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年被我梗了一下。
他將幾張紙放在燭焰上,望著火舌舔上他的手指。
我啪啪打他手背:「哎呀你快撒手啊!」
這一拍,拍散了他眉宇間的焦慮。
望著我,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
16
我們這一通胡編亂造,涉及人物之多,牽扯勢力之複雜,狗皇帝沒兩個月整不明白。
我心裡的愧疚大減,又年也能重新吃得進飯、沾得了枕了。
我白天躺在拔步床上翹著二郎腿哼歌,晌午吃著羊肉涮鍋,下午攢局玩狼人殺,晚上的清蒸魚嫩得彈牙。
快活似神仙。
……啊不是,快活似閻王爺。
哎,牆上的正字寫了好幾排。我們活在地底,足足三個月沒見過太陽了。
我每天抓著又年做幾遍眼保健操,唯恐我倆視力退化哪天變瞎了。
睡前泡完花瓣澡,四個婢女伺候著,一個幫我按摩頭皮,一個提著手爐為我嗵幹頭發,一個拿著香膏在我胳膊腿上打圈按揉。
還有一個笑起來最甜的妹妹,手裡捻一根銀牙籤,剝出來的葡萄不見一絲傷。
剝好一顆,她就笑盈盈喚:「姑娘,張口。」
酸甜的汁水填了我滿口。
不禁讓人深深感慨:封建時代的貴族真是該死啊,讓一群十四五的小姑娘伺候人。
可我都快要死的人了,享受一下臨終關懷怎麼啦?
這麼一想便又心安理得。
唯一可惜的是沒法理髮,我頭髮快長到膝窩了,每晚睡前都要梳成雙馬尾,再盤起來放在枕頭外。
不然一翻身就壓斷好多根,疼得我是齜牙咧嘴。
每天伺候我們梳洗的人進進出出,卻沒人給我剪髮,也沒人給又年刮鬍子。
這是天牢的規矩:除了獄卒,不許任何人攜利器進入,怕有人奪刀殺人,致使獄中暴亂。
待頭髮干透,我鑽回棉被裡。抬起胳膊,聞聞自己的手臂和咯吱窩。
「嘿嘿嘿,我好香。」
也湊到又年頸側深深嗅了一口。
「嘿嘿嘿,兄弟你也好香。」
我呲著大牙嘎嘎樂。
又年全身僵硬,僵得跟晾了十年的干臘肉似的,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止住了。
半晌,他拿手掌抵住我的腦門,虛弱無力地往外推了推:「小魚,不可胡鬧。你還要不要名節了?」
「我都快死了,還要什麼名節?快活一天是一天。」
「你想……快活?」
「你想,怎、怎麼快活?」
他目光里冒出一分驚,兩分喜,然後又添了三分釋然,四分……
算了,我詞窮。
反正他慢慢鬆開了抵住我腦門的手,深吸口氣,閉上眼,平展展地躺在那兒不動了。
「你說得對,何須拘泥於名聲禮節?人生到頭,快活二字。」
「小魚,由著你心意來罷。」
嗯……雖然聽不懂。
但我快笑死了。
我總想鬧騰他,看他露出點鮮活的反應。想看到他古井無波的神情崩裂,想看他揉著額角無可奈何地笑,想看他惱火地瞪我一眼。
總之,別總一人枯坐著想事情。
人呀,活著的每一天總該有點精氣神,別被痛苦拽著沉進虛無主義的泥沼里。
我抓著他嘰嘰呱呱。
「你說宮裡派來的人挺不上道的,只給咱們一張床,扣扣搜搜的。床帳倒是掛了三層,擋這麼嚴實,睡覺都悶得慌。」
又年:「……嗯。」
「這床是不是很貴啊?木頭黑亮中又隱隱泛著紅色,瞧著挺氣派的。」
又年:「……嗯。」
我趴起身,湊到他枕邊看他:「你怎麼愛答不理的?有煩心事麼?說出來,我幫你盤盤。」
又年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小祖宗,睡吧。」
這聲小祖宗給我樂半天。
「又年你真可愛。」
他又不吭聲了,眼睛緊緊閉著,呼吸很慢,好似睡著了。
我一身的花味,太香了睡不著。好在點著燈,我便對著牆上的影子玩手影,一會比劃個王八,一會比劃只狼狗。
一回頭冷不丁被嚇一大跳,我手比腦子快,一巴掌呼在他鼻樑上。
「你不是睡了嗎!擱我背後直勾勾盯著我幹什麼?陰森森的嚇死人了。」
又年梗了好半天。
他憋屈又無助地轉了個身,只肯把後背對著我了。
哎,男人的腦袋瓜里真不知道在想什麼。
17
如我們猜測的那樣,到這四條線路都寫出來時,狗皇帝歡喜得很,當天又送了兩箱金銀珠寶到監牢。
派來傳話的大太監生了兩副面孔,傳口諭時趾高氣昂。
——世子爺識抬舉,皇上很高興云云。
待傳完口諭,幾個御前侍衛撤走了。
大太監立馬躬了背,態度恭謹起來,說話也柔聲細語的。全然沒有先頭喜公公的刻薄樣,面上慈藹地像個老爹爹。
「路過酥飴坊,買了些飴糖和牛乳糕,世子爺拿去給小妹兒甜甜嘴。」
我沒伸手接,怕有毒。
老太監瞭然一笑。
「老奴馮兆蘭,原是先太妃宮裡的管事太監。先頭那徐喜一朝得勢,將我們這些老人全攆到了興隆寺種菜去——世子爺您施巧計摘了他的腦袋,也算是福蔭我們了。」
噢,有因有果,合理。
我手從鐵柵欄縫裡伸出去,接過油紙袋,捻了一塊飴糖放嘴裡。
甜到心坎里了,我就嘿嘿嘿地笑。
糖在這時代是戰略物資,想是賣得貴,來我這裡玩的衙役們都捨不得買,吃過兩根糖葫蘆,也只裹著薄薄一層脆殼。
這糖不知道什麼配方,粘牙得要命,還特能拔絲,我嚼嚼嚼得腮幫子都累了。
一回神,只見又年溫柔瞧著我。
蘭公公滿臉慈善地瞧著我。
他帶來的幾個小太監也瞠著大眼睛盯著我。
……感覺自己像動物園裡的猴兒。
我默默回裡邊漱口去了。
蘭公公和煦道:「大理寺還沒下案,世子爺放寬心,外頭多的是人牽掛著您。」
又年嗯了聲,眼皮也沒掀。
我們敢信的人不多。尤其是如今,狗皇帝態度模糊,牢中不少獄卒看出又年還有被起用的苗頭,給他賣好的人不少。
「您呀,便當是在這牢里修身養性兒來了,有什麼所求,您只管交給老奴去辦。」
又年從來冷漠,尤其是這種來歷不明卻向他示好的人。
「我並無所求。」
他只看向我:「小魚你提罷,可有什麼願望?」
我心嗵嗵直跳:「求什麼都可以?」
蘭公公眼尾笑出紋路:「那是自然。」
牢房外十幾雙眼睛看著我,指望我說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願望。
我騰得站起身,繞著牢房踱步。
「我想住得離地面近一點,最好每天能看見太陽。」
「我想出去放放風,我想看看星星月亮。」
看到蘭公公微微抽搐的嘴角,牢頭和獄卒們看傻子一般的眼神,我臉熱撓頭:「是不是願望太小了啊?」
可我真的好想呼吸一口外邊新鮮的空氣啊。
又年不會笑話我,他大概是我們後世常說的那種「看狗都深情」。
眼一彎,笑得喲,在這牢底好似要開出溫柔的花來。
「不小,小魚想做什麼都好。」
臉上更燒了,我趕緊搓了把臉,把亂七八糟的念頭甩乾淨。
他一頭亂蓬蓬的發,我連他真容都沒見過。
我對著他兩隻眼睛,心花怒放個什麼勁兒啊?
想換牢房的願望,上遞至提牢司處被否了。
這天牢的布防一層嚴密甚過一層,我們這三層如鐵桶,獄卒每半月才輪換一次,定額定員,進出搜身,無人能夾帶東西出去。
上層監牢每日進出的人多,他們怕又年神通廣大,跟廢太子通上消息。
蘭公公為我們周轉了兩天才辦妥。
「監牢地上是一片敞地,白天獄卒們在上頭操練,天黑以後就沒人了。世子爺能帶小妹上去散散步。」
曬太陽的計劃泡湯,但我們能出去放風賞月了!
哈!哈!哈!
我這短短的二十來年,從未如此期待一個夜晚的來臨。
一整天算著時辰,在監牢里繞圈踱步,心焦難耐。
等了又等,總算看到司監帶著幾個獄卒來了,黑燈瞎火的,他們提著一串黃銅鑰匙,半天找不著開門的鑰匙是哪把。
我扒著鐵柵給他們照明。
司監哭笑不得:「丫頭把燈籠打遠些,都快杵到我臉上了。你急什麼?外頭的星星月亮又不會跑。」
門開的瞬間,我一把把又年薅起來。
「又年!門開了!快起來起來,咱們出去玩!」
又年應了聲,一絲激動也無,還是端莊穩重的樣子。
天牢的台階很長,折轉拐彎,牆龕里的油燈一格又一格,照不亮腳下的路。
我扶著他走上台階。
「不妨事,我自己走罷。」
我便鬆開他。
於是我倆都像小兒學步一樣。一個蹦蹦跳跳,一個步履蹣跚。
天牢這麼大,出口的門洞卻這樣小,只容得下我們兩人並肩。
校場果真寬敞,月光靜謐,照著這一方天地。
「我出來啦——!」
「嗷嗚嗷嗚嗷嗚嗚嗚嗚嗚!」
「月亮好大啊!」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又年,我好自由啊!」
我大展開雙臂揮舞,撒丫子狂奔,從校場東頭跑到西頭,南頭跑到北頭。
我終於知道西遊記里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潑猴,怎麼瘋成那般模樣,撒歡奔跑,跳著叫著,翻著筋斗,不時還要捶兩下胸。
這是只有調動全身才能抒發的快意啊。
痛快,痛快至極!
「星星好亮啊!」
「牢牆好高啊!」
周圍的獄卒分明都已經下了值了,不坐飯堂吃飯,全端著碗站外邊瞧我熱鬧。
一片快活的笑聲,好些獄卒都笑得東倒西歪的。
他們大概會想:這丫頭是天生的諧星,演得可真逗啊。
可哪個知道我再世重生,數著日子,忍著黑暗,整整一百零三天活在地下,今夜是我第一次呼吸到外邊的空氣。
夜風裹著桂花香,我仰起脖子深深地嗅。
美得自己都要醉去了。
「又年!」我蹦到他面前:「我教你跳舞,好不好哇?」
他喉結滾了滾,堂堂世子爺竟然也會緊張:「我不良於行,別掃你興就好。」
我哼著蕭士塔高維奇的第二圓舞曲,抓起他兩隻手。
其實我會跳什麼呀,我連花手都不會搖。
我只是不想他孤零零地站在一邊,任著蕭瑟秋風吹得他囚衣亂飄,一身白,看著就不吉利。
我握著他的手,從掌心滑到他手腕,也偷偷丈了丈他的腰。
他瘦了好多,不至於皮包骨頭,這一身囚衣下也顯得松垮又空蕩。
我沒有把他養好。
18
這一夜我沒再做噩夢,睡得香甜。
朦朦朧朧時,聽到有聲音在耳邊喃喃。
「小魚,別怕。」
「你等我。」
「等我掙一條生路留給你。」
臉頰痒痒的。
我啪一巴掌拍上去,咂著嘴咕噥一聲:「臭蟑螂,滾啊。」
嘿!臉不癢了。
19
有了蘭公公作保,牢頭睜隻眼閉著眼,我們每隔一天的夜晚都能去校場上溜達。
數著日子,就這麼到了中秋。
聽說城內很熱鬧,這幾天的休沐最是難得,有休假的獄卒都帶著家人上街熱鬧去了。
沒假的唉聲嘆氣,天黑後偷摸去角門外看湖上彩燈。
我們哪裡也去不了,校場是我們唯一能活動的地方。
「又年快看,那邊放焰火了!」
又年循著方向看了一眼:「那是東市,年年中秋和上元節都會放焰火。」
可惜東市離得太遠了,焰火被天牢的高牆擋了大半。我踩著凳子踮起腳,也只能看到淺淺一圈彩焰。
玫瑰紅的、金黃色的、翡翠綠的、紫藤蘿色的……
好漂亮。
我踮腳踮得腳脖子都酸了,才意猶未盡跳下凳子。
「唉,咱們這頭不放焰火啊?」
小八塞給我一袋糖炒栗子,他近來老找我們玩,「姑娘要是實在想看,也不是沒有辦法——您多哄哄世子爺。」
「哄他有什麼用?他還能長著翅膀飛出去啊?」
小八眨眨眼,高深莫測道。
「天機不可泄露。嘿嘿,只要姑娘想,事事皆能成。」
真的假的?
我衝去又年旁邊,抓著他的袖子搖啊搖,聲音黏糊得成波浪線。
「世子大人~我想看焰火,行不行哇?」
又年手背遮著唇忍笑,很受用的樣子。
「好。且等一日。」
想我上輩子住在直轄市,十多年沒放過煙花爆竹。
去年稍稍解了禁,看同城微信群里都在賣煙花,壯著膽子跟人家私下交易了二百塊錢的。
還沒等到除夕夜燃放,聽說同小區有個倒霉蛋被逮住罰款了。
我就又萎了,慫兮兮地把煙花送回了老家。
而今,居然要得償所願了。
怎能不令人歡喜?
那一夜戌時正,城內十二坊的報鼓聲連片響起,月亮高懸。
「砰!」
第一朵焰火升上了天,轟然綻開一片紫色的彩焰。
而後第二朵,第三朵……千千萬萬朵。
我從沒見過那樣多而密集的焰火,金蕊千絲萬縷,瀑布般傾瀉而下,照得南面天空亮如白晝。
「又年,你是神仙吧?要什麼來什麼哈哈哈。」
我抓著他的手,笑得東倒西歪,笑得他都怕我跌倒,一條手臂牢牢扣住我。
某一個瞬間,我隔著焰火望進他的眼裡。
分明是笑著的,目光里卻藏著悲意。
我不愛看。
不就是快死了嘛,整這麼淒涼做什麼。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酒來肉來——」
小八搬來一隻笨重的箱子,「姑娘喝什麼酒啊,您不想放焰火?」
我眼睛一亮:「想!」
他買來的是一箱「掌中金花」,說是最適合女眷玩耍。這焰火肖似我們後世的手持仙女棒,要是有個相機能拍出來,必定是出片神器。
又年靠在牆邊深深望我,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我聽到獄卒們湊在一塊笑:「怪道大富之家出情種呢,都要砍頭了,世子爺還惦記著哄女人。」
嘶,真掃興。
「看我神威大炮!」
我舉著仙女棒往他們腳下丟,細碎火苗燎著了他們的袍擺,嚇得一群獄卒滿地撒丫子跑。
20
八月二十,來找我們玩狼人殺的獄卒慢慢變少了。
我們漸漸湊不齊人。
最後攢了一個六人局,走時,獄卒們人人送了我禮物。
有的是五帝錢,有的是平安符。還有個獄卒大哥送了我一把肉乾,說「買的是姑娘最愛吃的口味。」
人人朝我拱手,道了一句「姑娘珍重」。
然後他們就都走啦。
八月廿五,牢頭帶著幾個司監下來,一一核點戶籍人名,讓我們摁手印。
判書有一些繁體字我認不出,字形差異不大的讀起來卻不難。
上邊說,聖上有旨:三日後,於鬧市口斬首八十餘逆黨。
興許是這場板上釘釘的死刑拖了太久,拖到腦子都銹住了。
我唯一一個念頭竟然是:
——正午行刑,能見到太陽啦!
於是我沒哭,手印摁得還挺麻利。
我摸摸自己的粗糙臉蛋,雙手合十央求道:「司監大人們,能給我一把修眉刀嗎?我還想畫個淡妝,反正都要掉腦袋了,我想漂漂亮亮上監斬台。」
幾位司監面面相覷,都露出為難模樣。
牢頭搖著頭,似又不忍:「小魚丫頭歇了這份心罷。死囚斬首前要遊街示眾,慣例要邋邋遢遢地出去。」
我便意會了。
這年頭的酷刑,對犯人的懲戒作用遠不如威懾百姓的作用大,要殺一儆百,殺雞儆猴。
要讓百姓們看到——犯了事兒進了大牢會餓得皮包骨,虱子滿頭,鞭痕烙印打得身上沒一塊好肉。
天牢在天下百姓的心中,務必得是陰森可怖的煉獄形象。
百姓才不敢作姦犯科。
所以,死囚決不能體體面面地上路。
臨刑關懷,唯有一頓豐盛的斷頭飯。
牢頭問我們想吃什麼,又年只要了兩個包子一碗菜粥。
我:「紅燒肉!小酥雞!燒鵝!清蒸鯽魚!」
牢頭樂了:「行罷,我自掏腰包,為小魚姑娘破費一回。您到下邊了給閻王爺念我兩句好。」
我沖他咧嘴:「哎喲喂怎麼說話呢?怎麼我就非得去見閻王爺了?姑奶奶我一生行善積福,正氣凜然,是要上天去見三清老祖的!」
獄卒們便都笑。
熱鬧得像是送家人出遠門。
我們通宵達旦的聊天,想到什麼嘮什麼,看不到日月,也就不用分晝夜。
我給又年講我的家人朋友,講我的學業工作,講我那兩段和平分手的戀愛經歷。
你說我此生分明活了二十五歲,怎麼順著童年、上學、工作這麼講下來,竟好似兩三天就能講完了似的。
我的頭髮很久沒有剪過,婢女們拿護髮的香膏抹了幾回,如今一頭烏髮順溜得螞蟻站上去都打滑。
我反倒捨不得再剪。
又年打碎一隻碗,捏起一片碎瓷刮乾淨鬍子。
看我拿著把梳子半天梳不好頭髮,他接過我手中的梳。
「我來。」
他拿一根紅色髮帶為我扎頭髮,他的右指是斷過再接的,很不靈活,扎了又解,溫吞又細緻地忙了好半天。
我反手摸摸,是個很利落的高馬尾。
很合我心意。
我把眼淚憋回去,踮起腳伸手抱住他的脖頸,埋在他肩頭蹭了一下。
「又年,能在生命最後一段旅程遇上你,我很開心。」
他下巴抵在我發頂,眷戀地蹭了蹭。
「亦是我之幸事。」
牢門外,一聲又一聲的驚鑼似催命。
司監大聲催促道:「男囚站左邊,女囚站右邊!驗明正身後坐上囚車遊街!」
怎麼還要分男女的?怎麼死還不能死一塊?
我一顆心又戰慄起來,惶恐地去抓他的手。
又年反手將我的手包握在其中,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他附在我耳邊,唇磨蹭著我的鬢角,聲音壓得極低。
外人看來,我們是苦命鴛鴦耳鬢廝磨。
其實他兩句話下來,我的汗淌了一身。
「小魚,我不敢事事囑託,唯恐天不遂人願。」
「你是聰明姑娘,今日,見機行事。」
見、機、行、事?
……什麼意思!
還不等抓著他細問,獄卒已經將我們拉了開。
等等啊哥!見什麼機行什麼事啊!
我不聰明啊,我平時的聰明勁都是裝的啊!
砍頭這關乎性命的事兒,什麼計劃你都不透露半點的嗎!
我的心瘋狂鼓譟跳動起來,耳邊的細小血流簌簌沖向大腦,竟還真叫我捕捉到了幾絲不尋常。
外邊奔走的十五、休假幾天性格大變的小八、頻頻示好的牢頭。
態度曖昧的蘭公公,還有伸手就來的焰火……
這些人物事全串成一道閃電,無比清晰地擊中我的腦子。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我伸長脖子踮起腳,緊緊盯著又年的神情,想看清他的臉上是不是運籌帷幄。
可身旁人影幢幢,我什麼都看不清。
我身邊走過許多死囚,有的在哭,有的在吼,有的暢快大笑。
一個個都戴著沉重的枷銬,穿著骯髒的囚衣。
有的牽著稚齡的孩子默默垂淚;
有的瘸著腿一步一踉蹌;
有的跪倒在石階上,求獄卒幫家人帶句話;
有的挺直背,白髮稀疏,清癯面孔,好似一身風骨的老仙。走出牢門後,還雲淡風輕地跟周圍百姓揮了揮手。
嘿,比誰能演是吧?
我一個箭步衝出黑暗,昂起頭穿進陽光里。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今朝唯我少年郎,敢問天地試鋒芒!」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周圍一片死寂,百姓和沒見過面的獄友們,全都睜大眼睛窘窘有神望著我。
好吧,我沒演好嗚嗚嗚……
我蜷在囚車裡默默淚流。
人家就是想演一回英雄嘛,電視劇里的主角振臂一呼,周圍不都是山呼喝彩嘛。
這果然不是我當主角的劇本……
上了監斬台,人人背後插一塊木板,寫著各自姓名,據說叫亡命牌。
監斬官讓我們跪下,但沒幾個人理他,大家都直挺挺站著。
離正午還有大半個時辰,有穿著綠袍的小吏念我們的罪狀,沒有擴音器,那小吏扯著嗓門,念得很狼狽。
氣氛一點也不像電視劇里莊嚴肅穆。
百姓黑壓壓一片擠在台下,有的端著飯碗,有的抱著小孩。偶爾能看到穿著儒衫的三五個文士,緊鎖眉頭神情沉重。
而更多的百姓都頂著好奇又茫然的面孔,好似聚在村口等著看殺豬的大姨大叔。
這民智未開的時代,可真糟糕啊。
我站得腿都酸了,那小吏也沒念完,我便席地坐下。
視角一低,嘿,我看見什麼了?
站在我前邊的囚犯,袖口裡竟然藏著一把刀!刀尖對準捆著手的麻繩來回劃拉,眼看就要把那麻繩磨斷了!
不是,大哥你要幹啥?
大約是我倒吸一口涼氣的氣息被察覺了,身前的囚犯哥回過頭沖我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竟是獄卒小八的臉!
我心蹦到了嗓子眼,一步上前貼近他,生怕他這刀尖被人發現。
又拿餘光往左邊瞄瞄,右邊瞅瞅,竟發現這監斬台上有好幾個囚犯都割開了麻繩。
不是兄弟們!咋就我沒有割繩的刀啊?
我急得齜牙咧嘴,又不敢說小話,怕暴露他們。一顆心被太陽烤得焦躁難耐。
監斬官盯著時辰,午時太陽升到最高點,十幾道斬頭令朝我們扔下來。
「時辰已到,行刑——」
我命休矣!
十幾名劊子手含一口酒,噴吐在鋥亮的刀鋒上。
有人押著我跪下。
我的雙腿雙肩都軟了,唯獨一雙眼睛還在四處逡巡。
劫法場的人呢?再不來老娘要去閻王殿里玩狼人殺了!
「咻——」
一聲響箭劃破長空!
十幾個黑衣蒙面人翻著筋斗,颼颼從兩側茶樓躍出人群,拔刀沖向監斬台。
領頭之人一聲厲喝:「奸佞當道,爾等不匡扶社稷,反而謀害忠良!」
「諸位義士隨我殺!」
我終於看到了電視劇里該有的場景。
觀刑的上千百姓大亂,金戈聲、喊殺聲、慘叫聲,整個鬧市口一片人仰馬翻。
有一蒙面人舉起刀,一刀劈碎了我的枷銬,含糊地說了句什麼:「姑娘快跑,你往江……府上跑!」
蒙面人提刀一個縱躍,殺上監斬台去了。
不是,你回來!
我沒聽清!
我沒聽清啊!!!
江什麼啊?!姓江還是姜將蔣啊?
我穿來四個月頭回出天牢,滿京城不認識一個人名,哪知道 jiangXX 是個什麼官?難不成要跟路邊百姓挨個問嗎!
台上台下全是刀和血。
又年今早那句「見機行事」如驚雷般點醒了我。
我咬著牙爬起身,飛奔到菜市口扯住一匹最面善的馬,連扯帶爬翻坐上去。
「馬啊馬,你看著就是匹好馬,我這條命全靠你了。」
「咱們離開京城——駕!」
21
京中已大亂。
配著刀的衙役、背著槍的騎兵、手握小弩的神機營全在往法場趕。
我扯掉身上的囚衣,伏在馬背上,任由耳邊風聲呼嘯。
城門前的幾條拒馬索赫然逼近眼前,尖刺森然,好似能把我扎個對穿。
我抱緊馬脖子,夾緊馬腹,嗓音瑟瑟發抖:「好馬兒——跳!能跳多高跳多高!」
座下神駿四蹄狠狠一踏,高高躍過了拒馬索。
眼前驟黑又驟明,回過神時,我們已經衝出了城門下的甬道,衝過護城河,眼前就是官道。
馬兒撒開四蹄沖得更歡快。
官道兩旁是枯草綠樹,林間有溪水潺潺,鳥雀啼鳴。
久違的太陽刺得我雙眼不停流淚,可我捨不得閉眼。
在牢里的時候,我從不敢好奇外邊的世界。
不敢心生嚮往,怕日復一日的黑暗會將自己逼瘋。
整整五個月啊,我胸中好似有一口堵了很久的氣,終於能在這曠野之中順順暢暢地呼出來。
「我自由啦!哈哈哈哈哈哈!」
「蕪湖!」
「嗷吼!」
我騎在馬上仰著脖子大笑又怪叫。
這聲音似感染了大自然,兩旁叢林中處處有回聲呼應。
「嗷吼!」「嗷吼!」「嗷吼!」不絕於耳。
我臉上的笑呆住,忽感不對勁。
沒聽說回聲還能變調的啊?
左邊的密林中冒出一個兩個三四五個腦袋……
右邊的草垛後冒出六個七個八九十個腦袋……
密密麻麻的腦袋從叢林中冒了頭,粗略一瞧有好幾十人!
人人拿灰布纏頭,拿著破破爛爛的弓箭與大刀,穿著亂七八糟的麻衣草鞋。
我被一群人叉到地上,驚恐中,看到眼前的大旗上赫然是個「匪」字。
賊老天,你個仙人板板!
沒人告訴我逃出京城還能撞上山匪啊!!
「大王,城門破了,可不知道咋回事城內四處著火,咱們還進不進城?」
騎在馬上的山大王唇上貼了一把假鬍子,扮老相,細看只有二十啷噹歲。
他陰晴不定地瞧了瞧:「必定是京中又有人造反了!咱們進城搶不著財物,還要做箭靶子,兄弟們扯呼——!」
我氣得差點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老娘我日思夜想、苦苦期盼了五個月的自由。
才五分鐘就沒了!
22
這山匪頭子姓方,帶著幾十匪寇烏泱泱地從甘肅來,回程時聽說驍騎大將軍正率大軍千里奔襲趕赴京城,只好折道向東北暫避。
行至山海關,不等整頓休息,又趕上北邊打仗,被遼東鎮強征入伍,混成了正規軍。
一路走來,天災、人禍、饑荒,四方亂軍、土匪、流民不斷。
我好像一隻被套著頸的螞蚱,命運虐得我欲生欲死。
遇上不少壞人,也遇上了許多好人。
笑與淚都咽下肚,人倒是豁達了許多。
一晃眼就是三年後。
……
「裘叔,再下兩碗大刀面!」
這面啊,是我們營里的一絕。面用鹼水和了,一層一疊摞半乍厚,要用一把長三尺、重三十斤的大刀才切得透。
再澆一勺肉臊子,嘿,別提有多香。
非魁梧漢子揉不動這面,也拿不動這刀。伙頭兵打著赤膊乾得熱汗朝天,從廚房冒出來的蒸汽撲面,熏得我滿足眯眼。
一群兵都端著碗擠來我這桌,豎起耳朵聽我嘮嗑。
畢竟主將營無令不許進,除了我這個軍醫能不拘出入。
噢對,忘了說,我現在出息了,當上醫官了。
「面來嘍!」
裘叔端著兩碗面過來。我一瞅,澆了臊子,還切了一圈鹵驢肉。
可給我香迷糊了。
「晴娘子,前兒抓回來的那一群俘虜,都治好了?」
我答:「治了個半死不活吧,將軍不許我給他們用藥。咱們藥不多,要緊著自己人用。」
桌上有小兵感慨:「這仗也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打完,眼瞅著要過冬了。去年冬天凍死老些人了,撫恤銀還欠著。」
看著氣氛悲痛起來,我忙說:「撫恤銀會補上的。將軍說朝廷有錢了,這個月還會有大批糧草與米麵油肉送來,叫咱們好好過個年!」
「是不是真的啊!」
方小將軍叱道:「我晴姐說的!一個唾沫一個釘,那還有假嘛。」
眾人哈哈大笑。
麵條筋道,臊汁卻咸。我加了兩勺麵湯才能入口,碗里的熱氣氤氳了我的眼。
此處是遼東鎮,盛朝的九邊重鎮之一,東起鴨綠江,西接山海關。
那年先帝暴斃,朝局動盪。北方的韃靼蠻族得了消息,積蓄重兵頻頻沖關。
常駐於遼東的四萬老兵幾乎死絕。
我們後來的這些都是從北方六省征來的兵。時逢亂世,沒幾個正規軍,被強征的山匪、流寇、難民、判了流放的重罪囚,混雜一軍。
兩年的練兵與廝殺,慢慢才有了「軍」的樣子。
我憑著讀過書、會寫字、會計數,很快成了將軍跟前的紅人。
又憑著給又年治傷那段時間摸索出來的外傷包紮知識,進了軍醫帳。算是拿到了編制。
我失去了又年的消息。
聽說廢太子連手世家,奪回了皇位。
聽說作亂的奸黨與宦官捲走國庫八百萬白銀,一路南逃。銀子散落民間,致使糧價亂飆,許多百姓變成流民,許多流民成了匪。
將軍帶著我們去關內收糧,也庇佑著治下一方百姓。
那場聲勢浩大的劫法場,在混亂的時局中沒留下一片影兒。甚至沒人知道有這麼個事。
每回遇到從京城方向來的行商,我便衝上前問。
——聽沒聽說過一位表字「又年」的王府世子?
可平頭百姓哪裡知道皇族的表字?
「是下過天牢的那位世子!」我急慌慌說。
商人搖頭:「光是京城就有十幾個親王,新帝登基後論功行賞,又封了八個異姓王。這些王爺都忠心耿耿,哪個不是從天牢里撈出來的?」
「至於世子,活著的死了的、奪嫡的廢黜的,那是四隻手都數不清啊。
「天下各地都亂著,處處都在造反,都在死人。流寇劫道,土匪掠財,官家占地。百姓提起鋤頭聚成伙伍,以揭竿起義為豪。」
「一首童謠傳遍了天下,您猜唱的是什麼——『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
「正是用人之際,皇上左支右絀,還活著的王孫都帶兵出去緝捕叛軍、鎮壓流寇了。」
我茫茫然望著關內的黃沙。
從來我想不通,古人那些送別詩,怎麼寫的那樣哀淒沉重?
原來有些人一轉身,下一回見面就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我薄薄兩條手臂,區區一副肉身,沒有在亂世行走的底氣。得軍營庇護,有吃有喝,已是幸事。
我朝著月亮磕了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