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晚只清醒了一會,又陷入他自己的世界中。
他抓住我的手臂,哀求道:「孟醫生,你一定要找到我老公,我要帶他離開這個世界,我們要去其他的書中生活。」
我現在無法給他任何承諾。
我大腦一片空白。
我已經離謝意消失的真相很近了,但我不敢再往前走。
我不敢去想謝意突然消失的原因,不敢去想他經歷了什麼,不敢去想他現在在哪。
直到手臂被吳道晚掐得生疼,我才回神。
乾巴巴地應了一聲:「好。」
吳道晚心滿意足。
他今天情緒起伏太大,平靜下來後,整個人開始犯困,便先回房睡覺。
只留下我一個人,對著窗外的海發獃。
謝意消失在大一的暑假。
暑假前,我們吵了一架。
具體原因我已經忘記。
只記得謝意紅著眼睛說:「我們的感情乾乾淨淨,憑什麼要遮遮掩掩?」
「既然你覺得見不得人,那以後不管發生什麼,都我來承擔,行了吧?」
那次我們不歡而散,又忙於期末考試。
我想著等期末之後再找他道歉。
誰知這一次分開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們。
謝意消失得無影無蹤,誰都不願意告訴我他在哪。
我父親和他母親在暑假之後也徹底分開,他母親不知道搬到哪裡去,也沒了消息。
我失去了唯一一個能與他聯繫途徑。
我壓下心頭的焦慮,天一亮,立馬開車去那家便利店。
這家店是24小時營業,現在換了個人守著。
我跟他說明來意。
他點了根煙,慢悠悠地說:「你是問那個什麼訓練營?早就被剷平了。」
我問他為什麼。
他抽了口煙,沒說話。
我把錢包里的現金都拿出來給他。
收了錢,他才有了笑容:「那老闆黑心,遭報應了。」
「那家訓練營開了兩三年吧,聽說是什麼軍事化管理,鍛鍊身體的,我們也不懂。」
「老闆收費貴,我們這種小老百姓,誰有那個閒錢送孩子去哦。」
「結果就那一年,我想想,五六年前吧,出了事。」
他左看右看,見沒人,才壓低聲音:「死了兩個人,被活活打死。」
我感覺喉嚨被人捏住了,呼吸困難。
他沒看出我的異常,用八卦的語氣繼續說:「然後我們才知道,那個地方吃人吶。」
「那老闆黑心,收了那麼多錢,不把那些孩子當人看。什麼電擊啦,關在漆黑的屋裡啦,給他們吃餿掉的飯菜啦,嘖嘖嘖。」
「那些家長還以為把孩子送進去改造一下就能聽話,結果花了錢,送了個人進去,接了個鬼回來。」
「作孽哦。」
我不知道是怎麼離開便利店回到酒店的。
那個人的話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兩個被打死的孩子慘喏,一個頭都扁了,一個還沒穿衣服。」
「這讓他們家長怎麼活哦。」
我在心裡祈禱這件事與謝意沒有任何關係,抖著手在網上搜索。
什麼都搜不到。
這個縣城比較偏僻,五年前網絡又沒有現在這麼發達,這兩條人命和那些被折磨的孩子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如同張科所說,他們都被遺忘了。
我抱著一絲僥倖心理,驅車前往殯儀館。
五年前,他們只收容了一具無人認領的屍體,現在化成了灰,還在那裡放著。
那具屍體只留下一條手鍊。
我會到酒店把吳道晚接來。
或許是想起了什麼,吳道晚難得安靜。
一直到見到那條手鍊。
他安靜地把手鍊戴上,安靜地走到骨灰盒面前,安靜地站著。
然後平靜地對我說:「孟醫生,我想和他單獨說話。」
我和工作人員都出去了,把空間留給他。
工作人員年紀有些大,在殯儀館工作了幾十年。
我特地買了包煙給他。
他也沒瞞著,說那確實是當年兩個孩子中的一個。
至於另一個,屍體被家人領走了。
過了半個小時,吳道晚抱著骨灰盒出來了。
他一路沉默,直到我們回去,他才說:「孟醫生,能麻煩你送我和我老公回家嗎?」
我要了地址,開車送他回去。
中途在服務區休息,他坐在車上和骨灰盒說話,我下車靠在車門旁抽煙。
不知過了多久,兩張紙從旁邊遞過來。
我側頭看過去,一片模糊。
吳道晚的聲音傳來:「臉上,你擦一擦。」
我用紙巾在臉上蹭兩下,才發現自己原來哭了。
去開車門時,幾次沒碰到門把手。
吳道晚替我打開,有些擔憂:「孟醫生,你能開車嗎?」
我手抖得厲害,聞言十分抱歉:「不好意思吳先生,可能需要在這裡多待一會。」
他說沒事,緊緊抱著骨灰盒。
我突然好奇他現在的心情,「您傷心嗎?」
他茫然抬頭,啊了一聲:「不啊,我找到我老公了,應該開心才對。」
說完,他露出一個真情實意的笑,低頭在骨灰盒上蹭了兩下:「再過不久,我就要帶我老公一起離開了。」
14
吳道晚給的地址在另一座靠海城市。
他住在一棟老舊的房子中,十分警惕地打開房門。
裡面沒人。
他鬆了一口氣,抱著骨灰盒走進去。
「還好那個冒牌貨不在。」
房子不大,臥室門沒關,從我那個角度能看到床頭扣著一隻手銬,另一端連著一件衣服。
吳道晚把骨灰盒放好,給我倒了杯水,從口袋裡拿出最後一截信。
「孟醫生,我打算先回書中走劇情,等一切都結束後,就可以帶我老公去其他書中生活了。」
「謝謝你幫我找到了他。」
明明他說的話都是臆想出來的內容,但他神情說不出的認真。
我不由自主地問:「你說的書中的世界,真的存在嗎?」
吳道晚笑了:「那當然,孟醫生要和我一起去嗎?」
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情,我回了一個好字。
吳道晚收起笑容,讓我先看信。
這部分的紙依舊被深色液體浸染,字跡能分辨出來的不多。
我看了半天,才發現這部分內容相當於遺書。
謝意說:「哥哥,這封信我其實不想給你,我更想能親口跟你說。
但如果我無法開口,總要留下一點東西,好傳達我的心思。
今年的生日願望你想好了嗎?如果沒有,那能不能替我許一個?
希望我們能一起看遍世界風景,如果不行,那就由哥哥代替我去看。
我愛你。」
15
我回老家找了一次父親。
一開始他還是不願意告訴我謝意的下落,他依舊說謝意和他母親出國了。
直到我說出戒同所的存在,他才告訴我真相。
當年我和謝意的事被發現,謝意一個人扛下所有。
他說是他主動勾引我,他利用我的心軟強迫我。
是他非要把我帶上歧途,所以要罰就罰他。
謝意母親不知從哪裡聽到了那個戒同所的事,由我父親出錢,將他送了進去。
他們那時候只以為那是個普普通通的訓練營,跟謝意約定暑假過後就把他接回來。
誰知出了意外。
等他們到了現場,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父親說這些話時,一直是事不關己的態度。
他甚至冷笑一聲:「還好死得早,沒把你帶壞。」
我沒發表任何看法,只問了謝意埋在何處。
謝意的墓不遠。
那一片都是公墓,謝意混在其中,十分不起眼。
我把他前面的塵土掃去,將周圍的雜草拔掉,盤腿坐在墓碑前。
墓碑上是謝意高中時拍的證件照,他還穿著一件藍色的校服,笑得張揚。
我從袋子裡挨個取出貢品、香、紙錢以及紙花。
看著他的照片發了一會呆,才把東西擺好。
我沒有跪拜,香點燃後就直接插在墓碑前。
看這荒蕪的程度,應該好些年沒人來看他了。
謝意怎麼忍受這些孤獨的呢?
他明明連上廁所都要特地跑到我教室去找我。
我開始燒紙錢。
不知道這裡面沒人給他送錢,他過得怎麼樣。
明明一身少爺的病,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
最後我把那一大把紙花插在墓碑上。
謝意送過我不少花,這是我第一次送花給他。
早知道當初他在信紙上畫花的時候,我不說他幼稚了。
早知道不許那麼貪心的願望了。
早知道謝意的願望這麼靈驗,當初就應該堵住他的嘴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謝意,你怪我嗎?」
一陣風吹過,捲起地上的灰燼。
我等不到謝意的回答,控訴道:「你明明說過永遠不會不理我。」
可謝意還是不回答。
我知道他肯定是生氣了。
我只好道歉,把謝意愛吃的東西鋪滿一地。
謝意還是不理我。
小氣。
真難哄。
我把墓碑擦乾淨,靠在上面。
「謝意,你再不理我我就生氣了。」
還是沒有回應。
我生氣地離開。
這次沒人故作委屈地抱著我撒嬌耍賴求我別生氣。
我又跑回去,坐在墓碑旁。
「謝意,其實那天你走了之後我就後悔了。
我想告訴你我沒有覺得我們的感情見不得人,我也沒想讓你一個人承擔。」
「但你好狠心,你都不聽我解釋。」
天黑了。
我靠著謝意,喃喃自語:「晚安。」
謝意終於肯見我了。
他還是19歲的模樣,眼神卻沉穩許多。
他輕輕碰了一下我的眼角,溫聲說:「哥哥,等我。」
他肯定還在生氣,竟然只說了這四個字。
我在墓地上醒來,拍了拍墓碑:「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過了三天,我收到了吳道晚跳樓的消息。
他的家人沒有出現,我做主把他和樓明葬在了一起,就在謝意旁,三人可以做個伴。
處理好這些事後,我把工作辭掉,帶上一堆信紙,開始四處旅遊。
每到一個新地方,我就寫一封信。
開頭是「致我最親愛的謝意」。
地址是那個公墓園。
我陸陸續續又見到了一些從那種所謂訓練營出來的小孩,免費為他們提供心理輔導。
極少數的時候我會夢到謝意。
他永遠19歲,而我馬上迎來29歲生日。
16
生日前三天,我的手機久違地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沒有顯示歸屬地。
我接起。
「孟醫生,你還記得我嗎?」那頭傳來一道歡快的男聲。
我足足愣了一分鐘:「吳先生?」
「是我!我和我老公搬走啦。」吳道晚的聲音聽起來比五年前更加有活力,「最近剛安定下來,我想著打個電話跟你說一下。」
「您身體還好嗎?」
「都恢復正常了,新地方不允許這些buff存在,所以我的口口不會流水了。」
「口口?」
「啊,被屏蔽啦。這裡唯一不好的點就是太嚴格了。」
「不方便我和我老公親嘴,就是親嘴,嘴唇碰嘴唇,不幹其他的。還有睡覺,就只是睡覺,躺在一張床上蓋被子的那種。」
「您不必和我解釋這麼多。」
「不是和你解釋,是我不解釋的話就會被屏蔽。」吳道晚笑了一下,「比如這樣,我想和我老公口口口,但是他口口我。」
「那還挺有意思的。」
「就可惜我看得到吃不到了。」吳道晚嘆了口氣,突然喊道:「老公!你要和吳醫生說說話嗎?」
沒過多久,一道陌生的男聲傳來:「吳醫生,之前多謝您了。」
「我什麼都沒做。」
「您做得夠多了。」他笑了一聲,和吳道晚的語氣一模一樣,「所以我們給你準備了一份驚喜。」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很快,另一道呼吸聲傳來。
我大氣不敢出一下,生怕將這個美夢驚醒。
「哥哥。」
是謝意的聲音。
他聲音變得更加成熟,十分珍重地喊了一聲。
我不敢回答,怕一開口就從夢中醒來。
謝意輕輕笑了一聲:「哥哥。」
「我好想你啊。」
「啪嗒——」
眼淚滴在了桌子上。
謝意還在笑:「別哭,你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我說不出來,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音。
「啊啊啊謝意你快說重點!要沒時間了!」
吳道晚在一旁大喊。
謝意嘆了口氣:「好吧。哥哥,我們很快就能見面了。」
「等我。」
電話毫無預兆掛斷。
我盯著空蕩蕩的通話記錄,抹了一把眼淚,只當是一場真實的夢。
我又回到了謝意去世的那座縣城,在這裡開了一家心理諮詢室。
每周我都會去中小學進行心理健康相關的講座,提供免費的心理諮詢。
也會在小區為家長提供相關科普。
我希望他們能用正確的手段面對生活中一切所謂的「不正常」,而不是靠著各種各樣的訓練營。
時間眨眼過去,我迎來了29歲生日。
很巧,我的生日和謝意的忌日是同一天。
這天我回去墓園和他一起過。
我提著蛋糕和鮮花,和墓碑並肩而坐。
「謝意,我29歲了。」
「再過十年,你就應該喊我叔叔了。」
耳邊依稀傳來一聲輕笑。
緊接著,一具溫熱的身體從後面靠過來。
屬於謝意的聲音響起:「哥哥,好久不見。」
吳道晚番外
我和謝意是在戒同所認識的。
這實在不是個適合交朋友的地方。
我們這一批進來五六十個人,十個人為一個班,每個班有一位教官。
說不上來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我和樓明還有謝意分到了一起。
我們的教官人還可以。
可能因為樓明是唯一一個自己主動交錢進來的人,他對他的態度還算好。
教官偶爾會跟我們聊天,他說這裡工資高,他才來。
只要我們聽話,他不會故意為難我們,時間一到,我們就可以出去。
謝意是最聽話的一個。
明明看起來像是個叛逆少年。
我們每天六點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自我懺悔。
內容我記不太清了,也可能是我想迴避。
大意就是我是個噁心的同。
第一天我們沒有人願意開口,只有謝意,十分順暢地喊完。
之後是各種體能訓練,我也記不太清了,反正很折磨人。
最折磨人的還是下午的電擊治療。
沒有人是自願走進電擊室的,除了謝意。
他主動走進去,我們在門外能聽見他的嘶吼和哀嚎。
會有人專門在那裡問問題。
都是一些自我貶低的話,謝意從來不拒絕回答。
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謝意就會坐在窗邊。
那個窗戶很小很高,必須仰著頭,才能看見一點天空的邊緣。
樓明的床和謝意挨著,他們聊了起來。
我坐在樓明旁邊,一起聽。
謝意說他有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
他答應要陪他一起過生日。
他們不久前才吵了一架,他還沒有來得及道歉。
所以他必須快點出去。
他很聽話。
我們受他的影響,都變得聽話起來。
教官很滿意,所以晚上我們小聲聊天,他也不會管。
我知道了謝意愛人的事,他經常提。
他跟我們講的時候,像是在說遺言。
一周後,隔壁一個組抬出來一個男生。
我遠遠看了一眼,只看到他露出來的皮膚布滿各種痕跡。
樓明把我眼睛捂住。
又過了幾天,又抬出來一個男生。
不知是誰說的,那個組的教官是個變態。
他經常叫一些長得好看的男生去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