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想讓家裡資助了三年的貧困生溫硯當上門女婿,說他品行高潔,前途無量。
溫硯卻當眾義正言辭的拒絕了,說我家做生意「太市儈」 「滿身功利味」,只會娶「品行高潔的普通女孩」。
我轉頭讓我爸重新去選個願意入贅的人選。
沒兩天,我爸笑嘻嘻領來了死溫硯的死對頭——段汶京。
他也是我們家資助的學生之一。
父母早亡,沒有亂七八糟的朋友和不良癖好,重點是他那張臉比溫硯還要帥。
段汶京先是端著禮貌笑:「我只想有個溫暖的家庭,安穩度日。」
我挑著眉讓他說實話。
他紅著耳根坦白:「姐姐,我想吃軟飯,想要一個家。」
第一章
我爸五十歲生日宴擺在了家裡最大的那家「於家味道」總店。
包廂開了三桌,坐滿了人。
親朋好友,還有我爸這些年資助過的那些貧困生——他總說,這些孩子離家遠,得多叫來一起吃頓飯,熱鬧。
我坐在主桌,看著我爸喝得滿臉通紅,挨個拍那些學生的肩膀,問他們最近怎麼樣,錢夠不夠花。
像個老父親。
不,在我爸心裡,這些就是他孩子。
「小溫啊,」我爸的手最後落在一個穿白襯衫的年輕人肩上,力道很重,帶著醉意,「來,過來,坐叔旁邊。」
溫硯。
我認得他。
我家資助了他三年,從大二到現在大四。品學兼優,長得清俊,說話永遠不急不緩,帶著一股子書卷氣。
是那種長輩看一眼就會喜歡的類型。
溫硯笑著坐過來,給我爸倒酒:「於叔,您少喝點。」
「高興!今天高興!」我爸拍著他肩膀,轉頭看向我這桌的親戚們,嗓門洪亮,「你們看看,這孩子,多好!年年拿獎學金,懂事,孝順!上回我感冒,還特地來看我!」
親戚們笑著附和。
我低頭喝了口果汁,沒說話。
「霧霧,」我媽去世得早,我爸就愛連名帶姓喊我,他朝我招手,「你也過來!」
我放下杯子走過去。
我爸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溫硯,看看我,又看看他,忽然嘆了口氣。
包廂里漸漸安靜下來。
我心裡咯噔一下。
不會吧。
「小溫啊,」我爸的聲音在安靜的包廂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醉後的認真,「叔看著你長大,你品行好,有前途。霧霧呢,也二十四了,該找對象了。」
他頓了頓。
滿場寂靜。
我感覺到溫硯的手臂微微僵了一下。
「你們知根知底的,」我爸繼續說,臉上是那種樸實的、毫無城府的笑,「要不……你當叔家上門女婿,怎麼樣?以後,咱就是一家人!」
「轟——」
包廂里瞬間炸了。
親戚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善意的起鬨和祝福。
「哎喲!老於,你這主意好啊!」
「小溫這孩子是真不錯!跟霧霧郎才女貌!」
「門當戶對談不上,但知根知底最重要!」
「霧霧,你說是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
有好奇,有打量,有期待,也有角落裡幾個年輕學生掩不住的羨慕或嫉妒。
我看向溫硯。
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那雙總是溫和帶笑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清晰的錯愕,隨即,是某種……被冒犯的不悅。
很細微。
但我看到了。
我心裡那點因為父親突然提議而升起的尷尬,瞬間涼了下去。
行。
你看不上。
正好,我也沒那意思。
我等著他開口,用他一貫得體的方式,委婉拒絕。
我想,他大概會說「於叔,我還年輕,想先拼事業」,或者「我和於霧只是朋友,沒往那方面想」。
畢竟,他是溫硯。
永遠禮貌,永遠體面,永遠知道怎麼說話最不得罪人。
溫硯慢慢站了起來。
他抽回被我爸握著的手,動作很輕,但很堅定。
然後,他往後退了一步。
兩步。
拉開了距離。
整個包廂,因為他這個動作,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起鬨聲停了。
笑容僵在親戚們臉上。
我爸還舉著酒杯,臉上的笑一點點褪去,變成了茫然。
「於叔。」
溫硯開口了。
聲音還是他慣有的清朗,不高不低,卻足夠讓包廂里每一個人聽清楚。
「首先,非常感謝您這三年來的資助。這份恩情,溫硯銘記在心。」
他微微鞠躬,姿態無可挑剔。
然後,他直起身,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回我爸臉上,表情是那種帶著疏離的、近乎悲憫的凝重。
「但是——」
這個轉折,他咬得很重。
「婚姻,不是交易。不是施恩與報恩的籌碼。」
「我溫硯,雖然出身貧寒,但從小讀的是聖賢書,知道什麼叫『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
「我絕不會為了錢,出賣自己的婚姻,出賣自己的人格。」
他頓了頓,視線若有似無地,從我臉上掠過。
那眼神,很複雜。有惋惜,有憐憫,還有一絲……居高臨下的責備。
責備什麼?
責備我家「挾恩圖報」?
「於叔,您家做生意,在商言商,有些習慣……我理解。」
他微微蹙眉,仿佛在斟酌用詞,可吐出來的字句,卻像淬了冰的刀子。
「但到底,太市儈了。」
「滿身都是……功利味。」
「這樣的家庭氛圍,恕我無法接受。」
「我溫硯未來要娶的妻子,必定是和我一樣,品行高潔、不慕虛榮的——」
他目光轉向角落,那裡坐著一個穿著樸素白裙、一直低著頭的女生,莊青冉。
也是我們家資助的學生之一。
溫硯的聲音,刻意放柔了幾分,帶著一種明確的指向性。
「普通女孩。」
「我們之間,才有純粹的感情,才有共同的語言。」
話音落下。
死寂。
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的死寂。
我爸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乾乾淨淨。
他舉著酒杯的手,開始發抖。
酒液晃出來,灑在他特意為生日宴穿的新襯衫上。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那雙總是帶笑的眼睛裡,迅速瀰漫開一種近乎破碎的受傷和難以置信。
三年。
他供他吃,供他穿,供他讀書,把他當半個兒子。
換來的,是「市儈」。
是「功利味」。
是當眾扇過來的、響亮的一記耳光。
親戚們面面相覷,表情從錯愕,變成尷尬,最後是壓抑不住的憤怒和鄙夷。
「這……這說的什麼話?」
「老於資助你,還資助出仇來了?」
「市儈?功利?沒有老於市儈賺錢,你拿什麼讀書?」
「不知好歹的東西!」
低低的議論聲,像潮水一樣漫開。
我看見角落裡,那個被溫硯目光眷顧的「普通女孩」莊青冉,把頭埋得更低了。
但我看見了她嘴角,那抹飛快上揚,又強行壓下去的弧度。
她在笑。
溫硯站在那裡,背挺得筆直,下頜微抬。
他享受著這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高,享受著這種「不畏強權」、「不慕富貴」的自我感動。
他甚至覺得,自己這番「慷慨陳詞」,很帥吧。
我扶著桌子,慢慢站了起來。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咔噠」聲。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我身上。
溫硯也看了過來,他大概以為我會難堪,會羞憤,會哭著跑開,或者,至少會挽留?
他眼神里,甚至帶著一絲準備「寬容」我、等待我「醒悟」的意味。
我走到我爸身邊,接過他手裡搖搖欲墜的酒杯,輕輕放在桌上。
然後,我轉過身,面對溫硯。
臉上甚至帶著一點笑。
「溫硯。」
我的聲音很平靜,清晰地在落針可聞的包廂里傳開。
「你說得對。」
「我們家是挺市儈的,滿身銅臭味,配不上您這樣……品行高潔的人。」
溫硯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是這個反應。
我不再看他,挽住我爸僵硬的胳膊,拍了拍他的手背,抬頭對他笑。
「爸,您看,人家嫌咱們家俗氣呢。」
「強扭的瓜不甜,您啊,就別亂點鴛鴦譜了。」
我爸嘴唇哆嗦著,看著我,眼圈有點紅。
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轉向臉色已經開始發青的溫硯,笑容不變,語氣輕鬆得像在討論天氣。
「溫大才子的志氣,我們這種滿身功利味的商人家庭,確實高攀不起。」
「您放心,我們絕不耽誤您尋找『品行高潔的普通女孩』,追求您『純粹的感情』。」
「至於上門女婿這事兒……」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那些表情各異的、同樣被我爸資助過的年輕面孔。
「我家雖然銅臭,但好歹還有點臭錢。」
「缺什麼,也不缺一個願意入贅的。」
「爸,咱們重新挑。」
「挑個聽話的,懂事的,知道感恩的。」
「畢竟,咱們花錢,不就是為了買個順心,不是嗎?」
最後這句,我說得輕飄飄。
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溫硯那身「清高」的皮囊上。
他的臉,徹底白了。
嘴唇抿得死緊,盯著我,眼神里終於沒了那種悲憫和高高在上,只剩下被羞辱後的難堪和一絲……慌亂?
他大概終於意識到,我不僅不要他,我還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那點可笑的「清高」,踩進泥里。
順便,把他賴以生存的「資助」,也一併收回。
「於霧!」
他聲音拔高,帶著強裝的鎮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針對你,也不是針對於叔。這只是我個人的原則和選擇……」
「理解。」
我打斷他,笑容徹底冷下來。
「我特別理解。」
「人各有志嘛。您志向高遠,我們凡夫俗子,當然理解。」
「那就祝您,早日覓得佳偶,琴瑟和鳴。」
「哦,對了。」
我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輕描淡寫地補充。
「既然溫大才子覺得,接受我們這種『功利家庭』的資助,也是一種玷污。」
「那從下個月起,資助就停了吧。」
「帳號我會讓我爸那邊註銷。」
「畢竟——」
我學著他剛才的語氣,微微偏頭。
「別讓這點阿堵物,髒了您的清風傲骨。」
「轟——」
這一次的譁然,比剛才更甚。
溫硯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連嘴唇都在抖。
「你……於霧,你不能……」他下意識上前一步,聲音有點尖。
「我為什麼不能?」
我看著他,覺得有點好笑。
「錢是我家的,愛給誰給誰。」
「以前給,是覺得你值得。現在覺得你不配了,收回來,有問題?」
「還是說——」
我往前一步,逼近他,壓低了聲音,只用我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
「溫硯,你既要我家的錢,又要立你的牌坊?」
「天底下,沒這麼好的事。」
他瞳孔驟縮,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後退,臉上青白交錯,羞憤交加。
我沒再看他,扶著我爸,轉身。
「各位叔叔阿姨,今天掃興了,這頓飯記我帳上,大家吃好喝好。」
「爸,咱回家。」
我爸像是瞬間老了十歲,佝僂著背,任由我扶著,一步一步,走出包廂。
身後,死寂一片。
我知道,溫硯還站在那裡。
我也知道,從明天起,關於今天這場鬧劇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在認識我們的人中間,傳得沸沸揚揚。
但我不在乎。
走到門口時,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包廂。
溫硯還站在原地,被各種目光包圍著,那張總是溫潤清俊的臉,此刻慘白如紙,僵硬又滑稽。
而角落裡的莊青冉,終於抬起了頭。
她看著我,眼神很複雜,有驚訝,有幸災樂禍,或許,還有一點點……物傷其類的恐懼?
我沖她,很輕地,笑了一下。
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剛上車,我爸的手機就響了。
微信提示音,一聲接一聲,密集得讓人心慌。
我爸摸出手機,看著螢幕,手還在抖。
是溫硯。
發來了長長的一大段,又一大段。
不用看,我也能猜到內容。
無非是辯解,是道歉,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是「於叔你聽我解釋」,是「我對霧霧其實……」
我拿過我爸的手機,當著他的面,點開溫硯的頭像,拉黑,刪除。
一氣呵成。
「爸,」我把手機塞回他手裡,發動車子,「為這種白眼狼傷心,不值當。」
我爸靠在副駕上,閉著眼,半晌,才沙啞著嗓子說:「我就是……就是想不明白……我對他還不夠好嗎……」
「您對他太好了。」我看著前方霓虹閃爍的街道,聲音很淡,「好到他忘了自己是誰,忘了這三年,是誰供著他,讓他能安心讀書,能穿著乾淨的白襯衫,站在這裡高談闊論什麼……品行高潔。」
「狼喂不熟。下次,咱喂條狗。」
我爸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
車子開進別墅車庫,我熄了火。
黑暗中,我爸忽然開口,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還有一絲破罐子破摔的賭氣。
「霧霧。」
「嗯?」
「爸明天就去挑!」
「挑個最乖的,最聽話的,最知道感恩的!」
「氣死那個王八蛋!」
我愣了兩秒,隨即笑出聲。
「行。」
「您挑。」
「挑個比溫硯帥,比他懂事,比他成績好,還比他嘴甜的。」
「讓他看看,什麼叫——」
「得了便宜,才知道賣乖。」
第二章
我以為我爸說要重新挑,至少得緩個幾天。
沒想到,才過去兩天。
我午覺剛睡醒,趿拉著拖鞋下樓,就聽見客廳里傳來我爸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揚眉吐氣的笑意。
「霧霧!快下來!看看誰來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
這調調,跟那天生日宴上,他拉著溫硯的手,準備「託付終身」時一模一樣。
我扒著樓梯扶手往下看。
客廳里,我爸旁邊,站著一個人。
個子很高,比我爸還猛半個頭。
簡單的白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站在我家那盞亮得能閃瞎人眼的水晶吊燈下,顯得有些拘謹。
但身板挺得筆直。
聽到動靜,他轉過頭,朝樓梯這邊看過來。
我腳步頓了一下。
我爸沒吹牛。
這張臉……是真他媽的帥。
不是溫硯那種清秀書卷氣的帥。
是更扎眼,更立體,帶著點少年人未褪盡的青澀,卻又奇異地糅合了某種沉靜氣質的好看。
眉毛很黑,眼睛是內雙,眼尾微微下垂,看人的時候,顯得格外專注,甚至有點……乖?
鼻樑高挺,嘴唇的弧度很好看。
皮膚是冷白皮,在客廳明亮的光線下,白得有些晃眼。
此刻,他正看著我。
眼神很乾凈,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緊張,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期待?
「愣著幹嘛?下來啊!」我爸樂呵呵地招手,又拍了拍那男孩的肩膀,語氣是毫不掩飾的炫耀,「小段,段汶京!也是咱們家資助的,就比溫硯低一屆,可厲害了,年年專業第一!」
段汶京。
這個名字,我有點印象。
資助名單和成績單,我爸每年都會樂滋滋拿給我看,指著上面的名字說「這都是好孩子」。
段汶京的名字,通常排在很前面。
獎學金那一欄,總是最多的。
但我沒見過本人。
我爸之前提過幾次,說「小段性子悶,不愛說話,但成績是真好」,不像溫硯,嘴甜會來事,經常被我爸叫來家裡吃飯。
原來,他長這樣。
我走下樓梯。
段汶京的目光一直隨著我移動,等我走到近前,他立刻微微頷首,聲音清朗,但不急不緩,聽著很舒服。
「於小姐,您好。」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
「於叔經常提起您。」
禮貌,周到,挑不出錯。
但就是太規矩了,規矩得有點……刻意。
像戴著一張嚴絲合縫的面具。
我點了點頭,算是回應,拉開餐桌邊的椅子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抬眼看他。
「坐。」
段汶京沒動,先看向我爸。
我爸大手一揮:「坐坐坐!跟家裡一樣,別客氣!」
他這才在於大海旁邊的沙發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背脊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
像個等待面試的應屆生。
不,比那還緊張。
我喝了口水,沒說話。
我爸搓著手,眼睛在我和段汶京之間來回掃,咧著嘴笑:「霧霧,怎麼樣?爸這回挑的,不錯吧?」
我沒接茬,目光落在段汶京臉上。
「段汶京?」
「是。」
「我爸說,你想當我家上門女婿?」
這話問得直白,甚至有點粗魯。
我看見段汶京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但他抬起頭,迎上我的目光,那雙好看的眼睛裡,沒什麼波瀾,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
「是。」
「為什麼?」
他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答案,語氣平穩,帶著那種標準的、讓人挑不出毛病的禮貌微笑。
「於叔和於小姐對我有恩。我只想有個溫暖的家庭,安穩度日。我會盡力做好分內的事,不讓您和於叔失望。」
滴水不漏。
但全是套話。
我放下水杯,玻璃杯底磕在大理石桌面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嗒」。
「段汶京。」
我身體微微前傾,盯著他的眼睛。
「我要聽實話。」
「別拿對付我爸那套來糊弄我。」
「我家是招女婿,不是招員工。套話場面話,我一天聽八百句,膩了。」
我爸在旁邊,張了張嘴,想打圓場,被我一個眼神制止了。
客廳里安靜下來。
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蟬鳴。
段汶京臉上的禮貌微笑,一點點淡了下去。
他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手指無意識地,攥住了牛仔褲的布料。
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像是在做某種激烈的心理鬥爭。
幾秒鐘後。
他重新抬起眼。
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層緋紅。
一直紅到脖頸。
連冷白的皮膚都透出薄紅。
他看著我,眼神不再平靜,裡面翻湧著很多情緒——窘迫,掙扎,破罐子破摔的決絕,還有一絲……豁出去的坦誠。
聲音比剛才低了很多,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輕顫。
但還是清晰地,一字一句,鑽進我耳朵里。
「我……」
他吸了口氣,耳根更紅了,幾乎要滴出血來。
「我想吃軟飯。」
我爸:「……」
我挑了下眉。
段汶京避開我的視線,盯著地板,語速加快,像是不趕緊說完就會後悔。
「還有……」
「想要一個家。」
「安穩的,有熱飯的,晚上亮著燈的,有人等我回來的……家。」
說完最後兩個字,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勇氣,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脖子和耳朵,紅成一片。
連脖頸側面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見。
客廳里,再次陷入沉默。
但這次的沉默,和剛才那種緊繃的、審視的沉默,完全不同。
我爸張大的嘴巴,慢慢合上了,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驚訝、恍然,以及……微妙心疼的表情。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因為一句「想吃軟飯」、「想要一個家」,而羞恥到渾身泛紅,卻依然強迫自己挺直背脊,等待宣判的樣子。
心裡那點因為他最初「完美面具」而升起的疏離和審視,忽然就散了。
甚至有點想笑。
溫硯想要,卻要擺出清高姿態,罵你市儈。
他想要,就明明白白說出來,坦蕩到近乎笨拙。
良久。
我輕輕敲了敲桌面。
「段汶京。」
他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沒抬頭。
「抬頭。」
他慢慢抬起頭,眼眶似乎有點紅,但眼神很倔強,抿著唇,一副「反正我說了實話要殺要剮隨你便」的模樣。
「會做飯嗎?」
他愣了一下,顯然沒跟上這個跳躍。
「會……會一點。簡單的。」
「餐廳缺個幫工,後廚打雜,前廳服務,可能都要做。早上六點備料,晚上打烊收拾完可能十一點。工資按實習生算,管吃管住,住員工宿舍,行嗎?」
我爸急了:「霧霧!這……」
我抬手,打斷我爸。
眼睛只看著段汶京。
他臉上的血色還沒退,但眼神已經亮了起來,像瞬間被點燃的星子。
「行。」他用力點頭,聲音很穩,「我會好好乾。」
「不是好好乾,」我糾正他,「是要乾得比所有人都好。讓我覺得,招你進門,不虧。」
「明白。」
「還有,」我往後靠了靠,語氣放鬆下來,「以後別叫我於小姐。」
「那……叫什麼?」
「叫姐姐。」我看著他,「我爸資助的孩子,都算我半個弟弟。不委屈你吧?」
段汶京的耳朵,又紅了。
他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不委屈。」
「姐姐。」
我爸在旁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
「這就對了嘛!一家人,別整那些虛的!小段啊,以後這裡就是你家!想吃什麼跟叔說,叔給你做!」
段汶京轉向於大海,很認真地鞠了一躬。
「謝謝於叔。」
「也謝謝……姐姐。」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有點生澀,但格外鄭重。
我爸樂得見牙不見眼,拉著段汶京問長問短,幾點下課,喜歡吃什麼,宿舍住得慣不慣。
段汶京一一回答,有問必答,態度恭順又耐心。
我靠在椅背上,看著他們。
手機震了一下。
我拿起來看。
是之前那個資助生小群的群消息,屏蔽了很久,剛才忘了關。
此刻,消息正一條接一條往外蹦。
「我靠!真的假的?於叔真把段汶京帶回家了?」
「千真萬確!我室友在『於家味道』打工,親眼看見的!於叔親自領進去的!」
「不是吧……段汶京?他居然願意?他不是一向獨來獨往,誰也不搭理嗎?」
「嗤,裝的唄。以前是沒機會,現在溫硯把路讓出來了,可不就趕緊貼上去了?」
「就是,平時裝得多清高,還不是看上於家的錢了。」
「嘖嘖,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於霧姐也真是……溫硯哥不要的,她就撿?」
「話不能這麼說,段汶京那張臉……確實能打。」
「再能打也是個吃軟飯的!於霧姐也太不挑了!」
「溫硯哥知道了嗎?」
「應該知道了吧……群里都炸了……」
我沒再看,直接點了退出群聊,刪除。
想了想,又點開溫硯的微信對話框。
最後一條,還是他那天晚上發來的長篇大論,我沒看,也沒回。
現在,頭像旁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持續了很久。
但最終,什麼也沒發過來。
我扯了扯嘴角,把手機扔到一邊。
「爸,」我開口,打斷了那邊正熱火朝天討論糖醋排骨做法的兩人,「段汶京家裡的情況,你清楚嗎?」
我爸「哦」了一聲,表情收斂了些,嘆了口氣。
「小段這孩子……命苦。」
「他爸媽在他小學時候就沒了,車禍。親戚都不願意管,推來推去。他是靠社區救濟和撿廢品讀完小學初中的。」
「中考全市第一,進了最好的高中,學費全免,但生活費……是我開始資助的。一直到現在,大四了。」
「特別爭氣,年年拿最高等級的獎學金。哎,就是性子太悶,不愛說話,也沒什麼朋友。」
我爸說著,又看了一眼段汶京,眼裡滿是心疼。
「不像溫硯,會來事,朋友多。」
段汶京安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了。
「朋友多?」我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爸,你確定,那是朋友?」
我爸愣住。
段汶京抬眼,看了我一下,又很快垂下。
「他……在學校,人緣不太好?」我直接問段汶京。
段汶京沉默了幾秒。
「還行。」他說。
「我要聽實話。」我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他抿了抿唇。
客廳的光線落在他側臉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頜線。
「沒什麼朋友。」他終於開口,聲音很平,「一個人,習慣了。」
「為什麼?」我追問,「因為你性格悶?」
段汶京沒說話。
我爸忍不住插嘴:「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你跟叔說!叔找你們學校去!」
「沒有,於叔。」段汶京搖頭,語氣沒什麼起伏,「是我自己不太會和人相處。」
我看著他那張沒什麼情緒的臉。
忽然想起,之前在某個我幾乎遺忘的場合,似乎聽過一耳朵。
好像是去年,我爸生日前,溫硯來家裡吃飯,席間說起學校的事,提過一句。
「我們專業那個段汶京,一天到晚獨來獨往,陰陰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可能是家境不好,比較敏感吧,大家也不太敢靠近他。」
當時他說這話時,語氣是帶著點惋惜的,像個寬容的、為不合群同學感到遺憾的優等生。
我爸還感嘆:「唉,小段那孩子,是太內向了,你們多帶帶他。」
溫硯笑著應了:「嗯,於叔放心,我們能幫肯定幫。」
現在想來。
那惋惜底下,藏的是不動聲色的排斥和孤立。
那笑容背後,是居高臨下的憐憫和施捨。
「段汶京。」我叫他名字。
他看向我。
「溫硯在你們學校,人緣是不是特別好?特別會照顧人?像個……領袖?」
段汶京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但那個細微的反應,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我爸不傻,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眉頭皺起來。
「霧霧,你是說……小溫他……」
「爸,」我打斷他,看著段汶京,「你專業第一,獎學金拿最多,是不是搶了很多人的風頭?尤其是……某個也很優秀,但總是差你一點的人?」
段汶京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他避開了我的視線。
答案,昭然若揭。
我爸猛地一拍大腿,臉色變了。
「這個溫硯!他怎麼能……我對他那麼好!他居然在學校搞這些?排擠同學?還是排擠小段?他憑什麼?!」
「憑他是溫硯啊。」我扯了扯嘴角,「品學兼優,待人溫和,樂於助人,家境貧寒但志存高遠的……好學生。老師喜歡,同學擁護。他說誰不好,誰就是不好。他說誰心機深,誰就心機深。多簡單。」
我爸氣得臉都紅了,胸口起伏。
「王八羔子!白眼狼!我真是……真是看走了眼!」
我遞了杯水給我爸,讓他消消氣。
目光重新落回段汶京身上。
「段汶京。」
「嗯。」
「以前的事,過去了。」
「以後,於家就是你家。」
「誰再敢欺負你,」我頓了頓,語氣平淡,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你告訴我。」
「我於霧的人,不是誰都能動的。」
段汶京猛地抬起頭。
那雙總是顯得沉靜,甚至有些過分平靜的眼睛裡,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漾開劇烈的波紋。
有什麼濃烈而滾燙的情緒,幾乎要衝破那層看似堅固的平靜,噴涌而出。
但他死死忍住了。
只是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泛紅。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最終,他只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很用力。
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嗯。」
聲音啞得厲害。
我移開視線,看向窗外。
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給客廳鍍上一層暖金色。
手機又震了一下。
我拿起來。
是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備註寫著:於霧姐,我是莊青冉。關於硯哥和段汶京的事,我想跟你解釋一下,可以見一面嗎?
我看著那個名字,和那條備註。
扯了扯嘴角。
點了拒絕。
然後,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回桌上。
「爸,晚上吃什麼?我餓了。」
「啊?哦!對!吃飯!小段,今天就在家吃!嘗嘗叔的手藝!」
「好,謝謝於叔。」
「別客氣!都是一家人!」
我聽著身後傳來的、我爸重新雀躍起來的聲音,和段汶京那依然帶著點拘謹,但明顯鬆快了許多的應答。
第三章
段汶京第二天就搬進了員工宿舍。
開始在後廚打雜。
我爸原本想讓他在家多住幾天,被我攔住了。
「爸,他是來當上門女婿,不是來當少爺。該幹什麼幹什麼,不然別人怎麼看?」
我爸想想也是,只好作罷,但偷偷吩咐後廚大師傅多照顧著點。
結果大師傅第二天就跑來找我告狀。
「小於總,您帶來的那個小段,哪兒是來打雜的,簡直是來拚命的!」
「早上五點就到,搶著洗菜備料。中午翻台,他一個頂倆,收盤子擦桌子手腳麻利得不像生手。晚上打烊,別人累得東倒西歪,他一個人把後廚灶台擦得鋥亮!」
「關鍵是,那小子眼裡有活!都不用吩咐,自己就知道該幹什麼。這才兩天,後廚那幫懶貨,都被他襯得沒臉見人了!」
我挑眉:「他喊累了嗎?」
「累?我看他精神頭足著呢!」大師傅搖頭,「就是不愛說話,悶頭干。您說,這細皮嫩肉、長得跟明星似的大小伙子,干這些粗活,圖啥啊?」
圖啥?
圖個心安理得。
圖個不白吃白住。
圖個……家。
我心裡有數,點點頭:「行,您多看著點,別讓他累著就行。工資……按正式員工的給。」
「得嘞!」
又過了兩天。
我在總店辦公室看報表,前廳經理敲門進來,表情有點古怪。
「小於總,那個……溫硯來了。在一樓大廳,說要吃飯。」
我頭也沒抬:「開門做生意,來者是客。讓他點,按菜單原價收,一分折扣不准打。」
「是。」經理應了,又遲疑道,「他還問您……在不在。」
「不在。」
「……明白了。」
經理退出去。
我放下筆,揉了揉眉心。
溫硯。
他倒是沉得住氣。
距離生日宴那場鬧劇,已經過去快一周了。
除了那天晚上發來的、我沒看的長篇大論,和之後在好友申請里幾次試圖聯繫,他再沒別的動靜。
我還以為,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心,能讓他硬氣到底。
看來,是我高估他了。
我起身,走到辦公室的單向玻璃窗前,往下看。
一樓大廳,靠窗的位置。
溫硯一個人坐著。
還是那身乾淨的白襯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側臉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有些清瘦。
他點了一杯最便宜的檸檬水,放在面前,沒動。
目光,時不時掃向後廚通往前廳的那扇門。
像在等什麼。
或者說,在等誰。
我扯了扯嘴角。
行。
想玩故地重遊,想演偶遇戲碼?
我陪你。
我坐回辦公桌後,打開監控螢幕,切換到大廳那個角度的攝像頭。
高清畫面里,溫硯臉上的每一絲表情,都清晰可見。
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眉頭微蹙,目光裡帶著一種他自己可能都沒察覺的焦躁和……不甘。
終於。
後廚那扇門被推開。
段汶京端著托盤走了出來。
他換上了餐廳統一的黑色服務生制服。
普通的白襯衫,黑馬甲,黑西褲。
穿在別人身上可能是工作服。
穿在他身上……
我眯了眯眼。
寬肩窄腰,腿長得離譜。白襯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
最簡單的打扮,偏偏被他穿出了一股子清冷又禁慾的味道。
他端著托盤,微微低頭,側臉線條幹凈利落,鼻樑挺直,睫毛垂下一小片陰影。
正在給隔壁桌上菜。
動作算不上特別嫻熟,但很穩,很認真。
背脊挺得筆直。
像棵小白楊。
大廳里有幾桌女客人,目光已經忍不住往他身上瞟,湊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臉上帶著笑。
溫硯自然也看到了。
他的臉色,幾乎是瞬間,沉了下去。
那種沉,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混合了錯愕、嫌惡,以及被冒犯的、居高臨下的鄙夷。
他大概沒想到,段汶京真的會來「端盤子」。
也沒想到,段汶京穿著服務生的衣服,還能是這副……招人的樣子。
他盯著段汶京看了幾秒。
然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為刻薄,又故作輕鬆的笑。
他抬高了聲音。
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大半個大廳的人聽見。
「喲,這不是汶京嗎?」
段汶京上菜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轉過頭,看向溫硯。
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很平靜,像看一個陌生人。
「真在這兒打工啊?」
溫硯笑了笑,身體往後靠了靠,姿態鬆弛,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優越感。
「也是。」
「對你來說,這份工作,倒是挺『適合』的。」
「畢竟,端茶送水,伺候人,也是門『手藝』嘛。」
「好好乾,說不定以後,能當個領班?」
話音落下。
大廳里瞬間安靜了不少。
好幾桌客人都停下交談,看了過來。
目光在溫硯和段汶京之間來回掃視。
有好奇,有打量,有看戲。
段汶京站在那裡,手裡還端著空托盤。
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他半邊臉上。
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很平靜。
甚至,連眼神都沒什麼波動。
只是靜靜地看著溫硯。
看了幾秒。
然後,他很輕地,點了點頭。
「靠勞動吃飯,不丟人。」
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不卑不亢。
說完,他不再看溫硯,轉身,準備離開。
「站住。」
溫硯臉色一沉。
他大概沒想到,段汶京會是這個反應。
不生氣,不反駁,甚至沒有半點被羞辱的難堪。
就這麼輕飄飄一句「靠勞動吃飯,不丟人」,把他所有惡意的揣測和貶低,都堵了回去。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不,是打在水裡。
連個響都聽不見。
溫硯臉上的從容掛不住了。
他放在桌沿的手,微微收緊。
就在這時。
一個輕柔的女聲,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從門口傳來。
「硯哥?你怎麼在這裡?」
「於霧姐?」
「呀,好巧!」
我看向門口。
莊青冉。
她今天穿了條淺藍色的連衣裙,洗得發白,但很乾凈。長發披肩,臉上只塗了淡淡的口紅,看起來清純又無辜。
她快步走到溫硯那桌,很自然地在他對面坐下,目光掃過段汶京,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汶京?你真的在……這裡打工呀?」
她咬了咬下唇,聲音壓低了些,像是怕傷了段汶京的自尊,但那個音量,又足以讓周圍的人聽清。
「其實……以你的成績,找份家教或者實習,應該不難的。是不是最近……比較缺錢?」
她看向溫硯,眼神柔軟:「硯哥,大家都是同學,能幫就幫一點嘛。汶京他也不容易。」
溫硯的臉色,因為莊青冉的到來,緩和了一些。
他看向莊青冉的目光,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欣賞和溫柔。
「青冉,你就是太善良了。」
「有些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總想著走捷徑,攀高枝。」
「端盤子怎麼了?靠自己的『勞動』吃飯,不也是他『自己選』的路嗎?」
他特意加重了「勞動」和「自己選」幾個字。
意有所指。
目光,還似有若無地,往二樓我辦公室的方向瞟了一眼。
莊青冉微微蹙眉,不贊同地看了溫硯一眼,但眼神里沒有絲毫責怪,反而像是嗔怪他的「直率」。
「硯哥,你別這麼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她轉向段汶京,語氣真誠又柔和。
「汶京,你別往心裡去。硯哥他就是……說話直了點,沒有惡意的。」
「你要是真缺錢,我那邊還有個家教兼職的空缺,雖然錢不多,但至少……說出去好聽點。」
「畢竟,在這裡當服務生,傳出去,對你的未來……總歸不太好吧?」
一唱一和。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一個明著貶低,一個暗著捅刀。
配合得真他媽默契。
我靠在椅背上,看著監控螢幕。
段汶京依舊站著,背對著攝像頭,看不到表情。
但他握著托盤邊緣的手指,骨節因為用力,微微泛白。
溫硯顯然很滿意莊青冉的「助攻」。
他拿起檸檬水,慢悠悠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段汶京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青冉,你就是太為別人著想了。」
「有些人,未必領你的情。」
「你看,人家這不是乾得『挺好』嗎?說不定,就喜歡這種……被人呼來喝去的感覺呢?」
「畢竟,能留在於家,哪怕是端盤子,也比在外面……」
他話沒說完。
但意思,已經到了。
大廳里的氣氛,已經不只是安靜了。
是詭異的寂靜。
所有客人都停下了動作,看向這邊。
有皺眉的,有不悅的,有純粹看熱鬧的。
前廳經理站在不遠處,臉色難看,想上前,又有些猶豫。
就在這時。
段汶京動了。
他轉過身,面向溫硯和莊青冉。
臉上的表情,依舊沒什麼波瀾。
只是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像結了冰的湖。
他往前走了一步。
溫硯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身體。
段汶京在距離他們桌子半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彎腰,將托盤裡那碗原本要送到另一桌的例湯,輕輕放在溫硯面前。
動作很穩。
湯一滴沒灑。
「溫學長,莊學姐。」
他開口,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喜怒。
「你們的湯。」
溫硯皺眉,看了一眼那碗湯,又看向段汶京,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惡。
「我們沒點這個。」
「送的。」
段汶京直起身,目光在溫硯和莊青冉臉上掃過。
「二位說話說了這麼久,口乾。」
「喝點湯,潤潤喉。」
「順便……」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但確保溫硯和莊青冉能聽清。
「也洗洗嘴。」
「太髒了。」
溫硯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段汶京!你什麼意思?!」
「你一個端盤子的,也配這麼跟我說話?!」
「你以為你攀上了於家,就了不起了?!」
「我告訴你,你也就是個吃軟——」
「軟什麼?」
我打斷了他的話。
從樓梯上,一步一步走下來。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
溫硯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里。
他看著我,臉上的憤怒還沒來得及收回去,混合著一絲錯愕,和某種被撞破的狼狽。
莊青冉也立刻站了起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慌亂。
「於霧姐……」
我沒看她。
徑直走到溫硯桌前。
目光掃過桌上那杯只喝了一口的檸檬水,和那碗熱氣騰騰的例湯。
然後,抬眼看溫硯。
「溫先生。」
我開口,語氣平淡。
「來吃飯?」
溫硯喉結滾動了一下,試圖讓自己的表情恢復鎮定,甚至擠出一個笑。
「霧霧,我……」
「於霧,或者於小姐。」我糾正他,「我們不熟。」
溫硯臉上的笑,僵住了。
「我來,是想跟你談談。」他放軟了語氣,帶著一絲刻意的疲憊和無奈,「那天的事,是我說話欠考慮。但我沒有惡意,我只是……」
「只是什麼?」我打斷他,笑了笑,「只是覺得我家市儈,滿身功利味,配不上您高潔的品行?」
「只是覺得,我於霧,不如您身邊這位『品行高潔的普通女孩』?」
我的目光,轉向旁邊的莊青冉。
莊青冉臉色一白,眼眶瞬間就紅了,咬著嘴唇,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
「於霧姐,你誤會了,我和硯哥只是普通朋友,我……」
「普通到可以坐在一起,對我家的員工,對我的未婚夫,指手畫腳,評頭論足?」
我看著她,語氣依舊沒什麼起伏。
「莊青冉,我家資助你,是讓你好好讀書,不是讓你學怎麼陰陽怪氣,怎麼茶言茶語的。」
「還是說,你覺得,跟著溫硯,能學到更多?」
莊青冉的眼淚,瞬間掉了下來。
「於霧姐,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我沒有……」
「行了。」
我懶得再看她演戲。
重新看向溫硯。
「溫硯,我家資助你三年,供你吃穿讀書,沒要求你回報半分。」
「你當眾羞辱我爸,羞辱我家,我不計較,只當喂了狗。」
「但你今天,跑到我家店裡,對我的人,指桑罵槐,冷嘲熱諷。」
「誰給你的臉?」
溫硯的臉色,從白到紅,又從紅到青。
他死死盯著我,胸口劇烈起伏。
「於霧!你非要為了一個外人,這麼跟我說話?!」
「外人?」
我笑了。
伸手指了指一直安靜站在我側後方的段汶京。
「他是我爸挑中的未來女婿,是我於家未來的姑爺。」
「而你——」
我收回手,看著溫硯,一字一句。
「一個吃了我家三年飯,放下碗就罵娘的白眼狼。」
「你說,誰是外人?」
「你——!」溫硯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我,半天說不出話。
大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客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邊。
目光里的鄙夷、嘲諷、看戲,幾乎不加掩飾。
溫硯大概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種當眾的、毫不留情的羞辱。
他的驕傲,他的清高,他那身看似無懈可擊的皮囊,被我幾句話,撕得乾乾淨淨。
他猛地轉向段汶京,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段汶京!你得意了?!」
「你以為攀上高枝就萬事大吉了?!」
「我告訴你,你就是個——」
「溫硯。」
我再次打斷他。
往前一步,幾乎貼近他。
聲音不高,但足夠冷,足夠清晰,讓大廳里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從今天起,『於家味道』不歡迎你。」
「現在,帶著你的『品行高潔』,和你身邊這位『普通女孩』——」
「給我滾。」
「立刻,馬上。」
溫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像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整個人都晃了一下。
嘴唇哆嗦著,看看我,又看看周圍那些或鄙夷或嘲弄的目光。
最後,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瞪了段汶京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然後,他猛地推開椅子,頭也不回地,幾乎是衝出了餐廳。
背影狼狽不堪。
莊青冉站在原地,臉色慘白,眼淚還掛在臉上。
她看著我,又看看周圍,手足無措。
最終,也捂著臉,追了出去。
大廳里,安靜了幾秒。
然後,不知道誰帶頭,響起了第一聲掌聲。
緊接著,掌聲、口哨聲、叫好聲,稀稀拉拉地響了起來。
「小於總牛逼!」
「對付這種白眼狼,就不能客氣!」
「什麼東西!吃了人家三年,還跑來砸場子!」
「那女的是誰啊?裝得跟朵白蓮花似的,嘖嘖……」
「還能是誰,白眼狼的姘頭唄!」
「滾得好!」
我對著大廳里的客人,微微頷首。
「抱歉,打擾各位用餐了。今天每桌送一份招牌甜點,算我於霧給大家賠不是。」
「小於總大氣!」
「沒事!這種熱鬧,我們愛看!」
「下次再來,我們還幫您罵!」
客人們鬨笑起來,氣氛重新變得熱鬧。
我轉身,看向段汶京。
他還站在原地,手裡拿著那個空托盤。
低著頭,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