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爺爺抓了條活蛇泡酒。
可小蛇竟在酒里一天天長大。
不到半年,就從指頭粗,長到胳膊粗。
我愛看蛇,常趴壇邊拍手笑:「你是我的!」
小蛇仿佛通人性,也搖晃著點了頭。
家人懼蛇是邪物,逼爺爺丟棄。
爺爺假意答應,轉頭卻把蛇藏進鄉下地下室,還換上了巨大的玻璃缸。
他偷偷帶我去看:「瞧,它在為你長大呢。」
後來,爺爺離世,我也離家上學,漸漸忘了小蛇。
直到今天,大雨淹了鄉下老宅。
鄰居驚恐地來電:「安安,你家地下室發出了玻璃的碎裂聲,怎麼回事啊?!」
01
我心裡咯噔一下。
蛇跑出來了。這是第一個念頭。
一定是雨勢太大,沖碎了泡蛇的大玻璃缸,讓鄰居聽到了碎裂聲。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荒謬。
那小蛇被烈酒泡了十幾年,怎麼可能還活著?
再說,小蛇當年在酒里長大,還會點頭……這麼稀罕的事,說不定只是我童年的幻想。
心裡這麼安慰自己,我卻依舊煩躁難安。
當天下午去游泳館,想借水流冷靜一下。
潛入池底,水波晃蕩,光影迷離。
就在我放鬆的時候,一道青色的水波紋如同活物,纏上我的手腕,冰冷粘膩的觸感竄遍全身。
緊接著,一個浸透了水汽的沙啞聲音,緊貼著我的耳廓響起:「我的……我的……」
我驚恐地掙扎,手腳並用地躥出水面。
水波消失了,聲音也不再,仿佛剛剛經歷的都是幻覺。
「沒事吧你?臉色這麼難看?」朋友游過來,開著玩笑,「看見水鬼了?」
「蛇……游泳池有蛇!」我驚魂未定,抬起手腕,那裡赫然有一道淡淡的紅痕,像被細長的繩子勒過。
朋友噗嗤笑了:「怎麼可能!這水都是嚴格過濾消毒的。再說了,就算有水蛇,也是襲擊你,你又不是跟蛇定了婚,蛇還能跟個痴漢似的對你死纏爛打……」
「訂婚」?
這兩個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記憶深處一個被封存的盒子。
我想起來了。
大概十歲那年,爺爺曾哄我喝下一杯渾濁刺鼻的藥酒。
酒液辛辣,我嗆得直流眼淚,更噁心的是,杯底竟然沉著一片青幽幽的鱗片!
爺爺當時樂呵呵地說:「囡囡乖,這是好東西,吃了它……它就會永遠保護你,永遠屬於你。」
「這是什麼啊?爺爺。好難聞。」
「這是蛇最寶貝的逆鱗,乖,吃了,吃了給你買糖。」
我那時饞糖,被爺爺半哄半騙,硬是梗著脖子,將那片冰涼滑韌的逆鱗咽了下去。
像活吞了一條泥鰍,噁心了好幾天。
現在回想起來,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我辭別朋友,衝進衛生間,趴在洗手台上乾嘔。
吐得昏天暗地時,驟然,一雙手從後面環抱過來。
冰冷徹骨。
這手修長,就像蛇的尾巴,帶著非人的寒意,輕輕撫上我的小腹。
一下,兩下……
耳邊再次響起潮濕詭異的聲音:「我的。」
然後,聲音重複著:「我的。」
我詫異地抬頭。
鏡子裡,我身後籠罩著一團模糊的青色虛影。
蛇身盤繞,隱約頂著一顆人類的頭顱,五官模糊難辨。
但我能感覺到祂的視線——痴迷、粘稠,緊緊纏繞著我。
如祂所言:我——是祂的。
祂俯身,一個冰冷奢靡的吻落在我的頸側。
濃重陳年的藥酒氣襲來,正是爺爺的藥酒味!
「啊——!」我短促地驚叫。
這時,隔間門響。
有人進來。
我一怔,鏡中的虛影瞬間消散,似是從未存在過。
只是,我身上,殘留著陰冷的酒氣,證明剛才不是幻覺。
祂來了。
不是夢,不是幻想。那條蛇,祂來找我了。
02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遊泳館。
路過天橋,一個擺攤的算命先生盯住我,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色:「姑娘,你身上好重的妖氣!你被不得了的『東西』纏上了!不解決會有大麻煩啊。」
我腳步頓住。
「那……我該怎麼辦?」
他壓低了聲音:「此物與你有舊契,尋常符咒難近其身!要想解脫,必須找到它的本體,徹底毀掉!」
本體……祂的本體,在老家地下室。
我急忙飛奔,向輔導員請假,搭乘高鐵,趕回已被雨水肆虐過的鄉下老宅。
水退了大半,院子裡一片狼藉。
我踩著泥濘,一步步走向地下室入口。
木門已經被水泡得變形,裂開一道縫隙。
裡面黑暗、潮濕。
瀰漫著嗆人的酒氣和一種……陌生妖異的腥甜味。
祂的味。
祂,真實存在。
我顫抖著手,打開手機照明,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小心翼翼地照了進去。
看到了。
玻璃缸碎片鋪了一地,在積水中反射著幽光。
碎片中央,祂斜倚在那裡。
下半身是覆蓋著青綠色鱗片的蛇身,慵懶地盤踞著,占據了大片地面。
上半身卻是一個蒼白到透明的少年,墨色長髮濕漉漉地貼著身體,面容美麗,邪氣妖異,不屬於凡俗。
祂這是……泡發了,泡成精了?
祂閉著眼,無聲無息。
我心裡生出一絲僥倖:也許,水衝進來,祂剛好……死了?
我不知道我的膽子為何這麼大,可能是吞下去的鱗片作祟,我對祂有些痴迷。
我湊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手機手電筒的光,不偏不倚,直直打在祂臉上。
唰——
祂受驚,猛然睜開了雙眼!
一雙暗紅色的豎瞳,充斥著原始冰冷的獸性,以及痴狂的占有欲。
我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想跑。
可剛邁出一步,小腹驟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仿佛有東西在裡面絞擰、啃噬。
逆鱗!
「啊!」我痛得瞬間脫力,蜷縮在地上翻滾。
祂動了。
蛇尾游移,發出鱗片摩擦地面的沙沙聲,來到我身邊。
「不要!」我痛苦地求饒。
可祂並沒傷我,只用手臂將我撈起,緊緊箍進祂懷裡。
說也奇怪,一貼近祂冰冷的身軀,腹部蝕骨的疼痛立刻開始消退。
「我的……我的……」祂抱著我,一遍遍重複著這兩個詞,像是固執的宣告。
蛇尾纏上我的小腿,冰涼的鱗片擦過皮膚,越收越緊……
不妙。
祂這是動物的本能:求偶,以及占有。
我低頭,驚恐地看見,蛇尾與人身連接的下方,那屬於爬行動物的雄性特徵,也是祂唯一火熱之處。
兩個。
可怕。
「不……放開我!」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淹沒了我,我用盡力氣一滾,脫離祂的懷抱。
然而,一離開祂,我腹部的劇痛再次排山倒海般襲來,比上次更猛烈。
爺爺!
爺爺他坑了我!
「貼著……就好。」祂再次靠近,將我重新撈回懷裡。
疼痛又如潮水般退去。
所以,必須要貼著祂?
或者……更進一步?才能沒有疼痛?
「腿……你把腿變出來!」我尖叫著,無法接受與半獸形態的祂發生任何更深入的接觸,那會讓我感覺自己真的在與一個怪物……
祂偏頭看了看我,暗紅的豎瞳里閃過一絲理解。
下一秒,蛇尾開始扭曲、變化,真的化出了一雙人類的雙腿,只是蒼白得毫無血色。
祂還很不習慣雙腿,抱著我一起踉蹌倒地,但手臂依舊牢牢鎖著我。
祂開始生澀地摸索、親吻。
「安安……」
四周幽暗,瀰漫著酒氣與妖異芬芳。
祂長長的分叉舌頭,比人的手還靈活,撫摸著我全身。
我被迫承受著超出理解的親密。
但不可否認,隨著祂的動作,腹部躁動的疼痛徹底平息了。
身體舒服了……
可心裡難受。
……
事後,我試圖離開。
祂卻像最固執的孩子,死死抱著我,把臉埋在我頸間,一遍遍童稚而偏執地重複:「我的……我的。」
祂擁有強大的力量,但心智就像我八歲的時候,單純,因此更加執拗。
我哄了祂許久,假意溫存,才拿到手機。
偷偷給鄰居發了條信息,懇求她幫忙弄些雄黃酒灑在地下室周圍。
蛇都怕雄黃。
像白娘娘那樣的千年大妖都扛不住,我不信祂這泡了十幾年的「酒鬼蛇」能例外。
鄰居很給力,沒多久,濃烈刺鼻的雄黃氣味就透了進來。
起初祂毫無反應,抱著我沉沉睡去。
但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時,發現身邊妖異的身軀消失了,只剩下一條小臂粗細、青綠色的小蛇,虛弱地盤在地上,只有那雙暗紅的豎瞳,依舊執拗地望著我。
祂變小了,變得……脆弱了。
一個念頭瘋狂滋生:現在,是殺死祂的最好時機!
只要祂死了,契約或許就能解除,我就能自由!
我站起身,抬起腳,懸在祂的七寸之上。
只要踩下去……
可看著祂這副虛弱可憐,連信子都吐不出來的樣子,我竟狠不下心。
祂……並沒有真正傷害我,是在「治療」我。
我心軟了,放下腳,蹲下身,捏著祂的脖子把祂提了起來。
變小後,祂輕飄飄的,軟綿綿地垂著,毫無反抗之力。
我掰開蛇嘴,裡面光禿禿的,並沒有毒牙。
原來,是一條外強中乾的蛇。
我安心了大半,還生出一絲對祂荒謬的掌控感。
強大的妖物令人恐懼,但一條無牙的小青蛇……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
我沒殺祂。
我在廢墟里找了個完好的酒罈,清洗乾淨,倒上爺爺剩下的高度白酒,然後捏著祂,把祂重新泡了進去。
小小的青蛇在凈澈的酒液里沉浮,似乎適應良好。
祂遊動著看我,還仰頭,沖我吐出了一串細小的泡泡。
咕咕嘟嘟。
傻蛇。
我隔著玻璃壇壁點了點祂,又對祂揮了揮手。
「再見。」
03
高鐵呼嘯著穿過雨幕。
我靠在窗邊,總覺得背包里有什麼東西在輕輕蠕動。
好幾次拉開拉鏈,只看見幾件疊好的衣服。
我安慰自己,是神經太緊張了。
夜晚回到宿舍,熟悉的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
一個舍友戴著耳機追劇,兩個在鍵盤上敲得噼啪作響。
「咦,你身上什麼味道?」靠近門的舍友吸了吸鼻子,疑惑地看我,「一股……酒味兒?」
「嗯,回來前喝了點。」我含糊應道,強作鎮定地將背包塞進柜子。
累極了,機械地脫掉外衣。
拉緊床簾,將自己摔進柔軟的床鋪。
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困意如潮水般湧來。
就在意識即將模糊時——
脖子後面傳來一陣冰涼、柔軟的觸感。
像是有活物正貼著我的皮膚緩緩游移。
是蛇!
我渾身一激靈,睡意瞬間被驅散。
我猛地坐起,手迅速向後一抓。
握住了一段冰涼滑膩、手指粗細的東西。
我把祂拎到眼前。
正是青綠色的小蛇。
祂無辜地蜷縮著,暗紅色的豎瞳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望著我。
但下一秒,手中觸感驟變。
滑膩的蛇身瞬間膨脹、拉長,變得溫熱而沉重。
我懷裡一沉。
一個光溜溜、肌膚蒼白、墨髮長披的青年,取代了小蛇的位置,暈暈乎乎地趴在我身上,雙臂自然地環住我的脖子,吐出軟軟的呢喃:
「我的……」
「啊啊啊——!!」極致的驚恐讓我爆發出尖叫。
「安安,怎麼了?!」
「出什麼事了?!」簾外立刻傳來舍友們緊張的問詢和腳步聲。
「救命!有……!」我話音未落。
「唰啦!」
床簾被猛地拉開,三道關切又疑惑的目光投進來,手電筒的光柱在我床上亂晃。
——空空如也。
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妖異少年,消失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維持著推拒空氣的可笑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