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從前是我錯了。」
「我該聽你的話。」
被磋磨三載。
他失去了讀書人的傲骨,失去了尊嚴,只剩下我了。
「早些醒悟該多好呢。」
我輕輕拍著謝平樂尚且完好的右手臂,嘴裡哼著從前娘親哄我們入睡的歌謠。
謝平樂依賴的視線緊緊黏著我。
我知道,這大概就是話本子裡所說的救贖。
折斷他的傲骨,再稍微拉他一把。
從這一刻開始,我就是謝平樂的所有。
想毀掉謝平樂很簡單。
然而只有毀掉他的一切,慢慢折磨他的精神,才能讓上一世慘死的我心安。
多謝青伶。
若不是她走這麼一步險棋,想拿下謝平樂恐怕還要花些功夫。
我放下謝平樂。
他頓時變得不安,緊緊抓著我的衣角:「阿姐,別拋下我。」
我握住他的手,引誘道:「平樂,我不會拋下你,但是你要完完全全聽我的話。」
謝平樂重重點下了頭。
12
天擦亮,東方傳來幾聲雞鳴。
沉寂的市井喧鬧起來,昨夜熱鬧的長樂坊卻漸漸歸於平靜。
我拖著虛弱的謝平樂逃出了花榭閣。
將他安頓在醫館後,去找祝嬈。
路上看見了上一世被攝政王帶走的姑娘穎兒。
她還活著,正一臉艷羨地同好友談論昨夜青伶的盛況。
「青伶昨夜身披灑金紅紗出場,王爺看得眼睛都直了,表演還未結束,便闖上高台將她抱走。」
「聽說王爺給她一擲千金,真是好命。」
穎兒陷入沉思:「只是她編的胡旋舞有些眼熟,總覺得在哪裡見到過。」
聽到這裡,我勾了勾唇角。
那支胡旋舞是我編的。
灑金紅紗也是我為登台準備的。
不適合我,卻完美適配青伶,能將她八分的美貌,六分的技藝發揮到十二分。
她果真沒讓我失望,原原本本地偷了去。
祝嬈這些天一直發著高燒,大夫來了好幾次也不見好,也查不出病因。
林媽媽昨日大發慈悲,准了她一天假。
昨夜的事她全然不知。
紗簾里,祝嬈低聲咳嗽著。
我打開緊閉的房門,給她驅散病氣。
「昨夜結果如何?」
我沉默著沒說話,又打來涼水,仔細替她擦去額角虛寒。
「發揮失常也沒關係,盡力就好。」
祝嬈以為我是沒有奪得魁首而難過,拉起我的手輕輕拍了拍。
正好碰上了受傷的手腕。
「嘶——」
眼角淚花溢出,我死死地咬著唇。
祝嬈察覺到不對,忙拉開我的袖口,入目一片鮮血淋漓。
「又是青伶麼!」
我勉強地勾了勾唇:「姐姐,讓你失望了,昨夜我沒能參加登台。」
隨著敘述,眼淚肆意從面頰淌過。
我的聲音已哽咽得不像樣子:「只是可憐了我的平樂。」
祝嬈臉色青黑,咳得愈發厲害。
她弓著腰,止不住地顫抖:
「叫青伶來!叫她來!」
攀上了貴人後,青伶變得不聽話了。
祝嬈找人請她過來,也從清晨等到了晌午。
不知過了多久,青伶才裊裊娜娜,扭著腰來了。
她一臉不耐地搖著胸前團扇。
挪開時,故意露出脖頸上點點紅痕。
「沒眼力見的,不知道我正在忙?」
祝嬈一口氣沒喘上來,胸膛劇烈起伏著。
我忙給她順氣,好半天才緩過來。
祝嬈指著青伶的鼻子怒罵:「孽障!你怎麼能做斷人手指的事情!」
「你又可知那攝政王是我祝家的仇人!」
青伶不屑地癟癟嘴,揮開她的指尖。
「你有什麼資格管我?」
祝嬈被青伶的話傷到了,往後踉蹌了幾步。
我攙著她,她才將將站穩。
可青伶卻不想這樣放過祝嬈,繼續挑釁道:
「我如今是攝政王的心上人,遲早會取代你這個病秧子花魁的位置。」
我忍不住開口:「青伶,你可知以色事人,色衰而愛弛?」
她高傲極了,扭頭用那充滿惡意的眸子對準了我。
「起碼我今天有權有勢。」
「我想要誰死就誰死,今天是一根手指,明天就該是你的人頭。」
「和你們這群低賤之人待在一起,真是有辱我身份。」
說著青伶就要走。
祝嬈臉色慘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死死抓著我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數十年養育出來的孩子,竟還比不過我這個陌生人。
「青伶,你今日若是走出這扇門,我祝家便沒有你這號人!」
青伶停下翻了個白眼:「求之不得,反賊就是反賊,別擋了我的王妃路。」
青伶耀武揚威地走了。
我扶著祝嬈的手一沉。
包紮完的手臂上傳來滴滴冰涼的觸感。
低頭一瞧,竟是血!
鮮血不斷從祝嬈的口鼻溢出,不過一瞬,她便失去了生息。
「姐姐!」
13
「大夫!我阿姐怎麼樣了!」
大夫不斷搖頭,我抓著他的藥箱,手腳一片冰涼。
「祝嬈姑娘積鬱成疾,又突然遭受重創,沒幾日可活了。」
「哎,本來好好靜養,還能多活幾年的。」
怎麼可能!
明明前些日子,她還帶著我去樓外遊船買脂粉,怎麼會沒幾日可活呢?
更何況上輩子的祝嬈是得花柳死的。
我已十分小心,阻攔了她接那些有髒病的男人啊!
乍聞噩耗,我腦子裡只剩下轟鳴聲音,甚至忘記了該怎麼發出聲音。
最後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求您,再替我阿姐好好看看。」
大夫面露不忍:「實不相瞞,兩年前就已看過了,只是祝嬈姑娘讓我替她瞞著。」
兩年前!
我突然想到了那張繡紅梅的方帕。
這才明白,那恐怕不是紅梅,而是鮮血。
原來即便重生了,我也沒辦法阻止她步入死亡麼?
臉上一片冰涼。
我伸手去碰,已淚流滿面。
娘親說,眼淚要為有價值的事情流。
於是自重生後,我用眼淚騙得了很多同情。
可得知祝嬈將死的消息,我卻做不到帶上慣有的委屈表情。
只是無聲的痛。
甚至怕驚擾到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平歡,死沒什麼大不了的。」
溫柔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撫去淚水。
我怔怔地看著祝嬈,有好多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
彎腰伸手已經費去了她的全部力氣。
祝嬈喘著氣,躺倒在床上,無神地盯著帷幔。
「其實我早該死的,在祝家覆滅的那一年,在青伶她娘替我擋箭的那一年。」
「我欠青伶娘親的,這十幾年也已還清。」
「如今,我終於能和爹娘團聚了。」
她轉過頭又看向我:「平歡,你只跟了我三年。」
「這三年我卻讓你處處受委屈。」
我死死咬著牙關,眼淚連成線。
「不,我從不覺得委屈。」
祝嬈牽過我緊扣床沿的手,將我僵硬的手指一點點打開。
一枚刻著槍頭的玉佩落在了我手心。
「平歡,若我兄長能活著回來,憑著這枚令牌,你便是我祝家的一分子。」
「若是不能……取了我的銀錢,贖了自己,離開長樂坊罷。」
我攥著令牌,一邊流淚,一邊搖頭。
「不,我不要!」
謀劃三年,我想要的不過就是這枚身份令牌。
可如果這是以祝嬈死亡為代價拿到的,我寧願不要。
祝嬈溫柔地看著我,眼裡淚花盈盈。
「咳咳咳……平歡,拿著,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以後便做自己吧。」
她的口鼻又開始溢出鮮血了。
我用方帕擦拭,卻怎麼也擦不幹凈。
「你這孩子,總是裝作一副懂事極了的樣子,實際上啊,可沒少給青伶使絆子。」
「阿姐知道你本心不壞,不然青伶被欺辱的那夜,你又何必心軟呢?」
「可是平歡,面具戴久了很累,阿姐要你做回謝平歡,咳咳咳.....」
「不,是祝平歡。」
她知道!
她什麼都知道!
「姐姐你不會死,你不會死!」
我抽泣著,緊緊抱住了祝嬈。
14
祝嬈死了。
死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
一個死掉的花魁娘子,在長樂坊也沒什麼大不了。
死了一個祝娘子,多的是王娘子,李娘子。
對於長樂坊來說,無非是麻煩了點,需要把新一屆的花魁選舉提前。
林媽媽命人在花榭閣挖了個大坑。
「馬上就要花魁選舉了,死得真不是時候,」林媽媽摸著一株病懨懨的花感嘆道:「也不知你吸收了這名動天下的花魁,來年會不會開得更好。」
「也是我好心,否則和其他人一樣,丟井裡多省事。」
我冷冷地看著她。
是啊,多省事。
好的做花泥,不好丟枯井。
賣身在長樂坊的女人,從契約生效的那天開始,就已經定好了死法。
只是死得早晚的問題。
紅綢飄搖的長樂坊,在我眼裡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霧。
在裡面走動的全不是活人,都是被抽出脊樑的鬼。
雨霧中享受俊秀龜奴撐傘得林媽媽,是長滿的四肢的笑臉的怪物。
祝嬈下葬這天,青伶沒來。
我在祝嬈從前的居所找到了她。
房間裡時不時傳來男人的吼聲,和青伶的哭泣低吟。
「王爺,後日便是花魁選舉了,您到時候可一定要幫幫奴家。」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青伶痛呼出聲。
「賤東西,想要本王幫你,總得付出點代價。」
隨後房間裡就只剩下女人的痛哭。
窒息的仇恨高山一般壓了過來,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
祝嬈還屍骨未寒,青伶就占了她的房間行骯髒之事。
九泉之下的她如何能安息!
我按捺住衝進去殺人的衝動,去了隔壁房間。
房間裡有一處小眼,能看見祝嬈房間裡的模樣。
青伶光著身子,背對著華服男子。
紅燭滾燙的蠟油一點點滴在她私密位置。
青伶痛得臉色慘白,嘴裡還得應和著發出低吟。
「死木頭!」
不知青伶的舉動哪裡惹惱了楚瑜,他狠狠給了青伶一巴掌,將她翻了個面。
猙獰地掐上了青伶的脖子。
呼吸愈發稀薄,青伶伸著舌頭掙扎了幾下。
很快翻起了白眼。
「救,救命……」
眼見青伶就要不行了,楚瑜滿意地收手,骯髒之物在放手的同時侵入眼前女子。
我說青伶為何得勢後,沒有來噁心我。
原來根本脫不開身啊。
人模狗樣的男人發出一聲滿意的喟嘆,看向角落:
「還不快來給本王推床!」
我這才看見了正蜷縮在角落當燭台的謝平樂。
謝平樂麻木地起身,走向兩人。
他推著楚瑜的腰,從縫隙中看見了我的眼睛。
一滴淚從他眼角無聲滑落。
口型還喊著:「阿姐。」
……
一早謝平樂就告訴我,青伶要他去侍奉她和攝政王。
沒想到竟是這樣侍奉。
這對他無疑是極端的屈辱。
命運的車轍推著他被迫向前,最後一點點尊嚴也被無情剝奪。
他明明什麼都失去了,卻還是印證了我剛重生回來時,林媽媽說的那句話。
房間裡骯髒的模樣讓我幾欲作嘔。
我多想問,青伶,謝平樂。
在我鋪好的路上,你們可還舒坦?
我撫摸了下腰上掛起的玉佩,腦海里浮現出祝嬈的模樣。
該收網了。
15
花魁選舉如火如荼籌備著。
青伶和楚瑜在祝嬈的院子裡,幾日沒有出來了。
每天夜裡,謝平樂都會從他們房裡出來,拖著滿是新傷的身體來我房間。
我細緻地給他上完藥。
幾滴虛偽的眼淚落在他背後的傷痕上。
「阿姐別哭。」
我抹乾眼淚,又拿來篦子輕輕給謝平樂梳開打結的長髮。
一不留神扯斷了他幾縷髮絲。
謝平樂這才黏黏糊糊哼唧了幾聲:「阿姐,痛。」
「傻小子,你明明最怕疼,上藥的時候竟然一聲不吭。」
謝平樂扭過頭來,神色複雜地看著我:「阿姐從前也是這麼疼嗎?」
我愣了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謝平樂的表情有些慌亂,趕忙找補:「我是說,剛入長樂坊時,阿姐替我做事,被王力打的時候是不是也不這樣疼……」
這有什麼關聯?
自從在花榭閣救出謝平樂後,他就成熟了許多。
總是用一種莫名其妙,後悔又心疼的眼神看著我。
我心中覺得古怪。
轉念一想,或許是經歷了生死後,才更加粘著我吧。
這份古怪也就被壓下了。
我點了點頭:「疼。」
謝平樂眼中悔意更盛。
我皺了皺眉,將這個奇怪的話題轉移:「我讓你去黑市買的東西買到了嗎?」
謝平樂坐起身,將一個死死封著,食指大小的葫蘆放在我手裡。
他緊張地看著我把玩:「小心不要碰到了裡面的東西。」
「嗯。」
確認東西沒問題後,我將葫蘆又遞給謝平樂。
「明日你伺候他倆時,將這東西撒進薰香里。」
謝平樂苦澀地看著我,遲遲沒有伸手接。
「可是阿姐,那樣我也會得病。」
我將謝平樂攬進懷裡。
「平樂,我不想你繼續在他們身邊受辱。」
懷裡傳來悶悶的聲音:「可……」
「平樂,你還不信阿姐嗎,事成之後,我會請最好的醫者來為你診治,不做出犧牲,如何獲得尊嚴?」
謝平樂沒有抬頭,將那葫蘆從我手裡摸了去,死死攥著。
「好,阿姐,不要騙我。」
我摸了摸謝平樂的頭,忍不住冷笑。
當然會騙你。
直到他走後,我才察覺到自己衣襟處一片冰涼。
突然,腦中靈光一閃。
我好像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
16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靡靡之音伴著古琴古箏,在長樂坊奏響。
我同起名候選人一起,戴著面紗,坐在高台上被他們待價而沽。
台下男人的眼神在我們中間輪番流轉著。
其中一個穿著墨色衣袍,臉上貫穿一道猙獰疤痕的冷麵男人最惹人眼。
他的身邊,還坐著一個面色陰沉的楚瑜。
祝長安領著二十萬精兵回京了,楚瑜高興得起來才怪。
看見祝長安後,我的一顆心安定下來。
還以為選舉提前,他會錯過。
人到得差不多了,林媽媽笑著上台:「各位爺,這一批都是樓里最拔尖的姑娘,若是看上哪位,就在那位面前投紙片,一張紙片代表十兩銀子,價高者可做這位姑娘入幕之賓。」
青伶就在我旁邊,她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眼中儘是疲態。
即便如此,她還不忘挑釁我:「謝平歡,今日的花魁只會是我,放心,我已為你想好了千百種死法。」
說完,青伶衝著台下楚瑜撫摸了下自己漂亮的蝴蝶骨。
我沒有說話。
只是盯著她控制不住抓撓大腿的手,稍微站得遠了些。
第一輪,讓這些男人評選身形最好的女子。
穿得最為耀眼的青伶得了第一。
她眼中得意就快溢出了。
如同一隻花枝招展的孔雀,將本就單薄的衣領拉得更往下了些。
引得台下男人陣陣驚呼。
第二輪,比拼才藝。
青伶又復刻了一遍我在造勢時廣獲好評的胡旋舞。
紅綢故意往我臉上甩。
一個將死之人罷了。
我權當沒看見,擺好了祝嬈送我的古琴。
抬手,奏響的不是靡靡之音,而是金石之聲。
台下的祝長安失手打碎了身邊酒盞。
我模仿著祝嬈彈琴時愛勾尾指的小動作,將這首無名曲奏完。
這首曲子,祝嬈沒有在我面前演奏第二遍。
我憑著記憶,在腦海中無數次彈奏學習,等的就是今天。
「小女獻醜了。」
我對著眾人行禮,就連手放的位置都與祝嬈一致。
祝長安頓時按捺不住。
厚厚一疊紙片投到我面前。
「平歡!黃金千兩!」
這可是天大的數目!
除了攝政王,全場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拿得出這個數目。
「這人誰啊!誰不知道求青伶姑娘才是王爺看上的人!」
「居然敢和王爺叫板!」
所有人沸騰起來,都在好奇這個生面孔是哪路神仙。
我驚訝抬眸,面前男人迫切盯著我,想透過面紗看出些什麼。
他的扶著高台的手微微顫抖,我又看見了一條貫穿手背的疤痕。
林媽媽笑得合不攏嘴:「王爺可還加價?」
青伶緊張地握緊雙拳。
可楚瑜遲遲沒有反應。
他瞪著祝長安,咬著牙道:「恭喜祝將軍得償所願!」
全場譁然。
知曉內情的人面面相覷。
他們當然知道楚瑜為什麼不和他爭。
「怎麼可能!王爺!王爺!」
青伶一把扯下面紗,指著楚瑜質問:
「王爺,你答應過我,要幫我做花魁的!」
她還沒發現,眾人看見她的臉之後,眼神都變了。
「她臉上是花柳的疹子!」
17
青伶臉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點。
聽見眾人的話後,她驚恐地撩開衣裙。
上面是一片片黑斑。
花柳無疑。
「她得了髒病!會傳染!」
一時間所有人如同見到了洪水猛獸,都慌亂地往後跑。
楚瑜也撩開手臂,果然也看見了相同的東西。
「賤人!」
他衝上前狠狠給了青伶一巴掌。
可他不敢聲張,一個王爺得了花柳病,傳出去多可笑。
於是讓侍衛拖著不省人事的青伶走了。
林媽媽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阻止。
我趁著混亂,拉起祝長安的袖子躲進了一個房間。
「阿兄?」
「嬈兒?」
祝長安的聲線顫抖。
我搖了搖頭,一把拽下面紗,露出一張和祝嬈神態極其相似的臉。
「阿姐她前些日子過世了。」
祝長安難以置信地後退,幾乎站不穩。
「那你是?」
「阿姐給我起名祝平歡,她走前將我認作親妹,讓我替她等兄長歸家。」
因著我和祝嬈相似的動作神態,還有那首他做的曲子,祝長安絲毫沒對我起疑心。
我將和祝嬈的樁樁件件都說與他聽。
聽完後,祝長安攥著手中玉佩痛哭流涕。
「是我來遲了,是我沒保護好你!」
「嬈兒!哥哥對不起你!」
看著他哭,我竟也忍不住難受起來。
「姐姐說,要你一定要好好生活,還祝家一個公道。」
我拿出和祝長安一模一樣的玉佩,哽咽道:
「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東西,祝將軍,還給你。」
「我給攝政王他們下藥,他們肯定會查出來的,不能拖累了祝家。」
祝長安的情緒終於平復,森然道:
「既然嬈兒認你做親妹,從此你便是我祝家一分子。」
「誰敢傷我祝家人,我定會讓他死無全屍!」
18
第二天,祝長安將我秘密接出了長樂坊,還將祝嬈的屍體遷出,風光大葬。
長樂坊沒有人敢攔著。
因為想攔的林媽媽死了。
如今正和龜公王力,躺在祝嬈先前躺的深坑裡。
我想,他們骯髒屍體生成的花,必定不會長得艷麗。
長樂坊里再沒有妓子平歡。
將軍府多了一位叫祝平歡的小姐。
睡在將軍府的搖步床上,聽著外面士兵訓練一聲又一聲的喊聲,我還有些恍惚。
先前的一切都好像一場夢。
這段日子我都不敢睡覺,怕睡醒睜開眼,看見的又是長樂坊艷俗的帷幔。
「小姐,小姐!將軍讓您趕緊收拾一下去前廳!」
新配的小侍女咋咋呼呼跑了進來。
我連忙起身洗漱。
前廳圍滿了人,我看著這模樣,心中忐忑不安。
究竟發生了何事?
祝長安溫和地朝我招了招手:「過來聽旨。」
我迷茫地走了過去。
迷茫地在祝長安地陪同下跪下。
直到聽到太監尖聲念道:「祝平歡有勇有謀,救國有功,特賜安邦郡主之位,欽此。」
我猛地驚醒!
為何!
我明明什麼也沒做!
接旨後祝長安笑著拍了拍我的頭:「楚瑜死了,你給他下的花柳,替陛下省去了好大麻煩。」
我頓時明悟,祝長安剛扶持新帝登基,正是被百官盯著的時候。
皇上就不好再對楚瑜下手了,免得落人手刃血親的把柄。
「若不是你,我們想啃下楚瑜的勢力,還要多花不少工夫,這個封號是你應得的。」
我重重點了點頭。
「對了,不日我又將出征,替陛下掃清邊關叛亂,平歡,你有何打算?」
我不想被困在後宅!
於是忙不迭道:「我可以學槍學劍,和你一起去戍邊嗎?我不能辜負陛下給我的封號,也不怕吃苦,不會丟我們祝家的臉!」
我緊張地看著祝長安。
他失神了片刻,認真看著我:「從前嬈兒也說過和你相似的話,好!好啊!不愧是我祝家子女!」
19
出征前一天,我又去了一趟長樂坊。
坊里的媽媽換成了陛下的線人,對我的到來畢恭畢敬。
我沒有聲張,帶著一碗毒藥,暗中去找了謝平樂。
他躺在。
身上沒有了鞭傷,卻多了一身膿瘡。
看見亮光他擋了擋眼睛,虛弱地問:「阿姐?你來接我啦?」
我端著藥走到他身邊蹲下:「不是,我要走了,來把藥喝了吧。」
眼淚從他的指縫溢出。
謝平樂接過藥,也沒有問這是什麼,直接一飲而盡。
他祈求道:「阿姐,再多待一會兒吧。」
我點了點頭,在他身邊坐下。
這藥起效很快。
不過片刻,謝平樂的嘴角就溢出鮮血。
他擦乾血跡,一臉悲戚地想拉我的手,卻被我不著痕跡地躲開。
於是他又失魂落魄地收回去:
「阿姐,上輩子我對不起你。」
「斷指那天我便清醒了,從前我總覺得你給我的東西得來輕易,那一日才知道是那樣苦楚。」
「上一世,是我聽信了青伶讒言……」
眼淚混著血一道流下,謝平樂猛地吐出一口血來,斷斷續續地說:
「阿姐,如今一命抵一命,你能原諒上一世的我嗎?」
我冷漠地聽著,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謝平樂終究沒有等到我的回答,在柴房沒了聲息。
我闔上了他還在流淚的眼睛。
「平樂,若我原諒你,怎麼對得起上一世的自己啊?」
20
行軍當天,一個一身爛瘡的女人攔住北上的車隊。
她瘋癲地大喊著:「我才是將軍妹妹!你們搞錯了!我才是郡主!」
「賤人!謝平歡!你偷了我的人生!」
祝長安冷冷地看著她,提起了長槍。
我按住他的手:
爹娘把我和幼弟一起賣入青樓。
我做妓子,他做龜奴。
弟弟年幼,學不會龜公的腌臢手段。
我便日日將他護在身後,為保他自由身,甘願做龜公玩物。
為送他上學,跪遍恩客,受盡欺辱。
弟弟向我許諾:「阿姐,來日平樂考上狀元,必定贖你出樓。」
他確實來贖我了。
弟弟考上狀元那天,兩頂轎子抬進長樂坊。
一頂破爛小轎將我抬向墳地。
一頂八抬大轎將我的死對頭抬入狀元郎的新府邸。
泥土一點點填進早就為我挖好的深坑。
青伶倚靠在弟弟懷裡,笑得花枝招展:
「謝平歡,你向來寵平樂,也該知道娶將軍妹妹乃是美談,有個妓子阿姐是恥辱吧?」
1
「讓你倒恭桶便是折辱你了?來日老娘讓你去給客人推床,你豈不是要以死證清白?」
林媽媽的怒罵傳到耳朵里時,我還未從窒息的痛楚里緩過神來。
「阿姐,阿姐幫幫我……」
熟悉的低泣聲傳來。
我扭頭一看,竟看見了弟弟那張叫人膽寒的臉!
可我不是已被他和青伶活埋了嗎?
我心中狂跳,攥緊破爛的布衫,打量著周遭環境。
屋內紅綢飄搖,濃烈的脂粉香氣鑽進鼻腔。
記憶如潮水般湧上來。
如今正是我和謝平樂被賣進長樂坊的第一個月。
他因不願替花魁娘子倒恭桶,正在被老鴇和龜公訓斥。
上一世,謝平樂自負讀書人氣節,不願做下等人的髒活。
我心疼弟弟年幼。
只要他一流眼淚,便替他攬下所有活計。
倒恭桶更是不必說。
為了謝平樂,我常和龜公來往,那賊人見我有幾分顏色,便對我心生歹意。
他知道謝平樂是我的軟肋,就以他為威脅,要我供他玩樂。
受盡凌辱那天晚上,我回到柴房。
謝平樂抱著渾身是傷的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說:「阿姐,來日平樂考上狀元,必定贖你出樓。」
那時我身心俱疲。
卻覺得有弟弟一句承諾便夠了。
為了讓他不再被樓中雜事耽誤背書,我發了狠地接客。
恩客給的打賞錢,大半送進了龜公口袋。
龜公被我伺候滿意後,終於換來謝平樂自由外出的機會。
可謝平樂遠遠不滿足。
他想去學堂,想繼續跟夫子念書。
夫子卻不肯收一個在青樓打雜的龜奴。
於是我放棄尊嚴,一個恩客一個恩客地跪,求他們為我弟弟贖回白身。
我磕到頭破血流,也無一人願意幫我這個青樓妓子。
在弟弟哀求的目光下。
我咬著牙關,主動去服侍了那個樓里姐妹都懼怕的攝政王。
終於,我拖著瀕死的身軀,換回了弟弟的賣身契。
樓里的姐妹都說我瘋了。
那時奄奄一息的我還反駁:「我阿弟是心疼我的,值得。」
到死我才知自己錯得離譜。
他不僅不心疼我,甚至以我為恥辱!
他當上狀元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了在花魁選舉時差點害死我的青伶。
還和她一同謀劃將我殺死!
被掩埋前,我哭著問:「謝平樂,我對你掏心掏肺,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弟弟眼裡閃過一抹複雜情緒,卻一句話沒說。
倒是青伶倚靠在弟弟懷裡,笑得花枝招展:
「謝平歡,你向來寵平樂,也該知道娶將軍妹妹乃是美談,有個妓子阿姐是恥辱吧。」
我絕望流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人都有資格嫌我骯髒,嫌我萬人枕。
唯有喝著我血長大的謝平樂沒資格!
萬千思緒回籠,我竭力壓制著眼底的恨意。
我倒要看看,沒有我,他謝平樂此生該如何有尊嚴地活著!
2
謝平樂在我身後求我庇護。
我冷淡地說:「平樂,林媽媽說得沒錯,我們是她花錢買回來的,就該聽話幹活,你不要鬧從前的少爺脾氣。」
少年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他似乎沒想到,從前將他護著供著的我,這次竟會向著外人說話。
「阿姐,你!」
見我如此識趣,林媽媽難看的神色緩和了幾分。
不等謝平樂說完,她便出聲打斷了他的詰問:「他若還不願意去倒恭桶,阿力,鞭刑伺候。」
「得嘞。」
龜公王力的臉上閃過一抹陰毒,將手中帶倒刺的鞭子甩地獵獵作響。
熟悉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在示威,嚇得我四肢百骸發涼。
上一世我不知在這條鞭子上吃了多少苦頭。
倒刺扎進皮肉,帶出碎肉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我僵硬地挪開視線。
謝平樂還躲在我身後不肯出來。
他攥著我的衣角,大聲道:「讀書人才不可做如此低賤之事,我不倒!」
我可不會再替他白白挨鞭子。
我奮力扯出衣角,往林媽媽的方向走了過去。
如此一來,徹底和謝平樂劃清界限。
他還保持著扯衣角的動作,茫然地看著我。
「阿姐?」
意識到我和他涇渭分明後,他咬著唇,眼中淚光閃爍。
從前我看慣了他這副可憐樣,如今只覺得噁心。
他當真以為老鴇和龜公不存在嗎?
樓里需要的是打手,可不是只會哭哭啼啼的廢物。
他這樣的行為,只會招來他們更嚴厲的懲罰。
果然,下一秒王力的鞭子狠狠揮上了謝平樂後背。
「哭什麼哭!」
「啊!阿姐!救命!」
頓時,他的後背被鞭子打出一條二指寬的血痕。
鮮血點點溢出,打濕了破爛的衣衫。
謝平樂痛得癱倒在地上,渾身顫抖。
聽著他的慘叫,我心中快意升騰。
面上卻仍做出一副不忍的表情。
打,多打打。
讓他也嘗嘗我曾受過的痛!
一鞭,兩鞭,三鞭……
謝平樂終於受不住了。
他再也顧不得讀書人風骨,手腳並用地爬向恭桶:
「我倒!我去倒!別打了,好痛!阿姐救命,我好痛!」
弟弟,可我當初為你受的是三十鞭啊。
我也好痛。
誰又來聽我哭呢?
從那時起,我就有了一個想法。
若我能活著,我定要坐上人上人的位置,只聽別人哭著求我。
林媽媽看著謝平樂滑稽的模樣,捂著嘴笑。
我心中一跳。
如今唯一能讓我改變命運的人就在眼前。
上一世我為了不接客故意弄髒自己的臉,埋沒自己。
惹得林媽媽厭棄不說,還便宜了王力。
當初的我真是蠢得可恨。
這一次只要我能入林媽媽的眼,王力必定不敢再動我。
我抹了把淚水,讓衣袖帶走臉上故意抹的灰。
隨後揚起臉,顫聲乞求林媽媽:「林媽媽,就饒了他這一回吧,諒他以後也不敢了,日後我定會幫著力爺嚴加管教他。」
林媽媽收斂笑意,掐起我的下頜,仔細打量了一番。
我楚楚可憐地垂下眼瞼。
服侍的人多了,自然知道他們最喜歡女子什麼樣的表情。
林媽媽滿意地點了點頭:「模樣周正,倒也是個會來事的。」
她鬆開我,隨後囑咐王力停手:「盯著這小子,讓他今日之內倒完樓里所有姑娘的恭桶,倒不完鞭刑三十。」
「嗚嗚嗚,我去倒,別打我。」
謝平樂終於知道求我沒用了。
他不想再挨打,快速提起了從前碰都不會碰的恭桶往外走。
佝僂著腰,眼淚橫流。
可他身上帶著傷,走路不穩,難免有穢物濺到身上。
他竭力避開,濺出來的卻更多。
讀書人的傲骨?
呵。
看著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眼中儘是寒意。
今日是謝平樂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吃苦頭。
但絕不是最後一次。
我的好弟弟,來日方長。
「你叫什麼名字?」
林媽媽撥弄著頭上簪花,頗有興致地問我。
「回媽媽,我叫平歡。」
「三年後選舉新任花魁,你可願爭一爭?」
3
我認真答道:「我願意。」
當天下午,我就被林媽媽帶出了柴房,還領了一身像樣的衣裳。
「平歡是個好苗子,讓她跟著你學些技藝,以後就住你院子裡。」
林媽媽如是囑咐現任花魁娘子。
「好。」
溫柔如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低著頭,餘光掃過面前的病弱美人,還有她身後一臉不耐煩的青伶,心跳猶如擂鼓。
終於見到了。
祝嬈,罪臣祝無憂的嫡長女。
青伶,祝嬈的遠房表親。
她們才是我要爭花魁的目的。
祝家當初因為泄露軍事圖,導致邊疆戰役大敗。
攝政王下令把祝家男丁盡數抄斬,女眷發賣青樓。
三年後,祝嬈的兄長祝長安帶著大隊兵馬包圍京城,斬殺攝政王,扶持新帝掌權,徹底為祝家平反。
他第一時間來到青樓救妹妹,卻得知妹妹的死訊。
於是祝長安便將青伶贖了出去,認作親妹妹,還給了她郡主封號。
若非如此,謝平樂這種自私自利的人,怎會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
青伶又哪兒來的機會,嫁給我弟弟故意噁心我呢。
我的瞳仁緊縮,血液在疾馳。
重活一世,我不想再困在長樂坊,被抹去姓氏,做人盡可欺的平歡。
我要的是取代青伶的位置,去看看外面廣闊天地。
只有爭花魁之位,我才能跟著祝嬈學技藝。
才能徹底蠶食青伶,取代她。
我感激地朝祝嬈福禮:「多謝姐姐願意教我。」
聞言青伶扇了扇鼻子,嫌棄地看著我。
「誰允許你喊她姐姐的!」
她又拉著祝嬈抱怨:「姐姐,她這種低賤的人和我們住一個院子好髒啊,我不許你教她!」
低賤,又是低賤。
大家都在青樓苟延殘喘,誰又比誰高貴?
她和謝平樂當真是天生一對。
我泫然欲泣,可憐兮兮地彎下腰:「這位姐姐說得是,我身份地位不配留在這裡,我可以回柴房睡,不會打擾到您,只求花魁娘子能教我。」
如此一來,更顯得青伶盛氣凌人。
一個仰仗花魁鼻息生存的小嘍囉,竟擺起了比花魁還大的譜。
林媽媽臉頓時沉了下去。
「你算什麼東西,我長樂坊的事何時輪得到你做主!」
青伶被這一聲吼,嚇得頭飾都歪了幾分。
她面色青白,絞著手帕不敢吭聲。
祝嬈也頗不贊同地搖了搖頭。
病弱美人款款上前,攙住我的手:「是我沒教好青伶,平歡,日後你便是我院裡的人,無須拘束,同青伶一道喚我姐姐也無妨。」
「多謝姐姐。」
祝嬈話里在點青伶的不是,話外卻在為她找台階下。
林媽媽斜眼恨了一眼青伶,看著祝嬈的面子,終究沒再說什麼。
對於這個得花柳死了的花魁,我無甚惡意。
我心裡清楚,青伶畢竟是祝嬈表親。
而我只是一個被老鴇塞過來的陌生人。
她護著青伶很正常。
可青伶卻不這麼覺得。
她咬著牙,手上用力地幾乎要將帕子撕爛。
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哪裡懂成人之間的彎彎繞繞。
她只知道我來了不過一刻鐘,所有人都偏向我。
一向被自家表姐保護得很好的她破功了。
如今喜怒於色的她,根本看不出來給我下毒,殘殺樓中姐妹的狠辣樣子。
我只覺得無趣,更加堅定了取代她的想法。
若上一世的我有這麼一位護著自己的姐姐,絕不會將自己變得如此不堪。
既然她不珍惜好命,給我又如何。
4
我終究是留了下來。
林媽媽安排我和青伶一個房間,她睡裡屋,我睡外屋。
初夜尚在的姑娘是沒有資格獨門獨院的。
我又搶了屬於青伶的地盤。
入睡沒多久,竟聽見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眯縫著眼,看見了端著洗腳盆的青伶。
她雙手往前一送,就要將那髒水往我身上潑!
我猛地驚醒,本能地抓起竹枕頭往水盆的方向一砸。
「哐當!」
水盆應聲落地,未潑出的髒水的反潑了青伶一身。
少女散亂的髮髻往下滴著水。
手上還做著捧盆的姿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狼狽的模樣可笑至極。
「青伶姐姐!怎的是你!」
我慌張地跑去架子上拿了根布巾,給青伶擦拭。
「抱歉青伶姐姐,我一向睡眠淺,以為是什麼賊人,沒料到是你出來倒水。」
青伶忍著一腔怒火,正要發作。
卻瞧見我在她臉上擦拭的東西,聲音止不住顫抖:「你用的什麼布巾?」
「呀!」
我驚呼出聲,手一松,吸滿髒水的布巾直直貼在青伶臉上。
「一時心急,竟忘了這是你擦腳的!對不起青伶姐姐!」
「啊啊啊啊啊啊!賤人!」
少女的慘叫驚醒了樓里所有人。
看著青伶狼狽逃竄的背影,我勾了勾唇。
和我玩?
如今的她還太嫩了。
深夜,青伶使喚龜奴給她送了兩桶熱水。
第二日,她給我使壞,卻反被噁心的消息便被頗有怨氣的龜奴傳遍了長樂坊。
練習茶藝時,幾個同期的姐妹圍著我笑得開懷:
「聽說她那擦腳布巾從來不洗,怕不是熏死了自己?」
「總算有人治治青伶那惡脾氣了。」
我羞愧地低著頭,一聲不吭。
年長的姐姐摸了摸我的頭:
「你倒是心善,青伶都這麼欺辱你了,還問什麼都不肯說。」
「小心著點她,今日潑的是洗腳水,明日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我垂眸斟茶。
她們的提醒我都記下了。
說我心善,卻讓我有些無地自容。
若是剖開我的心看看,怕是比烏鴉還黑。
笑料一傳十,十傳百。
青伶深知自己丟了大人,窩在房間裡不肯出來。
很快到了和祝嬈約定學古琴的時間。
我刻意在人多的時候敲響了門:
「青伶姐姐,不能因為氣我耽誤了學琴。」
裡屋傳來氣急敗壞的怒罵:「賤人,滾!」
一隻繡花鞋砸過來。
好在有屏風的遮擋,屋內只是發出了聲巨大的聲響,便沒了下文。
我挑了挑眉,收拾好自己,找祝嬈去了。
亭子裡,美人一襲白衣跪坐,蔥白指尖撥動琴弦。
肅殺的曲子聽得我的心也跟著鼓譟起來。
曲子彈完,我跟著漸緩的琴音鬆了口氣。
「姐姐,您彈的似乎不是樓里的曲譜。」
祝嬈抿唇一笑,周身凝著散不開的愁緒:「曲子乃家兄所作。」
祝長安?
祝嬈撥弄琴弦,不願再多說往事。
我卻將譜子牢牢記在了心底。
美人掃了眼我身後,柳眉微蹙:「青伶為何沒來?」
我將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和祝嬈說了。
「姐姐,我占據青伶姐姐的位置,惹她不快了。」
祝嬈上下打量著我,表情嚴肅:「所以你是故意捉弄她?」
我心底咯噔一聲,暗道不好。
若是因此讓祝嬈覺得我有心機,恐怕得不償失。
不能再裝了。
我咬著唇,點了點頭。
「我不想再過被人欺負的日子了,所以才小小懲戒青伶姐姐一下,沒有惡意。」
我拉著祝嬈的衣袖,忍著眼淚:「姐姐,我知道不該這麼做,可林媽媽說只有自己硬氣起來,才不會被人欺辱。」
「若是任由那盆髒水潑過來,恐怕就要日日受辱了。」
淚水順著臉龐滑落。
我大可以繼續裝委屈,裝柔弱,裝什麼都不知道。
可青樓里個個是人精,一眼就會被人看透。
真假參半,下次再裝才能叫人信服。
果然,聽完我的話祝嬈長嘆了一口氣。
她揉了揉我的髮髻,眼裡閃過一絲憐憫:「我會教訓青伶,日後別怕,若是她再這樣,你儘管來和姐姐說。」
被祝嬈溫柔以待,我有些恍神。
沒想到她這一關就這麼過了。
一整天我都跟著祝嬈學古琴。
不動聲色地模仿著她的神態,還有她的小癖好。
直到夜幕快降臨祝嬈才讓我回去。
女人抱起古琴,往前門走去。
臨開門時,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回頭朝我溫柔地笑了笑:「記得從後門回房。」
「好。」
我怔怔看著她孱弱的背影,心中浮起一股莫名情緒。
晚上是接客的時候,走前門可能會遇上愛褻玩小童的客人。
上一世,沒人告知我這些。
那時候,我還深陷在龜公的泥潭裡找不到出路。
為了能讓自己和謝平樂的日子過得好點,拼了命地討好所有人。
一日撞上青伶,她趾高氣揚地指使我:「我有根簪子落在前院了,你去幫我找。」
我沒有留意到她看好戲的神情,當真去了。
5
那一晚是我的噩夢。
我被三名客人輪番羞辱。
林媽媽事後得知,將我毒打一頓。
「誰讓你去的前院!你陪客不周,誤的是我長樂坊名聲!」
「是青伶害的我!」
青伶一臉無辜地搖頭:「林媽媽,她就是想攀附客人走捷徑,居然還想誣陷我。」
我只是一個還未拍賣,便被破身的低賤妓子,青伶卻是花魁候選人。
她的背後還有祝嬈。
就算林媽媽不信,也不打算追究。
此事以我一身傷痛草草結尾。
就算我不服,也只能絕望咽下這口氣。
從那時起,我就和青伶水火不容了。
今日,第一次有人對我施以善意。
可這人卻是青伶表親。
這樣溫柔的人不該死的……
我壓著心底的酸澀情緒。
謝平歡啊謝平歡。
死過一次的人了還這般優柔寡斷,如何能成事。
別有太多不該有的感情,往上爬才是你該做的事情。
別人的命與你無關。
我垂下眼帘,如是告誡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去。
祝嬈當真履行諾言,對青伶耳提面命,斷了她一個月月錢。
青伶晚間便不敢來捉弄我了。
又一次練琴回來,卻發現門口蜷縮著一個不速之客。
「阿姐,我在柴房等了你好幾晚。」
謝平樂看見我來,連忙起身。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綢緞做的衣衫,又攥緊自己身上骯髒的破布。
窘迫到了極點。
離了我竟不會自己換衣服?
我忍不住皺眉後退了兩步:「日後不必等我,我如今跟著……」
「喲!我道是誰呢!原來是賤人的賤人弟弟!」
話音未落,少女尖酸的聲音插了進來。
「髒東西來我們姑娘睡的樓里,別是有什麼可恥的心思。」
謝平樂臉漲得通紅,急忙反駁:「我只是來找我阿姐!」
見他反應我就知道免不了一場大戰。
這種好欺負的人,反而能引起了青伶凌虐的快意。
果然。
青伶下頜微抬,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你說不是便不是了?非要等到你對樓里的姐妹下手,才能懲戒你?」
「王叔,他這種不要臉的玩意兒,就該好好治一治。」
聽見青伶喊王力,謝平樂本能地顫抖。
下一刻,王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嫌惡地拎起謝平樂的領子。
「狗東西,真會給爺找麻煩。」
謝平樂捂著臉哀嚎:「我不來了,我再也不敢來了,放過我吧!」
慘叫聲愈發遠了,青伶興奮地沖我挑眉:「謝平歡,以後夾著尾巴做人,今天你弟弟的後果,就是你不敬我的懲罰!」
「以後再敢和我姐姐告狀……」
聽見青伶的話,我頓時明悟。
我說呢,謝平樂為何知道我在樓里,王力又為何來得這麼及時。
原來都是青伶的手筆。
無非是想借著謝平樂,報復我上次讓她丟臉的事。
可她想錯了。
我倒是希望他們這對上一世的鴛鴦,這一世反目成仇。
當真是有意思。
好弟弟,你未來的狀元夫人想弄死你呢。
我又低眉順眼,往裡縱了把火:「平樂只是來找我,他還小,青伶姐姐放過他吧,有什麼事朝我來。」
青伶,我這麼心疼謝平樂,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一定要多磋磨他。
見我服軟,青伶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想要他活,就必須聽我的。」
隨後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好玩的東西,嘴角勾起一抹怪異的微笑:
「我有根簪子落在前院,你去幫我找找。」
竟是和上一世相差無幾的言論!
我的心間狂跳。
6
抬眸審視青伶。
終於在女孩狐狸似的眼睛裡,看見了上一世漏掉的惡意。
我以為她現在還小,沒有到惡毒的地步。
現在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
青伶完全是天生的壞種。
「還看什麼,讓你做事就趕緊去做!」
我的呼吸粗重了幾分。
既然青伶自己送上門來,我必須送她一份大禮。
心裡有了打算,就可以開始行動了。
我屈辱地應了聲:「好。」
前院歌舞昇平。
姑娘們哭著,笑著,卑躬屈膝討好著醉酒的恩客。
喝得到位了,大腹便便的男人就要拉著姑娘的手回客房。
也不管她是否願意。
長樂坊最底層的姑娘,從來沒有拒絕的權利。
我嘆了口氣,躲在閣樓上,鎖定著目標。
終於將目光落到在大廳賊眉鼠眼的男人身上。
他興致缺缺地看著台上豐腴美人表演。
看到倒酒的年幼侍女時,眼裡反而多了幾分興致。
剎那間冷意瀰漫。
此人便是上一世帶頭欺辱我之人,路恭。
他常年混跡長樂坊,因為沒有銀子的緣故,請不起姑娘,只能要一壺清酒在長樂坊里飽飽眼福。
半刻鐘後,路恭起身準備解手。
我借著身材嬌小的優勢,一路躲開來往的人。
等路恭從茅房出來,便急匆匆地往他懷裡撞去。
「投懷送抱?」
男人油膩的聲音從胸膛傳出。
我慌亂地抬頭,撞進他色迷迷的瞳孔里。
「實在抱歉大人!方才有人想對我動手動腳!」
我刻意放軟聲線,又緊張地看著外面。
這時,遠處傳來腳步聲,我淚眼矇矓地推開路恭:「下次再同您好好道歉。」
說罷,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髮髻在跑動時散亂了幾分,香肩半露不露。
男人喜歡的無非就這些東西。
不怕他不上鉤。
到門口時,我回頭一看。
路恭果真痴迷地跟了過來。
被酒意控制的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來了什麼地方。
我放緩腳步,不緊不慢地將他吊在身後。
直到來到和青伶的房間前。
我將發簪丟在門口,隨後便加快步伐,躲遠了些。
「撞了老子就想走!快滾出來!」
路恭踉蹌地走了過來,一路小聲呼喚著。
直到他來到門前,撿起我故意落下的發簪。
尖嘴猴腮的男人親了親花柄,揚起一個陰森的笑:「抓到你了。」
隨即他推開房門。
「啊!你是誰!救命!」
房間裡傳出少女的驚呼。
7
「放開我啊!放開我!」
「老子就是要睡你!怎麼,你這賤人也看不起老子是不是!」
緊接著是東西碎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