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圓一頭齊腰長發已剪到耳根,穿了身藍布學生樣式的衣服,滿臉倔強與毅然地立在人群中,也跟著高呼口號。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唐圓,你怎麼在這兒?跟我回去!」
看清我的面容,她驀地瞪大雙眼,「你是……哥?!」
隨即,她掙脫我的手。
「不,我不要跟你回去!」
「我要跟我同學一起。」
那群人漸漸逼近了,拿的都是真槍實彈,竟對著圍成一團的學生,連連開槍。
有學生腿部中了槍,霎時鮮血橫流,被士兵直接拖走了,徒留一地血痕。
「你以為進去了真能再出來?」
「圓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不懂這個道理嗎?!」
唐圓手心出了細汗,止不住地顫抖。
我聲音軟了下來,「哥知道你心裡有抱負。」
「哥不帶你回家見爹,你信哥,好不好?」
唐圓沒再掙扎,聲音嗚咽起來,到底是年紀小,哪裡見過這陣仗,竟哭了。
「哥……」
我拉著她往馬車邊跑,身後卻傳來一聲怒吼。
「那邊那兩個,站住!再跑我就開槍了!」
一聲槍響,子彈在半空划過,嵌進我腳邊的泥地里。
我緊咬著唇,腿有些發軟,腳下的步子沒停。
唐圓哭道:「哥,你走吧,你沒參與,他們不會抓你的。」
「我不想連累你。」
我把唐圓的手握緊了些,「說什麼傻話!」
那拿槍的惱了,他追了上來,又是一槍,堪堪從我腿邊划過。
「老子讓你們站住!」
「再跑,下一槍爆的就是你們的腦袋!」
車窗內,是江墨冷峻的臉。
他言簡意賅,「上車。」
……
直到窗外的景色逐漸變化為殘影,我才劫後餘生般長舒了口氣。
江墨面色陰沉,臉部線條顯得冷硬,嘴抿成一條線,一語不發。
半晌,我試探著說話:「江墨……方才,你怎會在那兒?」
江墨卻突然吼道:「我他媽還想問你怎麼在這兒?!」
這一嗓子吼得我發矇,我怔住,囁嚅著唇。
「碰巧來這邊購置些東西。」
江墨不是沒在我面前發過脾氣,卻沒哪次像這般,看似閉口不言,實則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車開得更快。
行至一片荒野,江墨把車停在雜草叢裡,而後打開車門,把我拽了出來,拖著我往前走。
他面無表情,仍舊沉默不語,可握住我手腕的那隻手,卻在顫抖。
唐圓跟了上來,小聲道:「哥,這是誰啊?」
我和江墨的關係實在難以說出口。
便牽強道:「一位熟人。」
腕上的力道倏然重了,想要把我腕骨捏碎似的。
江墨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似有不甘。
不知走了多久,行至一處煙花之地。
樓內喧鬧非凡,雜糅著琴奏舞曲、歡歌笑語,江墨拽著我,輕車熟路地穿過前廳。
「江墨,來這兒做什麼?」
他總算搭理我了,低聲道:「來這兒的都非富即貴,還有不少洋人富商,那群人不敢輕易來查。」
說話間,迎面走來一位美人,臉如花露,未語先笑。
「我瞧著是誰,原來是江二少。」
「今兒個怎麼得空過來了?」
她牽過唐圓的手:「小妹妹跟我來。」
唐圓往我身後縮了縮。
她又笑道:「哎呀,我難道會害你們學生妹兒不成?」
「我也有個你這般大的妹妹,在念書哩。」
江墨道:「別擔心,我讓蘭卿姐給你妹妹找了間屋子休息,我們今夜在這兒歇一宿。」
我才寬下心,摸摸唐圓的頭,「去吧,哥在呢。」
往常我避之不及的江墨,現下似乎成了最值得信賴的人。
10
一路上,江墨都死死捉著我的手,生怕我不見了似的。
他領著我進了頂樓最角落的那間房。
門「砰」地一聲關上,他扯著我的手,將我摔到床上。
天旋地轉間,我下意識閉上眼。
再睜眼,是江墨近在咫尺的臉。
他眉毛擰著,黑眸銳利地好似要將我生吞活剝般,就這麼定定地看著我。
我心中一駭,「你……」
話剛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唔!」
與以往不同,這次的吻沒了挑逗和繾綣,只發泄般壓迫著我的舌尖口腔。
一吻畢,江墨沒鬆開我,將頭擱在我肩上,聲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語。
「唐未晞,你知道那時候有多危險嗎?」
「還是說你覺得一個人中槍後,活下來的機率很大?」
江墨這是……為我後怕?
壓在我身上的軀體沉重而熾熱,源源不斷的體熱透過彼此的衣服,蔓延到對方身上。
那時我牽著唐圓,想過無數種可能。
或許能跑掉,或許會中槍,或許會被關進牢里問話。
卻沒有想到會是江墨救了我。
手腕被握住的觸感還在,如同星星點火般,剎那間有了燎原之勢。
而這一刻,我卻異常平靜,輕聲問他:
「江墨,你為什麼擔心我?」
「唐未晞,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都到現在了,還看不出來?」
江墨撐起身子,與我視線相交,眼中含了些怒氣。
看他這幅樣子,我心中竟然升起一絲快意,報復似的,有了想要逗弄的心思。
「可之前江二少爺說我是自作多情。」
江墨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登時偃旗息鼓。
他別過臉,嘴唇囁嚅了下,咬牙道:「那是我氣急敗壞,口不擇言。」
半晌,他瞟了我一眼,又急急移開目光。
「我怕我承認了,你覺得我噁心。」
說江墨傻,他又將我捉弄個徹徹底底;說他不傻,有些時候又好笑得緊。
「你威脅我的那檔子事兒,怎麼不怕我覺得你噁心?」
我話音剛落,江墨頓時面紅耳赤,他脖間的皮肉白皙,更襯得耳尖通紅
須臾,他驀地大聲,自暴自棄道:「那是……那是我他媽的快醋死了,根本沒想那麼多。」
「唐未晞,算我求你,別問了。」
這樣取笑他的機會實在不可多得。
我笑出聲,「怎麼現在不喊我嫂嫂,也不威脅我了?」
耳尖刺痛,是江墨俯下身,專叼著那塊軟肉,拿牙齒研磨。
他聲音悶悶:「別說了。」
「再多嘴一句,我就扒你一件衣服。」
濕熱的氣息噴洒在耳邊,一股麻意自脊骨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忍不住打個顫。
江墨的手覆上我的大腿,自裙擺開衩處滑了進來。
我一驚,縮著身子去擋他的手,「你幹什麼?」
氣氛實在曖昧。
偏偏這時,一陣急促又細碎的聲音隱隱約約從隔壁飄來,頓時,我像是被定住了般,與江墨瞪著眼。
屋內太安靜了,襯得隔壁那點若有似無的喘息聲越發明顯。
登時,我臉上燙得厲害。
乾巴巴道:「他們,他們這是……」
江墨定定地看著我,自兀笑了,「別裝純。」
「這是什麼地方,隔壁做的什麼事兒,你當真不懂嗎?」
他俯下身,在曖昧的聲響中,遮住了我的眼睛。
視線受阻,所有感官全都放大。
輕柔,卻不減慾望。
他聲音變得沙啞,輕聲呢喃:「讓我抱一會兒。」
我是男人,自然能清楚地察覺到他的反應,心跳霎時間快得厲害。
衣服被扯開,江墨身上傳來的體溫蒸得我頭昏腦漲。
那一瞬間,我腦海空白,惟有心中升騰起無儘快意與放縱,鬼使神差地,我伸手緊緊回抱住了江墨。
覆在我眼睛上的手移開,我眯著眼適應光線,江墨沾染了濃重情慾的臉闖入眼帘。
他喘著粗氣,將一束假髮繞在指尖打轉,聲音帶著誘哄。
「摘掉這個,我想看看你原來的樣子。」
……
11
翌日醒來已是晌午。
身邊不見江墨的身影。
渾身酸痛,像是被車碾過。
江墨那個瘋子,居然弄了半宿。
我踉蹌著下床,昨日的衣服已經不能穿了,便從衣櫃里翻了套江墨的衣服穿上。
這是一間布置簡單的屋子,僅有一張床,一個實木衣櫃,外加一張書桌。
昨日沒來得及細看,現下我才發現,書桌上擺滿了有關哲學、階級革命類的書籍。
除此之外,竟還有厚厚一沓手稿。
字跡筆走龍蛇,蒼勁有力,落款的筆名有許多。
其中不乏「民族振興」「獨立」「改良」等字眼,文筆老辣、見解獨到,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甚至有些,是在雜誌上刊登過的,並且在青年學生間流傳很廣。
這時,門被推開,江墨端了水進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這是你的手稿?」
江墨不置可否。
「很驚訝?」
江墨哭笑不得,攙著我,將溫水遞過來,「潤潤嗓子,你昨夜都叫啞了。」
我盯著他那張臉,俊俏、年輕,眼尾的痣平添幾分風流。
「為何在青樓里弄這些?」
「我若是大張旗鼓,早去蹲大牢了。」
「所以你甘願成了他們口中的酒囊飯袋、花花公子?」
江墨不疾不徐道:「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他卻敢於在黑暗中發聲。
驀地,我心中湧起一絲肅然,對江墨的看法至此完全改觀。
有什麼東西從稿紙間飄落,是一寸小小的照片。
江墨少見地慌了神,要從我手中搶去。
我將照片攥進手裡,看了看,笑道:「江二少爺怎會有我中學時的照片。」
江墨抿唇,似乎是難以啟齒。
半晌,才艱難道:「從學校的畢業生公示牆偷撕了合照,剪下來的。」
我吃驚道:「你與我念的同一所中學?」
他點頭,趁機捉住我的手,一根一根掰開手指,把照片拿了回去。
「那時候,你不認識我。」
「但我很早就認識你了。」
「所以當時你認錯了我,但我沒有認錯你。」
12
許是從江墨那兒知曉了一二,唐圓見到我時,臉上掛了淚花。
「哥,因為我跑了,所以爹爹逼你做那種事……」
她說著,漸漸抽噎起來,直到話也說不清楚。
「他們,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我突然想起唐圓剛出生的時候,我三歲,躲在我爹身後,匆匆望了她一眼。
裹在襁褓中的嬰兒哭聲嘹亮,因是早產兒的緣故,竟痩得像只老鼠。
我爹給她取名為「圓」,寓意此後一生圓圓滿滿。
而我卻對這小老鼠般的東西產生了莫名的敵意,這種敵意經過經年累月的淘洗,演變為難以言說的羨慕。
只因她是娘去世後,我爹與續弦所生。
她的到來,沖淡了自我娘死後,我爹身上那股子悲涼。
我爹寵她,姨娘愛她,她是府上人人喜愛的小小姐。
她一生下來,就擁有我不曾擁有的東西。
所以我漠視她,疏離她。
南下求學四五載,再見面時,她竟是第一個為我打抱不平的人。
血緣當真是極其微妙的東西。
我輕輕撫開她的淚,「別哭,你哥好歹是個男人,不會隨意叫別人欺負了去。」
聞言,江墨一雙桃花眼直勾勾看過來,笑得別有深意。
忽地想起昨夜,我臉上突然燥得慌,忙地移開視線。
唐圓抬起頭,躊躇道:「可之後怎麼辦。」
「哥,要不我還是回去吧。」
她聲音顫抖,卻依然堅定。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圓圓,天塌下來了,有我頂著,我們家的生意不需要你來犧牲。」
13
安置好唐圓,我才鬆了口氣。
江墨悠悠道:「你還真是心疼妹妹。」
「按年紀,我小你幾歲,也當喊你一聲哥。」
「哥哥,你也多心疼心疼我啊。」
江墨一雙桃花眼彎彎,語氣狎昵,我聽得耳燥,瞪了他一眼。
道:「怎麼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
蘭卿目光在我們二人間流轉,不由得捂嘴笑了。
感嘆了句:「小年輕就是好。」
突然,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響起,一女子火急火燎地進來了,滿臉焦急。
蘭卿道:「碧水,何事如此慌張,還有客人在呢,怎的連最基本的禮數都沒有了。」
「蘭卿姐,雪兒,雪兒她……你快去看看吧!」
我與江墨對視一眼,遂隨蘭卿到了雪兒住處。
只見雪兒倒在床上止不住痙攣,嘴裡不斷叫喊,手臂上全是指甲抓出的血痕,她似癢急了,又似痛急了,秀氣的五官都皺在一起,竟猛地去撞床柱子。
江墨眼疾手快將她制住,拿了繩子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