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學期開始,學費你自己想辦法。」
我爸平靜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
我把手裡的三百二十塊錢放回抽屜:「什麼意思?」
「助學貸款,或者勤工儉學。」他說,「我供你到大學,已經盡到責任了。」
我靠在椅背上,宿舍的天花板上有道裂縫,從我大一進來就在那兒。
「上周你不是剛給陳叔家的兒子交了學費?一年八千,對吧?」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
「他家困難。」我爸說,「父母都是農民。」
「我媽呢?」我問,「我媽走了五年,你一個月工資六千,養八個貧困大學生,我就不困難?」
「你是我兒子,吃點苦怎麼了?」
「我吃的苦還少嗎?」我看著桌上那箱泡麵,「爸,我食堂一頓飯超過五塊錢都不捨得吃。你給那些學生買電腦、買參考書的時候,想過你兒子穿的鞋底都快磨穿了嗎?」
「林皓,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計較?」
「因為我快活不下去了。」我說,「下學期的學費五千八,住宿費一千二,我上哪兒弄這七千塊錢?」
「自己想辦法。」
電話掛斷了。
1
我握著手機,螢幕暗下去,照出我自己的臉。二十歲,頭髮該剪了,眼鏡腿用膠帶纏著,身上這件T恤穿了三年。
室友王浩從上鋪探出頭:「皓哥,又是你爸?」
「嗯。」
「還沒鬆口?」
「松不了。」我把手機扔到床上,「他錢都給別人家孩子了。」
王浩爬下來,從抽屜里拿出一盒餅乾遞給我:「先墊墊。要不……你跟輔導員說說?」
「說什麼?」我扯開餅乾包裝,「說我爸把錢都捐了,不給我交學費?」
「至少申請個困難補助。」
我咬了口餅乾,太甜,甜得發苦。
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我姑。
「小皓,你爸剛給我打電話了。」
「他說什麼?」
「他說你跟他要錢,態度不好。」我姑的聲音軟下來,「你爸也不容易,那些貧困生……」
「姑姑。」我打斷她,「我爸一個月工資六千,對吧?」
「差不多……」
「他資助了八個學生,每個人一年最少給五千,這就是四萬。」我算給她聽,「他自己不吃不喝?」
我姑沒說話。
「我大一開學,他給我一千五百塊錢,說是一個月生活費。」我說,「結果呢?這一千五用了四個月。」
「你爸說讓你鍛鍊……」
「鍛鍊什麼?鍛鍊怎麼一天吃兩頓泡麵?」我笑了,「姑姑,你知道我室友一個月生活費多少嗎?兩千。我連他們零頭都沒有。」
電話那頭只有呼吸聲。
「我不是要跟那些貧困生搶錢。」我說,「但我至少得活下去吧?」
「小皓,你爸他……他就是心善。」
「對誰都善,除了我。」
掛斷電話後,我打開電腦,搜索「助學貸款申請流程」。
表格很長,要填父母收入。我在「父親月收入」那欄打了六千,在「是否同意提供經濟支持」那欄選了「否」。
理由寫什麼?
我想了想,敲下一行字:父親收入用於資助八名非親屬貧困學生,無力承擔本人學費。
提交。
關掉網頁,我看了眼時間。晚上七點,該去便利店上夜班了。
王浩問我:「今晚還去?」
「去。」我抓起外套,「不去下個月真要吃土了。」
「你爸要是知道……」
「他不會知道。」我說,「他忙著當大善人,沒空管我。」
便利店的夜班從八點到凌晨四點,一小時十二塊。一晚上九十六,周末兩個晚上就是一百九十二。一個月差不多八百,夠我吃食堂最便宜的窗口。
老闆是個中年女人,看我進來,指了指櫃檯後面:「今晚你理貨,貨架我都標記了。」
「好。」
「對了,快過期那些食品,你可以拿點。」她說,「別浪費。」
「謝謝姐。」
理貨的時候,手機震了一下。
2
是我爸的簡訊:「下個月開始,生活費也不給了。你成年了,該自己負責。」
我看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後回了一句:「知道了。」
把手機塞回口袋,我繼續搬箱子。泡麵、餅乾、礦泉水,一箱箱從倉庫搬到貨架。汗水順著脖子流進衣領,後背濕了一片。
凌晨兩點,店裡沒人。我坐在收銀台後面,從書包里掏出高數作業。
一道題還沒寫完,門開了。
「歡迎光臨。」我沒抬頭。
「林皓?」
我抬起頭,愣住了。
我爸站在門口,穿著那件他只有重要場合才穿的夾克。他身後跟著一個女人,手裡拿著相機,脖子上掛著記者證。
「爸?」我站起來,「你怎麼……」
「這位是市晚報的劉記者。」我爸說,臉上帶著我很久沒見過的笑容,「我們報社想做一期關於長期資助貧困學生的愛心人士專題。我想著,你是我兒子,最能證明我的教育理念。」
劉記者舉起相機:「同學,我們可以採訪你幾個問題嗎?關於你父親對你的教育方式。」
我看著我爸,他眼裡有光——那種只有在接受表彰、拿獎狀時才有的光。
「現在?」我低頭看了眼自己——髒兮兮的工服,頭髮亂糟糟,手上還沾著灰。
「對,就現在。」我爸走上前,壓低聲音,「好好說,別給我丟人。」
劉記者已經打開錄音筆:「同學,聽說你父親一直用『挫折教育』培養你,能具體說說嗎?」
我看向我爸。
他朝我點點頭,眼神里滿是期待。
我深吸一口氣,對著錄音筆說:「挫折教育?對,我父親確實在讓我體驗什麼叫挫折。」
我爸笑了。
我接著說:「比如讓我吃最便宜的泡麵,穿別人捐的舊衣服,高中三年沒買過一本參考書。大學學費讓我自己貸款,生活費讓我自己掙。他說,這樣才能培養出獨立的人格。」
我爸的笑容僵住了。
劉記者眼睛亮了:「所以你認為這種教育方式有效嗎?」
「有效。」我說,「有效到我現在每天打兩份工,學習成績全班倒數,因為沒時間複習。有效到我營養不良,去年體檢測出貧血。有效到……」
「林皓!」我爸打斷我,「你說這些幹什麼?」
我看著劉記者:「您還想聽更多嗎?關於一位『大善人』如何對待自己親生兒子的細節?」
相機閃光燈亮了。
我爸的臉,在那一瞬間白得像紙。
閃光燈滅掉的時候,便利店裡的空氣好像凝固了。
我爸站在那兒,盯著我,眼神像是要在我身上燒出兩個洞。劉記者還舉著錄音筆,但手指已經有些不自然了。
「林皓,」我爸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你胡說什麼?」
3
「我哪句胡說了?」我問。手在工服褲子上擦了擦,汗濕的掌心在布料上留下印子。
劉記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職業敏感讓她嗅到了更值得挖掘的東西:「林先生,您兒子剛才說的這些情況……屬實嗎?」
「他誇張了!」我爸轉向記者,臉上的笑容重新擠出來,但很僵硬,「孩子不懂事,覺得我對別人好就是對自己不好。我是想鍛鍊他,男孩嘛,吃點苦將來才有出息。」
「吃泡麵,穿舊衣服,自己掙學費和生活費,」劉記者複述我的話,眼神銳利起來,「這些都是『鍛鍊』的一部分?」
「現代社會孩子太嬌慣!」我爸聲音提高了一些,「你看那些我資助的孩子,哪個不是窮苦出身?人家能吃苦,我兒子憑什麼不能?」
我彎腰,從收銀台下面拿出我的書包。
「你幹什麼?」我爸警惕地問。
我沒說話,從書包里掏出飯盒。塑料的,邊角磕破了,用透明膠纏著。打開,裡面是半個干硬的饅頭,還有一小包榨菜。
「這是我今天的晚飯。」我把飯盒放在收銀台上,「便利店老闆好心,給我留了點快過期的麵包,我當早飯吃了。午飯是食堂最便宜的素菜,兩塊五。晚飯就這個。」
劉記者的相機又舉起來了。
「別拍!」我爸伸手去擋。
我躲開他的手,又從書包側袋裡掏出一雙鞋。球鞋,帆布的,左邊鞋底和鞋幫已經裂開一道口子,我用黑線粗糙地縫過,針腳歪歪扭扭。
「這鞋我穿了兩年。」我說,「鞋底快磨平了,下雨天進水。上體育課跑步,差點摔跤。」
我爸的臉由白轉紅,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來:「我少給你買鞋了嗎?你去年不是有一雙新的?」
「那雙你買小了。」我看著他,「我說碼數不對,你說穿穿就鬆了。結果磨了三個水泡,後來我給隔壁寢室的人了,他腳小。」
劉記者的錄音筆湊得更近了。
「林先生,您對兒子和您資助的貧困生,似乎確實採取了不同的標準?」她的問題很直接。
「那不一樣!」我爸幾乎是吼出來的,「我資助那些孩子,他們是真困難!家裡父母殘疾,或者單親,或者偏遠山區!林皓他有什麼?他有我這個父親!他有學上!他不知足!」
「是啊,我有學上。」我從書包最裡層抽出一疊文件,拍在收銀台上,「助學貸款合同。我剛簽的,下學期的學費。爸,你要看看嗎?年利率4.5%,畢業開始還。」
我爸盯著那份合同,呼吸粗重。
4
「還有這個。」我又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展開,「上學期成績單。你看,高數62,剛及格。為什麼?因為我晚上要打工,沒時間做作業,沒時間複習。老師跟我說,我再這樣下去,可能要掛科重修。」
便利店門口的風鈴響了,有人推門進來。是個晚歸的年輕人,看到店裡的陣勢,愣了一下,又退出去了。
沉默像潮水一樣淹進來。
劉記者先開口,聲音比剛才平靜了許多:「林皓同學,你父親資助的八名貧困生,你認識嗎?或者,你了解他們的情況嗎?」
「認識三個。」我說,「有一個是我爸同事的女兒,我爸每年給她五千。她用的手機是最新款。還有一個,我爸給他買了台筆記本電腦,說是學習需要。那台電腦價格,夠我兩年生活費。」
「你懂什麼!」我爸猛地一拍收銀台,「人家學習好!將來有出息!投資要有眼光!」
「所以我學習不好,就沒資格被投資,是嗎?」我問。
我爸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劉記者關掉了錄音筆:「林先生,今天的信息量有點大。我想……我們需要更深入地聊聊。或許改天,約個正式採訪?」
「不採了!」我爸一把抓起自己的包,「這專題不做了!你們報社找別人吧!」
「可是林先生……」
「沒什麼可是!」我爸轉身就要走,又停下來,指著我,「林皓,你等著。回家再跟你算帳!」
他摔門出去,玻璃門震得嗡嗡響。
劉記者沒立刻走。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收銀台上那些東西——破飯盒,爛球鞋,貸款合同。
「這些東西,我能拍張照嗎?」她問。
「能。」
相機快門響了幾聲。拍完,她遞給我一張名片:「如果……如果你需要幫助,或者想說什麼,可以聯繫我。」
我接過名片,沒看,塞進口袋。
「你爸他……」她猶豫了一下,「一直這樣?」
「從我媽走後,就這樣了。」我說,「他說要把對我媽的愛,擴散給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劉記者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說:「保重。」
她也走了。
便利店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慢慢地把飯盒蓋好,把鞋塞回書包,把貸款合同折好。手有點抖,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別的什麼。
凌晨四點,交接班的同事來了。看我臉色不好,問我是不是病了。
「沒病。」我說,「就是有點累。」
騎車回學校的路上,天還是黑的。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手機在口袋裡震個不停。
先是我姑:「小皓!你爸剛打電話,氣得不行!你怎麼能當著記者面說那些話?你讓你爸以後怎麼做人?」
「姑姑,我做人的時候,他想過嗎?」我回了一句,把電話掛了。
接著是我爸的簡訊,一連三條:
5
「你現在翅膀硬了是吧?」
「我養你這麼大,就是讓你來拆我台的?」
「有本事這輩子別回家!」
我看著那些字,突然覺得特別沒意思。
回宿舍時,天邊已經泛白了。王浩還沒睡,在打遊戲。看我進來,他摘下耳機:「皓哥,你臉色怎麼這麼差?便利店出事了?」
「沒。」我脫了外套,「就是我爸來了。」
「來給你送錢?」
「來帶記者採訪我。」
「……啊?」
我把事情簡單說了。王浩聽完,遊戲都不打了:「我靠!你爸這也太……那記者真把什麼都記下來了?」
「錄了音,拍了照。」
「會登報嗎?」
「不知道。」
我洗了把臉,爬上床。躺下的時候,全身骨頭都在發酸。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個陌生號碼。
「喂?」
「是林皓同學嗎?」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我是市晚報的編輯部主任,姓周。劉記者剛才跟我彙報了情況,我們覺得你和你父親的故事……很有典型性。我們想做一個深度報道,不知道你是否願意接受正式採訪?」
我看著上鋪的床板,那裡貼著我大一剛來時寫的便利貼:「努力,改變命運。」
「報道會用真名嗎?」我問。
「我們會用化名,但細節會保留。如果你父親不同意……」
「我同意。」我說。
電話那頭安靜了兩秒:「你確定嗎?這可能會對你和你父親的關係造成進一步……」
「已經沒什麼可毀的了。」我說,「周主任,我只有一個要求。」
「你說。」
「報道里,請把我助學貸款的合同照片登上去。還有我的鞋。」
掛掉電話後,我盯著天花板。
窗外,天徹底亮了。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我做的決定,可能會讓某些人今天很難過。
但我想,我已經難過了夠多年。
報道是周五出來的。
我早上六點起床,準備去圖書館占座。路過宿舍樓下的報亭時,看到最新一期《市晚報》頭版下方的標題:《「大善人」的陰影:父親資助八名貧困生,親兒子卻靠助學貸款和泡麵度日》。
我買了份報紙。
照片印得很清楚——我那雙縫過的破球鞋,那個纏著膠帶的飯盒,還有助學貸款合同上我的簽名。我的臉打了馬賽克,但認識我的人應該能認出來。
文章用了化名,但細節全在。記者劉敏寫得很克制,只是客觀陳述事實:林建國,某國企職工,連續六年資助八名貧困大學生;其子林皓,大二學生,靠助學貸款支付學費,靠打工維持生活,營養不良,成績下滑。
最致命的是對比列表:
6
·林建國資助學生A:年度資助款8000元,另購筆記本電腦一台(價值6500元)
·林建國資助學生B:年度資助款5000元,支付其弟初中學費3000元
·林建國其子林皓:年度資助0元,自行貸款學費5800元,月生活費不足500元
我坐在圖書館角落,把文章看完。
手機開始震動。
第一個打來的是我姑,聲音帶著哭腔:「小皓!報紙上那文章是你讓登的?」
「是。」
「你瘋了嗎!你爸看到報紙,氣得把家裡茶杯都摔了!現在親戚朋友全打電話來問!你讓你爸以後怎麼見人!」
「姑姑,」我壓低聲音,「我爸見不見人,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是你爸!」
「他把我當兒子了嗎?」我問,「他給那些學生買電腦的時候,想過我需要一台電腦寫作業嗎?他給人交學費的時候,想過我下頓飯在哪兒嗎?」
「可你這樣一鬧,那些被你爸資助的學生怎麼辦?人家會不會覺得難堪?」
我愣住了。
「姑姑,你打電話來,不是擔心我,是擔心那些學生會難堪?」
電話那頭沉默了。
「我明白了。」我說,「掛了。」
第二個電話是我爸。他沒說話,我先聽到的是粗重的呼吸聲,像一頭被激怒的牛。
「林皓。」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你現在滿意了?」
「不滿意。」我說,「我還沒拿到下學期的學費。」
「你……」他深吸一口氣,「你知道剛才誰給我打電話了嗎?張主任!我們單位管宣傳的張主任!他說我這事影響單位形象!讓我寫檢查!」
「哦。」
「就一個『哦』?你把我工作都毀了!」
「你的工作不是我毀的。」我說,「是你自己。你資助學生沒錯,但你對我做的那些事,經得起別人看嗎?」
「我對你怎麼了?我少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
「對,你沒少。」我說,「你只是讓我活得像個乞丐,然後告訴全世界你在做慈善。」
電話里傳來砸東西的聲音。
「我告訴你林皓,從今天起,我沒你這個兒子!」
「行。」我說,「那麻煩你以後別帶著記者來找我,讓我配合你演戲。」
我掛了電話。手有點抖,但心裡卻異常平靜。
第三個電話是陌生的本地號碼。
「喂?」
「是林皓同學嗎?」一個溫和的男聲,「我是理工大學生處的李老師。我們看到了今天的報道,想跟你了解一下情況。」
「什麼情況?」
「關於你的家庭經濟狀況,還有你在校的實際困難。」李老師說,「如果情況屬實,學校有一些補助政策可以幫你申請。」
我握緊了手機:「需要我提供什麼證明?」
「方便的話,今天下午來一趟學生處,我們當面聊?」
「好。」
7
剛掛斷,第四個電話進來了。
這次是個年輕的女聲,帶著遲疑:「請問……是林皓嗎?」
「我是。你哪位?」
「我是……陳小雨。你爸爸資助的學生之一。」
我坐直了身體。
「我看到了報紙。」陳小雨的聲音很小,「我……我不知道你過得這麼……」
「跟你沒關係。」我說。
「有關係!」她急急地說,「林叔叔每年給我五千,說是他兒子已經工作了,家裡寬裕。我沒想到……你還在上學。」
我笑了:「他真這麼說?」
「嗯。還說你不缺錢,就是不想靠家裡。」她停頓了一下,「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不會要這個錢的。」
「你要不要錢,是你的事。」我說,「我爸願意給,是他的事。」
「但這是你的錢!」陳小雨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林皓,我會把今年的錢退給你。不,我把這幾年的都退給你!我打工還!」
「不用。」我說,「你自己留著吧。我爸要當善人,你別拆他台。」
「可是……」
「沒什麼可是。」我看著窗外,陽光刺眼,「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掛掉陳小雨的電話後,手機終於安靜了。
我打開電腦,登錄學校論壇。果然,已經有人轉發了報道連結,帖子標題是:《看了今天晚報嗎?咱們學校好像有個「大善人」的兒子在挨餓》。
底下跟帖已經幾百條:
「我的天,這爸是親的嗎?」
「資助八個外人,自己兒子吃泡麵?這是什麼操作?」
「樓上不懂,這叫捨己為人,大愛無疆(狗頭)」
「我是他同班同學,確實,他每天打兩份工,上課老打瞌睡」
「這種人也能評先進?單位不調查嗎?」
「他兒子好慘,但也好剛,直接捅給媒體了」
我關掉網頁。
下午兩點,我去了學生處。
李老師四十多歲,戴著眼鏡,看到我進來,示意我坐下。
「林皓同學,報道我們核實過了,基本屬實。」他開門見山,「你父親確實是我們學校幾位貧困生的資助人,這件事我們之前知道。但我們不知道的是……你的處境。」
「現在知道了。」我說。
「學校有一些緊急補助,可以幫你解決下學期的學費和基本生活費。」李老師推過來一份表格,「但需要你父親的單位出具一些證明。」
「他不會開的。」
「為什麼?」
「因為他覺得我在逼他,在毀他名聲。」我看著李老師,「他覺得我應該在記者面前說:我爸對我嚴格要求,是為了我好。那些貧困生更需要幫助,我作為他的兒子,應該理解和支持。」
李老師沉默了。
「李老師,我不要補助。」我說,「我就想問,學校能不能讓我多打一份工?圖書館或者實驗室助理什麼的,時間固定點,工資低點也行。」
8
「你現在的打工……」
「便利店夜班,餐廳中午洗碗,周末發傳單。」我說,「時間太碎,我沒法學習。再這樣下去,我真要掛科了。」
李老師看著我,眼神複雜。
「我給你安排圖書館的勤工助學崗位。」他說,「一周二十小時,一小時十五塊。另外,食堂有個窗口招幫廚,包兩頓飯。你去試試。」
「謝謝李老師。」
「還有,」他猶豫了一下,「你父親那邊……需要學校出面調解嗎?」
「不用。」我站起來,「我們已經調解完了。」
「怎麼調解的?」
「他讓我自生自滅,我同意了。」
走出學生處,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我爸的同事王叔,我小時候他經常來家裡喝酒。
「小皓,你爸的事我聽說了。」王叔嘆了口氣,「你爸這人……唉,就是太好面子。但你這孩子也是,家醜不可外揚,你怎麼能捅給記者呢?」
「王叔,如果家醜是關起門打孩子,那確實不該外揚。」我說,「但如果家醜是當爹的把家裡錢全送外人,讓親兒子餓肚子,我覺得該讓人評評理。」
「可那是你爸的錢!他愛給誰給誰!」
「對,是他的錢。」我說,「所以我沒報警,沒起訴,我只是告訴了記者。王叔,這犯法嗎?」
王叔啞口無言。
「您要勸,勸勸我爸,讓他以後別帶著記者來我打工的地方,讓我配合他演戲。」我說,「我配合不了。」
掛掉電話,我深吸一口氣。
口袋裡的手機還在震動,但我不想再接了。
我走回宿舍,路上遇到幾個同學,他們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欲言又止。我沒打招呼,徑直上樓。
推開宿舍門,王浩正對著電腦,看到我進來,轉身說:「皓哥,你看班級群了嗎?」
「沒。」
「輔導員發通知,說鑒於近期某媒體報道涉及我校學生,提醒大家『理性看待,不傳播不實信息』。」王浩頓了頓,「這說的就是你吧?」
我打開手機,班級群里果然有條@全體成員的通知。
底下沒人回復,一片死寂。
「大家都不敢說話。」王浩說,「但私底下都在聊。皓哥,你這次……真的鬧大了。」
「我知道。」
「你爸那邊……」
「斷絕關係了。」我說。
王浩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爬上床,躺下。
手機在枕邊震動,螢幕亮著,顯示又一個陌生來電。
我沒接。
讓它響。
窗外,天色漸暗。
報道登出來的第一天,我接了十三個電話,收到了二十多條簡訊。
9
沒有一條是問我:「你還好嗎?」
沒有一條。
圖書館的勤工助學崗位下周才開始。
但食堂幫廚的活兒,第二天就能上工。
早上五點半,天還沒亮透,我就站在了食堂後廚。主管是個胖大叔,繫著沾滿油漬的圍裙,上下打量我。
「李老師介紹的那個?」
「是。」
「以前干過廚房嗎?」
「洗過碗。」
胖大叔笑了:「行,先跟著老張洗菜。包你兩頓飯,早飯六點半,午飯十一點。工錢一天四十,日結。能幹嗎?」
「能。」
老張是個五十多歲的師傅,話不多,扔給我一件舊圍裙和一個大塑料盆。盆里是成堆的菠菜,要一根根摘乾淨,爛葉子去掉,根剪掉。
我蹲在角落的水池邊開始幹活。水很涼,手指很快凍得通紅。後廚里蒸汽瀰漫,油煙味嗆人。
六點半,早飯時間。員工餐是饅頭、稀飯和鹹菜。我領了一份,蹲在廚房門口吃。饅頭是熱的,稀飯很稠,鹹菜有點咸,但管夠。
胖大叔端著碗蹲我旁邊:「你就是晚報上那孩子吧?」
我筷子頓了一下:「您看了?」
「看了。」他咬了口饅頭,「你爸真不是東西。」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
「我也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大。」胖大叔說,「我省吃儉用供他讀書,自己穿十塊錢的拖鞋都捨不得換。當爹的,自己苦點沒事,不能讓孩子苦。」
我沒說話。
「你爸那種,叫虛偽。」胖大叔喝了口稀飯,「拿兒子的命換自己的好名聲。這種人我見過,廠里以前也有,對外人客客氣氣,回家打老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