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把我和幼弟一起賣入青樓。
我做妓子,他做龜奴。
弟弟年幼,學不會龜公的腌臢手段。
我便日日將他護在身後,為保他自由身,甘願做龜公玩物。
為送他上學,跪遍恩客,受盡欺辱。
弟弟向我許諾:「阿姐,來日平樂考上狀元,必定贖你出樓。」
他確實來贖我了。
弟弟考上狀元那天,兩頂轎子抬進長樂坊。
一頂破爛小轎將我抬向墳地。
一頂八抬大轎將我的死對頭抬入狀元郎的新府邸。
泥土一點點填進早就為我挖好的深坑。
青伶倚靠在弟弟懷裡,笑得花枝招展:
「謝平歡,你向來寵平樂,也該知道娶將軍妹妹乃是美談,有個妓子阿姐是恥辱吧?」
1
「讓你倒恭桶便是折辱你了?來日老娘讓你去給客人推床,你豈不是要以死證清白?」
林媽媽的怒罵傳到耳朵里時,我還未從窒息的痛楚里緩過神來。
「阿姐,阿姐幫幫我……」
熟悉的低泣聲傳來。
我扭頭一看,竟看見了弟弟那張叫人膽寒的臉!
可我不是已被他和青伶活埋了嗎?
我心中狂跳,攥緊破爛的布衫,打量著周遭環境。
屋內紅綢飄搖,濃烈的脂粉香氣鑽進鼻腔。
記憶如潮水般湧上來。
如今正是我和謝平樂被賣進長樂坊的第一個月。
他因不願替花魁娘子倒恭桶,正在被老鴇和龜公訓斥。
上一世,謝平樂自負讀書人氣節,不願做下等人的髒活。
我心疼弟弟年幼。
只要他一流眼淚,便替他攬下所有活計。
倒恭桶更是不必說。
為了謝平樂,我常和龜公來往,那賊人見我有幾分顏色,便對我心生歹意。
他知道謝平樂是我的軟肋,就以他為威脅,要我供他玩樂。
受盡凌辱那天晚上,我回到柴房。
謝平樂抱著渾身是傷的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說:「阿姐,來日平樂考上狀元,必定贖你出樓。」
那時我身心俱疲。
卻覺得有弟弟一句承諾便夠了。
為了讓他不再被樓中雜事耽誤背書,我發了狠地接客。
恩客給的打賞錢,大半送進了龜公口袋。
龜公被我伺候滿意後,終於換來謝平樂自由外出的機會。
可謝平樂遠遠不滿足。
他想去學堂,想繼續跟夫子念書。
夫子卻不肯收一個在青樓打雜的龜奴。
於是我放棄尊嚴,一個恩客一個恩客地跪,求他們為我弟弟贖回白身。
我磕到頭破血流,也無一人願意幫我這個青樓妓子。
在弟弟哀求的目光下。
我咬著牙關,主動去服侍了那個樓里姐妹都懼怕的攝政王。
終於,我拖著瀕死的身軀,換回了弟弟的賣身契。
樓里的姐妹都說我瘋了。
那時奄奄一息的我還反駁:「我阿弟是心疼我的,值得。」
到死我才知自己錯得離譜。
他不僅不心疼我,甚至以我為恥辱!
他當上狀元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了在花魁選舉時差點害死我的青伶。
還和她一同謀劃將我殺死!
被掩埋前,我哭著問:「謝平樂,我對你掏心掏肺,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弟弟眼裡閃過一抹複雜情緒,卻一句話沒說。
倒是青伶倚靠在弟弟懷裡,笑得花枝招展:
「謝平歡,你向來寵平樂,也該知道娶將軍妹妹乃是美談,有個妓子阿姐是恥辱吧。」
我絕望流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人都有資格嫌我骯髒,嫌我萬人枕。
唯有喝著我血長大的謝平樂沒資格!
萬千思緒回籠,我竭力壓制著眼底的恨意。
我倒要看看,沒有我,他謝平樂此生該如何有尊嚴地活著!
2
謝平樂在我身後求我庇護。
我冷淡地說:「平樂,林媽媽說得沒錯,我們是她花錢買回來的,就該聽話幹活,你不要鬧從前的少爺脾氣。」
少年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他似乎沒想到,從前將他護著供著的我,這次竟會向著外人說話。
「阿姐,你!」
見我如此識趣,林媽媽難看的神色緩和了幾分。
不等謝平樂說完,她便出聲打斷了他的詰問:「他若還不願意去倒恭桶,阿力,鞭刑伺候。」
「得嘞。」
龜公王力的臉上閃過一抹陰毒,將手中帶倒刺的鞭子甩地獵獵作響。
熟悉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在示威,嚇得我四肢百骸發涼。
上一世我不知在這條鞭子上吃了多少苦頭。
倒刺扎進皮肉,帶出碎肉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我僵硬地挪開視線。
謝平樂還躲在我身後不肯出來。
他攥著我的衣角,大聲道:「讀書人才不可做如此低賤之事,我不倒!」
我可不會再替他白白挨鞭子。
我奮力扯出衣角,往林媽媽的方向走了過去。
如此一來,徹底和謝平樂劃清界限。
他還保持著扯衣角的動作,茫然地看著我。
「阿姐?」
意識到我和他涇渭分明後,他咬著唇,眼中淚光閃爍。
從前我看慣了他這副可憐樣,如今只覺得噁心。
他當真以為老鴇和龜公不存在嗎?
樓里需要的是打手,可不是只會哭哭啼啼的廢物。
他這樣的行為,只會招來他們更嚴厲的懲罰。
果然,下一秒王力的鞭子狠狠揮上了謝平樂後背。
「哭什麼哭!」
「啊!阿姐!救命!」
頓時,他的後背被鞭子打出一條二指寬的血痕。
鮮血點點溢出,打濕了破爛的衣衫。
謝平樂痛得癱倒在地上,渾身顫抖。
聽著他的慘叫,我心中快意升騰。
面上卻仍做出一副不忍的表情。
打,多打打。
讓他也嘗嘗我曾受過的痛!
一鞭,兩鞭,三鞭……
謝平樂終於受不住了。
他再也顧不得讀書人風骨,手腳並用地爬向恭桶:
「我倒!我去倒!別打了,好痛!阿姐救命,我好痛!」
弟弟,可我當初為你受的是三十鞭啊。
我也好痛。
誰又來聽我哭呢?
從那時起,我就有了一個想法。
若我能活著,我定要坐上人上人的位置,只聽別人哭著求我。
林媽媽看著謝平樂滑稽的模樣,捂著嘴笑。
我心中一跳。
如今唯一能讓我改變命運的人就在眼前。
上一世我為了不接客故意弄髒自己的臉,埋沒自己。
惹得林媽媽厭棄不說,還便宜了王力。
當初的我真是蠢得可恨。
這一次只要我能入林媽媽的眼,王力必定不敢再動我。
我抹了把淚水,讓衣袖帶走臉上故意抹的灰。
隨後揚起臉,顫聲乞求林媽媽:「林媽媽,就饒了他這一回吧,諒他以後也不敢了,日後我定會幫著力爺嚴加管教他。」
林媽媽收斂笑意,掐起我的下頜,仔細打量了一番。
我楚楚可憐地垂下眼瞼。
服侍的人多了,自然知道他們最喜歡女子什麼樣的表情。
林媽媽滿意地點了點頭:「模樣周正,倒也是個會來事的。」
她鬆開我,隨後囑咐王力停手:「盯著這小子,讓他今日之內倒完樓里所有姑娘的恭桶,倒不完鞭刑三十。」
「嗚嗚嗚,我去倒,別打我。」
謝平樂終於知道求我沒用了。
他不想再挨打,快速提起了從前碰都不會碰的恭桶往外走。
佝僂著腰,眼淚橫流。
可他身上帶著傷,走路不穩,難免有穢物濺到身上。
他竭力避開,濺出來的卻更多。
讀書人的傲骨?
呵。
看著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眼中儘是寒意。
今日是謝平樂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吃苦頭。
但絕不是最後一次。
我的好弟弟,來日方長。
「你叫什麼名字?」
林媽媽撥弄著頭上簪花,頗有興致地問我。
「回媽媽,我叫平歡。」
「三年後選舉新任花魁,你可願爭一爭?」
3
我認真答道:「我願意。」
當天下午,我就被林媽媽帶出了柴房,還領了一身像樣的衣裳。
「平歡是個好苗子,讓她跟著你學些技藝,以後就住你院子裡。」
林媽媽如是囑咐現任花魁娘子。
「好。」
溫柔如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低著頭,餘光掃過面前的病弱美人,還有她身後一臉不耐煩的青伶,心跳猶如擂鼓。
終於見到了。
祝嬈,罪臣祝無憂的嫡長女。
青伶,祝嬈的遠房表親。
她們才是我要爭花魁的目的。
祝家當初因為泄露軍事圖,導致邊疆戰役大敗。
攝政王下令把祝家男丁盡數抄斬,女眷發賣青樓。
三年後,祝嬈的兄長祝長安帶著大隊兵馬包圍京城,斬殺攝政王,扶持新帝掌權,徹底為祝家平反。
他第一時間來到青樓救妹妹,卻得知妹妹的死訊。
於是祝長安便將青伶贖了出去,認作親妹妹,還給了她郡主封號。
若非如此,謝平樂這種自私自利的人,怎會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
青伶又哪兒來的機會,嫁給我弟弟故意噁心我呢。
我的瞳仁緊縮,血液在疾馳。
重活一世,我不想再困在長樂坊,被抹去姓氏,做人盡可欺的平歡。
我要的是取代青伶的位置,去看看外面廣闊天地。
只有爭花魁之位,我才能跟著祝嬈學技藝。
才能徹底蠶食青伶,取代她。
我感激地朝祝嬈福禮:「多謝姐姐願意教我。」
聞言青伶扇了扇鼻子,嫌棄地看著我。
「誰允許你喊她姐姐的!」
她又拉著祝嬈抱怨:「姐姐,她這種低賤的人和我們住一個院子好髒啊,我不許你教她!」
低賤,又是低賤。
大家都在青樓苟延殘喘,誰又比誰高貴?
她和謝平樂當真是天生一對。
我泫然欲泣,可憐兮兮地彎下腰:「這位姐姐說得是,我身份地位不配留在這裡,我可以回柴房睡,不會打擾到您,只求花魁娘子能教我。」
如此一來,更顯得青伶盛氣凌人。
一個仰仗花魁鼻息生存的小嘍囉,竟擺起了比花魁還大的譜。
林媽媽臉頓時沉了下去。
「你算什麼東西,我長樂坊的事何時輪得到你做主!」
青伶被這一聲吼,嚇得頭飾都歪了幾分。
她面色青白,絞著手帕不敢吭聲。
祝嬈也頗不贊同地搖了搖頭。
病弱美人款款上前,攙住我的手:「是我沒教好青伶,平歡,日後你便是我院裡的人,無須拘束,同青伶一道喚我姐姐也無妨。」
「多謝姐姐。」
祝嬈話里在點青伶的不是,話外卻在為她找台階下。
林媽媽斜眼恨了一眼青伶,看著祝嬈的面子,終究沒再說什麼。
對於這個得花柳死了的花魁,我無甚惡意。
我心裡清楚,青伶畢竟是祝嬈表親。
而我只是一個被老鴇塞過來的陌生人。
她護著青伶很正常。
可青伶卻不這麼覺得。
她咬著牙,手上用力地幾乎要將帕子撕爛。
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哪裡懂成人之間的彎彎繞繞。
她只知道我來了不過一刻鐘,所有人都偏向我。
一向被自家表姐保護得很好的她破功了。
如今喜怒於色的她,根本看不出來給我下毒,殘殺樓中姐妹的狠辣樣子。
我只覺得無趣,更加堅定了取代她的想法。
若上一世的我有這麼一位護著自己的姐姐,絕不會將自己變得如此不堪。
既然她不珍惜好命,給我又如何。
4
我終究是留了下來。
林媽媽安排我和青伶一個房間,她睡裡屋,我睡外屋。
初夜尚在的姑娘是沒有資格獨門獨院的。
我又搶了屬於青伶的地盤。
入睡沒多久,竟聽見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眯縫著眼,看見了端著洗腳盆的青伶。
她雙手往前一送,就要將那髒水往我身上潑!
我猛地驚醒,本能地抓起竹枕頭往水盆的方向一砸。
「哐當!」
水盆應聲落地,未潑出的髒水的反潑了青伶一身。
少女散亂的髮髻往下滴著水。
手上還做著捧盆的姿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狼狽的模樣可笑至極。
「青伶姐姐!怎的是你!」
我慌張地跑去架子上拿了根布巾,給青伶擦拭。
「抱歉青伶姐姐,我一向睡眠淺,以為是什麼賊人,沒料到是你出來倒水。」
青伶忍著一腔怒火,正要發作。
卻瞧見我在她臉上擦拭的東西,聲音止不住顫抖:「你用的什麼布巾?」
「呀!」
我驚呼出聲,手一松,吸滿髒水的布巾直直貼在青伶臉上。
「一時心急,竟忘了這是你擦腳的!對不起青伶姐姐!」
「啊啊啊啊啊啊!賤人!」
少女的慘叫驚醒了樓里所有人。
看著青伶狼狽逃竄的背影,我勾了勾唇。
和我玩?
如今的她還太嫩了。
深夜,青伶使喚龜奴給她送了兩桶熱水。
第二日,她給我使壞,卻反被噁心的消息便被頗有怨氣的龜奴傳遍了長樂坊。
練習茶藝時,幾個同期的姐妹圍著我笑得開懷:
「聽說她那擦腳布巾從來不洗,怕不是熏死了自己?」
「總算有人治治青伶那惡脾氣了。」
我羞愧地低著頭,一聲不吭。
年長的姐姐摸了摸我的頭:
「你倒是心善,青伶都這麼欺辱你了,還問什麼都不肯說。」
「小心著點她,今日潑的是洗腳水,明日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我垂眸斟茶。
她們的提醒我都記下了。
說我心善,卻讓我有些無地自容。
若是剖開我的心看看,怕是比烏鴉還黑。
笑料一傳十,十傳百。
青伶深知自己丟了大人,窩在房間裡不肯出來。
很快到了和祝嬈約定學古琴的時間。
我刻意在人多的時候敲響了門:
「青伶姐姐,不能因為氣我耽誤了學琴。」
裡屋傳來氣急敗壞的怒罵:「賤人,滾!」
一隻繡花鞋砸過來。
好在有屏風的遮擋,屋內只是發出了聲巨大的聲響,便沒了下文。
我挑了挑眉,收拾好自己,找祝嬈去了。
亭子裡,美人一襲白衣跪坐,蔥白指尖撥動琴弦。
肅殺的曲子聽得我的心也跟著鼓譟起來。
曲子彈完,我跟著漸緩的琴音鬆了口氣。
「姐姐,您彈的似乎不是樓里的曲譜。」
祝嬈抿唇一笑,周身凝著散不開的愁緒:「曲子乃家兄所作。」
祝長安?
祝嬈撥弄琴弦,不願再多說往事。
我卻將譜子牢牢記在了心底。
美人掃了眼我身後,柳眉微蹙:「青伶為何沒來?」
我將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和祝嬈說了。
「姐姐,我占據青伶姐姐的位置,惹她不快了。」
祝嬈上下打量著我,表情嚴肅:「所以你是故意捉弄她?」
我心底咯噔一聲,暗道不好。
若是因此讓祝嬈覺得我有心機,恐怕得不償失。
不能再裝了。
我咬著唇,點了點頭。
「我不想再過被人欺負的日子了,所以才小小懲戒青伶姐姐一下,沒有惡意。」
我拉著祝嬈的衣袖,忍著眼淚:「姐姐,我知道不該這麼做,可林媽媽說只有自己硬氣起來,才不會被人欺辱。」
「若是任由那盆髒水潑過來,恐怕就要日日受辱了。」
淚水順著臉龐滑落。
我大可以繼續裝委屈,裝柔弱,裝什麼都不知道。
可青樓里個個是人精,一眼就會被人看透。
真假參半,下次再裝才能叫人信服。
果然,聽完我的話祝嬈長嘆了一口氣。
她揉了揉我的髮髻,眼裡閃過一絲憐憫:「我會教訓青伶,日後別怕,若是她再這樣,你儘管來和姐姐說。」
被祝嬈溫柔以待,我有些恍神。
沒想到她這一關就這麼過了。
一整天我都跟著祝嬈學古琴。
不動聲色地模仿著她的神態,還有她的小癖好。
直到夜幕快降臨祝嬈才讓我回去。
女人抱起古琴,往前門走去。
臨開門時,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回頭朝我溫柔地笑了笑:「記得從後門回房。」
「好。」
我怔怔看著她孱弱的背影,心中浮起一股莫名情緒。
晚上是接客的時候,走前門可能會遇上愛褻玩小童的客人。
上一世,沒人告知我這些。
那時候,我還深陷在龜公的泥潭裡找不到出路。
為了能讓自己和謝平樂的日子過得好點,拼了命地討好所有人。
一日撞上青伶,她趾高氣揚地指使我:「我有根簪子落在前院了,你去幫我找。」
我沒有留意到她看好戲的神情,當真去了。
5
那一晚是我的噩夢。
我被三名客人輪番羞辱。
林媽媽事後得知,將我毒打一頓。
「誰讓你去的前院!你陪客不周,誤的是我長樂坊名聲!」
「是青伶害的我!」
青伶一臉無辜地搖頭:「林媽媽,她就是想攀附客人走捷徑,居然還想誣陷我。」
我只是一個還未拍賣,便被破身的低賤妓子,青伶卻是花魁候選人。
她的背後還有祝嬈。
就算林媽媽不信,也不打算追究。
此事以我一身傷痛草草結尾。
就算我不服,也只能絕望咽下這口氣。
從那時起,我就和青伶水火不容了。
今日,第一次有人對我施以善意。
可這人卻是青伶表親。
這樣溫柔的人不該死的……
我壓著心底的酸澀情緒。
謝平歡啊謝平歡。
死過一次的人了還這般優柔寡斷,如何能成事。
別有太多不該有的感情,往上爬才是你該做的事情。
別人的命與你無關。
我垂下眼帘,如是告誡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去。
祝嬈當真履行諾言,對青伶耳提面命,斷了她一個月月錢。
青伶晚間便不敢來捉弄我了。
又一次練琴回來,卻發現門口蜷縮著一個不速之客。
「阿姐,我在柴房等了你好幾晚。」
謝平樂看見我來,連忙起身。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綢緞做的衣衫,又攥緊自己身上骯髒的破布。
窘迫到了極點。
離了我竟不會自己換衣服?
我忍不住皺眉後退了兩步:「日後不必等我,我如今跟著……」
「喲!我道是誰呢!原來是賤人的賤人弟弟!」
話音未落,少女尖酸的聲音插了進來。
「髒東西來我們姑娘睡的樓里,別是有什麼可恥的心思。」
謝平樂臉漲得通紅,急忙反駁:「我只是來找我阿姐!」
見他反應我就知道免不了一場大戰。
這種好欺負的人,反而能引起了青伶凌虐的快意。
果然。
青伶下頜微抬,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你說不是便不是了?非要等到你對樓里的姐妹下手,才能懲戒你?」
「王叔,他這種不要臉的玩意兒,就該好好治一治。」
聽見青伶喊王力,謝平樂本能地顫抖。
下一刻,王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嫌惡地拎起謝平樂的領子。
「狗東西,真會給爺找麻煩。」
謝平樂捂著臉哀嚎:「我不來了,我再也不敢來了,放過我吧!」
慘叫聲愈發遠了,青伶興奮地沖我挑眉:「謝平歡,以後夾著尾巴做人,今天你弟弟的後果,就是你不敬我的懲罰!」
「以後再敢和我姐姐告狀……」
聽見青伶的話,我頓時明悟。
我說呢,謝平樂為何知道我在樓里,王力又為何來得這麼及時。
原來都是青伶的手筆。
無非是想借著謝平樂,報復我上次讓她丟臉的事。
可她想錯了。
我倒是希望他們這對上一世的鴛鴦,這一世反目成仇。
當真是有意思。
好弟弟,你未來的狀元夫人想弄死你呢。
我又低眉順眼,往裡縱了把火:「平樂只是來找我,他還小,青伶姐姐放過他吧,有什麼事朝我來。」
青伶,我這麼心疼謝平樂,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一定要多磋磨他。
見我服軟,青伶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想要他活,就必須聽我的。」
隨後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好玩的東西,嘴角勾起一抹怪異的微笑:
「我有根簪子落在前院,你去幫我找找。」
竟是和上一世相差無幾的言論!
我的心間狂跳。
6
抬眸審視青伶。
終於在女孩狐狸似的眼睛裡,看見了上一世漏掉的惡意。
我以為她現在還小,沒有到惡毒的地步。
現在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
青伶完全是天生的壞種。
「還看什麼,讓你做事就趕緊去做!」
我的呼吸粗重了幾分。
既然青伶自己送上門來,我必須送她一份大禮。
心裡有了打算,就可以開始行動了。
我屈辱地應了聲:「好。」
前院歌舞昇平。
姑娘們哭著,笑著,卑躬屈膝討好著醉酒的恩客。
喝得到位了,大腹便便的男人就要拉著姑娘的手回客房。
也不管她是否願意。
長樂坊最底層的姑娘,從來沒有拒絕的權利。
我嘆了口氣,躲在閣樓上,鎖定著目標。
終於將目光落到在大廳賊眉鼠眼的男人身上。
他興致缺缺地看著台上豐腴美人表演。
看到倒酒的年幼侍女時,眼裡反而多了幾分興致。
剎那間冷意瀰漫。
此人便是上一世帶頭欺辱我之人,路恭。
他常年混跡長樂坊,因為沒有銀子的緣故,請不起姑娘,只能要一壺清酒在長樂坊里飽飽眼福。
半刻鐘後,路恭起身準備解手。
我借著身材嬌小的優勢,一路躲開來往的人。
等路恭從茅房出來,便急匆匆地往他懷裡撞去。
「投懷送抱?」
男人油膩的聲音從胸膛傳出。
我慌亂地抬頭,撞進他色迷迷的瞳孔里。
「實在抱歉大人!方才有人想對我動手動腳!」
我刻意放軟聲線,又緊張地看著外面。
這時,遠處傳來腳步聲,我淚眼矇矓地推開路恭:「下次再同您好好道歉。」
說罷,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髮髻在跑動時散亂了幾分,香肩半露不露。
男人喜歡的無非就這些東西。
不怕他不上鉤。
到門口時,我回頭一看。
路恭果真痴迷地跟了過來。
被酒意控制的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來了什麼地方。
我放緩腳步,不緊不慢地將他吊在身後。
直到來到和青伶的房間前。
我將發簪丟在門口,隨後便加快步伐,躲遠了些。
「撞了老子就想走!快滾出來!」
路恭踉蹌地走了過來,一路小聲呼喚著。
直到他來到門前,撿起我故意落下的發簪。
尖嘴猴腮的男人親了親花柄,揚起一個陰森的笑:「抓到你了。」
隨即他推開房門。
「啊!你是誰!救命!」
房間裡傳出少女的驚呼。
7
「放開我啊!放開我!」
「老子就是要睡你!怎麼,你這賤人也看不起老子是不是!」
緊接著是東西碎裂的聲音。
少女的慘叫環繞耳邊。
我面無表情地聽著,心頭卻下起了一場雨。
腦海里儘是自己被三個男人壓在身下,無情磋磨的樣子。
我在哭,我在喊。
得到的卻是一個接一個的巴掌。
我咒罵,我哀求。
最終卻敵不過青伶一句假裝無辜的辯白。
青伶,你是否也和上一世的我一樣無助呢?
燭光閃爍,在窗戶上照映著兩人你追我趕的身影。
終於少女一個不察摔倒在地。
路恭欺身而上,布帛碎裂的聲音在夜晚如此清晰又刺耳。
屋裡的動靜也吸引了今日休息的姑娘注意。
零星幾個房間點燃了燭火,想必是在穿衣,準備出來查看。
我隨手拿起一個趁手的花瓶,踮著腳尖走了進去。
男人焦黃的牙齒在少女白凈的臉上啃咬。
青伶想要反抗。
但瘦小的她並不是男人對手,只能流著眼淚,無助地偏著頭。
直到她看見了我。
青伶如同看見了救星,但仍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還不快救我!」
路恭酒醉得狠了,又沉迷眼前美人,沒有注意到我。
我舉著花瓶冷冷看著,並不動彈。
這可不是求人的語氣。
「救我,救我啊!」
路恭幾下撕乾淨她的衣物。
骯髒之物就要進入時,青伶總算學會了低頭:「謝平歡,求你幫幫我!」
男人狠狠啃上了她的唇:「騷娘們,還想誰幫你?好哥哥幫你堵上好不好?」
青伶淚如雨下,嬌媚的臉蛋因為驚恐扭曲變形。
絕望的我和絕望的她在此刻重疊。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想看她嘗試一下我上輩子的痛苦。
可惜,我遠做不到和她一樣,拿女子的清白來做取樂的工具。
她還有利用的價值。
我有的是別的辦法讓她生不如死。
「發生何事了?」
這時房間外傳來詢問的聲音。
是時候了!
我狠下眼神,將花瓶往那賊子腦袋上重重一砸!
「碰!」
花瓶四分五裂,路恭的腦袋被開了瓤。
鮮血橫流,男人如同蛆蟲,往前撲騰了下,昏死在青伶身上。
我上前幾步,挑起青伶止不住顫抖的臉頰,對上她驚懼的目光。
「青伶姐姐,記得夾緊尾巴做人。」
「是……你是故意……」
房門打開的前一刻。
我脫下外衫罩在青伶身上。
滿臉驚恐地喊道:「來人啊!有登徒子闖後院!」
8
長樂坊畢竟是京城第一樓,能在天子腳下屹立幾十年,背後有不少高官撐腰。
沒有任何身份的普通人,差點毀了花魁備選人,這可不是件小事。
若是姑息,日後定會有登徒子效仿。
規矩不能壞。
當晚,龜公就將路恭打得半死,關在水牢,只待明日報官嚴懲。
官差將路恭拖走時,他已經只見出氣,不見進氣了。
「咦……他是嚇尿了還是怎的?那地方咋黑乎乎一團?」
有姐妹出聲詢問,我跟著往下一看。
只見鮮血順著他小腿流,在地上拖出一條血痕。
「不是尿,是子孫根。」
「他子孫根沒了!」
樓里的姑娘哪裡見過這樣的情形,紛紛驚呼出聲。
陽光灑下,照著那血水也浮光粼粼。
胸腔里竟溢出美妙的滿足感。
殘缺破碎的我,好像隨著路恭斷掉的子孫根補全了一部分。
上一世我身份低賤,路恭帶著凌辱我的兩位,是名門望族之子。
所以他也只是跟著挨了些板子,回頭照樣活得自在。
果然啊,人還是得往上爬。
有價值才能被人重視。
否則到最後只會落得一句:「陪客不周,誤了貴客。」
賊人雖送走了,可這事兒沒能就這麼過去。
青伶非說我和路恭是同夥,故意陷害她。
事關重大,林媽媽和祝嬈都來了。
小院裡圍滿了人。
青伶聲淚俱下,趴跪在祝嬈腳邊。
「姐姐!昨日之事是謝平歡設計的!她故意開了前院的門!」
我咬著唇,難以置信地往後退了幾步。
「若是平歡設計你,那她為何要救你?」
當天來的幾個姑娘,具是看見我從路恭手裡救下青伶的。
她現在說這話幾人會信?
幾個姑娘站出來為我說話。
我含著淚向她們道謝。
「她……她……」
青伶被噎得說不出話。
祝嬈平日溫柔的聲音顯得格外嚴肅:「阿伶,沒有根據的話不可亂說。」
青伶以為祝嬈該信任自己的,沒想到竟孤立無援。
名為悲憤的情緒溢滿胸腔,她口不擇言道:「她定是不滿我讓她做事,所以故意將路恭引了過來!」
我錯愕地看著她。
沒想到她如此蠢笨。
「昨日我的確看見平歡開了前院的門。」
有人小聲說。
林媽媽搖了搖扇子,審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說吧,青伶讓你做了什麼事?你又為何要開前院的門?」
還不等我開口,青伶終於意識到自己說錯話。
她微不可察地朝我搖了搖頭,攥緊衣角,嘴唇咬得發白。
「沒什麼事……」
林媽媽斜睨了她一眼,不怒自威:「讓她自己說!」
我無視青伶的表情,站了出來。
「昨日青伶姐姐要我去前院給她找簪子,我才來一月,還不知道前院的規矩。」
「幾個客人要我陪他們,差點……差點將我……」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我匆匆逃回來時忘了鎖門,聽見房間傳來青伶姐姐呼救,才知道有登徒子跟了過來。」
我當場跪下,已泣不成聲:「是我陷青伶姐姐於險境,請林媽媽和姐姐責罰!」
院子裡安靜得只能聽見鳥鳴。
祝嬈一掌拍在石桌上,看青伶的眼神止不住失望:「青伶!你怎可做毀人清白之事!」
「別和我說你不知道前院不能去!」
姑娘們也紛紛露出鄙夷的神色。
「又是她,仗著有花魁娘子當靠山,不知道害了多少姑娘。」
「小小年紀心腸竟如此歹毒。」
「我昨日路過時,看見了青伶使喚平歡,當時沒聽清說的是前院,否則定會出面制止的。」
「昨日衣衫不整,一路哭著跑回後院的是不是也是平歡?」
「這姑娘真是可憐得緊,好不容易從柴房爬出來,又入了狼窟。」
零零散散的言語,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至此,真相大白。
青伶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
她的名聲徹底壞了。
林媽媽一臉陰寒:「把青伶拖下去打十個板子,關水牢十天!」
祝嬈驚呼出聲:「林媽媽!不可。」
水牢可是活人進去都能嚇死的地方啊。
青伶的慘白的臉色恢復了幾分,篤定祝嬈會為她兜底。
我的目光緊緊鎖定在一臉擔憂的祝嬈身上,心間微微發涼。
縱使我知道她是青伶的表姐,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對一個壞得如此徹底的表妹上心。
我以為僅憑這一件事,就能讓祝嬈厭棄青伶。
可我想錯了。
她比我想像中更溺愛青伶。
絕對不能讓她逃過懲罰!
我苦澀地牽起唇角:「林媽媽,就饒了青伶姐姐這一次吧。」
低頭的瞬間,恰到好處地露出脖頸間若隱若現的抓痕。
祝嬈驚呼了一聲,大步上前掀起我的領子。
一整條拇指粗的猙獰傷口暴露在她眼前。
聯想到我差點被客人欺辱的說法,祝嬈的神色變得極為難看。
和我講話時都帶著些小心翼翼:「疼嗎?」
我委屈地搖搖頭。
「你這孩子,當時受傷就該和我說。」
「事分輕重緩急,還是青伶姐姐的事情重要,我身上只是小傷,不打緊的。」
祝嬈愈發心疼我的懂事。
眼見表姐即將被我策反,青伶一下子暴跳如雷,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賤人!她是裝的!她是故意博同情的!」
「昨天她身上都還沒有!」
祝嬈拉著我的力道重了幾分。
她輕皺眉頭,掩去了臉上的失望:
「林媽媽,該讓青伶長長記性,我收回方才的話。」
「日後她再敢欺負樓里姐妹,也不要姑息!」
「姐姐!」
青伶哭喊著,這次再沒有回應。
看完一場鬧劇,林媽媽似乎乏了,懶懶散散地揮了揮手:「王力,拖她下去。」
得到判決後,青伶兩眼一黑,沒了骨頭似的癱軟在地上。
「青伶姐姐!」
我連忙跑過去扶住她。
在所有人看不見的角度輕聲說了句:「你鬥不過我呢。」
聽完,青伶徹底昏死過去。
9
從水牢出來時,青伶瘦了些,整個人都頹敗了,身上卻沒有遭太大罪。
她似乎學會了收斂脾氣,很少再來惹我了。
大多數時候都是黑著一張臉獨來獨往。
有幾次撞見她和王力同行,我權當作沒看見。
事後調查才知道,青伶關水牢那段時間裡,引誘了王力,這才須尾俱全地從水牢出來。
那王力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不過看來青伶接受良好,總往他那兒跑。
她的選擇和我無關。
沒了煩人的蒼蠅,我的日子過得無比安逸。
學藝日子忙碌。
因為有上一世的記憶,我學什麼都很快。
祝嬈總不吝嗇對我的誇獎。
「平歡的古琴彈得愈發好了。」
「是!她什麼都好!」
聽見祝嬈的話,青伶摔門而去。
我氣定神閒地擦著琴。
看來她收斂脾氣學得還不夠徹底。
祝嬈眼裡儘是疲倦:「平歡,我該怎麼做?」
我很想告訴祝嬈,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即便青伶對我做了如此過分之事,她還盼望著她改邪歸正。
還將她護在身邊,繼續教授她技藝。
練琴時祝嬈何嘗沒有誇她?
只是青伶從來聽不進去。
作為一個表姐,祝嬈已經仁至義盡。
我勉強地勾了勾唇角:「青伶姐姐興許只是還沒走出來。」
祝嬈嘆了口氣。
「她被我教壞了,被我教壞了……」
我起身,不願聽她再說:「我去勸勸她。」
推開門時,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低聲啜泣:「平歡,你可怨我?」
怨什麼?
怨她上次本能地替青伶求情,還是怨她教出來的孩子差點毀了我?
扶著木門的手忍不住蜷縮。
這算什麼,更惡毒的事情我也遇到過。
很少提起過往祝嬈陷入了回憶中:
「發配那日,押送我們的官兵拿我們當活靶子取樂,是青伶的娘親站出來替我擋災,被萬箭穿心射死。」
「那時的青伶還在搶襁褓中,我答應過她娘要保護好青伶的,所以平歡,我沒辦法……咳咳……」
我無所謂地笑笑,她倒是很坦誠:「姐姐的確將她保護得很好。」
好到過頭了。
「咳咳咳咳!」
祝嬈猛地咳嗽起來,忙用放方帕捂住嘴角:「……咳咳……可這對你不公平!」
得知原委後我反而很平靜。
「那姐姐打算怎麼做呢?」
我直視祝嬈,瞥見了她方帕上的一抹紅。
不知道是帕子上的梅花刺繡還是什麼,她擋得很快,看不真切。
上一世這個時候,祝嬈的身體還好,應當是我看錯了。
我按下不安的心跳,繼續道:「姐姐你不必愧疚,我知道天底下所有事都是不公平的。」
「難道說出來便能做到一碗水端平麼?」
病弱美人臉上愧色愈發濃烈,她眼中含淚,還想再說什麼。
我打斷了她:「再遠便追不上青伶姐姐了。」
鬼使神差地,我又補充了一句:「姐姐,我得空去請大夫過來看看,你最近咳得有些厲害,別讓病氣越拖越厲害。」
祝嬈僵硬了一瞬。
我關上門,將她的哭聲被隔絕在門後。
嘴裡苦澀蔓延。
說實在話,我是不怨祝嬈的。
可我需要她的愧疚,安撫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承認,我只是有些妒忌罷了。
妒忌被她全心照看的人不是我。
我多貪婪。
罷了,就想想辦法,幫祝嬈擺脫兩年後花柳這一劫吧。
青伶已經走遠了。
我拉了侍女問:「請問您看見青伶姐姐去哪兒了麼?」
「那邊。」侍女指了指東邊。
我疑惑地皺起眉頭。
那是柴房的方向。
柴房現下只住了一個刺頭謝平樂,她去做什麼?
我跟了上去。
透過的柴房漏風的縫隙,只見青伶舉著比她還長的鞭子,一下一下往謝平樂身上揮舞。
每一鞭都帶著破空的氣勢,竟有幾分王力的樣子。
她臉上肌肉緊繃,看謝平樂的視線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賤人!你憑什麼和我搶!」
「我才是最好的!你算什麼東西!」
少年臉埋在草垛里,不知死活。
「說啊!謝平歡!你不是那麼能耐嗎!怎麼這會兒啞巴了!」
聽到這裡,我心下瞭然。
原來她是將對我的仇恨,完全轉移到了謝平樂身上。
青伶一腳踹在謝平樂身上,將瘦小的他踢地翻了個身。
謝平樂的眼皮抽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
「我,我錯了。」
謝平樂咳嗽出一口血,抓著稻草無力地道歉。
「賤人!就知道裝委屈扮柔弱!」
我輕嗤一聲,她還真是說對了。
青伶似乎找到了發泄的出口,下手更狠。
一鞭子抽到他肩上,謝平樂頭也跟著歪過去。
視線相對。
我猛地挪開身子,捂著心口,低低一笑。
他看見我了。
我的好弟弟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日子裡吃盡了苦頭。
晚間的時候,我帶著上好的金瘡藥來了柴房。
柴房昏暗,隱隱傳來腐臭的味道。
謝平樂正趴在稻草堆里,借著窗欞透過來的一縷月光,翻看著策論。
他的背後已經沒有一塊好肉了,鮮血淋漓,蚊蟲圍繞著他打轉。
就連一向被長輩誇讚俊俏的臉蛋,也被青伶指甲劃出了兩道長長的血痕。
奴隸還想讀書。
這在長樂坊是不被允許的。
我不否認謝平樂有讀書天賦,不否認他努力。
可他不該踩著我的血淚上位,還將我視為恥辱。
我長嘆了一口氣,來到謝平樂身邊。
「疼嗎?」
謝平樂看見是我,收起書,將自己縮到窗下去了。
大幅度挪動牽扯到了背上傷痕,痛得他面目扭曲。
我蹲下身,拂開謝平樂襤褸的衣衫,給他抹金瘡藥。
「平樂,別怪阿姐,我們身在青樓,不往上爬,就會做長樂坊後院的一捧花泥。」
「若我們能坐到人上人的位置,青伶還敢來欺辱我們嗎?」
謝平樂咬著下唇,喉間發出威脅的聲音:「你早上看見我挨打了。」
我沒有否認。
謝平樂大吼道:「那你為何不來救我!王力打我時,你也在冷眼旁觀!」
10
憑什麼我要拿命護你?
我面無表情,抹金瘡藥的力道重了幾分。
「我也怕死啊,平樂。」
「更何況做活不是應該的嗎,為何要和林媽媽和龜公作對?難不成還當自己是謝家小少爺?」
「若你真有少爺命,為何當初爹娘賣的是我和你,而不是大哥?」
謝平樂不知是痛的,還是被往事勾的。
張著嘴無聲哭了起來。
「平樂,該認命了。」
我拭乾他眼下淚水,柔聲寬慰:
「從前有我護著你,可往後的路還是需要自己走。」
「你真想做一輩子的龜奴嗎?」
「我知道你想讀書,想擺脫青伶,所以替你想了個法子。」
謝平樂哭聲未止,耳朵卻微張。
我知道他在聽,於是接著說:
「最近又有一個龜奴入了林媽媽的眼,如今已經得了允許能去書院念書了,你不如……」
「閉嘴!」
謝平樂惡狠狠地打落我手上的金瘡藥。
「敗讀書人氣節的事,我才不會做!」
謝平樂將我趕了出去,緊緊鎖上柴房門。
我靠在門邊,摩挲著手上的藥膏。
是啊,你不屑於去做。
所以上一世便央求我去做。
兩年半時光一晃而過。
長樂坊空前熱鬧起來,又掛上了許久不掛的紅綢。
明日便是我和青伶在內的幾個妓子第一次登台造勢的時候。
不露臉,只展示才藝。
引起恩客興趣,花魁選舉時才好拍賣出好價格。
今日練舞結束,祝嬈將我和青伶留下。
語重心長地說:「登台造勢事關重大,青伶,你和平歡一定要互相扶持。」
青伶面無表情,冷冷地點頭,一句話沒說。
祝嬈神色暗了暗。
這兩年,青伶的脾氣愈發古怪。
她墜在邊緣,已然和祝嬈離心。
我幫祝嬈梳開頭髮,打破了尷尬的氛圍:「我同青伶姐姐相處得很好呢,姐姐別擔心。」
青伶這才剜了我一眼。
回房時,她終於壓抑不住暴躁的脾氣。
猛地坐下,將桌子上的瓷杯亂拂一通。
瓷器「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不如她神情猙獰。
青伶陰沉著臉:「謝平歡,這次登台你不許上。」
「憑什麼?」
我自顧自地卸下脂粉,沒有理她。
青伶壓低嗓音:「你弟弟近日似乎去了王叔身邊當差……」
這兩年青伶和王力走得很近的消息人盡皆知。
言外之意,就是她想對謝平樂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不枉我一直在她面前演戲。
只要她傷害謝平樂,我就會情緒外露。
青伶認定謝平樂是我的軟肋,總是趁我沒注意時,把他折磨地不成人樣。
這兩年,她在謝平樂身上找足了存在感。
已經淡忘上一次對我使壞得到了什麼後果。
想贏過我,想重新得到姐姐的誇讚,已經成了青伶的執念。
這次登台,她自知在技藝方面比不過我。
只能拿謝平樂做威脅。
我不禁冷笑。
她真以為登台是好事麼?
上一世登台造勢,攝政王楚瑜來了。
拔得頭籌的姑娘被楚瑜看中,沒等到花魁選舉,便被當場強要。
從那以後,這個姑娘人間蒸發。
直到半月後,才在後院枯井發現了她腐爛生蛆的屍體。
楚瑜折磨人的手段無數。
想起上輩子我為了讓謝平樂有學可上,被他凌辱的畫面,就忍不住戰慄。
既然青伶想要拔得頭籌,這福氣就給她好了。
我越是想要的,她越會發了瘋地搶去。
所以我不能輕易表現出想放棄。
我收拾著地上瓷片,搖了搖頭:「登台造勢事關花魁選舉,你威脅我也沒用。」
「賤人!」
青伶暴跳如雷,舉起桌上僅剩的一盞茶壺,直挺挺向我砸過來。
幸好我躲避及時,茶壺只是碎在腳邊。
我目光堅決:「青伶,這些年你使小動作有幾次贏過我?公平競爭不好麼。」
這番話刺激到了青伶。
她黝黑的眸子死死盯著我,半晌,冷笑了一聲。
「好啊,那就公平競爭。」
登台造勢當晚,我就收到了一封血書。
上書:想要謝平樂活命,花榭閣見。
血書旁用布包裹著什麼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用扇柄挑開。
看見裡面東西,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往後退了幾步。
那是一截齊根斬斷的小拇指,還在往外淌血。
指尾處一顆黑痣格外引人注目。
11
花榭閣里住的多是些得了病的女人。
這裡是長樂坊姑娘最畏懼的存在,鮮少有人踏足。
我氣喘吁吁趕到花榭閣。
只聽謝平樂小聲哀鳴著。
濕漉漉的頭髮胡亂貼在他的額頭上,眉毛擰作一團,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凸出來。
地上是一攤血跡。
順著血跡往上看。
謝平樂左手缺了一根小拇指。
見狀,我第一反應是謝平樂以後當不成狀元了。
畢竟考狀元須得身體無缺,容貌俊朗。
我知道青伶一定在一旁偷看,哭號著撲到了謝平樂身上。
演戲還得演全套。
「平樂,平樂!你沒事吧!」眼淚說來就來。
顆顆滾落到謝平樂臉上,滑到他的唇縫。
少年嘴唇囁嚅。
他沒有醒,卻緊緊攥住了我袖口。
「你不是不在意謝平樂嗎?又趕來作甚。」
青伶從陰暗處走了出來,面上帶著些嘲笑的神情。
「快些解決,一會兒演出開場了。」
我這才發現,她身後還有人。
定睛一瞧,竟然是王力。
我沒有多驚訝,今日之事有王力的手筆是預料內的事。
青伶頓時柔和神色,軟軟地朝王力胸膛靠去。
她嘟著嘴,不滿道:「知道啦。」
美人食指順著王力胸膛一路往下,在他腰腹處打圈,最終勾起了他隨身攜帶的長鞭。
又聽王力說:「注意著點,花魁候選人傷不得!」
青伶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王力上前將我拉開,謝平樂的手無力落下。
我一個勁地掙扎:「鬆開我!」
「平樂!」
「別傷害我弟弟!」
聲嘶力竭的模樣,讓我都要信服自己真擔心他了。
「平日裡你不是很會裝嗎?怎麼這會兒子不裝了?」
青伶享受我崩潰的樣子。
帶著倒刺的鞭子,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狠厲的弧線。
鞭尾狠狠落下,打得謝平樂皮開肉綻。
不知打了多少下。
碎肉飛濺。
我的眼前一片猩紅。
「他會死的!」我發了狠地咬上王力的手。
他吃痛鬆手。
我便連忙朝謝平樂撲了過去,緊緊抱著他。
青伶目露寒霜,咬著銀牙又揮了一鞭子過來。
我抬手去擋。
鞭尾如同有靈性一般,纏上我的手腕。
頓時帶走一層皮肉。
就在青伶要再下手時,王力制止了她下一步動作。
「謝平歡是要賣錢的!讓老鴇知道了有我們好果子吃!」
青伶打紅了眼:「王叔,你去拉開她!我今天還沒玩夠謝平樂!你快去!」
「夠了!你只是要拿下登台造勢魁首而已,何必做多餘的事情。」
王力不由分說,一把抱起青伶。
落鎖的聲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阿姐……」
懷裡謝平樂的聲音細若蚊吟。
他不知何時醒了,痴痴地看著自己還在流血的小拇指。
我拿出方帕,纏在他指根。
因為動作,手腕上的血珠凝成一團滴了下來。
謝平樂終於抬頭。
眼淚糊了一臉,聲音顫抖不已:
「阿姐……」
我捋開謝平樂被淚水打濕的髮絲,輕聲安撫:「阿姐在。」
一句阿姐在徹底擊碎了謝平樂住築起的心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