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我站起來:「走,先去我那兒住。明天,我帶你去找律師。」
「哥,」我站著沒動,「這借條……還作數嗎?」
哥哥轉過身,路燈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看著我,眼神複雜:「秀珍,你知道國富為什麼非要打這個借條嗎?」
我搖頭。
「因為他怕。」哥哥的聲音很低,「怕陳昊那孩子將來不孝順,怕你老了沒依靠。他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這借條能保你晚年不至於太慘。」
我愣住了。
「他當時跟我說:『大哥,我知道你不缺這個錢,這借條就是個形式。但萬一……萬一將來昊昊變了,秀珍至少還能用這個,換口飯吃。』」
哥哥嘆了口氣:「現在看來,國富看人比你准。」
夜風更冷了。
我看著哥哥,突然問:「哥,這債,是不是誰繼承遺產,誰就得接著還?」
哥哥眼神一凜:「法律上是這麼規定的。繼承人要在繼承遺產的範圍內清償被繼承人的債務。」他頓了頓,「你想讓陳昊還?」
我沒說話。
但哥哥懂了。
他拉開車門,扶我坐進去,關門前最後看了一眼小區里那棟熟悉的樓。
我們家的窗戶亮著燈,嶄新的窗簾後,人影晃動。
「秀珍,」哥哥坐進駕駛座,沒有立刻發動車子,「你想清楚了?真要這麼做,你跟陳昊這母子情分,可就徹底斷了。」
我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頭髮凌亂,眼睛紅腫,身無一物,像條被趕出家門的流浪狗。
我想起七歲那個躲在我懷裡發抖的小男孩。
想起十五歲那個在舊鋼琴前彈《致愛麗絲》的少年。
想起婚禮上那個跪著敬茶、說「謝謝你們」的兒子。
然後我想起今天下午,那扇緊閉的門,那幾個扔出來的塑料袋,那句「你歲數大了,去養老院對誰都好」。
「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故意這麼說,從他把我扔出門的那一刻起,情分就已經斷了。」
4
07
哥哥點點頭,發動了車子。
車駛離小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那盞亮著的窗戶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夜色里。
就像二十三年前,我把那個小手放進掌心時,以為會持續一輩子的緣分。
原來緣分這麼薄。
薄得像一張紙。
一撕,就碎了。
哥哥的公寓在市中心的頂層,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夜景。
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杯熱茶,卻感覺不到暖意。
「律師明天早上九點到。」哥哥從書房走出來,遞給我一份文件,「這是國富當時簽借條的複印件,還有銀行流水,能證明那一千萬確實打到了你們帳戶上。」
我接過文件,手指摩挲著紙面。
那些數字、那些蓋章,冰冷而真實。
第二天律師準時到達。
「情況張總已經跟我大致說過了。」陳律師從公文包里拿出筆記本,「我們先梳理幾個關鍵點。」
他語速很快,條理清晰:「第一,借條的真實性和有效性。第二,陳國富先生的遺產範圍。第三,繼承人陳昊的償還義務範圍。第四,訴訟策略。」
我靜靜聽著。
「借條沒問題,有雙方簽字手印,借款事實有銀行流水佐證。」陳律師推了推眼鏡,「現在關鍵是遺產範圍。張女士,您丈夫名下有哪些財產,您清楚嗎?」
我點點頭:「一套房子,就是我們市中心住的那套,120平米,市值大概六百萬。一張存摺,裡面有十五萬存款。還有一輛開了八年的車,不值什麼錢。」
「就這些?」
「就這些。」
陳律師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那借條金額是一千萬,加上七年利息,按年利率5%複利計算……」他按了幾下計算器,「本息合計約一千四百零三萬。」
我手一顫,茶杯差點摔了。
一千四百萬。
我知道是一大筆錢,但沒想到這麼多。
「也就是說,」陳律師抬起頭,「即使陳昊繼承全部遺產,也遠遠不夠償還債務。差額部分,理論上他需要用個人財產繼續償還。」
「他個人有什麼財產?」哥哥問。
「婚房是貸款買的,首付是你們出的,目前還在還貸。」陳律師翻看著資料,「小兩口工資加起來一個月兩萬左右,除去房貸、生活開銷,所剩無幾。李悅娘家條件一般,幫不上什麼忙。」
陳律師頓了頓:「當然,如果他們選擇放棄繼承,就不需要承擔債務。但那樣的話,房子、存款都要用來還債,他們什麼也得不到。」
「他們會放棄嗎?」我問。
陳律師笑了,那笑容有些冷:「張女士,我處理過很多繼承案件。人性在巨額財產和債務面前,往往經不起考驗。尤其是您兒子這種……」
他沒說完,但我懂。
尤其是陳昊這種,能把自己養母趕出家門的人。
「那我們第一步怎麼做?」哥哥問。
「發律師函。」陳律師合上筆記本,「正式通知陳昊,他繼承的遺產附帶債務,要求他在規定期限內表態是否繼承,並開始履行還款義務。」
「他會是什麼反應?」我輕聲問。
陳律師看我一眼,眼神里有同情,也有職業性的冷靜:「大機率會暴怒,會指責,會試圖談判。張女士,您需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握緊茶杯,點了點頭。
08
律師函是當天下午發出的。
與此同時,哥哥開車送我回了那個小區。
不是回家,是去物業。
老王看見我,愣了一下:「林阿姨,您這是……」
「我來拿剩下的東西。」我說,「順便,想請您幫個忙。」
「您說。」
「如果陳昊或者李悅問起我,」我看著他的眼睛,「就說不知道我去哪了。如果他們態度不好,麻煩您錄個音。」
老王沉默了。
他是個老實人,也是有正義感的人,在物業乾了十幾年頗有人緣。
「林阿姨,」他壓低聲音,「陳昊昨天扔您東西的時候,我偷偷用手機錄了一段。雖然不清晰,但能聽見他說……說您那些話。」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舊手機,調出一段視頻。
畫面晃動,但聲音清楚:
「這些破爛趕緊處理掉,看著礙眼。」
「爸都走了,她還想賴著不走?想得美。」
「養老院我都聯繫好了,明天就送走。」
視頻里,陳昊側對著鏡頭,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冷漠和煩躁。
李悅站在他身邊,手搭在他臂彎里,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我盯著螢幕,直到視頻結束。
「王師傅,」我說,「這個視頻,能發給我嗎?」
「能,能。」老王連忙操作,「林阿姨,您……您要告他嗎?」
我收起手機,沒有回答。
有些問題,不需要回答。
律師函送達的當晚,我的手機炸了。
5
09
第一個電話是晚上七點。
我正坐在哥哥家的陽台上,看著城市的燈火。
手機螢幕上,「畜牲」兩個字跳動閃爍。
我接了,按了免提。
「媽!」陳昊的聲音又急又怒,「你搞什麼?律師函是怎麼回事?什麼一千萬?什麼債務?你是不是瘋了!」
我靜靜聽著,等他吼完。
「說話啊!」他更怒了,「你是不是被什麼人騙了?還是你聯合外人來坑我?我是你兒子!」
「陳昊,」我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律師函上寫得很清楚。你爸生前欠我哥哥一千萬,有借條,有銀行流水。現在你爸走了,你繼承他的遺產,債務也要一併繼承。」
「胡說八道!」他幾乎是在尖叫,「爸怎麼可能欠那麼多錢?我怎麼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我說,「就像我不知道,你會在你爸屍骨未寒的時候,把你媽趕出家門。」
電話那頭頓住了。
幾秒後,他的聲音低了些,但依然強硬:「那是兩回事!媽,你現在在哪?我們見面談,這裡面肯定有誤會。」
「沒有誤會。」我說,「律師函是真的,借條是真的,債務也是真的。你如果選擇繼承遺產,就要還錢。如果放棄,房子存款都會用來抵債。」
「你——」他氣結,隨即又軟下語氣,「媽,我們是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先回家,我們坐下來商量,行嗎?」
回家。
這個詞現在聽起來多麼諷刺。
「陳昊,從你把我的藥扔出門的那一刻起,那裡就不是我的家了。」
10
電話那頭傳來李悅的聲音,尖利刺耳:「跟她廢什麼話!讓她告!我就不信了,一張破紙能讓我們還一千多萬?做夢!」
陳昊似乎捂住了話筒,但隱約還能聽見他們的爭吵:
「你閉嘴!現在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都怪你!當初我就說別那麼急……」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爭吵聲遠去,陳昊重新對著話筒:「媽,你到底想怎麼樣?要錢?我沒錢!房子還在還貸款,我和悅悅就那點工資,你讓我們怎麼還?」
「那是你的問題。」我說,「就像我被趕出家門時,你也沒問過我怎麼辦。」
「你——」他又要發作,但強行壓住了,「好,好。你說爸欠錢,借條呢?我要看借條原件。」
「律師那裡有複印件。開庭的時候,你會看到原件。」
「媽!」他徹底急了,「你非要鬧到法院?讓人看笑話?爸剛走,我們就對簿公堂,你讓爸在天之靈怎麼安息?」
我閉上眼睛。
老伴的臉浮現在眼前,慈祥的,溫和的。
「陳昊,」我輕聲說,「你爸要是知道你這麼對我,他才真的會不安息。」
電話掛了。
哥哥從客廳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溫水:「難受麼?」
我搖搖頭:「比想像中容易。」
是真的。
原以為會哭,會心軟,會捨不得。
但當那些絕情的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時,反而有種奇異的平靜。
就像拔掉一顆爛了很久的牙。
疼,但疼完了,是解脫。
11
接下來的三天,陳昊和李悅輪番轟炸。
電話、微信、簡訊,從憤怒指責到低聲下氣,從道德綁架到情感勒索,所有能用的招數都用遍了。
李悅甚至換了個號碼打給我,哭得梨花帶雨:「媽,我知道錯了,那天是我不對,我不該說那些話……但您也要理解我們啊,陳昊他爸剛走,他情緒不穩定,我也是心疼他才會……媽,您回來吧,我們好好孝順您……」
我靜靜聽著,等她哭完,然後說:「李悅,你嫁到我們家三年,我自問沒虧待過你。你愛吃紅燒排骨,我每周做。你說想要個名牌包,我攢了半年錢給你買。你媽媽住院,我連夜熬湯送去醫院。」
電話那頭安靜了。
「但我住院的時候,」我繼續說,「你在朋友圈曬新買的項鍊。我腰疼得起不來床,你說你要做美容沒空。陳昊把我趕出門,你在旁邊笑。」
「媽,我——」
「別叫我媽。」我說,「從你幫著陳昊扔我東西的那一刻起,你就不配叫這個字。」
電話又被掛了。
哥哥坐在旁邊聽完全程,搖搖頭:「這女人,演技太差。」
「不是演技差,」我說,「是根本沒用心。她覺得哭兩聲,說句軟話,我就會像以前一樣心軟。」
以前的我確實會。
但現在不會了。
6
12
第四天,陳昊終於忍不住,找到了哥哥的公司。
前台打電話上來時,哥哥正和我在辦公室喝茶。他看向我:「見嗎?」
我點點頭。
該來的總會來。
陳昊被帶進會議室時,我幾乎沒認出他。
三天不見,他鬍子拉碴,眼窩深陷,西裝皺巴巴的,領帶歪在一邊。
看見我,他眼睛一亮,隨即又暗下去。
「媽……」他聲音沙啞,「你真在這兒。」
我沒說話。
哥哥讓人撤走了他即將坐下的椅子。
「有事就說,有屁快放!」哥哥沒好氣道。
陳昊像是沒聽到,徑直走到我面前:「媽,我們別鬧了行嗎?回家吧,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他蹲下來,抓住我的手。
那雙手在抖,很冰。
「我知道我不該趕你走,我那天是昏了頭了,爸走了我太難過,又怕你一個人在家出事,才想著送你去養老院……」他語無倫次,眼睛紅了,「媽,你原諒我,我們回家,我以後一定好好孝順你,我發誓……」
我看著他的眼淚,心裡一片麻木。
這些眼淚,有多少是真的後悔,有多少是怕失去財產?
「陳昊,」我抽回手,「律師函你收到了。選擇繼承,就還錢。選擇放棄,房子存款用來抵債。沒有第三條路。」
他的表情僵住了。
幾秒後,那點可憐的哀求從他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煩躁和怒意。
「你就非要逼死我嗎?」他站起來,聲音抬高,「一千四百萬!我拿什麼還?賣了房子我也還不起!你是不是想讓我去坐牢?啊?」
「法律沒有規定還不起債就要坐牢。」哥哥冷冷開口,「但如果你惡意轉移財產、逃避債務,那是另一回事。」
陳昊猛地轉向哥哥:「都是你!是不是你唆使我媽的?你們兄妹倆合起伙來坑我!」
「坑你?」哥哥笑了,那笑容很冷,「陳昊,那一千萬,七年前就打到了你爸媽帳戶上。這些年,你讀書、留學、買房、結婚,用的都是這筆錢。現在你爸走了,債主來要債,天經地義。」
「那我爸為什麼不告訴我?」陳昊吼道,「他要是早告訴我,我——」
「你怎麼樣?」哥哥打斷他,「你會不讀書?不買房?不結婚?陳昊,別把自己說得那麼無辜。你享受了這筆錢帶來的好處,現在就得承擔後果。」
13
陳昊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
他跌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
良久,他抬起頭,眼裡布滿血絲:「媽,你真要這麼絕?」
「絕?」我輕聲重複這個字,「陳昊,把我趕出家門的時候,你想過『絕』這個字嗎?把我的藥扔在樓梯轉角的時候,你想過嗎?讓我去養老院,說我對誰都好的時候,你想過嗎?」
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現在你覺得絕了,」我站起來,俯視著他,「是因為刀子割到了你自己身上。」
說完,我轉身走出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