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年啊。
遙祝你萬事都好。
旁邊的方小將軍靠在女兒牆上,哼哼:「是誰成天嘴上講著『不信神佛』,怎麼還朝月亮磕起頭來了?」
「給誰求?你情郎啊?」
我笑著在他肩頭砸了一拳,拍開一罈子酒,喝一口,醉一重。
望著星空喃喃。
「是一個特別好的人。」
方世友輕哂了聲:「還『特別好』的人?在你眼裡就沒個壞人!」
周圍幾個站哨的弟兄都笑。
說來有趣,當年的一幫山匪,如今都成了共過命的弟兄。
當年劫持我的山大王,就是方世友這傢伙。仗著一身好武藝,升得比我還快,已經是五品小將軍了。
23
韃靼屢次犯邊,都被我們狠狠打了回去。至今冬第一場雪後,他們終於偃旗息鼓。
這一年的冬天太冷了,凍死了牛羊,凍傷了戰士。
方將軍著急忙慌地催著我們給戰馬棚砌牆。
聽說韃靼想與我們議和,以畜肉換鹽糧。
朝廷沒理,反而大開國庫增補軍費,另派了巡撫使來慰問將士,趕在年關之前送來棉衣與糧肉。
「報——!」
「巡撫使已行至南關口。」
撫軍隊伍長,前後綿延出十里地。三千輛載滿年貨的騾車壓出深深的車轍印。
大將軍率我們出城去迎。
看見好多活豬活羊捆著腳堆滿一車又一車,大家都高興壞了。
撫軍隊伍的中段是幾輛馬車,官大人們紛紛從車上下來,與大將軍見禮寒暄。
卻有一輛車上的大人遲遲未下車。
那大官已是彎著身要下車的姿勢,卻不知怎麼被定了身似的,怔忡望著我們這頭,任鵝毛大雪落了他一身。
巡撫使詫異,低聲喚:「丞相身子可安?下官扶您下車?」
嚯,丞相,好大一官。
我們這些無官身的小卒急忙後退,生怕身上的豬臊屎臭味衝撞了貴人。
我才從人群中退出去,竟聽見身後喧譁聲大起。
「哎呀丞相大人,您怎麼啦?」
「快喊太醫來!」
方世友轉頭瞧了眼,噗嗤笑出聲:「好大個官,跟沒下過車似的,一腳踩空摔了個大馬趴。」
我忙瞪他:「小點聲,顯著你了——快走,咱回去殺豬剁餡包餃子去。」
步履匆忙間,恍惚聽到有人啞著聲喊「小魚」。
我揉揉耳朵,四處望了一圈,又聽不著了。
24
那丞相是個花花腸子。
當日傍晚,大將軍就讓軍中所有女人洗乾淨臉、換上乾淨衣裳去主帥營中拜見。
「好大臉,選床侍呢這是!」
「這些京官沒一個好東西,進營第一夜就要招妓子。」
「晴姐姐你去不?」
我端著碟醋,一口一個餃子吃得正香,聞言笑著回:「我去幹嘛?人家要找漂亮姑娘,我臉大腰圓手笨腳臭,伺候不了哈哈哈。」
一桌姑娘都哈哈大笑。
我們躲在房中吃餃子,送去主帥營的女人缺席了十幾位。我們大將軍明理又護短,睜隻眼閉隻眼,就這麼糊弄過去了。
聽說丞相那一跟頭摔得不輕,是從馬車上摔下來的。
這人脾性卻古怪,不好好養傷,反而每天披個鶴氅坐在主帥營前,出神地望著進出主帥營的每個人。
凍得臉手通紅也不離開。
將軍沒得法兒了,給丞相搭了一個避風棚,出太陽時任他在那兒坐著,風大雪急時派人給他抬回帳篷里。
軍中不少人都覺得丞相有疾,在腦殼。
25
軍中有值門、哨衛、巡夜等等任務。
方世友最愛接城外巡夜的活。冬天寒風刺骨,他卻不怕,總能在舊城牆下的爛垣里抓到野物,剝皮烤了吃。
我笑他嘴饞,總是饞那口牙祭。
他也總是打個哈哈,笑眯眯抄著手,高深莫測來一句:「你等著就是了,哥哥送你個年禮。」
那夜出去巡夜,卻撞上了韃靼前來偷糧的探馬赤。
他們一小隊人,儘管敲了驚鑼、朝天上射了響箭,援軍卻還是來遲了一步。
方世玉叫流矢射中了肩膀,擔架抬進了醫帳。
彼時天還沒亮,我一頭亂髮地衝上前,止血、拔箭簇、消毒,縫合完了。
醫女們湧上前收拾污血和手術廢料。
我坐到一邊,兩隻手才敢開始抖。
這混蛋把腦袋歪過來,睜大眼睛瞅我:「晴妹兒,你咋不哭啊?」
「我躺在擔架上被抬回來的路上,可想看看你哭起來啥樣。」
我恨不得給他倆爪子。
「你再出去打牙祭,我掐不死你個孫兒!」
他捶床哈哈大笑。
這傢伙是土匪山上長大的,皮實,第二天下床,第三天就穿上棉衣在營里溜達了。
我背著醫箱跟在後邊吼。
「方世玉你個二百五!」
「箭簇傷是漏斗型,傷口小,裡邊大。你要是傷了神經,以後胳膊都別想抬起來!」
「你給我躺回醫帳去!」
那天正是大年初一,遍地放鞭炮,噼里啪啦紅紅火火的。
營地里許多小將樂淘淘地看著我倆雞飛狗跳。
直到方世玉跑過半個主帥營,從自己帳篷里拿出一樣物事,抖開在我眼前。
「嘿嘿,年禮。」
我的罵詞被咽下去,呆呆張大嘴。
那是一件白毛馬甲。
沒袖子,沒衣領,更別提版型和樣式。唯有幾顆扣子整整齊齊地綴在襟上,密密麻麻的針腳,昭示著主人的認真。
方世玉眼睛湛亮。
「這是拿狐狸腋下的白毛湊起來的,聽人說這一撮白毛最是輕暖,叫狐白裘。」
「我想給你做件裘襖來著,可惜城外的大狐狸都被我抓光了,剩幾窩毛沒長好的小崽兒。沒湊夠袖子,做衣裳有點短了,只好縫了件馬甲,還有一頂小白帽。」
「晴妹兒,你喜不喜歡?」
他滿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嗝。」
我嘴巴張太久了,沒忍住打了個冷風嗝。
方世玉真是哭笑不得。
周圍許多小將都熟識我倆,嗷嗷叫喚著。
「喔喔!方小將給晴娘子送了定情信物!」
「送了定情信物!」
「晴娘子別許給他!等他湊夠一身白狐裘再說!」
竹竿挑起紅彤彤的鞭炮串,噼里啪啦的動靜炸在我耳膜。
我捧著這柔軟的狐裘馬甲,又感動又想笑。
我今年二十六了。
方世玉十九。
這三年,我都把他當個混小子看的。
他帶著一群匪下山時,是剛剛沒了爹,山上幾個當家爭地盤。他無處可去,自立門戶,出來劫的第一票只劫到個我。
起初我怕他殺了我,變著法子討好他,洗衣縫補做美食。
後來被強征入軍,做順手了,這毛病也沒改。縫個帽子縫雙鞋,順手幫他做一雙;蒸點饅頭做個糖瓜,也大多進了他的肚子。
養著養著,就跟自己弟弟沒兩樣了。
哎,男孩子長大了,當著眾人面落他面子不好。
我正尋思怎麼開口。
身後一緊。
落入一個人的懷抱里。
26
初時只聞到一股香。
然後才覺得冷。
他身上的鶴氅沾著碎雪,涼沁沁地貼著我的臉。
這懷抱陌生,體溫陌生,寬厚結實的肩膀也全無一處熟悉。
方世玉炸毛了,衝上來把他推開。
人是推開了,手卻沒鬆開。那雙白瓷般的手竟有這樣大的力氣,箍著我的手腕,任方世玉如何拽扯,他也不鬆開。
「你誰啊你!亂抱姑娘算什麼好漢!」
「我打不死你!」
「丞相?丞相也不能胡摟亂抱!」
「你這劣行在我們軍中是要打三十板子的!」
「禮儀呢!王法呢!」
方世玉的拳頭捏緊又放下,叉著腰破口大罵,像個炸膛的火槍。
「大將軍你管不管啊?」
「有人欺負我晴姐!」
周圍嘈雜吵鬧,都好似背景音。
我的眼中只望著他,聽到那一聲沙啞的、破碎不成句的。
「小魚,是你……」
「你還活著。」
三年前的過往如洪水呼嘯,洶洶將那些記憶摜在我面前。
我攥緊心口的衣裳,喉嚨堵了石頭般喘不過氣。
世上最好的又年啊。
我認不出他。
我竟沒有認出他。
……
那半日我渾渾噩噩,好多人與我說了話,通通過耳散了。
還是大將軍為我們解了圍:「今兒是大年初一,大家坐下來熱熱鬧鬧吃酒,咱們邊吃餃子邊敘舊。」
好不容易開了宴,座次亂得不像樣。
他是丞相,自然要與大將軍一起坐在上首的,卻抓著我的袖角不放。
將軍只好往他旁邊給我加了一張座。
方世玉怕他是個下流胚,把我欺負了去。
搬了張小桌擠在我右前方。一整晚對著又年虎視眈眈,惡狠狠地抱著個紅燒肘子啃,好似嚼誰的肉。
一群小將看熱鬧,幾個京官面面相覷。
大將軍乾笑著,率先提了一杯。
「大伙兒別干愣著,說說話呀——比方我老周今兒後晌忽有所感,得了一首新詩,權當拋磚引玉,給大伙兒助個興。」
「新年鞭炮震雲霄,嚇得韃靼遍地跑。敵軍主帥光膀起,忙問這是哪炸嘍?」
「豬肉餃子烤羊羔,美酒佳肴配炸糕。待到吃飽喝足時,殺得敵軍嗷嗷叫!」
「咋樣?我老周后晌剛得的新詩,不錯吧?」
大將軍又作他那破詩。
幾個小將稀稀拉拉叫了兩聲好。
席上沒有歌舞,甚至沒有婢女,委實有些冷清。幾個撫琴吹笙的藝人坐在帳後,送酒上菜的都是手腳麻利的兵丁。
巡撫使難免多看了幾眼。
大將軍怕幾位京官嫌棄席面,臊得開口解釋:「兵漢粗魯,諸位大人別嫌棄。」
「這些都是晴丫頭的主意,軍營里的女人都聽她的。俺們營里不設妓帳,也沒歌舞伎,女人全分到醫帳里幹活了,叫做『護士』。」
「晴丫頭說了:誰敢欺凌護士,斷胳膊斷腿的時候愛死哪死哪去,醫帳絕不收治。」
「營里的美嬌娘們都跑去當護士了,軍妓帳里就剩下些俘虜了。」
說起這個,大將軍頗有自得。
「我老周不是吹牛啊,整個遼冀的邊鎮,我們這兒的將士傷亡必定是最少的!」
「別的地方,刀傷槍傷十死其三!擱我們營里,一刀劈出腸子的還能活!」
大將軍扯起嗓門:「馮肅,你過來給大人們看看!」
那叫馮肅的少將便解開衣裳,坦胸露乳的,把肚皮上老大一條疤亮給眾人看。
我窘得捂臉。
他那條疤是我縫的,也是我來了這邊做的第一台大手術。
彼時,軍醫不聽我那「外傷論」的扯淡,草蓆一裹就要把人抬走了。
我趕緊攔下。
權當死馬作活馬醫。
費勁止血後,又調兌了鹽水將馮肅的腸子沖洗乾淨。
到了該縫合時,一群針線活好的護士都嚇得花容失色,平時納個鞋底縫個衣裳,誰敢縫活人肚皮?
我拿著針線哆哆嗦嗦上了手,又怕他傷口崩開二次感染,來來回回縫了兩遍。
他這肚子上的疤痕增生就很嚴重。
至如今,軍醫帳里的大夫人人學會了清創消毒縫合術,我都拿馮肅當反面教材講的。
看到他曬那條手指粗的蜈蚣疤。
嗐,有點丟臉,又挺開心。
一群大老爺們干坐著,也沒有談資。他們把我當成一個奇女子講,講得特好玩,許多視角都是我自己不知道的。
笑著笑著,忍不住偏頭去瞧左邊。
這位丞相大人攥著我的袖角,左手邊的一小壇酒已經叫他喝得一口不剩了。
他閉著眼仰靠在座上,似是睡著了,眉頭鎖成結是難受模樣。
我輕輕扯扯自己的袖子,牽動了他右手。
「別走!」他驀地睜眼,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我才知道他沒睡著。
只是那一瞬間,我竟從他眉眼中看出了驚惶。
「咳,我沒想走。我就是想扒個肘子,一整年沒吃上了……」
他慢慢展開笑,眉眼一下子生動起來,鬆開我的手,又喚人上了一份肘子。
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目光溫柔得不像話。仿佛眼前不是我抓著肘子兩手油的醜樣,而是在欣賞一副美人畫。
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大口吃了,把肘子一小條一小條切下來喂進口中。
「你變了好多啊,我都沒敢認。」我說。
又年垂了眼,沉默為我布菜,慢慢將一方擦手的帕子疊成正方形,放在我的碗筷旁。
三年的分別長成我們之間厚重的隔閡。
我不知說什麼話好,不知怎樣待他才合適。
我甚至不敢再喚他「又年」。
他如今也不叫又年了。
他真名顏煦之。
封睿親王,如今攝政,代行天子權。
良久,他才開口說。
「小魚想要什麼樣,我就變回什麼樣。」
「能再見到你,就是天大幸事了。」
27
這一頓大年飯從後晌吃到深夜。
酒水燙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後滿帳的燒酒味,熏得我快要睜不開眼。
好不容易散了席,又年跟著我,寸步不離,連我去茅房都跟到了門口,站在三步外為我站崗。
眼看這主帥營,今夜我是出不去了。
方世玉皺著眉把我拽到一邊:「你是不是得罪過他?他怎麼一直為難你!」
「沒事沒事,我有數。」
他虎起臉瞪我:「你有個屁數!我剛才打聽過了,這丞相可不是什麼良善人,那是京中人人皆知的殺神!當初的叛黨落到他手上,沒一個活著出來的。」
「你要是得罪過他,趕緊開口說。小爺我就是舍了軍功,也得保你一命。」
身後那道視線始終鎖在我背上,我窘得慌,把方世玉抓著我袖子的手扒拉下去。
「嗐,你想哪去了……我跟他也算是一塊患過難的,今夜敘敘舊。」
他氣得跳腳:「躺一個帳篷里敘舊!?」
「我倆以前是獄友,住一間,一塊活了四個月。」
方世玉十指抓著腦袋撓了半天,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又年靜靜站在帳簾下,等著我。
帳中生著爐火,不甚明亮,卻很暖。
我煨了幾個紅薯,兩把花生,做好了徹夜長談的準備。
外頭守帳的衛兵都撤了,天地寂靜,仿佛只有我和他。
他不問我過得好不好,這短短一日,大約把我三年來的動向查清了。
他好似回到當初,沉默的,只靜靜望著我。
可我不知怎麼也變成了鋸嘴葫蘆,聽著爐上花生的嗶剝聲,很久沒憋出合適的言語。
好不容易問出一句。
「當初害你家的那些人怎麼樣了?」
「東廠幾個插手軍政的閹人,凌遲處死,我讓人將他們一刀一刀片了。」
「京中三大營,從上至下洗了一遍。」
我頭皮發麻,趕緊應了聲:「他們應得的。」
他垂下眼,攥著手中的茶海。
「你比從前,話少了很多……那時每個夜裡,你總有說不盡的話講給我。」
我窘得腳趾扣地。
「那時候關太久了,可能是患上了點焦慮症,不說話總難受得發慌……倒也不是什麼病,出來外邊就好了。」
大約不知道焦慮症是什麼,他應了聲。
半晌無話。
我倆都坐著大椅,隔著三步遠,這促膝長談也生疏得不像話。
可耿耿於懷的,總是念念不忘。
又年的右手撫上膝頭。
「小魚,我腿疼。」
我忙起身:「我去給你喊太醫。」
「很疼,疼得一刻也忍不得了。」
我便搬了個小凳,像過去一般坐去他身前,手撫上他的腿輕輕按揉。
其實我哪懂什麼按摩呀?
當初就是心裡別著一股勁,他越是一副「這條腿廢了,死生隨意」的樣子,我越是鬧心,老娘非要把你照顧得精精神神的!
於是得了空我就給他捏捏。
彼時黑燈瞎火,談天說笑。
而今故人重逢,相對無言。
這生疏的沉默很快把我們兩人都擊潰了。
他喉間滾動,再開口時已經壓不住哽咽聲。
「小魚,你為何不敢看我?」
「你抬頭看看我。」
兩句話說得我差點掉下眼淚來,急忙抬起頭來仔細端詳他。
他束著碧玉冠,穿著美華服,袖間兩隻白瓷一般的手,瑩瑩似玉光。
一張面孔,更是俊美無儔宛如神祇。
今夜宴上時我也瞧過了。
平日裡我們虎虎生風的將軍,在他旁邊被襯得像鬍子拉碴的熊大。
他不再是過去狼狽脆弱的樣子,我仰著頭看他,眼跟前能看到的這一個下巴都是光潔瑩亮的,精緻得不像話。
在天牢里的前三月,我們沒有燭火,摸著黑談天說地。
後來有燭火了,他鬍子拉碴,我蓬頭垢面,誰也嫌不著誰。
再到行刑前,不許死囚修整儀面。我腦海中印著的就是他皮包骨頭、瘸著腿、髮絲枯斷的樣子。
甚至臨刑前一天,他打碎一隻碗拿瓷片颳了鬍子,也沒瞧出俊美來。
如今他變成這樣,腰間一個玉扣怕是都值千兩銀。
我怎麼敢認他?
我還怎麼如過去一般纏著他鬧他?
他緊閉著眼,有淚大滴落下來。
「我在京城找了三個月,翻遍了京城,又翻遍了京畿,找過山東、陝西、河南,每到一地,按著戶籍書查余氏族人。」
「太子府中無你姓名。十五他們說,你興許是被人收買替人受過,興許已經被余氏戶籍上銷了名;又或許你是女子,上不了族譜。」
「我拚命發展軍驛,不敢歇一天,直到今年才將探子布滿江南道。」
「我想你那樣怕冷,該是去了南方。」
「如何也沒想到,你會來到東北關隘投身軍營。」
我有苦說不出。
我這哪叫投身軍營?我是抓壯丁被抓過來的,當時四面八方都在打仗,各地叛軍四起,我身上攏共二兩半銀子哪敢亂跑?
心說這征北軍好歹是正規軍,且先跟著吧。
後來發現,軍營里糟糕的衛生條件、畜禽混合的住宿環境,導致傷員感染死亡率很高。
然後,就有了止血帶,有了消毒水。
我組建了護士隊,教她們消毒包紮縫合。
消毒水拖地、心臟復甦、動脈出血時綑紮近心端、生理鹽水殺菌防感染……這些常識放在後世,估計是個上過學的都知道。
可在這裡,我竟成了將士們口中多智近妖的傳奇。
上輩子,我的職業規劃一直稀里糊塗,我長處在哪、熱愛哪行,自己心裡都沒譜,好似湊湊合合都那樣。
來了這裡,職業規劃反倒變得無比清晰。
我好像找回了過去閃閃發光的自己。
我把這一路上的事通通講給他聽,講到方世玉,講到我那些山匪出身的兄弟。
講到天光大亮,講到爐上的紅薯糊出一層焦殼。
打呵欠的時候,才發現又年靠著椅背睡著了。
睡容恬靜,眼下是疲憊的青黑色,想是很久沒睡過一個好覺。
握著我袖子一角,依舊是怕我跑了的模樣。
我心裡酸酸脹脹。
扶住他的腦袋,撐住他的肩膀換去榻上。
這一隻袖角掙不開,我也不敢再掙,蹬掉鞋子,就這麼亂七八糟地在他旁邊睡下了。
28
初三以後,我跟著巡哨隊出了營。
天不亮出門,天黑等到喚哨才回來。
我躲著又年走。
不然他天天跟在我身後,攪得我心亂如麻,夜裡失眠不說,白天也是大段大段的走神。
我便騎著馬出城巡哨,冷風無遮無擋地刮過野地,颳得腦子裡的愁緒也散去。
又年威望愈重。
他住過半年死牢,又隨著時局重新起復。當初四面楚歌有多難,天下皆知,連太子也要記他一個不棄之恩。
盛朝慣例是降等襲爵的,太子登基後,卻破例為他封了親王,是拿他作親弟弟看了。
什麼君王臣公、官品官階,我知之甚少,隔著我們的也不是他一身官袍。
只是我看著他,總是要透過這身華服想很久,才能記起他那時的樣子。
那時披頭散髮、遍體是傷的他。
有點好笑。
我懷念的,始終是那段落魄到落淚、我倆在黑暗裡抵足而眠、縮在一條被子裡取暖的樣子。
那時我敢敲他腦殼,敢拿指肚蘸著香油塗他唇上裂口。
睡覺時四仰八叉,嫌他占地方大把他往床邊蹬。
如今的他華服上沒一絲褶子,連每一根眉毛、鬢角的每一根髮絲都是修面師精心打理過的。
明珠拂去塵。
……就好似陌生人。
巡哨用不著我,城外一里一哨,十步一崗。我騎著馬遊蕩,最後是被大將軍派人抓回去的。
「姑奶奶您行行好,天天不見人,丞相那臉色鐵青得要吃人似的。」
我失笑,哪有那麼誇張。
又年待人從來溫和有禮,言行有度。
我掀帳進去,被滿地跪著的官員與侍衛嚇了一跳。
「怎麼了這是?」
那巡撫使回身,一張苦瓜臉,急急給我作揖拱手。
「下官不敢說,姑娘還是自己進去看看吧。」
我叫他說得提心弔膽,踮著腳邁進內室。
眼前驟黑。
這哪還是那個窗明几淨的寢屋?
黑布封住了每一扇窗戶,只點了兩根蠟燭。又年穿著白衣躺在地上,好似斷了氣息一般。
「又年!你怎麼啦?」
我沒看清眼前事物,急急往進走,額頭撞上一扇鐵柵門。
幾根指頭粗的鐵柱楔進地里,封住了內室的門,門上一把鐵鎖,鑰匙就插在上頭。
屋頂是我縫出的星空頂。
桌上散放著一副狼人殺牌。
那一瞬,過往記憶通通朝我湧來。
他竟拿自己的屋子,打造了一個監牢……
我張口結舌,舌頭都捋不直了。
「又又又年,你、你在幹什麼?」
眼前人一頭烏髮散著,眉眼裡帶笑,神情溫柔一如當年。
「這些天我白天想,夜裡也想。我究竟變成了什麼樣,才讓我的小魚不敢正眼看我一眼?」
「是要我跪下來,還是要我重新打斷這條右腿?若是只有痛苦的時刻才能多見你一面,那要如何我都認。」
他朝我伸出手,我鬼使神差地接住,被他扯入懷中。
頸窩裡的呼吸熾熱滾燙。
他喟嘆一聲。
「果然只有這樣,你才能親近我一點。」
我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心裡又酥又麻又爽的那種感覺難以形容。我好像頭回認識自己似的,抖著手尋思自己是不是真有什麼特殊性癖。
我甚至有點想扒他衣裳!
啊啊啊救命!我在想什麼?
好半天,才硬著頭皮憋出一句。
「不用這樣……我只是太久沒見你,有點陌生了。」
他慢慢伸手,遮住我的眼睛。
「這樣呢?」
我輕輕眨眼,睫毛刷過他的掌心,有點癢。
我聽到他揮出掌風,揮滅屋裡的燭火。屋裡最後一絲光亮也暗去,徹底黑沉下來。
他鬆開罩住我雙眼的手。
鼻息熾熱,與我越來越亂的鼻息攪在一處。
他慢慢說:「在天牢里的前幾月,從沒看清過你的樣子。」
那時太黑了,我們沒有燭火沒有光,哪怕雙眼習慣了黑暗,也只能看見個昏昏沉沉的影子。
「我總在想,你生得什麼樣?」
「眼睛是大還是小?鼻子是高還是扁?」
「該有一雙很亮的眼睛。」
「你應當是愛笑,我總聽到你笑著。」
「該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能講很多話。」
他手指微微顫著,撫過我的眼睛、鼻子、唇。
酥麻癢意中帶一絲熟悉。
難怪!我就說那時候睡著了總有人摸我臉!
「徐喜抓走你的那一夜,我惶恐至極,點著燈給過去的友人寫了無數信,求他們借我微薄之力。」
「我想,不能死在牢里,我得給你掙出一條生路來。」
「那夜之後,我的眼睛便不好了。你總問我怎麼不與你下棋?其實是視不清棋盤了,怕你擔心,沒敢告訴你。」
「瞎不瞎,倒沒什麼可怕,只是太想看看你……」
他的唇輕輕貼上我的。
喃喃說:「原來是這樣冷情模樣。」
我望著他湖水般的眼睛,咬著手背哭出了聲。
他以唇啄去我的淚,仍在慢慢說。
「那時,我們除了一床被子,兩隻枕頭,什麼都沒有。」
「頭頂懸著刀,也分不清日子,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過。」
「若能再聽你聊聊天,唱唱歌。」
「死了也甘願。」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拿手帕抹了把。
翻身壓住他,低下頭胡亂地吻,找不著章法。
一會兒撞疼鼻子,一會兒腦門磕到他的下巴。
他漾出一聲很輕的笑,虔誠閉上眼,揚起下巴來迎我的吻。
獻祭一般。
……
在這樣的黑暗裡,熟悉,踏實。
我找回了我的又年。
29
黑布封了窗,我們徹底忘了白天與黑夜。
恍惚間聽到方世玉在帳外喊我。
「狗丞相,你憑什麼把我晴姐關起來!她要是哪兒得罪你了,要殺要剮你沖我來!欺負女人算什麼好漢!」
「放開老子!你們抓我做什麼!」
我想要點燈看看時辰。
剛爬起半個身子,又被這狐狸精拽回去。
「他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匪,言行無狀,胡攪蠻纏,該殺。」
一條棉被裹住我們,他沿著我的,慢慢往下吻。
我推不開,抖成一團。
「你才是胡攪蠻纏……」
又年自暴自棄地笑了聲,下一秒,鋪天蓋地的吻又落下來。
其實我以前看言情小說, 一直不理解什麼叫「鋪天蓋地的吻」,這啥亂七八糟的形容詞。
現在頓悟了……真的是鋪天蓋地,唇齒交纏,氣息憋窒, 濃烈而無法抗拒。
可我這種雌鷹一般的女人!床笫之間也不會認輸!用盡了從前小說里看過的各種花樣。
「抖什麼?」我咬著他的唇嘲笑:「剛才不是還很硬氣?」
卻感覺到一滴淚落在我臉上。
然後, 就輪到我開始抖了。
他動作愈疾,一邊哭,一邊埋頭蠻幹。
……
好消息, 二十七歲的我終於吃上肉了。
壞消息,腰疼了兩天才能下地。
「丞相白日宣淫,夜裡叫三遍水」的傳聞長了翅膀似的, 飛遍主將營。
我有點羞, 但不覺恥。
這世間我無牽無掛,能遇到相愛的人是莫大歡喜。
管他人背地裡怎麼笑。
唯一不好哄的是方世玉, 如喪考妣臉,每天遊魂似的在主將營里進進出出。
每每看到又年, 恨不能將目光化作暗箭, 將又年射成塊蜂窩煤。
每每看到我, 方世玉就咧著嘴哇哇哭。
「我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姐姐!我揣心口裡的姐姐!他來了半月就給你拐跑了!」
「我定情的小馬甲都送出去了!你分明都收下了!」
著實分不清他是真哭還是耍寶。
我哭笑不得:「我把馬甲還給你?」
方世玉咬牙:「還什麼還?你就暖暖和和穿上, 天天在他眼前晃!氣不死他個熊!」
哈哈,小孩似的。
又年喊他進營房談了話, 出來時, 方世玉不再鬧騰, 臉上多了幾分成熟。
「晴姐,你開開心心過日子去。」
「我去為你掙軍功,將來你哪天看他不順眼了,想休了他, 我八抬大轎接你回家!」
他又升了一品,被又年派去西北管理都護府了。
這個遭逢亂世的小山匪,當初提把破刀下了山。
如今肩寬背闊,也長成了頂天立地的模樣。
30
立春後, 我朝攻勢愈猛。
韃靼斷糧已有三月, 終是彈盡糧絕。使臣在城門外求了又求,才得以從側門進來。
這些兇殘的鬣狗, 終是向盛朝低下了頭顱。
我不想回京。
我想在北方几座邊城走一走,將這幾年摸索出的外科醫學傳遍軍營。
包紮、縫合、消毒、備皮……我雖只知粗淺的皮毛, 在這時代卻是救命的良方。
又年提筆寫信, 寥寥三兩行, 交到同來的巡撫使手上。
「回皇上一聲, 就說我今年不回京了。」
巡撫使瞠大了眼:「丞相這怎麼能行?皇上一天念叨您三遍,還等著您回京主持大局呢。」
又年淡淡掃了一眼, 一群官員便抿緊嘴不敢吭聲了。
我有點愁:「啥叫『皇上等著你主持大局』?」
他答:「皇兄被拘禁的那半年裡,日日食水都經了東廠的手,身上積了些殘毒, 這兩年調養得已無大礙。」
那半年有多險惡, 我們親歷其中都清楚。
明月當空, 我靠在他懷裡,摩挲著他手上的舊疤。
「真好,你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他唇角輕牽, 眼裡光華湛湛,只盛著一個我:「你才是月明。」
「什麼?」我沒聽懂。
「守得雲開。」他低頭吻下來,唇鋒輕輕撞上我的。
「見月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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