「那麼唐少爺至少證明一下誠意吧。」
江墨在一點一點試探我的底線。
我沉默半晌晌,俯身吻他,帶著今天所有的憤懣,也重重咬了他一口。
下一瞬,江墨奪走主動權,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內瀰漫。
一吻畢,他舔了舔唇上的傷口。
「誠意不錯。」
6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府里。
才知江老婦人差人捎來口信,邀我明日到江府小聚。
翌日晌午,江家派的車夫已經在府外候著了。
我踏上腳凳,俯身鑽進車廂內,心裡一陣煩躁,想起昨晚江墨那雙黑沉的眼睛,嘴角上的傷隱隱作痛。
雖在北平,建的卻是典型的江南院子,高高的門檻,連著五級青石階,內里白牆黑瓦、荷池小山,錯落有致。
江祁寧今日穿了件鴿青色長衫,身上那股冷氣散了些。
他立在江老夫人身邊,朝我微微頷首。
江夫人熱切地牽起我的手,「圓圓,天冷,快進屋吧。」
又別頭埋怨了江祁寧幾句,「嘴笨!怎麼見著人一聲不吭……」
轉而對我笑道:「我事先在福壽堂訂好了菜,店裡的夥計剛剛送來,就等你了!」
一桌子菜肴由瓷白碟子托著,中間還擺了盤肥蟹。
我入座後,偷偷瞟了眼江祁寧,見他仍是那副樣子,並未看我。
一時鬆了口氣,想來昨日,他應該沒認出我。
「這是正宗的陽澄湖大閘蟹,我託人專程弄來的,都是『冒兒貨』,來,嘗一個。」
江夫人正替我布菜,就聽見一記散漫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今日做了秋蟹,怎麼不叫我?」
只見江墨從門外進來,他稀奇地沒穿西裝,一襲月白長衫,頗有幾分書生氣。
他在江祁寧身邊落座,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若非氣質迥異,著實難以分辨。
「這位是?」
江夫人抬起頭,「這是唐家小姐,前些日子剛和你哥定了親。」
江墨兀自一笑,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過來。
「哦,原來是嫂、嫂啊。」
「嫂嫂」二字尾音拖得極長,仿佛在嘴裡含了一遍再慢慢吐出來似的。
江夫人瞪了他一眼,道:「好好說話。」
「念了幾年洋書,越發沒個正形兒。」
面對斥責,江墨絲毫不在意,仍肆無忌憚地打量著我,目光如有實質般,令我如芒在背。
「怎麼都訂了婚,兩人還跟陌生人似的,話也不說。」
「哥,你不會心裡還念叨著那個外國相好吧?」
江祁寧並未看江墨一眼,巋然不動。
「好好,我閉嘴就是。」
江墨雖閉了嘴,可在桌面下,腿卻挨過來,貼著我的腳蹭了蹭。
一次是意外,兩次三次就是故意為之了。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江墨沒抬頭,倒是對上了江祁寧的眼睛。
沒來由地心虛,我慌忙低下頭。
這頓飯吃得心煩意亂。
末了,江夫人突然道:「圓圓啊,我們祁寧看著冷淡,其實就是不愛說話,人卻是穩當可靠的。」
「祁寧,你也別像塊木頭,多約圓圓出去走走。」
「去玩玩時下年輕人喜歡的。」
「正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江祁寧不置可否,淡淡「嗯」了聲。
我一怔,含糊地點了點頭。
江夫人臉上出現了些愁容,又道:「你爹如今癱在床上,精氣神越發差了,不知還有幾日……」
江祁寧驀地打斷她,「娘。」
江夫人反應過來,勉強笑道:「嗐,不說那些晦氣話。」
「我和你爹現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想看你們兄弟二人成家立業。」
「你與圓圓既已訂婚,就找個臨近的吉日,把婚事辦了。」
「我和你爹,還等著抱孫子。」
話音落,我與江祁寧噤然無一語。
唯獨江墨將碗重重擱在桌面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響。
他冷嗤一聲,方才還糅著笑的眼睛冷下來,盯著我道:「孩子,嫂嫂生的出來麼?」
短短一句話,聽得我心驚肉跳,仿佛用另一種方式,將我的身份抖了出來。
江墨又在發什麼瘋?
說者有意,聽者無心。
江夫人臉色變了,登時就攥起茶杯摔到江墨跟前,「啪」的一聲,四分五裂,茶水四濺。
「我怎麼生出了你這麼個口無遮攔的東西!」
她指著江墨,「快給你嫂子賠個不是!」
江墨卻起身,冷冷撂下一句話,跨門而出。
「她還沒過門,就不算是我嫂嫂。」
江老夫人氣得不輕,親自給我賠了不是,稱招待不周,下次再會。
江祁寧將我送出去,穿過長長迴廊,我們二人都沒出聲。
他生得高大,人又冷淡得緊,這麼杵在我身邊,帶來無形的壓迫感。
直至到了門口,他才道:「家弟似乎很在意你。」
江祁寧不置一詞,他垂眸,漆黑的眼睛定定看著我。
無端讓我想到那晚,隔著車窗,對上了這麼一雙眼。
我彆扭得慌,摸上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
指尖下移,順著他的視線,我碰到了唇角上被江墨咬出的口子。
我猛然想起,江墨唇上,也被我報復似的咬了一口。
這在有心者看來,未免也太碰巧。
江祁寧沒做回答,只道:「西洋的話劇,唐小姐感興趣麼?」
說完,又自顧自道:「明日午時,我去府上接你。」
「我娘說得對,既是要結婚,也應當培養培養感情。」
7
江祁寧與江墨不愧是兩兄弟,骨子裡都有股瘋病。
他曾冷著臉,話里話外告誡我江家的東西別妄圖貪想半分。
如今一時興起,竟要與我培養真感情。
說一不二,叫人不得忤逆。
接踵而至的麻煩交織起來,我心力交瘁。
像是失足跌進泥沼,越掙扎,就陷得越深。
剛踏入馬車,突然有人從身後捂住我的嘴,挾持著我上了車。
掙扎間,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
「別叫。」
是江墨。
見我沒再掙扎,他緩緩鬆開了我。
我深吸一口氣,卻仍不能強裝鎮定,低聲罵道:「你犯什麼渾?!」
「在江府門口上我的馬車,旁人看到了怎麼辦?」
「那又怎麼樣?」
江墨拽著我的手,力道不小,弄得我手腕兒生疼。
「鬆手!」
「不松。」
他非但不放,還加重了力氣,馬車倏然一顛,我摔進了他懷裡。
江墨的臉近在咫尺,向來掛笑的唇此時抿得很緊,看起來頗為生氣。
我曲肘想要爬起來。
搭在腰間的手箍緊,往下一壓,我又跌到了江墨懷裡。
「你他媽到底要幹什麼?!」
手腕和腰都被卸了力氣,我咬牙,罵了句髒話。
「現在不掐著嗓子裝了?」
江墨不知在發什麼癲,就著這個姿勢,死活不鬆手,報復似的,力道越來越重,仿佛要將我手腕捏碎。
「怎麼對江祁寧就是柔情蜜意、笑臉相迎?」
「我明明和他長了同一張臉,你卻從不給我一個好臉色,嫂嫂也太厚此薄彼了。」
「難不成,真把自己當成江祁寧的人了?」
我冷笑:「你做些缺德事來威脅我,還要什麼好臉色。」
「你哥倒比你正派得多。」
江墨氣極反笑,「他比我正派?」
他顯然是惱了,順連著眼角邊的痣都帶了逼人銳氣。
我的衣領被粗暴扯開,幾顆扣子崩落。
脖間傳來劇痛,竟是江墨俯身咬了下來。
他那兩顆尖牙的壞處在我身上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
像是要將我生吞活剝般,下了狠勁兒。
我疼得雙眼發黑,那塊被咬住的肉仿佛已經脫離骨骼。
江墨無視我的掙扎,良久,才鬆開口。
我探手過去,摸到黏稠的血。
「嘶……」
「你他媽的,真是條瘋狗。」
江墨舔了舔唇,堵住我的嘴,濃重的血腥味在唇齒間瀰漫。
須臾,他叫了我的名字。
「唐未晞,我最討厭別人拿我和江祁寧比。」ӳʐ
馬車不知何時停了。
車簾被微微掀開,探進一張稚嫩的臉。
看清車內的情形後,嚇了一大跳似的。
「少……」
對上我的目光,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慌忙道:「小,小姐,奴婢只是,只是看您許久沒有出來,擔心您出了什麼事兒......」
「還請小姐責罰。」
車簾合上了。
我起身,理了理衣衫,衣領上的扣子被扯掉,大刺刺地敞開著,露出脖間的牙印。
許是這扎紮實實地一口讓江墨消了氣。
他嘴角又掛起了那抹似有似無的笑,撐著下巴,肆無忌憚地打量我。
我無視他,下了車。
方才那丫鬟還跪在地上,渾身細細地抖。
「起來。」
她遂起身。
「你看到什麼了?」
她垂著頭,慌忙道:「奴婢,奴婢什麼也沒看見。」
「府上的規矩,還要多學學。」
「是,是。」
我繞過她,徑直入府,身後突然響起江墨的聲音。
「嫂嫂。」
尾音拖得極長,含了幾分情意似的,慢悠悠飄到我耳里。
這一聲,惹得周遭僕人都露骨錯愕地看向我。
明明方才在飯桌上,還嚷著沒過門的不算嫂嫂,現下卻叫得很歡。
仿佛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他想,就可以用這種方式羞辱我。
我攥緊拳頭,沉默須臾,回頭看他。
江墨生了張形態姣好的含笑唇,吐出的話卻是食人惡語。
「我能不能守口如瓶,全看你了。」
「讓我高興呢,我就緘舌閉口。」
「若讓我心煩呢,那可就……」
我忍無可忍,出聲打斷:「江墨。」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的,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8
江祁寧約我看的是部法國話劇。
四下昏暗,唯有舞台中央灑下一束光,演員穿著劇服,粉墨登場。
這部劇講述了女主人公幾度偷情,非但沒有獲得真正的幸福,最後積債如山,只能投毒自盡。
周圍烏泱泱的一片,全是劇迷。
我側頭看了一眼江祁寧,只見他神情專注,盯著舞台上的演員。
而我卻再也看不下去。
怎麼就這麼湊巧,偏偏看的是這部劇。
明明是江墨做的混帳事,我也做賊心虛了。
許是察覺到我的躁動,江祁寧看了我一眼,問:「不喜歡看?」
我牽強地笑笑,「不,挺好看的。」
「不用說假話。」
「噢。」
我訥訥應了一聲,突然聽到江祁寧說:「其實我也不喜歡這部。」
我疑惑地看向他,對上他的眼睛。
「唐小姐覺得,女主角為什麼會偷情?」
他問得太怪,也太突然,沒來由地,我想起了江墨,恍惚間,竟覺得這句話是越過女主人翁,在質問我。
我怔住,期期艾艾道:「我不知道。」
江祁寧波瀾不驚道:「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下場。」
她死了。
舞台上的光印在江祁寧素來淡漠的臉上,讓他看上去更為冷硬。
「落幕了,走吧。」
話音落,江祁寧已起身。
我回過神,只見人群已經散了七七八八,台上落下紅幕,唯余慘澹的白光打在其上。
9
天如墨,一輪圓月高懸其中。
倏然,暗地裡出來一道人影,拽著我拖至角落。
那人將我抵在牆上,膝蓋擠進我雙腿之間,制住我的行動。
我咬牙:「江二少爺,您是做賊的麼?」
江墨笑了聲,「嫂嫂難不成想讓我白日堵著你親?」
他一口一個嫂嫂,透著股混勁兒。
我忍不住說:「放開我。」
江墨置若罔聞,頭埋在我肩上,嗓音悶悶。
「今天和江祁寧做什麼去了?」
「看戲。」
「好看麼?」
「好看。」
江墨的聲音不悅起來,「江祁寧約你看戲,你很開心?」
看著他逐漸難看的臉色,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子快意。
一字一句道:「喜不自勝。」
「唐未晞!」
江墨鮮少叫我的名字,現下叫出口,怒不可遏似的。
「我說了,別讓我生氣。」
他扯開我衣領,目光沉沉地盯著前些天在我肩上留下的傷口,指尖按上去碾。
那地方敷了藥,破皮處已經結出痂,此刻卻被江墨發泄似的再次咬破。
明月撒下清輝,路邊傳來車軲轆發出的聲響。
我忍著疼,嗆笑道:「江二少爺,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我不過是同江祁寧說了幾句話,看了場話劇,你就反應這麼大。」
「不知道的,還以為江二少喜歡上了自己嫂嫂,吃飛醋呢。」
我的笑慢慢僵在臉上。
「不會吧……」
箍在手腕上的力道輕了,江墨緩緩鬆開我,眼神飄忽不定。
「唐未晞,你別他媽亂說。」
「我就是玩玩兒,你真當自己多搶手?」
語氣很是氣急敗壞。
可月光撒下,將他通紅的耳垂照得清清楚楚。
這抹紅如細針密密地刺進我眼中。
我怔住,隨即在這詭異的氣氛中慌忙移開視線。
「你……最好是這樣。」
9
不論是江墨還是江祁寧,我都不想有過多糾纏。
可自從答應爹這樁事兒後,就被江墨纏得心浮氣躁,我竟沒有仔細思忖往後該怎麼辦。
婚期就定在下月。
還要這樣裝到什麼時候?
難不成,我真要替妹妹嫁進江家?
可縱使將妹妹尋了回來……我又真忍心眼睜睜看著她被強嫁進那高宅大院?
江祁寧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極深。
江墨更不用說,花名在外,是風月場上的常客,城中人盡皆知的紈絝子弟。
都不是良人。
說到江墨,自那天后,倒是許久沒見過他了。
腦海中閃過那夜月色下紅透的耳垂。
我不是個傻子,不會看不出他的心思。
但這心思多半是一時興起,等他膩了,拍拍屁股將我的事兒抖出去,到那時怎麼辦?
如此種種,我思慮重重。
我揉了揉發漲的額角,掀開車簾,讓冷風吹進來。
寒風撲面,腦子清醒了些。
北平的冬天來了,大雪終日瀰漫,鵝毛似的,由寒風裹挾著在空中胡亂飛舞。
馬車駛過一處寬闊地界,街道上擠了不少學生,站成一團,有男有女,雖面容稚嫩,卻個個言辭鏗鏘。
有人舉了旗幟,上面龍飛鳳舞寫了兩行字:
國破何以家存?
吾族絕不以叛國求生!
筆若驚風起,直擊人心。
最前面領頭的舉起了拳頭,高呼「民主、獨立」。
霎時間,嘹亮整齊的口號聲響徹雲霄。
忽地,不知從哪兒響起一聲槍響,猛然將這份激昂打破。
人群中有人高喊:「哪有不流血的革命?」
「堅持就是勝利!」
這句話如同定心丸一般,將眾人的決心又聚在一起,口號聲漸大。
四周衝出了一群拿步槍的士兵,三下五除二把學生圍住。
「他娘的,又是學生鬧事兒。」
「上邊這次要求全抓起來,帶到牢里審問,一個也不能放過!」
在人群中,我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慌忙喊道:「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