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三點半,心理諮詢室來了一位長得十分漂亮的男性客人。
他表情冷淡,氣質矜貴,像一朵高嶺之花。
說出來的內容卻與外表大相逕庭。
「我覺得我老公換了個芯子。」
他用清冷的聲音一條一條列出證據:「他出差回來見到我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撲倒。」
「說的第一句話是喊我『小騷貨』。」
「重點是,我看到他時,後門完全沒有反應。」
我正在記錄的動作一頓,推了推眼鏡:「吳先生,有沒有一種可能,正常人的後門,都不會有其他反應。」
1
我建議他去肛腸科挂號。
這位姓吳的先生縮在寬大的羽絨服外套中,一臉不服氣:「你又沒體會過,我和我老公這麼多年從來沒藉助過外力,全靠我先天媚體——」
為了防止對話往少兒不宜的方向一去不復返,我連忙打斷他:「吳先生,您能詳細說一下為什麼會覺得您丈夫換了個人嗎?」
提到他老公,他整個人都變得靈動起來,身上那股生人勿進的清冷氣質消失了大半。
「首先,雖然我和我老公每天都會運動,但是他從來不會一見面就直入正題。」
「我老公很尊重我的想法,所以這種事大多時候是我主動。」
「但這次很不一樣……」
我飛快記錄下他說的每一句話。
吳道晚說,他老公是今天早上回來的,在此之前,兩人已經有五天沒見面了。
因為工作性質,他老公經常出差,但每次最多就是三天,唯獨這次走得久。
誰知兩人見面,他還沒有撲上去,他老公反而主動提起。
「可能您愛人也想念您,畢竟這次你們分開時間比較長。」
「不,我老公從來不會主動,在這件事上,永遠是我掌握主權。」
他繼續說:「這先拋開不談,我老公見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想我了沒,小騷貨』。」
「這個稱呼……」
「我不喜歡。」吳道晚看著我,堅定地說:「我很討厭這類稱呼,所以我老公從來不喊。」
「好,您繼續。」
「我告訴他我不喜歡這幾個字,他竟然不在意,開始脫我衣服。」
「我一氣之下,用手銬將他拷在床頭。」
我適時提出疑問:「所以他現在還被拷著?」
他搖搖頭,「那是副玩具手銬,沒堅持多長時間。」
「我們家到處都是這種用品,本來還打算等我老公回來後一起玩,誰知……」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被燈光照射投下一層陰影,整個人顯得脆弱又無助。
「那是不是可以把您丈夫的那個稱呼當做情侶間的挑逗呢?」我從他臉上移開視線,用筆將那幾個字圈出來,問道。
吳道晚瞪大眼睛:「怎麼可能,我們玩的是情難自抑,又不是強制play。」
我沒有過多糾結這個話題,將事情經過大致理了一下後,問:「我能為您提供什麼幫助?」
「我要你幫我找到我老公。」
2
「我是心理醫生,吳先生。」我放下筆,「人口失蹤您應該尋求警方幫助。」
吳道晚又縮回羽絨服中,只露出一張臉,被頭髮遮擋住大半表情。
他的聲音又輕又悶:「只有你能幫助我。」
說完,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遞過來。
這張紙被人反覆打開摺疊,摺痕處起了毛,邊角翹起。
上面只有兩行字。
「這是我老公離開前寫的。」他視線一直落在紙上,見我收起,連忙伸手拿過去,小心翼翼放進口袋。
「這只是心理諮詢室的地址。」
「對呀,我老公讓我過來的。」
「這裡不止我一個心理醫生。」
「我老公讓我找你。」
「為什麼?」
「他說我是你的孩子。」
有一瞬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什麼?」
吳道晚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清冷,語氣認真:「你忘了嗎?我是你寫的小說中的角色。」
3
「我只是個心理醫生。」我強調了一遍,十分真誠地建議他去精神科挂號。
吳道晚皺眉,「我沒有病。」
他突然想到什麼,低頭在口袋裡掏了半天。
最後掏出另一張皺巴巴的紙遞了過來。
紙張邊緣有一團看不出顏色的污漬,像是什麼東西濺上去,因為時間久遠,漸漸失了顏色。
我無意識在那團污漬上摩挲兩下,展開了紙。
不知是從哪裡撕下來的,只有一小條。
上面是褪了色的八個字——
致我最親愛的哥哥。
第二個「哥」字上畫了一朵小小的花,後面的冒號暈開。
我霍然抬頭,緊盯著吳道晚:「誰給你的?」
吳道晚眨眨眼,想了一會,才說出一個名字:「好像是叫謝意。」
謝意。
我反覆咀嚼這個名字。
驚覺這是謝意消失這五年來第一次有人主動在我面前提起他。
久到我差點以為他的存在只是我在壓力下的幻覺。
過了許久,我才開口,嗓音沙啞:「剩下的部分呢?」
「在我這。你同意幫我我就給你。」
我同意了。
吳道晚很開心,他笑了起來,帶著和年齡不符的稚氣,像18歲的少年。
他跑到我身邊蹲下,亮晶晶的一雙眼看著我:「那我們現在就去好不好?」
差不多到下班時間,我沒有拒絕,和他一起離開。
今天的車格外多,我們被堵在半路。
吳道晚還是很興奮,開始跟我講他和樓明的故事。
「你還記得你寫的劇情嗎?」
我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因為時間太過於久遠,而且這只是我發泄壓力的途徑。
吳道晚毫不在意,說:「但你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我問:「您想像中的我是什麼樣子?」
他張了張口,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又在即將說出口時被遺忘。
他的表情很茫然,過了大概一分鐘才說:「我以為能寫出那種劇情的肯定是個欲求不滿的混蛋。」
我實在想不起劇情,只記得在那個網站上算是正常內容。
頂多是在一些偏離科學解釋的私設下進行合理的多人運動而已。
小黃文存在的意義之一便是滿足一些無法在現實被滿足的慾望。
但我還是真心實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吳先生,我沒想到會對您造成困擾。」
他接受了我的道歉,語氣輕快不少:「沒事。附近有賣玩具的店嗎?」
我在導航上找到最近的一家,驅車前往。
那是一家自助售賣的店,很小一間,入口是泛黃厚重的透明門帘。
吳道晚很快挑好要買的東西,滿滿一袋。
我付錢的時候,他抱著那袋東西解釋:「都要試一遍,才能找到最接近我老公的。」
買完這些東西,他才想起要給我講故事。
4
後半段的路上,他一直在講他和樓明的故事。
「我們是高中同學。」
他講起樓明時,語氣很不一樣,溫和不少,眼神卻藏著哀傷。
「你知道的,我身體和正常人不一樣,我身上有股味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先天媚體,反正上了高中後,身邊那些男生看我的眼神總是不對。」
「經常有人給我發騷擾信息,也會當著我的面說一些噁心的話。」
「那時有個男生連續幾天給我發他隱私部位的照片,有天晚上還把我堵在空教室。」
「好在樓明來得及時,他才沒有得逞。」
說到這,吳道晚偏頭看我:「孟醫生,如果樓明沒來,那天晚上就是你小說中的第一個高潮片段嗎?」
「或許吧。但是我真的不記得內容了,抱歉。」
吳道晚沒有過多糾結這個,他繼續說:「那是我和我老公的第一見面。後來我們就經常見到。」
「高二分了班之後,我和他分到一起,還是室友。」
「之後雖然還會有人騷擾我,但我老公在,所以對我都沒什麼影響。」
說到這,他惆悵地嘆了口氣:「他肯定是因為破壞劇情才被帶走接受懲罰了。」
我下意識分析他說的內容:「您認為是自己身上的味道才讓周圍的人對你進行不同程度的騷擾嗎?」
「是呀。像我們這種出生小黃文的人,身上總會有各種各樣buff。」
他掰著手指數:「比如先天媚體。」
「遇見的男生都想上我,以及落單一定會出意外。」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確實聞到了一股味道。
不甜膩,很清爽。
像太陽的味道。
5
我更關心謝意在他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等電梯的時候,吳道晚又陷入回憶中。
他能清楚記起和樓明有關的事,其他的總要花時間回想。
還沒等他回答,電梯到了。
「叮」的一聲,從裡面走出來一個健碩的男人。
這人和我有過幾面之緣,是個健身教練。
我和他互相點頭致意,等人走後,先行進入電梯。
吳道晚卻站在原地沒動。
他緊盯著健身教練離開的方向,渾身顫抖,臉色蒼白。
那雙眼中藏著濃郁的恨與懼。
我一怔,喊了一聲:「吳先生?」
吳道晚如夢初醒,表情恢復正常,跑進電梯。
「您認識那位先生?」
他一臉茫然,啊了一聲:「不認識。」
剛才那幾秒的恐懼與憎恨像是他身體的本能反應。
要不然就是被那個人傷害過,要不然就是被與那人相像的人傷害過。
我傾向於後者,但沒過多糾結。
我只想知道與謝意有關的事。
在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吳道晚終於想了起來。
他說:「我和我老公還有謝意是室友。我們每天都一起上課。」
「高中室友還是大學室友?」
吳道晚又卡住了。
這次直到外賣送過來,他才開口:「是暑假訓練營的同學。」
6
吳道晚的話處處是漏洞。
他堅信自己是書中的角色,樓明則是去拯救他的任務者。
但他無法解釋怎麼認識的謝意。
吃完晚飯後,他說要去買玩具。
「我畢竟是小黃文的主角,和我老公分開這麼久,肯定要用一些東西滿足慾望。」
小區門口有家店,我帶他過去。
這個點外面全是飯後散步的人。
偶爾遇見幾個相熟的,簡單交談幾句。
結果走到門口時,吳道晚怎麼說都不願意進去。
「怎麼了?」
他環顧四周,不少人往我們這裡看。
十分驚訝地睜大眼睛:「你就這樣進去買?」
「我之前沒有買過,是需要做什麼準備嗎?」
吳道晚更驚訝了:「我的意思是,你都不怕被別人看見的嗎?」
「為什麼要怕?」
「他們會在背後議論。」
「議論什麼?」
吳道晚又卡住了。
他像台老舊的電腦,時不時就要等待響應。
這次響應時間更長,長到遛狗的張大爺都往回走,他才再次運轉。
「他們會說我賤,說我骯髒。」
我的視線停留在吳道晚臉上,他長得很漂亮,是那種超越性別的美。
這種長相會讓他遇到麻煩,但這不是他的錯。
「那是他們的問題。」我率先掀開發黃厚重的透明門帘。
吳道晚愣了幾秒,跟了進來。
店面不大,亮著五顏六色的光。
他穿梭其中,不一會兒手上就多了幾個花花綠綠的盒子。
「但是是因為我身上的味道,他們才會那樣的。」
他還是將錯攬在自己身上。
「就是因為這些設定,所以那些男生才會對我有種莫名的痴迷。」
「我笑或者哭,面無表情或者驚慌失措,在他們眼中都是勾引。」
他抱了一堆過來,我付好錢,跟他一起出去。
外面的人依舊很多,有些視線投來,也只是淡淡掃過,不做停留。
吳道晚這才放鬆下來。
我問:「您認為自己身上有什麼味道?」
他說:「我聞不出來,但他們都說是一股狐狸味。」
7
吳道晚在給新買的玩具消毒。
嘴也不閒著,和我聊天:「孟醫生,你有對象嗎?」
「沒有。」
「那露水情緣呢?」
「也沒有。」
「你為什麼不談戀愛?」
我用了一個萬金油回答:「愛情不是必需品。」
「愛情當然是必需品。」他拿了第二個消毒,又從袋子裡拿出一個未開封的盒子遞過來,「如果那些男人提供不了任何情緒上的價值,還不如玩具。」
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我無意與他多論。
接過盒子後,他在口袋裡掏了掏,摸出第二張皺巴巴的紙。
這張紙大概是三分之一信紙大小,邊緣撕得不規整。
上面依舊有一大片深色的污漬,占了一半。
有點像乾涸許久的血。
吳道晚抱著消好毒的東西回房間。
我在燈光下努力辨別紙上的文字。
污漬的範圍太大,只能辨別出幾句內容。
前面是一些家長里短的話,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熬夜,有沒有趁假期出去玩。
後面則是交代他在幹什麼,他說他報了一個暑期訓練營,結束之後他母親就會原諒他。
我把這張紙和之前那張放在一起。
本以為會失眠,沒想到躺在床上不久就睡了過去。
久違的夢到了過去。
8
我是高中時意識到自己的性向。
因為我連續幾天都做了同一個夢。
夢中國一個主人公是我,另一個則是謝意。
謝意和我是重組家庭,他高一時才跟隨母親來到我家。
他比我小几個月,但從不願意喊我哥哥。
我沒想到自己會對他起這種心思,於是在察覺到後,立馬疏遠他。
也不算疏遠,畢竟那時學業壓力大,每天早出晚歸。
我們倆又不在一個班,刻意躲著的話,一天只有晚上能見一面。
就這樣躲了半個月,終於不做那種夢了。
結果有天起床,看到了蹲在門口的謝意。
他仰頭看我,雙眼通紅,眼下掛著青黑。
「哥哥,是我做錯什麼了嗎?你最近為什麼都不理我?」
說著,他竟然就哭了。
「哥哥,你是不是也嫌我多餘?」
「你如果不想看到我,我、我就搬去學校,但是你不能不理我。」
這是謝意來到這個家的第二年。
因為父母工作原因,家裡經常只有我們兩個人。
謝意人生地不熟,所以他剛來的時候做什麼我都帶著他。
但現在他已經有新的朋友,已經融入了這個地方。
我沒想到我刻意疏遠會影響到他。
見我不說話,謝意眼淚止不住,可憐兮兮地抓住我的褲腿:「哥哥,我錯了,你別不理我好不好?」
明明錯的是我。
我和謝意又恢復了平常的相處。
每個課間,他都會來找我,即使只是幾分鐘的時間。
有次我問他課間沒有其他事做嗎。
他立馬又露出那種可憐兮兮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哥哥,我是不是打擾你了?」
我實在無法對他說出任何拒絕的話。
謝意便得寸進尺,只要有空,就往我這裡跑。
明明之前他從不喊哥哥,這之後他每句話都離不開哥哥兩個字。
喊著喊著,就喊進了夢裡。
我深知這樣下去不行,慾望總歸要得到一個宣洩口。
於是我藉由小說,將這些旖旎的夢和見不得光的感情宣洩出去。
夢裡的內容顛三倒四,一下是謝意笑著喊哥哥,一下是他可憐兮兮地喊哥哥。
最後定格在那間臥室。
腥鹹的海風和沉重的喘息。
我不得不緊緊抓住床單,以免在越來越激烈的動作中失去穩定。
但很快,另一隻手強硬的掰開我抓著床單的手,擠了進來,與我十指相扣。
耳邊,是帶著笑意的聲音:「哥哥——」
9
我睜開眼,已經七點了。
吳道晚在門口喊我:「孟醫生,你醒了嗎?」
我走出去,他依舊裹著那件寬大的羽絨服,臉上有些憔悴。
「您昨晚沒睡好?」
吳道晚點點頭:「我老公不在,我睡不好。」
他指向茶几,上面用袋子裝著那堆玩具:「而且這些都沒我老公好用。」
「今天我們能去找他嗎?」
我和主任請了幾天假,開始幫他找樓明。
「我老公應該住在海邊,他以前提過。」吳道晚用我的手機查看地圖。
他找到一個海濱城市,在隔壁省,不算特別遠。
「去這裡看看吧。」
我本想坐高鐵過去,誰知吳道晚沒有身份證。
他理所當然地說:「我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怎麼可能有身份證。」
於是只能開車去。
「我高中就在海邊。」吳道晚說:「從窗戶那裡可以看到海。」
「我每天下課就一個人坐在空教室看海,後來我老公就來陪我了。」
「不過我們很少能安靜看海,因為總有人被吸引過來找我。」
「還好我老公厲害,他打架從來沒輸過。」
車子開上高速,能看到遠處的海,如同一塊藍寶石。
吳道晚說到高興處,還分神講了一下謝意:「後來我們換了教室,看不到海了。那間教室只有一扇特別小的窗,我不喜歡。」
「但謝意很喜歡,他經常坐在那裡看。」
狹小的窗戶。
這讓我想到了牢籠。
但謝意怎麼可能被關住。
我試圖從吳道晚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那宿舍有沒有換?」
「也換啦。原本是四人寢,後來換成十人寢啦。」
這估計就是他所說的「暑假訓練營」了。
可吳道晚記憶有些混亂,他一下講一群人被關在一個漆黑的房間,一下講他和樓明在灑滿月光的地方擁吻。
直到到了目的地,我也沒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10
這個海濱城市不大,一共就兩所高中。
我們用了半個小時挨個去看了一眼,都不是吳道晚記憶中的地方。
但他卻堅信他和樓明的高中就在這裡,固執地在這座小城轉了又轉。
直到天黑,我們才精疲力盡,回到酒店。
我剛洗好澡,吳道晚過來了。
他又拿了一張皺巴巴的紙,這次運氣好,紙上沒有礙眼的污漬。
這張紙上只有兩句話:「這裡的海很藍,像我們高中畢業時去看的海。等下次我們一起過來看。」
吳道晚在一旁說:「謝意也說了海很藍,所以一定是這裡。」
我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篤定,明明這世界上的海大多數都是藍色的。
托這兩句話的福,晚上睡覺時,我又夢到了謝意。
夢到了我們高考結束後去看的那片海。
用小說發泄情感後,我和謝意的相處回歸正常模式。
高考畢業,我們開始了一場畢業游。
地點是謝意選的,他一直想去看海。
我們去的是一個小海島,上面的居民不多,但風景優美。
那段時間過得十分悠閒,我們白天在島上散步,晚上坐在海邊吹風。
有時候還會坐漁民的船去海上釣魚。
我享受著這一切,如同一個美好的夢境。
直到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
我帶了電腦,先查了分數。
和預估的差不多,算正常發揮。
之後是謝意查。
他有些緊張,我便找了個藉口出去,留他一個人查看。
等我在小島上轉了一圈回來,卻見謝意紅著眼睛坐在門口。
我心頭頓時一跳,腦海里連忙轉過幾條安慰的話語。
還沒待說出口,謝意先瞧見了我。
他開口就喊了一聲:「哥哥。」
嗓音沙啞。
我避開了成績相關的話題,問他餓不餓。
謝意搖搖頭,紅著一雙眼看我。
那時我只以為他成績不理想。
沒發現他深藏的其中的瘋狂慾望。
等我靠近他時,他突然用力拉住我的手臂。
我失去平衡,砸在了他身上。
頓時急了,想起來看看他有沒有受傷。
但謝意不知怎麼回事,雙手死死箍住我的腰。
頭埋在我肩上,溫熱的呼吸打在我的耳側:「哥哥,我看到你寫的東西了。」
「什麼東西?」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弄得心慌意亂,沒反應過來他話的內容。
謝意輕輕笑了一下,在我脖頸上蹭了蹭:「就是你寫的一些故事。」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他所說的是我寫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發泄之作。
高三之後學業繁忙,這篇小說也被我拋之腦後。
文檔之前想刪除,但不知怎麼回事忘記了。
沒想到被謝意看到了。
我僵硬在原地,渾身血液一下子涼透了。
謝意會怎麼看我?
他會覺得我是個變態嗎?
我尷尬地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不敢面對謝意。
但我稍一掙動,圈在腰間的手便收得更緊。
「……放手。」
「不放。」
謝意的聲音繃著笑意,又蹭了蹭,說:「我一放手你肯定就跑沒影了。」
他沒有表現出一點厭惡的樣子,我心稍微安定了點。
但我們貼得實在太緊了。
這距離遠超兄弟之間的界限,是我夢中才會出現的。
被發現的尷尬散去,另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浮出。
我深吸一口氣,儘量用平靜的語氣開口:「你先放開我。」
「我不。」謝意開始耍賴。
耍完賴,他貼在我耳邊輕聲問:「哥哥,你寫的時候,心裡在想著誰?」
我還沒有編出一個完美的答案,他又問:「是不是我?」
我不答,他便自言自語。
「只能是我,哥哥。」
他說:「只能是我。」
11
我對謝意的反應感到震驚,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不覺得我很噁心嗎?」
「你先回答我。」
「很重要嗎?」
「很重要。」謝意笑著說。
他明明對答案十分篤定,非要我親口承認。
我抿著唇不願意回答。
謝意等了一會,嘆了口氣,也不強求。
「如果你心中想的那個人不是我,我會違心地告訴你,這種慾望是不對的,不好的,不應該的。」
「然後想方設法找出那個人,把他帶到你面前,告訴你他不值得,他配不上你。或者讓他永遠都不能出現在你面前,讓你在這種慾望的折磨中,慢慢失去自我的信心,在你防線崩潰的那一刻,我會告訴你我愛你。」
我的心臟因為他的話上躥下跳,又因為他最後三個字在胸膛蹦極。
謝意應該聽到了我那無法掩飾的心跳聲,笑了一下,繼續說:「但如果你想的人是我,我會告訴你,這只不過是慾望的一種,是人之常情。」
「可你不覺得這種慾望很骯髒嗎?」
「不覺得。」謝意的唇從我耳邊蹭到了臉側,他開口時,呼吸與我交纏,密不可分,「人本來就是慾望集合體,渴了想喝水,餓了想吃飯,睏了想睡覺,這些都是慾望的一種。」
「你不應該給慾望貼上好的或者壞的標籤,因為慾望沒有好壞之分,能分好壞的是你滿足慾望的方式。」
他蹭到我的唇角:「比如你選擇寫文發泄,這就是壞方式。」
「但如果你選擇在我身上發泄,就是好方式。」
我被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以及明晃晃的雙標驚到:「你臉皮真厚。」
謝意又笑了一聲,碰到了我的唇。
他侵略性十足,將我所有的疑問和不安吞沒。
恍惚中,有溫熱的水珠落在我臉上。
我睜開眼,發現謝意竟然哭了。
偏偏他一邊流淚,一邊親,抽空說了句:「我是淚失禁體質。」
謝意很能哭。
興奮地時候,眼淚不要錢似地往下掉。
我才哼了一聲,他立馬停下,淚眼汪汪地問我是不是疼。
明知道這是假象,我還是心軟,搖頭說不疼。
於是被他哄騙,什麼都答應了。
以至於第二天,他雙眼紅腫,遇到房東阿姨,還問我是不是欺負他了。
我渾身酸痛,一句話都不想說。吃過早飯後就回房。
過了半個小時,謝意才回來。
他不知從哪裡買來一包信紙,帶著香味。
「哥哥給我寫了四萬字,那我也要寫四萬字,禮尚往來。」
他坐在窗邊,在第一張信紙上寫:「致我最親愛的哥哥」。
他嫌單調,又在上面畫了朵花。
問我覺得怎麼樣。
我說幼稚。
謝意笑著說:「那就祝我永遠19歲,永遠幼稚。」
「不都祝自己永遠18歲嗎?」
「因為在19歲的開始和結束,我都和哥哥在一起。」謝意說:「20歲時,我再許願永遠20。」
「這樣我們就永遠永遠在一起了。」
我說太麻煩了,怎麼不幹脆許願永遠在一起。
他說這個願望太貪心,會被神仙忽略。
過了幾天,就是我19歲生日。
謝意沒有許的願望,我許了。
一年後,謝意消失了。
他說得沒錯,這個願望太貪心,會被神仙忽略。
12
我和吳道晚在這座小城轉了三天。
吳道晚沒找到他認識的那所高中,卻堅信就在這裡。
中午我們在一家便利店泡麵,吳道晚突發奇想,說他以前和樓明經常這樣吃。
店裡只有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坐在收銀台後面不知盯著哪個地方發獃。
付錢時,他也只是掃了一眼,隨口報了一個數字,又開始發獃。
吳道晚看上了他身後擺的一排火腿腸,要了兩根。
店主拿了兩根給他,一抬頭,看著他的臉呆住了。
吳道晚往我背後躲了躲。
我出聲打斷他冒昧的眼神:「請問這些多少錢?」
店主根本不理我,他霍然起身,繞過收銀台,一臉激動地抓住吳道晚的肩:「你是吳道晚?」
「你還記得我嗎?」
吳道晚一臉迷茫。
店主卻更加激動:「是我啊,張科,你不記得了嗎?」
「當時我們床位靠在一起,樓明還特地跟我換了。」
「你不記得我,你還記得樓明嗎?」
「還有謝意,你們三個不是經常一起嗎?」
「你都不記得了嗎?」
他手上越來越用力,吳道晚被他掐得臉色蒼白。
不知哪個字刺激到了他,吳道晚用力掙開他的桎梏,跑了出去。
店主還在那裡神經質地重複:「你都不記得了嗎?」
「都不記得了嗎?」
他提到了謝意,我本想多問兩句。但他這種情況,根本接收不到外界的信息。
我只好先離開,記下這個店的位置。
吳道晚沒跑遠,坐在車上等我。
「我不認識他。」吳道晚說。
「是不是暑假訓練營的同學?」
「暑假訓練營?」吳道晚的反應卻像是根本不知道這個東西。
他蜷縮在座椅上,抱著頭,喃喃自語:「不是訓練營,不是。我們被騙了。」
「他們騙我,他們說是訓練營,暑假結束就能離開。」
「騙子。」
「騙子。」
「都是騙子。」
這兩個字他翻來覆去地說,一直到酒店,他才從那種情緒中抽離。
「我老公很厲害。」
吳道晚恢復平靜,如果不是眼睛還紅著,根本看不出來剛剛經歷過情緒失控。
他縮在那件寬大的羽絨服中,像一個易碎的瓷器:「每次我遇到危險,他都能及時出現保護我。」
「我被人堵在廁所里,被人堵在巷子裡,被人威脅,他都能第一時間出現。」
「不管我在哪裡,我都能找到我。」
「這次輪到我找他了。」
「孟醫生,你能給我們寫一個好一點的結局嗎?」
他說樓明之所以去他的世界,是因為我坑了那本小說,所以他才需要去補充結局。
他希望我能給他們寫一個完整的故事,等他找到樓明後,能一起去那裡面生活。
我答應下來,當即打開電腦,選了一個名氣很大的網站,註冊了一個帳號。
借著寫小說的名義,我慢慢引到吳道晚說出更多內容。
「您和樓先生是怎麼認識的?」
吳道晚重複了他之前告訴我的內容:「我被人堵在空教室,我老公救了我。」
「您經常被人堵在空教室嗎?」
吳道晚點點頭。
「樓先生出現之前,您是怎麼逃脫的?」
吳道晚問:「這很重要嗎?」
「小說基於一個完整的世界構架,所以我認為這些是有必要的。」
他一臉懵懂,但還是乖乖回答:「讓那些人摸幾下或者打幾下,他們盡興了就會放我離開。」
雖然知道現在說這些有些晚了,但我還是告訴他:「吳先生,這些屬於校園霸凌和性騷擾,您最好的做法是告訴老師家長和警察。」
吳道晚搖搖頭:「不是他們的錯,是我身上的味道吸引他們過來的,是我的錯。」
「冒昧地問一下,這是誰告訴您的呢?」
他眨眨眼,認真思考起來。
然後說:「他們都這麼說。」
「我問他們為什麼要摸我,他們說我看起來就想被摸。我看他們一眼或者只是對他們笑一下,他們就說我在勾引。」
「我不理會他們或者繞道走,他們又說我是在欲擒故縱。」
說到這些內容時,吳道晚臉上沒有任何一點傷心或者憤怒。他平靜地不正常,只在最後略微埋怨地說:「所以這次你一定要給我一個正常的世界,不要再給我加些奇怪的設定了。」
我當著他的面一個字一個字敲下,寫了一個十分美好的校園世界,將他和樓明都寫了進去。
一直寫到高考結束才停下來,問他和樓明之後的走向:「您和樓先生見過家長了嗎?」
吳道晚反應激烈,連連搖頭:「不,不能見家長。不能見,不能。」
我儘量用安撫的語氣問:「能告訴我原因嗎?」
「會被送進去。」
「送到哪裡呢?」
吳道晚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蒼白,渾身顫抖。
他毫無血色的唇張張合合,幾個字就在嘴邊,他在無聲吶喊,但我聽不到。
我主動問:「是暑期訓練營嗎?」
吳道晚機械性地轉動眼珠朝向我,緩緩吐出三個字:「戒同所。」
13
這三個字如同打破封印的咒語,吳道晚終於清醒了一點。
他說他和樓明的戀情被發現後,兩人都進了戒同所。
暑假過了就能出來。
本來是這樣告訴他們的。
可那個暑假永遠都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