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才剛咽氣,兒子就把我趕出門外。
他把我收拾好的藥盒直接掃到地上:
「這些年你沒工作,白吃白住我陳家三十年,沒找你要錢就不錯了。」
我顫抖著將藥片一一撿起,強顏歡笑:
「兒子,媽給你們買了早飯,先讓我進去再說。」
兒媳婦擋在門口,手指幾乎戳到我臉上。
「老而不死是為賊,賊!懂嗎?」
我吸了吸鼻子,穩住身形。
合著我當了兒子30年保姆,還欠上兒子錢了?
然後當著他們面撥通電話:「哥,你的借條可以生效了。」
他愣住時,我將早飯摔到地上。
「忘了告訴你,你繼承的房,得先還你爸欠我娘家的一千萬。」
01
在殯儀館守著老伴一夜。
回家前我給兒子兒媳婦帶回了早點。
可走到家門口時,鑰匙怎麼也插不進去。
對著光線看了又看,沒錯,是跟了我三十多年的那把黃銅鑰匙,匙齒都磨平了。
門從裡面開了。
兒子穿著嶄新的黑色襯衫,袖口挽到小臂,臉上帶著興奮的痕跡。
他身後,兒媳婦李悅正在往牆上掛一幅我看不懂的抽象畫,那位置原來掛的是我和老伴的金婚照。
「媽,」陳昊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清楚,「這房子現在是我的了。」
我愣在門口,手裡的塑料袋窸窣作響。
「爸的遺囑我找律師看過了,房子全部歸我。」
前些日子,我和老伴確實立好了遺囑。
怕將來掏遺產稅,房子和錢都儘量給了兒子。
他側開身,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你的東西,我收拾好了。」
他彎腰從玄關踢出來幾個超市購物袋,白色的,最廉價的那種。
塑料袋口敞著,我能看見最上面是我的降壓藥,藍色的藥板散開了,還有老伴用過的止疼泵,透明的管子糾纏在一起。
「這些藥罐子,我扔門口了。」他說,「其他衣服雜物,我已經打包放物業了,你自己去拿。」
我張了張嘴,原本想說老伴後天就要火化了,想說我們得商量一下追悼會怎麼辦,想說兒子你眼睛怎麼這麼紅是不是沒睡好。
但話全堵在喉嚨里。
「陳昊,」我終於發出聲音,啞得自己都陌生,「你爸還沒火化……」
「就是爸沒了,這些事才得趕緊理清楚。」他打斷我。
「媽,你歲數大了,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不安全。我和悅悅商量了,給你找了個農村的養老院,便宜是便宜,但條件不錯,明天就能搬過去。」
李悅這時候走了過來,暗紅色的美甲搭在陳昊手臂上。
她沒看我,對著陳昊說:「物業剛打電話催了,說東西堆在那裡影響別人。」
「聽到了嗎,媽?」陳昊最後看了我一眼,「去養老院對誰都好。」
門關上了。
我站在樓道里,聽著裡面傳來搬動家具的聲音,拖動重物的悶響,還有李悅隱約的笑聲。
門前的聲控燈滅了,我站在昏暗裡,手裡還提著給他倆買的早點。
02
我沒有哭。
甚至沒有特別難過。
只是覺得空,胸腔里那塊地方空得發慌,像有人用勺子把裡面最軟的部分一點點挖走了。
提著塑料袋下樓時,我在想二十三年前的事。
那時陳昊七歲,瘦得像根豆芽菜,躲在福利院辦公室門後,只露出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老伴牽著我的手,小聲說:「這孩子跟咱們有緣。」
陳昊不是我們親生的。
我三十歲那年查出子宮畸形,這輩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老伴握著檢查單在醫院的走廊里坐了一下午,傍晚回家時眼睛通紅,卻笑著對我說:「沒關係,咱們去領養一個,當親生的養。」
第一次見到陳昊時,他正在福利院的院子裡被幾個大孩子圍著推搡,不說話,也不哭,就那麼死死咬著嘴唇。
我衝過去趕走那些孩子,蹲下來想抱他,他猛地後退,眼神里全是警惕。
「別怕,」我輕聲說,伸出手,「跟阿姨回家好不好?」
他盯著我的手看了很久,久到我胳膊都酸了,才把一隻髒兮兮的小手放進我掌心。
那天回家的公交車上,他靠在我懷裡睡著了,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老伴小聲說:「以後他就是咱們的親兒子。」
真是當親生的養啊。
他半夜發燒,我抱著他跑三條街去敲診所的門。
他上學被同學笑「沒爹媽」,老伴去學校找老師,找對方家長,回來氣得手發抖,卻摸著陳昊的頭說:「咱們昊昊有爸媽,最好的爸媽。」
他考上大學那年,我們擺了三桌酒,老伴喝醉了,摟著兒子又哭又笑:
「我兒子有出息!我兒子有出息!」
陳昊工作後第一次領工資,給我買了條羊毛圍巾,給老伴買了雙皮手套。那圍巾我戴了十年,絨毛都磨平了捨不得扔。
他結婚時,我們把大半輩子積蓄拿出來付了首付,老伴說:「咱們老了,有個地方住就行,年輕人得有個自己的窩。」
婚禮上,陳昊和李悅給我們敬茶。
他跪下來,眼睛紅紅的:「爸,媽,謝謝你們。」
那時我真以為,這輩子值了。
2
03
從物業拿走我的行李時,值班的老王看見我,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
「林阿姨,您……要不要坐會兒?」
我搖搖頭,開始檢查紙箱。
衣服大多是我中年時穿的老舊款式,早就該扔了。
幾本相冊,邊角被壓皺了。
還有一個鐵皮盒子,裡面裝著陳昊從小到大的獎狀、畢業證書,還有他第一次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的剪報。
那是他高二時寫的,關於「我的父親」,寫老伴怎麼教他騎自行車,怎麼在他考試失利時陪他走了一整夜的馬路。
文章的最後一句是:「我不是從媽媽肚子裡生出來的,但我是在他們的愛里長大的。」
我摸著那些已經脆黃的剪報,指尖發顫。
「林阿姨,」老王猶豫著開口,「剛才陳昊來的時候,跟李悅說的話……我聽見了幾句。」
我抬頭看他。
「他說……」老王吞吞吐吐,「說您這些年沒工作,白吃白喝他爸那麼多年,現在爸沒了,總不能還賴著……」
話沒說完,他尷尬地別過臉。
我安靜地聽著,然後慢慢把舊衣服和裝著陳昊一切的鐵皮盒子丟進了垃圾桶。
是啊,配不上的我東西,我還留著它幹嘛?
我在公交站的長椅上坐下,看著車來車往。
手機響了,是陳昊。
「媽,」他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背景音很安靜,應該是在家裡,「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嗎?養老院那邊我聯繫好了,一個月一千八,費用我替你先墊著。」
我沒說話。
「媽?」他等了等,語氣開始不耐煩,「你在聽嗎?」
「陳昊,」我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意外,「你記不記得,你十歲那年,急性闌尾炎住院?」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
「突然說這個幹什麼?」
「那時候手術費要五千塊,」我繼續說,看著馬路對面亮起的霓虹燈,「我和你爸剛給你交完課外輔導班的學費,家裡只剩下八百。你爸連夜去找同事借,我守在手術室門口,怕得渾身發抖。」
「媽,這些陳年舊事——」
「你從手術室出來,麻藥還沒過,迷迷糊糊抓著我的手說:『媽媽,我疼』。」我打斷他,「我告訴你,不怕,媽媽在。其實我當時怕得要死,怕你出什麼事,怕我們借不到錢,怕養不好你。」
電話里只有呼吸聲。
「你十五歲,想學鋼琴,我們買不起,你爸就去工地扛了三個月水泥,攢錢給你買了架二手的。」
我慢慢說,「你大學戀愛失敗,喝醉了打電話哭,我連夜坐火車去你的城市,在宿舍樓下等了一整夜,就為了早上能給你送碗熱粥。」
「媽!」他的聲音突然拔高,「你說這些什麼意思?是我讓你們養我的嗎?是我求你們領養我的嗎?」
04
我握緊手機。
「這些年我沒工作,是因為你爸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你高三那年他第一次中風,左邊身子動不了,我每天給他按摩、喂飯、擦身,夜裡要起來三四次扶他上廁所。」
我一字一句地說,「你大學畢業說要買房結婚,我們二話不說拿出所有積蓄,你爸說給兒子花,值。」
「所以呢?」陳昊冷笑,「所以我現在就得養你一輩子?媽,現實點,你都六十多了,我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顧。養老院有什麼不好?有人照顧,有飯吃,比你一個人在家強。」
我閉上眼睛。
腦海里浮現出最後一次見到老伴的情景。
他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拉著我的手,氣息微弱:「秀珍……我對不起你……沒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哭著搖頭:「別說傻話,跟你過,我從來都沒後悔過。」
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病房門口。
陳昊站在那裡,低頭玩手機。
「昊昊……」老伴喘著氣,「照顧好你媽……她這輩子……太苦了……」
陳昊頭也沒抬:「知道了爸。」
老伴的手從我掌心滑落時,眼睛還看著門口的方向。
「媽,」陳昊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明天早上九點,我來接你去養老院。今晚你先找個賓館住吧,錢我轉你微信。」
電話掛了。
我坐在長椅上,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空。懷裡鐵皮盒子的邊角硌得胸口生疼。
手機震了一下,微信轉帳提醒:200元。
備註寫著:住宿費。
我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然後慢慢打開通訊錄,往下翻,翻到一個很久沒有撥過的號碼。
備註是「哥哥」。
指尖懸在撥號鍵上,顫抖著。
二十三年前,我和老伴決定領養陳昊時,哥哥堅決反對。
他在電話里吼:「張秀珍你瘋了!養別人的孩子?將來人家親爹親媽找上門,或者孩子長大了不認你,你怎麼辦?」
我說:「哥,我們會對他好,他會知道的。」
「知道個屁!」哥哥氣得摔了電話。
哥哥一開始就不喜歡陳昊,說這孩子面相不好。
所以我這些年我從沒帶陳昊登門拜訪過。
後來這些年,我們聯繫越來越少。
逢年過節通個電話,他知道我們日子緊巴巴,好幾次說要幫忙,都被我拒絕了。
最後一次聯繫是三年前,老伴第二次中風住院,哥哥匯過來五萬塊錢,留言只有一句話:「不夠再說。」
現在,我看著那個號碼,想起另一件事。
一件只有我和老伴知道的事。
3
05
七年前,老伴被他弟弟算計,當了個所謂的公司法人。
公司涉嫌欺詐,如果老伴還不上一千萬,就得坐牢。
最後是我哥哥墊上了全部的前,才免除了老伴的牢獄之災。
事後,老伴握著我哥哥的手老淚縱橫:「大哥,這錢算我借的,以後一定還。」
哥哥擺手:「救急不救窮,說什麼還不還,你們過得好就行。」
但老伴堅持打了借條,一千萬。
說是按銀行利息算,等陳昊工作了、條件好了,慢慢還。
借條一式三份,哥哥、老伴、我,各執一份。
哥哥當時看都沒看就塞進抽屜:「行行行,隨你們,這借條我就當收藏了。」
老伴彌留之際,拉著我的手,意識已經不太清醒,卻反覆念叨:「借條……大哥的借條,別讓昊昊知道……他還年輕……壓力大……」
原來他那些年拚命省錢,一塊錢掰成兩半花,不只是因為要供陳昊讀書、給他買房,還因為想著這一千萬的債。
原來他臨終前看著陳昊時眼裡的愧疚,不只是因為沒能留下更多財產。
還有這個,他本想帶進墳墓的秘密。
我摸出借條,坐在昏暗的公交站台,看著借條上老伴的名字,眼淚終於掉下來。
如果陳昊沒有做的這麼絕,我可以絕口不提借條的事,原本我哥哥也從未把借條當回事。
可現在……
陳昊,當你選擇了繼承遺產的同時,你也必須繼承債務了!
冷風吹過,我打了個寒顫。
手機又震了,是陳昊發來的微信:「媽,賓館訂好了嗎?地址發我,明天給你送老養院我就踏實了。」
我看著那條消息,又看看手裡的借條。
然後,慢慢擦乾眼淚。
打開手機通訊錄,找到「哥哥」,撥了過去。
06
電話響了三聲,接通了。
「喂?」哥哥的聲音有些沙啞,背景音很安靜,「秀珍?」
「哥,」我開口,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是我。」
「有件事,得跟你說……」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為信號斷了。
然後,哥哥的聲音傳來,冷得像淬了冰:「他真這麼干?」
「嗯。」
「你在哪?」
「我家小區門口的公交站。」
「等著。」電話掛了。
二十分鐘後,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
哥哥推門下車,兩年不見,他頭髮白了一大半,但腰板筆直,眼神銳利得像刀。
他快步走過來,脫下外套披在我身上,一眼看見我手裡捏著的那張紙。
「這是什麼?」他問。
我遞過去。
哥借著路燈看完借條,臉色一點點沉下去。他抬起頭看我:「國富讓你別告訴孩子?」
我點頭。
「他什麼時候打的借條?我怎麼不知道具體金額?」哥哥皺眉,「當年他說要打個條,我就隨手簽了,根本沒仔細看數字。」
「是國富自己填的。」我輕聲說,「他說,不能白拿你的錢。」
哥哥盯著借條看了很久,然後慢慢折好,放進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