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噎住了,嘴唇哆嗦著,只一個勁搖頭。
我走進電梯。門關上前,聽見會議室傳來壓抑的爭吵聲:
「都怪誰啊?非要車厘子,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
「周悠悠呢,她怎麼不說話?」
「我就是隨口一說……」
「隨口一說?現在好了,三個月工資沒了!」
第二天,車厘子中午送到,幾百箱堆在前台,紅得發黑的盒子摞成小山。
行政部小姑娘跑來問我:「林總,真發啊?」
「發。」
「那還做宣傳嗎?」
「做。」
下午三點,公司官方號發了推送。
照片拍得精緻:車厘子打開,飽滿深紅的果子堆在絲絨布上,旁邊擺著公司logo卡片,手寫體「甜滿新年」。
配文:「今年過年,我們不要錢,只要甜。」
評論炸得更厲害了。
前幾條還在夸:「良心公司!」「這才叫溫暖!」
沒翻幾條,畫風開始突變:
「等等,我剛聽我舅舅家的兒子說他們公司年終獎是三個月的工資,比明銳科技還要高誒。」
「真的假的,三個月?多出一個月的工資,那可比兩箱車厘子有用多了。」
「對啊,誒等會兒,所以他們現在年終獎沒了?」
「用三個月工資換兩箱水果?」
再往後,風向開始大幅轉變:
「原來發了三個月工資,這不算少了啊,那些員工也太貪心了,還嫌不夠多?」
「被剪輯的視頻騙了,以為公司一毛不拔,結果人家發了三個月呢!」
「所以現在員工滿意了,車厘子到手了?」
「周悠悠呢,現在怎麼不說話了?」
公司內部的氣氛更沉悶,陸續有人來敲我辦公室的門,第一個人說他年輕不懂事,被帶了節奏,不應該如此貪心。求著我再給一次機會,家裡房貸還等著還。
第二個小姑娘,眼睛紅腫,說自己就是嘴快,其實心裡對公司感激得很。
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
我讓他們進門,聽他們說完,然後平靜地告知,公司決定已經做出,不會更改。
至於他們的工作表現,人事部門會按常規進行季度評估。
看著他們失魂落魄地離開,背影和昨天在會議室里起鬨時的亢奮判若兩人。
我去茶水間倒咖啡時,聽見隔間裡兩個女員工壓低聲音說話:
「我老公昨晚跟我吵到半夜,說我不該在會上多嘴。現在好了,三個月工資沒了。」
「我也是。我媽打電話罵我,說人家要車厘子你跟著起什麼哄。」
「周悠悠今天沒來上班?」
「來了,在倉庫分車厘子呢。沒人幫她,她自己一個人搬了一上午。」
「活該。要不是她……」
聲音漸低。
我轉頭在走廊里遇見了周悠悠。
她正推著搬運車,車上堆著十來個箱子,手臂發抖。
看見我,她停下,低頭讓路。
「分發順利嗎?」我問。
「……還好。」她嗓子啞了。
我點點頭,走過去。走了幾步回頭,她還站在原地,手撐著搬運車,肩膀塌著。
窗外雪光映在她側臉上,白得沒有血色。
第二天,助理送文件時順口說:
「林總,員工私下拉了個群,叫『車厘子受害者聯盟』。」我抬頭。
「三百多人,快加滿了。」助理小聲說,「都在罵周悠悠。」
「罵什麼?」
「說她不光貪心,還裝可憐,把大家都騙了,還害大家丟了三個月工資。說她是商業間諜,故意搞垮公司。還有人說,要聯名要求開除她。」
我接過文件:「知道了。」
助理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網上現在也開始罵周悠悠了。有人發了咱們公司內部爆料,說年終獎真沒了,現在大家都在怪她。」
我打開網頁。
果然,那條「冷血資本家」的熱搜下面,新湧出一批評論:
「最新消息:這家公司真的取消年終獎只發車厘子了!」
「周悠悠滿意了?你的『心意』害同事損失幾萬塊!」
「現在知道什麼叫搬石頭砸自己腳了吧?」
「要我說說這事感覺不對勁啊,普通員工哪敢跟老闆這麼剛?怕不是對家派來的。」
「周悠悠出來走兩步?你的車厘子香嗎?」
我關掉頁面。手機響了,是秦律師。
「林總,您讓查的監控有結果了。」他說,「前天茶水間,拍視頻的人找到了。」
起訴書是三天後送達的。
周悠悠收到法院傳票時正在分車厘子。
行政部說很多人沒領,倉庫堆不下了,讓她想辦法處理。
她拆開一箱,用保鮮盒分裝,挨個工位送。
送到運營部時,一個男員工把盒子推回來:「不用了周小姐,我吃不起這麼貴的水果。」
旁邊有人嗤笑。
送到技術部,張放——那個在會上說「我老婆問發不發車厘子」的眼鏡男——看都沒看她:「放那兒吧。」
周悠悠把盒子放在他桌角,轉身時聽見他低聲對同事說:「三個月工資換這破玩意兒,我可真謝謝她了。」
送到我辦公室時,她眼睛還是紅的,但這次沒哭。
「林總,您的。」她把盒子放在桌上,轉身要走。
「周悠悠。」
她停住。
「傳票收到了?」我問。
她點頭,沒有回頭。
「律師找了嗎?」
「找了。」她聲音啞得厲害,「但我沒錢付律師費。」
「公司有法律援助。」我說,「你可以申請。」
她終於轉過身看我。
三天,她瘦了一圈,針織衫領口松垮垮的:「林總,您到底想幹什麼?」
「維護公司權益。」
「我說了,視頻不是我拍的!」
「但你說了那些話。」我打開車厘子盒子,拈起一顆。確實大,深紫色,看著很誘人,「你當著全公司的面,說發錢沒心意,說要車厘子才有年味。你煽動情緒。」
「我只是提建議!」
「建議?」我把車厘子放回去,「周悠悠,你知道因為你這個建議,公司損失多少嗎?」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我報了個數字。七位數。
「我賠不起。」她身子晃了晃。
「我知道。」我合上蓋子,「所以官司你要輸。輸了,你會被列入失信名單,不能坐高鐵,不能貸款,找不到正經工作。你父母在老家會被人指指點點——看,那就是非要車厘子那家的女兒。」
她肩膀開始抖。
「但有個辦法。」我說。
她抬起眼睛。
「告訴我,誰讓你這麼做的。」
她瞳孔收縮了一瞬。很小,但被我抓住了。
「沒人讓我……」她聲音發虛。
「周悠悠。」我站起來,走到她面前,聲音低沉,帶著壓迫感。
「你三個月前入職,簡歷完美,面試滿分。第一個月就拿下兩個陳默跟了半年沒拿下的客戶。第二個月提議年會改形式,省了二十萬預算。第三個月——年終會上,你當著所有高管的面,要車厘子。」
我一字一句:「你不是提建議。你是衝著搞垮公司來的。」
她後退一步,撞到門框。
「我不——」
「明銳科技給了你多少報酬?」我問,「還是承諾你,等我們垮了,給你職位?」
她呼吸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沒有證據的話,」她終於說,「我可以告您誹謗。」
「證據我有。」我走回桌前,從抽屜里拿出文件夾。
「你入職第二周,報銷了一筆招待費,三千七。餐廳發票是真的,但那天餐廳監控顯示,和你吃飯的人是明銳的副總。」
她僵住。
「第三個月,你提交的市場分析報告里,有三分之二數據和明銳內部流出的版本一致。」
我翻了一頁,「還有,你手機里有個加密相冊,昨天被我們技術部破解了。裡面是你和明銳人事總監的聊天記錄——關於『任務完成後』的入職安排。」
文件夾摔在桌上,聲音不大,但在周悠悠聽起來異常刺耳。
她腿軟,伸手扶住牆,不讓自己倒下去。
「你們……破解我手機?」
「公司配的手機。」我說,「條款你簽過字,公司有權監控工作用途。」
她閉上眼睛。
「他們要上市了。」她聲音輕得像耳語,「需要市場份額……你們是最大競爭對手。」
「所以派你來?」
「不是派。」她迅速抹了把臉,「是交易。他們給我媽付了手術費,六十萬。我需要錢,他們需要人。」
「陳默呢?」
「他不知道全部。」她語速快起來,像急著甩掉什麼,「我只跟他說,明銳那邊有朋友,能介紹客戶。他缺業績,就……」
就上鉤了。
我坐回椅子,看著她。
「庭審在下周三。」我說,「你可以選擇在法庭上說這些,也可以選擇現在說。」
「說了會怎樣?」
「你會坐牢。」我實話實說,「商業間諜,數額巨大,三年起步。」
她哭了。沒有聲音,只是眼淚不停流。「但我可以給你另一個選擇。」我說,「配合我,把明銳拖下水。你媽的醫藥費,我出。你坐牢的時間,我請最好的律師幫你減到最短。」
她抬起頭:「為什麼……要幫我?」
「不是幫你。」我說,「是交易。你毀我公司,我毀你人生,本來該兩清。但現在有個更大的目標——明銳。而我…」
我聲音頓了頓,「想把他們收入囊中。」
她想了很久。
終於,「我配合。」她說。
我伸出手。
她猶豫了一下,握上來。手心冰涼,全都是汗。
「第一件事,」我說,「把完整聊天記錄給我。第二,約明銳的人見面,錄音。第三——」
我停頓,看著她的眼睛。
「在法庭上,承認一切。承認你要車厘子,是計劃的第一步。」
「那樣我就徹底完了。」她鬆開手,慌亂地看著我。
「你早就完了。」我說,「從你收那六十萬開始。」
她走了。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我打開車厘子盒子,吃了一顆。確實甜,甜得發膩,像糖漿灌進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