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跟出來,輕輕帶上門。
門合上的瞬間,我聽見裡面傳來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還有拳頭砸在桌子上的悶響。
「還好嗎?」哥哥問。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說不上來。
心還是疼的,但那種疼已經變得鈍了,麻木了。
像一塊冰,凍得太久,反而感覺不到冷。
接下來的兩周,進入了法律程序。
陳昊沒有放棄繼承。
如陳律師所料,他捨不得那套房子和十五萬存款。他選擇了繼承,也意味著選擇了債務。
法院的傳票送到了他家。
同時送到的,還有我的訴訟申請:要求陳昊在繼承遺產範圍內清償債務,不足部分繼續用個人財產償還。
這期間,我又見過陳昊一次,在法院的調解室。
李悅也來了,挺著微微隆起的小腹——我才知道,她懷孕三個月了。
她看見我,眼神躲閃,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調解法官是個五十多歲的女法官,面容和善,語氣溫和:「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到這一步。老太太,兒子兒媳也知道錯了,您看能不能各退一步?」
14
我沒說話。
陳昊抓住機會,急切地說:「媽,悅悅懷孕了,您要做奶奶了。您忍心讓孩子一出生就背債嗎?忍心讓我們賣房子流落街頭嗎?」
李悅配合地抹眼淚,手護著小腹。
法官看向我,眼神裡帶著勸解。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從包里拿出手機,點開老王發我的那段視頻。
音量調大。
陳昊的聲音在安靜的調解室里響起:
「這些破爛趕緊處理掉,看著礙眼。」
「爸都走了她還想賴著不走?想得美。」
「養老院我都聯繫好了,明天就送走。」
畫面里,李悅嘴角那絲笑清晰可見。
視頻播完,調解室一片死寂。
陳昊和李悅的臉白得像紙。
法官看著他們,眼神里的溫和消失了。
「法官,」我收起手機,「我今年六十三歲,高血壓,糖尿病,腰腿都不好。我被趕出家門那天,身上只有五百塊錢,藥被扔在樓梯間。如果不是我哥哥收留我,我現在可能已經死在某個小旅館裡了。」
我頓了頓:「您問我忍不忍心。那我想問問他們,趕我走的時候,忍不忍心?」
沒人回答。
法官嘆了口氣,在調解筆錄上寫了幾個字,然後說:「調解失敗,等開庭吧。」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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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庭那天,是個陰天。
我坐在原告席上,旁邊是陳律師。
被告席上,陳昊和李悅並肩坐著,兩人都瘦了一圈,眼下烏青。
李悅的孕肚已經很明顯了,她全程低著頭,手一直放在肚子上。
庭審過程比想像中快。
借條真實有效,遺產範圍明確,債務關係清楚。
陳律師準備的材料滴水不漏。
陳昊的律師試圖爭辯,說借條可能是在我哥哥脅迫下籤的,說借款用途不明,說已過訴訟時效。
但每一條都被陳律師輕易駁回。
銀行流水顯示,錢確實打到了我們帳戶。
借款用途有老伴手寫的說明:「用於家庭開支及子女教育」。訴訟時效從債務到期日起算,離到期還有九年。
最後,法官當庭宣判:
陳昊在繼承陳國富遺產範圍內,清償債務。房產、存款、車輛評估作價後,優先用於償還債務。不足部分,由陳昊繼續用個人財產償還。
具體金額,待資產評估後確定。
法槌落下。
陳昊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李悅捂著臉,肩膀劇烈抖動,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發抖。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媽!」
陳昊突然叫住我。
他站起來,踉蹌著走到我面前,眼眶通紅:「媽……你真要看著我們死嗎?房子沒了,我們住哪?孩子馬上就要生了,你讓他一出生就租房子住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小時候清澈明亮,總跟在我身後叫「媽媽」。
長大後漸漸變得疏離、不耐煩。
而現在,裡面全是恐慌、憤怒,還有悔意。
「陳昊,」我開口,聲音平靜,「你還記得你七歲時,我接你回家的那天嗎?」
他愣住。
「你拉著我的手,小聲問我,阿姨,我真的可以有家嗎?我說,不是阿姨,是媽媽。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
我深吸一口氣:「我用了二十三年,把你當成親生兒子,給你一個家。你用一天,把它毀了。」
他嘴唇顫抖,眼淚終於掉下來:
「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以後一定好好孝順你,我發誓……」
「太晚了。」我說。
不是氣話,是事實。
有些東西碎了,就拼不回去了。
有些傷口深了,就永遠會留疤。
我轉身,朝法庭外走去。
「媽!」他在身後嘶喊,「媽……」
我沒有回頭。
16
走出法院時,外面下起了小雨。
哥哥撐傘來接我,什麼也沒問,只是攬住我的肩。
坐進車裡,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贏了。
但為什麼,一點都不開心。
判決生效後,進入了執行階段。
房子被查封,即將拍賣。
陳昊和李悅搬了出去,租了個一居室。
聽說李悅娘家大鬧了一場,說她嫁了個沒用的男人,還要背一身債。
李悅哭了幾次,差點流產。
陳昊的工作也受到了影響。
債主上門,單位領導找他談話,暗示他主動辭職。
他最終辭了職,現在白天開網約車,晚上做代駕。
哥哥把這些消息告訴我時,我正在陽台上澆花。
新買了幾盆茉莉,白色的花苞散發著淡淡的香。
「他們託人帶話,想再見你一面。」哥哥說,「說願意道歉,願意寫保證書,只求你別再追討剩下的債務。」
我修剪著枝葉,沒說話。
「你怎麼想?」哥哥問。
我放下剪刀,看著遠處灰濛濛的天空。
這一個月,我夢見過陳昊很多次。
有時是他小時候,趴在我膝頭聽故事。
有時是他婚禮上,笑著給我敬茶。
更多的時候,是那天在門口,他冷漠地說:「去養老院對誰都好。」
每次醒來,胸口都悶得厲害。
「哥,」我輕聲說,「我是不是太狠了?」
哥哥走過來,把手放在我肩上:「秀珍,狠的不是你,是生活。是他先對你狠,你才不得不對自己狠。」
是啊。
如果我不狠,現在住在養老院的人就是我。
每天對著四面牆,等著兒子一個月來看一次。
不,他才不會來看我。
我的藥罐子會被徹底遺忘在某個角落。我的照片會被新的裝飾畫取代。我的存在,會慢慢從這個家、從兒子的記憶里抹去。
像從未存在過。
「他們想見,就見一面吧。」我說。
最後一次。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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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的地方,約在一家茶館的包間。
陳昊和李悅早到了。
看見我進來,兩人同時站起來,動作局促不安。
一個月不見,陳昊又瘦了,眼窩深陷,鬍子沒刮乾淨,身上的襯衫洗得發白。
李悅挺著肚子,素麵朝天,眼裡滿是疲憊。
「媽……」陳昊聲音沙啞。
我面無表情,在對面坐下。
包間裡安靜得可怕,只有茶水煮沸的咕嘟聲。
良久,陳昊開口:
「媽……房子下個月拍賣,評估價出來了,六百二十萬。加上存款和車,一共六百四十萬左右。還了這些,還欠七百六十萬。」
他聲音越來越低:「我算過了,就算我拚命干,一輩子也還不完……」
李悅在旁邊小聲啜泣。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有點苦。
「媽,」陳昊抬起頭,眼裡全是血絲,「我知道我錯了,我罪該萬死。但孩子是無辜的……悅悅下個月就要生了,我們租的房子連暖氣都沒有……媽,求您了,給我們一條活路吧……」
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李悅也跟著跪下來,哭聲壓抑。
「媽,我們寫保證書,以後每個月給您養老錢,給您租房子,照顧您到老……」陳昊抓著我的衣角,手在抖,「只求您……別讓我背一輩子的債……我真的扛不住了……」
我看著跪在面前的兩個人。
這個男人,我曾經用生命去愛過。
這個女人,我曾經真心接納過。
現在他們跪在這裡,哭得撕心裂肺,說著悔恨的話。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會心軟。會扶他們起來,會說「算了算了,都是一家人」。
但現在,我沒有動。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哭,看著他們求,看著他們表演這場遲來的懺悔。
等哭聲漸弱,我開口:「陳昊,你還記得你爸最後一次住院時,跟你說的話嗎?」
18
陳昊抬起頭,一臉茫然。
「你爸拉著你的手說,昊昊,照顧好你媽,她這輩子不容易。」我慢慢說,「你當時在看手機,頭也沒抬,說知道了爸。」
陳昊的臉色瞬間慘白。
「你爸走了以後,你做的第一件事,是找遺囑。第二件事,是換鎖。第三件事,是扔我的藥。」我一字一句,「陳昊,不是我不給你活路。是你不給我活路。」
「我……」他想辯解,卻說不出話。
「至於孩子,」我看向李悅的肚子,「你們當初趕我走的時候,想過我也是一個老人,也需要溫暖的家嗎?」
李悅捂著臉,哭出聲。
我放下茶杯,站起身。
「債務的事,法律已經判了,按判決執行。」我說,「至於你們的生活,是你們自己的事。就像當初我被趕出家門時,我的生活也是我自己的事。」
走到門口,我停住腳步,沒有回頭。
「陳昊,這二十三年,我不後悔養你。但如果有下輩子——」
我頓了頓。
「我們不要再遇見了。」
門拉開,又關上。
隔絕了裡面的哭聲,也隔絕了過去二十三年的一切。
走廊很長,燈光昏暗。、
我一步步往前走,腳步很穩。
19
哥哥在茶館門口等我,靠在車邊抽煙。
看見我出來,他掐滅煙頭:「談完了?」
「嗯。」
「怎麼樣?」
「該說的都說了。」
哥哥拉開車門,等我坐進去,他才繞到駕駛座。
車子發動,駛入夜色。
窗外,城市的燈火一盞盞亮起,又一盞盞後退。
像人生里那些遇見的人,發生的事,來了,又走了。
「後悔嗎?」哥哥問。
我想了想,搖頭。
「不後悔。」
疼是真的,但清醒也是真的。
有些路,走錯了可以回頭。
有些人,看錯了卻不能重來。
餘生還長,我要為自己活了。
車子拐過街角,將那片燈火徹底拋在身後。
前方,夜色深濃,但總有星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