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陪男朋友回家,是他青梅開的門。
「我乾爸早就不喝酒了。」
「我乾媽最討厭的就是絲綢!」
「你這人怎麼回事?給長輩送禮物前都不做功課嗎?」
她語氣傲慢挑剔,像個不好相處的惡婆婆。
我詫異地望向男朋友。
因為這些東西,都是他陪我去買的。
1
過完戀愛三周年,我和許之恆開始見家長。
按門鈴前,他給我打預防針。
「沈溪是個混世魔王,寶貝你做好心理準備,千萬別被她嚇到。」
沈溪,是和許之恆青梅竹馬的乾妹妹。
這三年我無數次聽他提起過。
說她刁蠻任性、脾氣火爆,自幼就是個小母夜叉。
「我媽也真是的,這麼重要的日子,非叫她過來給人添堵。」
許之恆微蹙著眉頭按下門鈴。
眼底分明有笑意,語氣聽起來卻很嫌棄。
「你放心。」
我細心觀察著,及時攬住他胳膊給他寬心,「我表妹也打小鬧騰,我知道怎麼應付。」
話音剛落,門開了。
一個留著及肩短髮的俏麗女孩跳了出來。
審視目光順著我腳背一路上移,在我臉上虛晃一圈。
我快速打量她一眼,確認不是許之恆會喜歡的類型,便笑著主動打招呼,「沈溪你好,我是——」
被她撇開臉後高聲打斷了。
「許之恆你真是慢死了!你女朋友是仙女嗎,要去天上接!?」
邊說著,她一指頭戳在許之恆最敏感的左胸正中。
許之恆悶哼一聲。
我的笑容,當即僵在了臉上。
2
「堵著門幹什麼?」
大約是顧忌我在。
許之恆「嘖」了一聲,故意板起臉,「還不快讓開!」
「切,進來吧!」
沈溪這才撇著嘴,反身丟下兩雙拖鞋。
為換鞋方便,我把特意準備的上門禮物放在了玄關柜上。
「買的這都什麼啊?白酒?絲巾?」
沈溪擅自上手翻看過後,「嘖」了一聲,「我乾爸早就不喝酒了,我乾媽最討厭的就是絲綢!」
我放鞋子的動作僵住一瞬,忙轉頭看許之恆。
這些禮物是我能力範圍內的最高規格,花光了我辛苦存的救急金。
我怕自己選不合適,昨天特意叫許之恆陪我去買的。
怎麼……他當時什麼都沒說呢?
見我沉默。
沈溪斜楞著眼睛瞥我,「哎,不是我說,你這人怎麼回事啊?給長輩送禮物前都不做功課嗎?」
她語氣挑剔,神態傲慢。
與其說是不好相處的「干小姑子」,倒更像個惡婆婆。
饒是我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心口也難免一梗。
「去去去!」
許之恆換好鞋,先沖我扯出個近似「你看吧,我說什麼來著」的無奈苦笑,又伸手去推沈溪的肩膀,沉著臉趕她走。
「我寶貝想送什麼就送什麼,顯著你了!」
他語氣雖然兇巴巴的,動作卻格外輕柔。
比起「推」,不如說「撫摸了一下」更恰當。
「好你個許之恆!敢凶我!」
沈溪嬌嗔一怒,偏過頭就要咬他的手。
許之恆像早有預料,扯起嘴角,手一揚就按住她的腦門將她阻在了原地,兩人當即打鬧成一團。
我靜靜地看了半晌。
腦海中乍然浮現來之前,爸爸垂頭坐在弟弟病床邊的佝僂背影。
緊掐住掌心。
我借著刺痛回神,竭力扯起了兩邊唇角。
「哎呀,兩個小祖宗快別鬧了!」
一道女聲由遠及近,「看看你們像什麼話,還不快讓客人進來!」
3
來人,是許之恆的媽媽。
我之前見過照片。
她保養得當,看上去只有四十出頭,穿著條柔軟細膩的淺色羊絨針織連衣裙,和照片里一樣知性溫柔。
我知道該怎麼討長輩喜歡。
忙揚起熱情又略帶靦腆的完美笑臉,「阿姨您好,我是許之恆的女朋友,江檸。」
禮貌鞠躬問完好,又回身去拿放在鞋柜上的上門禮。
「初次拜訪,我為您和叔叔選了禮物,希望您二位能喜歡——」
話說一半,我喉頭猛地滯住。
因為,原本系在包裝袋外的精美禮結都被沈溪解開了。
此時正亂七八糟地堆在鞋柜上,像拆完禮物後準備丟掉的垃圾。
罪魁禍首本人卻揚起下巴撞開了我。
許之恆都沒來得及看我一眼,就被抓住手腕扯去了客廳。
「你這孩子,來吃個飯還帶什麼禮物。」
像是為了解圍。
許媽媽語氣親昵,笑意盈盈地攬著我的肩把我往裡帶,「快進來快進來,就等你了。」
客廳和餐廳相連。
長方餐桌上擺滿了許之恆慣常愛吃的菜,中間空著一大塊,還有主菜沒上桌。
許之恆被沈溪按拉著坐在了餐桌左側,和她肩挨著肩。
「來來來,小江坐這裡~」
許媽媽見怪不怪似的,一路把我送去了許之恆的對面,和她坐在一順邊。
第一次上門就讓兒子和女朋友分開坐?
這樣的座位安排我以前從未見過,下意識瞥向許之恆。
平常去外面吃飯,他都會先幫我拉開座椅,看著我坐好後自己再落座,包括前幾天去我家也是。
現在他卻正低著頭,忙著幫沈溪解襯衫袖口的扣子。
嘴上說著「哎呀你真是麻煩」,指尖動作卻細緻溫柔,專注又投入。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他頭頂的頭髮旋兒。
沈溪倒是和我對上了視線。
卻挑釁似的挑著眉尖。
我不閃不避,緊盯著沈溪的眼睛好半晌,才回她一個堪稱得體從容的「正宮」笑,成功換來個翻上了天的白眼。
無聲的正面交鋒輸贏未定。
「大閘蟹來咯~」
許爸爸的聲音,從廚房方向傳了來。
4
所有人都被轉移了注意力。
「哎呀,這螃蟹可真好,個大飽滿的!」
許媽媽邊感嘆著,手從我肩上撤走。
我趁勢起身,準備向許爸爸問好,卻發現他壓根沒往我臉上看。
「就是小溪帶來的那一籠子。」
他放下盛著螃蟹的大盤子,笑呵呵地望向沈溪,「這小丫頭鬼得很,又會吃又會挑的!」
「乾爸你別裝!」
沈溪「咦」了一聲,語氣嬌蠻地撅起了嘴巴。
「這還是昨天小恆恆送來我家的,他說給家裡也買了的!要不是我媽螃蟹過敏怕我在家吃饞到她,我才不帶來跟你們一起吃呢~」
看似任性、沒禮貌,實則在撒嬌。
許爸爸似乎很吃她這套,朗聲笑著,坐在了餐桌頂頭的主位。
「那明明是給小江家裡買的。」
許媽媽卻語氣含酸地拿起只螃蟹,放在了我面前的盤子裡。
又笑著打趣我,「小江,你說說我家這臭小子,是不是有了媳婦忘了娘!?」
這種話哪裡能接。
我乾笑兩聲,盯著那盤個個都看起來至少半斤、肥到快要爆了的螃蟹,有一瞬間的發怔。
幾天前許之恆去我家,帶的上門禮確實有螃蟹。
整整一籠都是標準的二兩蟹,還沒這盤螃蟹的一半大。
我呼吸微亂,心底輕輕地「突」了一下。
意識到我在看什麼。
許之恆倉促起身,急急衝著主位出聲,「爸,這是江檸,我女朋友。」
「小江是吧?」
許爸爸這才淡笑著把視線投向我。
我快速調整好表情,「是的,叔叔您——」
正想問好。
許爸爸卻已經撤走視線抬起了手,隨意上下擺了擺。
「站著幹什麼?坐吧。」
5
他敷衍得太明顯。
除我以外,在座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許媽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自家老公的表情。
沈溪從喉間擠出一聲清晰可聞的輕哂,挨了許爸爸輕飄飄的嗔怪一眼,才吐著舌頭低下了頭。
許之恆和我隔桌而立。
面對自己父親毫無風度、堪稱故意的針對性怠慢。
他眼底快速閃過一抹暗色,卻什麼也沒說。
只無聲地望著我。
在我終於調整好呼吸和他目光相觸時,緊擰的眉頭略松,而後可憐兮兮地耷拉著眼尾。
用口型求我說:「乖,先坐下吃飯。」
許之恆了解我的性格。
大事知輕重,小事懂分寸。
「教養」兩個字,被我深深刻在骨子裡。
他知道我會為他維護好體面。
來之前卻還是多次叮囑我,說今天無論遭受什麼,都不能甩手離開。
「你家的情況普通家庭都很難接受,更何況是我爸媽。」
當時,他把話說得直白。
又在我即將失去表情管理時將我攬緊,溫軟著嗓音哄我。
「但是寶貝你別擔心,只要能順利吃完今天這頓飯,後面的事交給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我能熬過今天這一關,他就有辦法娶我。
這並不容易。
許家雖算不上大富大貴,卻當得起一句家底殷實。
和許之恆相比,我家境堪稱貧困。
父親是退休小職工,母親是家庭婦女,還有個自幼臥病在床的弟弟。
我每月工資都要上交 70% 給家裡,在弟弟昂貴的治療費面前依舊杯水車薪。
無房、無車、無存款。
一家四口,至今仍租住在父親退休前的家屬院老樓里。
這樣的家庭走出來的女孩子。
避之不及,才是一個能培養出優秀兒子的富裕家庭該有的正常反應。
許家爸媽對我不滿,我毫不意外。
但我知道,許之恆是認真的。
因為他一向說話算話,答應我的事情從不食言。
也因為,昨天早上媽媽給我打了通電話。
她在電話里泣不成聲,說因預後不佳而無法入院的弟弟,被市腫瘤醫院收治了。
這是我們全家傾盡人脈關係都沒辦成的事,卻在幾天前的餐桌上,被許之恆攬了去。
「你該早點告訴我的。」
當時他說,「這件事我來解決,最遲三天給答覆。」
昨天恰好是第三天。
媽媽說,許之恆是我們江家的大恩人,在電話里不住聲地囑咐我,一定要好好報答他。
我苦笑著應了。
沒告訴她,許之恆什麼都不缺。
他工作、出身樣樣都好,連我最引以為傲的廚藝,他都勝我一籌。
我的愛和我的家世一樣拿不出手。
能給他的,我早就毫無保留地全都給他了。
還能……怎麼報答呢?
迎著許之恆暗含無措的祈求眼神。
意識到他眼下最迫切的期待,我強忍喉頭哽意,緩緩衝他揚起個溫柔笑臉。
在從容坐下的同時,雙手接過許媽媽遞到我面前的筷子,再不卑不亢地微微頷首,用帶著笑意的平穩聲線說,「謝謝叔叔阿姨。」
椅子腿輕響一聲。
許之恆被沈溪拽著坐下。
他明顯鬆了口氣,視線卻還不放心地停留在我臉上,我便雙眼滿含柔情,依舊以恬淡微笑回應他。
這就是許之恆心目中的我,在面對眼下的難堪局面時該有的表現。
懂事、乖順,情緒穩定。
愛他入骨,無論如何都捨不得讓他左右為難。
一頓飯吃得味如嚼蠟。
我始終垂著眸,再沒怎麼開過口。
因為有沈溪不斷嘰嘰喳喳,引著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我只需要安靜聽著,在他們聊到氣氛熱烈時適時陪笑兩聲。
心底的天平一次次地傾斜,又被我快速撥正。
直到,「叮噹——」
從沈溪的方向傳來一聲脆響。
「哎呀,我的寶貝鐲子!」
她咋呼著捧起手腕。
我隨眾人一起應聲抬頭。
在看到被她托在手心仔細檢查的鐲子時,視線滯住了。
6
那是一隻「春帶彩」的圓條翡翠手鐲。
通體都是瑩潤冰透的淡紫色,飄著青翠鮮亮的綠。
這樣的鐲子我也有一隻。
看起來挺像,都是紫加綠的配色。
只不過我那隻沒那麼紫,綠也很淡,鐲體發悶發霧,摻雜著不少像雪花一樣的白絮絮。
見我盯著她的手腕移不開眼睛。
「好看吧?」
沈溪炫耀似的揚起小臂,往我面前伸了又伸。
「這是小恆恆送我的生日禮物,花了他快一年的工資!我都快心疼死了。」
出乎我意料的。
不待我開口,許媽媽先淡聲接走了話茬,「好翡翠嘛,就值這個價的。」
她垂眸吃菜,笑意不露痕跡地一點點消失在臉上。
我敏銳地察覺到許媽媽的情緒變化。
餘光落在她空蕩蕩的手腕上,心頭微微一動。
「還是我乾媽識貨!」
沈溪卻沒心肺似的笑眯了眼睛。
她用胳膊肘杵向許之恆左胸,身子順勢傾斜過去,「對了小恆恆,給我買鐲子時,老闆不是還送了只邊角料嗎?你扔哪去了?」
隨著話音。
我緩緩偏轉視線,看向許之恆。
他卻沒再抬眸看我。
只頭疼似的長嘆一聲,夾起塊排骨扔進了沈溪碗里,半慍半嗔,「話真多,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許之恆你又凶我!我看你是皮癢了!」
沈溪故作生氣,張牙舞爪地撲向許之恆,逗得他不住地笑著躲。
我耳邊嗡嗡響著。
將自己蓋到手背的袖口向下拽了又拽,才扯了扯唇角。
許之恆很愛我。
這件事我從不懷疑。
我的自信,來源於他向我告白時不惜買空花市,用紅玫瑰在廣場上為我建造的「愛的城堡」。
來源於三年來,他每天風雨無阻接送我上、下班,但凡單獨行動,都會事無巨細向我報備。
來源於那些我從不主動提起,他卻一一記在心裡,並為我準備好禮物的紀念日。
他用行動,一遍遍地讓我篤定他愛我。
讓我堅信自己聽到的和感受到的,都是真的。
沒錯。
那隻充當贈品的「春帶彩」手鐲,被許之恆當作三周年禮物提前送給了我。
現在,正戴在我的手腕上。
我不懂翡翠,卻知道它大概不便宜。
對 18 歲就開始打工賺錢的我而言,心意雖然不能用錢衡量,「價值」卻可以。
收禮物的人,在送禮人心中的價值。
——我,在許之恆眼裡的價值。
那隻翡翠鐲子,它看上去那麼易碎。
被我當成了許之恆無比看重我的具象體現,怕磕到、碰到,特意珍藏了起來,直到今天才捨得拿出來戴。
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它。
就像守護著我本不該妄圖觸及的、足以刻骨終生的真摯愛情。
它那麼美。
居然,只是個……不要錢的邊角料嗎?
心底里那座被我長期以來認作「躋身堡壘」的建築,正在極速崩塌。
像搭建漂亮卻沒有地基的彩鋼瓦房,被颱風天嘶吼著的颶風於頃刻間摧毀成了一地狼藉。
我無聲地深呼吸著。
唇角抿到發僵,都沒能再次成功偽裝起合時宜的笑臉。
「哎,你叫江檸?」
沈溪卻沒打算放過我。
她不顧許之恆阻攔,抬起那隻戴著鐲子的手托住下巴,似笑非笑地挑眉看我。
「我的鐲子不好看嗎?你怎麼不說話?」
7
像某種信號被拉響。
餐桌上沒人再說話了,陡然寂靜到落針可聞。
我坐直身子。
在回答沈溪的問題前,先看向了許之恆。
毫不意外地,他也正看著我。
眼尾向下垂斂,眉心微微擰著,是我最熟悉的那種,略帶點兒討好和祈求的可憐神態。
唇無聲地翕動著,口型是在說,「忍一忍,別生氣。」
盯著他暗含慚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