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緊了下唇。
幾乎是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三年來,他這副模樣都出現在什麼場景下。
在他第一次向我告白,我因家境懸殊而猶豫的時候。
在他提出讓我搬去和他同居,我顧及家教下意識想拒絕的時候。
戀愛初期,為了維護自己貧窮的自尊心,我省吃儉用送給許之恆的禮物,都被他無一例外以十倍甚至百倍的價值回贈。
直到我再也負擔不起,心生退意。
他便又用這樣的神情看我。
說,「寶貝,我愛的是你這個人,和物質沒有關係,你知道我不缺錢,看重的也從來都不是那些,我只想……能每天一睜眼就看到你,可以嗎?」
他語氣真誠。
眼神小心翼翼地,還帶著點兒赧然。
像用雙手捧著顆真心想送給我,又生怕我說不願意。
我初嘗情愛,哪敢辜負?
於是,那天之後。
如許之恆所願,我搬去了他的房子,因他一句「不想異地」,便放棄了外調鍍金的升職機會。
從調整自己堅持多年的作息去適應他的生活規律,到習慣了每晚都應他的請求先陪到他睡熟,再躡手躡腳起身去書房加班。
我學會了察言觀色。
知道該在什麼時候向許之恆提供他需要的情緒價值。
用無底線的陪伴和信任、理解與包容,穩穩地承接了他所有的喜怒哀樂。
三年來,許之恆就這樣得心應手地偽裝成感情中的「低位者」,利用我在這段感情中的不配得感,對我施行著隱秘的主導和控制。
讓我心甘情願地為他放棄立場和需求,將自己馴化成了為他量身打造的情緒港灣。
今天,也不例外。
許之恆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
他知道沈溪不安分,一定會找我麻煩,也知道他父母看不上我,一定會給我難堪。
所以才提前給我打了預防針,以「結婚」為餌,來誘導我主動讓步,委曲求全。
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
大概在許之恆心裡,我只配得到這樣的待遇。
他把憐愛和疼惜都給了沈溪這個乾妹妹,留給我的,只剩她不要的邊角料。
可笑我一直以來都心存感激,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份難得的「珍視」,哪怕再怎麼艱難,也不曾向他尋求過幫助。
我怕玷污了他給我的愛。
怕有些事情一旦開口,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樣。
怕有一天,許之恆會惡狠狠地質問我,「你和我在一起,究竟是愛我,還是為了錢?」
心底的天秤徹底傾斜。
有什麼東西「啪」地墜落,碎了一地。
「好看。」
我不再看許之恆,衝著沈溪笑了,「很好看,這鐲子我也有一隻。」
手臂微抬。
我將自己手腕上那隻春帶彩的「邊角料」展示給桌上眾人,「可巧,也是之恆送的。」
「不過我不太懂翡翠,要不是你說,我還真不知道我這只是個贈品。」
我盯著沈溪,笑容逐漸加深至近似面對小輩的柔善。
「但這也是應該的。」
「畢竟之恆一直都把你當親妹妹,當然要把更好的給你,我反正也不怎麼戴首飾,只要是他送的,我都喜歡。」
話落,沈溪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
接連幾次下馬威,再遲鈍的人也該看懂她的用意了。
她故意搞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倆給我添堵。
是想逼我在許家爸媽面前失態,落下個沒教養的初印象,最好能大鬧一場,直接和許之恆掰了,好給她騰出位置。
誰給她的自信呢?
我轉而望向許之恆。
臉上的笑意在與他目光相會時,分毫未減。
「在我看來,兩個人過日子,心意比禮物的價值更重要。」
直到許之恆的眸光越來越溫軟。
我才微微側轉身子,用帶著尋求認同的撒嬌語氣望向許媽媽。
「您說是吧,阿姨?」
8
許之恆不是個貼心的兒子。
這件事,直到剛才我才反應過來。
他不是故意不告訴我他父母的喜好,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印象中,許之恆不止一次說過他的童年。
說父母都忙於工作,對他始終施行著狼性教育,卻不管過程只看結果。
所以許之恆從小就學會了怎麼和他們相處。
既不反叛,也不討好。
用順從維持著表面和平,心底卻無意識地漠視。
許爸爸喜歡沈溪,是因為相比許之恆,她更知道怎麼討長輩歡心。
而許媽媽……
我注視著她還略顯落寞的眼睛,笑意更加真誠。
一個常年不被兒子掛在心上的母親,會自顧自地敵對占有她兒子「真心」的女人。
她原本以為那個女人是我。
便把沈溪當成了同盟,默許了她對我的多次挑釁。
但我想。
從現在開始,不會了。
果然。
「那當然了。」
許媽媽臉上浮起自打我進門到現在最真心的笑容,將自己的手背伸給我看。
「喏,我和你叔叔的結婚對戒就是他自己做的,我戴了二十幾年都捨不得摘。」
她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極普通的銀素戒。
有很明顯的年代感。
我早就注意到了,卻還是佯裝驚訝的樣子,用雙手捧住了她的手,「哇~叔叔手藝真好!」
邊讚嘆著望向許爸爸,誇得真心實意。
「這個款式和工藝放到現在也一點都不過時,能看出來叔叔當時有多用心,難怪阿姨會這麼珍愛。」
沒有哪個男人能抵擋住讚揚。
尤其對許爸爸而言,我幾乎稱得上是陌生人。
眼中的冷漠在迅速消散。
「小江,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許爸爸表情微妙。
像初見般地正視著我,主動開口和我搭了第一句話。
許媽媽的手還和我親親熱熱地搭在一起,我不動聲色地輕輕握住。
我把姿態放得恭謹。
邊認真回答著許爸爸的問題,邊時不時和許之恆進行眼神交流,引導他多次開口替我幫腔。
餐桌上的氣氛重新熱烈起來。
在我的刻意調動下,許家人的注意力全都轉移到了我身上。
我太懂怎麼討人喜歡。
知道該如何把握機會和細節,展現自己的閃光點,再不著痕跡地扭轉局面,將貧窮淡化成了我最微不足道的缺陷。
許媽媽笑意加深,許之恆逐漸鬆弛。
連看起來格外挑剔的許爸爸,都頻頻對我投來讚許眼神。
這樣和諧的場景,顯然不是沈溪想看到的。
她很快便坐不住了。
在拉拽了許之恆三次都沒得到回應後。
「乾媽!我有點頭疼!」
她撅著嘴,搶在許媽媽給我夾菜時猛地大聲開口。
彼時,許爸爸正激情滿滿地衝著我和許之恆憶往昔,講他剛參加工作時的「豐功偉績」。
被沈溪一嗓子打斷,他眉心幾不可察地擰了擰。
像是失了興致,說了句「你們慢慢吃」,便獨自起身走向了客廳的寬大茶台。
許媽媽更是被驚得手抖。
一塊裹滿蜜汁的糖醋裡脊從她筷頭滑墜到桌面,又一路滾落。
我躲閃不及。
米白色的裙子上轉瞬多了好幾塊醬紅色的油污斑塊。
「喲!怪我怪我,是我不小心。」
許媽媽沒理會沈溪,驚呼著站了起來,慌忙抓過紙巾盒。
「沒事吧?燙到沒?」
許之恆從剛才起就時刻關注著我,見狀也立即起身,卻又被沈溪一把扯住了胳膊。
「許之恆!」
她怒瞪著許之恆。
語氣像被寵壞的小孩在撒嬌、耍賴皮,「我說我頭疼!你沒聽到嗎!?」
快速瞥我一眼後。
見許媽媽已經把紙巾遞到了我面前。
「你可真是……到底又在鬧什麼毛病啊。」
許之恆輕「嘖」一下,沒抽走幾乎快被沈溪抱在懷裡的那隻胳膊,另一隻手習慣成自然地摸向了她額頭。
「也沒發燒啊?」
像是怕測溫不准。
他乾脆順著沈溪的力道彎腰,用自己的額頭貼住她的,皺著眉感受了好幾秒鐘。
沈溪定住了動作,耳尖卻一點點地紅了。
冷眼看著二人毫無分寸、旁若無人的越界舉止。
我勾了下唇角。
「沒關係的阿姨,我去洗一下就好了。」
先淺笑著從許媽媽手裡接過紙巾,才望向近得簡直快要親到一起的那兩人。
在許之恆終於抬眸和我對上視線的瞬間。
我聲音微哽,眼眶順勢濕潤。
「之恆,你……能帶我去趟洗手間嗎?」
9
我很少哭。
在許之恆面前更是從來不哭。
眼淚,在我看來是最沒用的東西。
它懦弱、卑微,除了證明我擁有可憐的自尊心,別無它用。
但是現在不一樣。
至少落在許之恆眼裡,很不一樣。
「寶貝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掙脫開沈溪的鉗制後,他一路將我牽進了洗手間,剛合上門便手忙腳亂地給我擦起了淚,「是我不好,我、我……」
語氣罕見地慌亂,卻吭哧半天,也沒能完整地道出一句歉。
唯唯諾諾的。
看起來無助又可憐。
這副模樣,明擺著是在等我像過去一樣善解人意,主動說「沒關係」。
再嬌嬌弱弱地哭著說,「只要能嫁給你,我不怕受委屈。」
快速復盤過眼下的局面。
我抬手推開許之恆,沉默著擦乾眼淚。
轉身抽出一張洗臉巾打濕,自顧自地低頭處理起自己裙子上的污漬。
這還是相戀以來,許之恆第一次見我冷臉。
他小心翼翼地透過鏡子觀察著我的神色,語氣猶疑,「寶貝,你……生氣了?」
見我不理他。
又懊惱似的低嘆一聲,使勁將我拽到自己懷裡。
「寶貝你看,來之前我就說過了,沈溪就是小孩子脾氣,她故意耍性子磨人,你跟她較什麼真?」
我再次推開他。
仰臉,直視著他的眼睛。
心底早已一片寒涼。
眼淚卻收放自如,在叫出他名字的瞬間洶湧起來。
「許之恆。」
我哽咽著,裝得倔強又脆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沈溪喜歡你,她和你門當戶對,你爸媽也喜歡她……你其實可以直接告訴我你不想娶我,為什麼……非要帶我回來受這份難堪?」
許之恆從沒見過這樣的我。
在他的認知中,我堅韌、頑強,總能遊刃有餘地處理好所有情緒。
眼下,見我哭得真切。
「怎麼可能?」
許之恆瞳孔微微震顫,表情明顯歉疚起來,「我怎麼會不想娶你?我只是……寶貝,你知道的。」
他將我擁緊,一下下地摩挲著我的後背。
在我看不見他表情的情況下,以自嘲的語氣,向我袒露了心聲。
「我爸媽專制、獨裁,一心只想要個聽話的好兒子,從來不在意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你都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多羨慕沈溪。」
他聲音沉了沉,透著落寞。
「她雖然單親長大,卻從小就性情乖張,會哭會鬧,敢明目張胆地表露喜惡和『想要』,她活得那麼自由,讓我忍不住想守護住她這份純真,就像……保護小時候的我。」
「我知道她喜歡我,也清楚我爸媽想把我和她湊一起去,但你能看出來,她並不適合我。」
「江檸。」
許之恆嗓音微啞,擁著我的手臂緊了緊,「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娶你的,從遇見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老天送來拯救我的。」
「你放心,就算跟我爸媽撕破臉,我也一定會娶你。」
隨著話音。
似乎有淚落下,滑進了我的衣領里。
我反倒哭不下去了。
懵然間,居然覺得有點想笑。
這就是我真心實意守護了三年的愛情。
這段剖白,成功帶走了我心底的最後一絲愧疚。
弟弟的入院問題解決了,醫藥費卻還沒著落。
他的腫瘤長在雙腎,切除後復發過兩次,再入院大約只能做腎移植。
手術費不是小數目。
短時間內,我想不到更快的來錢方法。
做了這麼久的活菩薩,收點兒香火錢應該不過分吧?
連表情和語氣都懶得再偽裝。
「好啊,那你娶我。」
我冷笑著掙開半步,緊盯著許之恆的眼睛,「許之恆,我不要婚禮也不要彩禮,更不需要你父母的支持和祝福。」
「現在就去領證,你敢嗎?」
10
我原以為,許之恆會猶豫。
我真的以為他會猶豫。
可他什麼也沒說,竟直接拽起我的手就衝出了家門。
或許是想證明自己沒說謊。
又或許,是我眼底的決絕沒藏好,讓他誤以為我是在下最後通牒。
大門「砰」地關合。
將許媽媽的詢問和沈溪的驚叫聲都鎖在了我們身後。
電梯直達地下車庫。
許之恆以不容我掙扎的力道將我塞進駕駛室,扣好安全帶後只問了一句,「身份證帶了嗎?」
在看到我點頭後,他沖向了駕駛室。
車子被許之恆開得飛快。
電話一直在響,他卻一個都沒接。
車廂里格外沉默。
我望向窗外,從後視鏡看他緊抿著唇的側臉,被莫名的失控感和恐慌擾得有些腦子發懵。
十多分鐘後,車子剎停在民政局門前。
許之恆先下車為我開了車門,俯視我的眼睛,深呼吸一下後擰眉問我,「想好了?」
不待我回應,他又斂著眸急急開口。
「你今天受的委屈我可以補償。」
「你想要什麼都行,只要我能做到,但是結婚畢竟不是小事,我覺得……」
話至尾音,被吞回半句。
我看著已經完全恢復冷靜的許之恆,半晌後,笑了。
「你怕了?」
「是怕你爸媽失望,覺得你叛逆不聽話?還是怕沈溪會生氣,哭著鬧著找你要說法?」
「許之恆,你是真的想娶我嗎?」
我聲音其實很輕。
近乎平靜。
但,聽在許之恆耳朵里該是格外刺耳的。
相戀這幾年,我常在某些時候覺得,許之恆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總是受不住激。
就像現在。
「我有什麼好怕的?」
他臉色倏地變了,「江檸?你以為我在騙你?」
沉著聲音、黑著臉,羞惱交加地一把將車門拉到了最大。
「你下車!咱們現在就去!」
11
整個過程快得像一場荒誕的夢。
拍照、填表、簽名。
我提線木偶一般,木然地配合著完成所有流程。
許之恆則始終緊繃著臉。
像是生怕自己會反悔,時不時催促我動作快一些。
只在工作人員遞上表格時,筆尖有片刻凝滯,但最終還是利落地簽下了名字。
鮮紅小本到手。
看著上面並排的名字和照片,我突然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這就……結婚了?
原以為要很費些功夫才能實現的事情,居然……這麼容易?
「現在可沒有後悔的餘地了,許太太。」
許之恆觀察我半晌後,語氣意外地起了笑意,居然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
他伸手想攬我,被我側身避開了。
「許之恆。」
我揚了揚手裡的結婚證,表情狡黠,「從現在開始,沒有後悔餘地的人不是我,是你。」
再次從我臉上看到陌生的表情。
許之恆的笑容僵住許久。
我沒再看他,轉身走向路邊,伸手攔下一輛計程車。
「你去哪?」
他急忙跟上。
「去醫院看看我弟。」
我拉開車門,頓了頓才補充道,「另外,我已經提交了外調的申請,明天就走。」
「江檸!」
許之恆徹底慌了。
他死拽住車門,語氣又驚又怒,「剛結婚你就要走?你把我當什麼了?我怎麼跟我爸媽交代?」
「那你呢?」
我回頭揚起手腕,靜靜地看著他,「把這東西當紀念日禮物送給我的時候,我在你心裡的定位是什麼?」
「情緒垃圾桶?還是給點甜頭就能上趕著全身心奉獻的廉價女朋友?許之恆,你又把我當什麼?」
聞言,許之恆哽住。
臉紅紅白白半晌,才囁喏著出聲,「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