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打斷他,彎腰坐進車裡,「許之恆,你家那邊你自己去處理,如果我回來時你還是說服不了他們,我可以陪你再來一趟民政局,換完證你去娶沈溪。」
「我給你時間和空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我毫不猶豫地關了車門,對司機報出了醫院地址。
車子快速啟動。
將許之恆錯愕又無措的身影甩在了身後。
我看著後視鏡里越來越小的他,緩緩靠向椅背,閉上了眼睛。
今天,是我三年愛情的葬禮。
我想我該慶幸,這座胸襟寬廣的墳墓沒有門檻。
好的,壞的。
它照單全收,來者不拒。
12
外調的手續比領結婚證還要順利。
我沒回和許之恆一起住了兩年多的家,只簡單收拾了行李,幾乎是逃離了那座城市。
新項目、新環境、新的人事關係。
挑戰很大,工作強度極高,卻正好成了我麻痹自己的最好方式。
我全身心投入其中,用忙碌填滿所有可能胡思亂想的間隙。
許之恆的電話和信息狂轟濫炸了好些天。
從憤怒到不解,從質問到道歉。
從「我都娶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到「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
最終,演變成了瑣碎、無序的日常分享。
我回復得很少。
有空就丟一句「在忙」、「知道了」,沒空就乾脆把他屏蔽。
我在等。
也在賭。
等沈溪情急失智,主動遞刀子。
賭許之恆適應不了獨守空房的寂寞,一定會越軌。
果然。
半個月後,許之恆驅車千里,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了項目部門口。
他瘦了好些。
眼下烏青,略顯疲憊。
望向我的眼神卻異常殷切,帶著絲莫名其妙的情怯。
「寶貝,我錯了!」
他不管不顧,當眾將我緊緊抱住,聲音嘶啞著,「我真的知道錯了,你不在,我連覺都睡不好。」
他哼哼唧唧、絮絮叨叨地訴著苦。
講我不在時他過得有多糟糕,說他不能沒有我。
說他爸要和他斷絕關係,又讓我別擔心,說他早晚能搞定。
「跟我回去吧,江檸。」
「鐲子的事……我是想著你反正也不懂翡翠,送給你隨便戴著玩玩的,沒想到會……這件事確實是我不對,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把之前的房子賣了,新買一套寫你一個人的名字作為補償,你就跟我回去,可以嗎?」
他把臉埋進我頸窩裡蹭著,手臂緊緊箍在我後腰。
領證之前,我們熱戀的那三年。
他擺出這副賴皮樣子都是有求於我,或者,犯了錯。
我任由他抱著。
身體僵直良久後才將他推開,「之恆,我現在還不能回去。」
眼眶有點發燙。
我索性垂下了眼睫,心底的苦意直往舌根涌。
「我弟弟的病情每天都在加重,醫生說,現在化療的意義已經不大了,唯一的救命方案只有換腎。我現在只想趕在有腎源之前多賺點錢……其他事,我實在是沒心思考慮。」
這不是假話。
昨天媽媽就打來了電話。
她雖竭力忍著,卻還是被我聽出了喉間的哽意。
我逼問了她好幾遍,她才告訴我實情。
許之恆愣了一下。
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掏出手機,「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江檸,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你需要多少?我現在就轉給你!」
他表情關心又急切。
眼底卻因為能用錢解決問題,而稍稍顯露出些許僥倖。
我心底僅剩的一點不忍也徹底散了。
隨意報了個大六位的數字。
我盯著許之恆。
直到他快速輸完密碼,我的手機響起收款到帳的信息鈴聲,才露出一絲淺淡的笑容。
「謝謝你,許之恆。」
13
那天,許之恆走的時候特別生氣。
連眼神都沒給我一個。
他以為他幫我解了燃眉之急,我就還能像以前一樣,無條件地遷就、包容他。
能放下工作跟他回去。
能對他脖頸上還隱隱透著肉粉的吻痕視而不見,繼續當鵪鶉。
笑著目送他的車燈消失,我才瞬間冷了臉。
一聲輕嘲。
不知是笑他,還是笑自己。
項目進程過半。
我依舊忙碌到起飛,許之恆的信息卻越來越少了。
再半個月後,沈溪找上了門。
沒有長輩在場,她丁點兒不見只會耍小性子的孩子樣,眉眼間滿是志在必得的快意。
「說吧,你要多少錢才肯和許之恆離婚?」
她開門見山,用下巴尖對著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他領證就是為了錢。」
我坐在她對面,淡聲笑了。
「那是我跟許之恆的事,你不過是他的乾妹妹,有什麼資格替他說這些?」
「切,你在我面前裝什麼?」
沈溪嗤了一聲。
「你還不知道吧?我媽是市腫瘤醫院的住院部主任,你弟的床位,是許之恆求了我媽才拿到的。」
她眉尖高高挑著。
像拿捏住了什麼了不得的把柄,只等著我破防。
我雲淡風輕地聳了聳肩。
「我知道啊,那又怎麼樣呢?」
臨外派的前一天,我在弟弟的病房外,遇見了一個與沈溪格外相像的醫生。
聽病房裡的其他病人說,她姓沈。
那時,我便猜到了。
「你這人怎麼這麼厚臉皮?」
見我毫無反應。
沈溪乍然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蹭地跳了腳,「許之恆根本就不愛你!他跟你領證不過是一時賭氣!我乾爸乾媽也只認我這個兒媳婦!你就不能識相點自己滾嗎!?非要死皮賴臉地扒著他不放?」
我眨眨眼睛,繼續看著她笑。
「不管他是為什麼,也不管你乾爸乾媽怎麼看待我,現在,我才是許之恆法律上的妻子。」
「沈溪,你是以什麼身份來找我的呢?」
最後一句話落。
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略顯浮腫的臉。
一秒。
兩秒。
三秒。
見她死咬著下唇不打算回答。
我拎起包,起身離開。
還沒走出幾步。
「江檸你回來!」
沈溪的尖利嗓音陡然在身後炸響,「我……我懷了許之恆的孩子!」
「你不跟他離婚,我怎麼辦!?」
我駐足,回身。
盯著沈溪逐漸由白轉紅的臉好幾秒,才由衷笑了。
「謝謝你專程跑來通知我這個『好消息』。」
「相信我,你很快就能如願了。」
14
一周後,項目順利完結。
我沒提前告知許之恆。
先去醫院看過弟弟,才打電話約許之恆見面。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我本以為,這段時間有沈溪陪著,他該過得很好才對。
萬萬沒想到,他看上去更瘦了。
從前格外注意形象的人,如今卻不修邊幅,連胡茬都分外明顯。
見我盯著他直皺眉。
許之恆從鼻子裡嗤出了聲,賭氣似的。
「終於捨得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準備等我老死了才願意回來看一眼。」
我沒搭理他的牢騷,問他,「沈溪呢?」
許之恆臉色驟然難看。
眼神閃躲著調整了坐姿,微垂著視線,「你問她幹什麼?我怎麼會知道她在哪。」
「你跟她……沒在一起?」
我略有點訝異。
許之恆聞言臉更黑了。
他快速瞟我一眼。
脫口而出的狡辯像極了怨懟,「你才是我老婆,我一個有婦之夫,跟她怎麼在一起?」
這話說的。
倒像成了我的過錯。
我啼笑皆非,卻懶得多說下去。
索性掏出手機點按幾下,播放了一段沒有畫面的視頻。
從沈溪說「江檸你回來」,到「我懷了許之恆的孩子」結束。
就這麼兩句。
眼見許之恆神情由驚轉怒。
我苦笑著解釋,「不是故意錄的,手機當時裝在包里,誤觸了。」
簡直比天意還天意。
偏偏就錄下了這兩句「呈堂證供」。
「但是許之恆。」
我靜靜地看著他,「這事兒,你得給我個說法。」
許之恆沉默著。
隨著胸膛劇烈起伏,臉色一寸寸地灰敗起來。
我也不說話。
垂眸裝作落寞的樣子,一遍遍地按下播放鍵。
「江檸,是我對不起你。」
在視頻中的沈溪第五次喊出我的名字時,許之恆終於啞聲開口。
「你走後,沈溪總來找我。」
「那天……是個意外,也就那麼一次。」
他肩膀顫抖著,垂著頭將臉埋進了手心。
很久很久以後才搓著臉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都好像被抽乾了力氣,瞬間垮了下去。
「許之恆,我不是來聽你說這些的。」
我不想再聽。
盯著他的頭髮旋看了好半晌,才輕聲開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沈溪這個孩子,已經決定要生下來了對不對?」
上次去許之恆家。
我看到客廳里供奉著菩薩。
許爸許媽信佛,自然會想盡辦法讓沈溪把孩子留下。
「是。」
「我爸……算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許之恆終於肯和我對視。
自嘲似的苦笑一下後,他眼圈慢慢紅了,「江檸,咱倆……離了吧。」
目的達成。
我什麼也沒再說,徑直起身離開了。
沒過幾天。
許之恆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便送到了我手裡。
是他親自找律師擬的。
不知是因為愧疚,還是為了讓我不再糾纏,條件相當優厚,幾乎把他名下的大半財產都給了我。
連我們住過的那套,他還沒來得及賣的房子,都一併轉到了我名下。
簽字的那一刻。
我以為我會異常平靜。
畢竟報復也好,算計也罷,從決定和他結婚那天起,我就是為了今天。
但很莫名的,心居然還是覺得有點痛。
不知是為自己。
還是為了別的誰。
15
靠那筆用一個半月短暫婚姻換來的救命錢。
弟弟很快接受了腎源匹配和移植手術。
醫生說,手術很成功。
對我們全家而言,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爸爸和媽媽抱頭痛哭,仿佛想借著喜悅的淚水,將這八年來的辛酸一舉沖刷殆盡。
然而,命運總是那麼殘酷。
術後第七天,在弟弟 9 歲生日那天,因為嚴重的排異反應和並發感染,他沒能撐過去。
瘦瘦小小的他走得格外安靜,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狂喜後的悲痛如同海嘯,瞬間淹沒了我們全家。
媽媽哭暈過去好幾次。
爸爸一夜白頭,蒼老了幾十歲。
弟弟的遺體被送回了位於南方的老家。
葬禮上,我撫著他矮矮的墓碑,眼淚早已經流乾了。
突然就覺得很後悔。
後悔沒早一點,後悔沒快一點。
後悔自己貪戀那三年情深,沒能將他留得久一點。
葬禮過後,媽媽抱著我泣不成聲。
「檸檸……是爸媽對不起你,有件事我們瞞了你二十多年……」
她顫抖著,說出了那個深藏已久的秘密,「其實你……你不是我們親生的……當年你爸爸在冷庫工作落了病,醫生說他生不了,我們就收養了你, 沒想到後來居然有了晨晨……」
「是我們沒用,為了晨晨拖累了你這麼些年, 毀了你的人生……」
我緊抱著她瘦削佝僂的身體。
心臟一下下抽疼著,連呼吸都哽住了。
「媽, 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聲音竭力維持著平靜, 希望能藉此安慰到她。
高三那年, 剛高考完。
爸爸媽媽帶著晨晨去外地看病。
我打掃衛生時, 無意間翻到了那張壓在箱底的領養證明。
於是後來,他們收到了我落榜的消息。
哪怕爸爸威脅要用笤帚疙瘩抽我,我也不肯去復讀, 一意孤行地踏上了打工賺錢的路。
「是您和爸爸給了我一個家, 供我讀書,教我做人。」
「在我心裡,你們一直都是我的親生父母, 晨晨是我的親弟弟,我為他, 為這個家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
我捧著媽媽的臉, 為她拭去眼淚。
又將躲在一旁悄悄抹淚的爸爸也拉了過來, 展開雙臂,將他們緊緊擁住。
「這輩子, 我永遠都是你們的女兒。」
失去至親的痛, 很難快速平復。
但好在,爸爸很快便找到了排解之法。
借著曾經的工作經驗。
他將爺爺留下的老院子重新做了規劃,準備將祖屋新修、重建,和媽媽在老家養老。
這裡山清水秀, 最適合療愈。
我自然傾力支持。
16
將家裡住過的房子退租。
我離開了那座沒有家人的城市。
買了輛房車, 養了只狗。
去看我過去想看, 卻沒機會和條件看的世界。
走走停停了快兩年。
銀行卡餘額掉下五位數的時候,我終於想起自己名下還有套房⼦空置著。
恰逢房價⼤漲。
我幾乎沒怎麼猶豫便⻜回了那座城市,著⼿賣房。
很意外的。
在和許之恆住過的小區。
我意外撞⻅蒼老不少的許爸爸和許媽媽, 帶著個有明顯智力障礙的小男孩在樓下玩。
房產中介是個信息通達的⼤姐。
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後,忍不住唏噓。
「這老兩口挺可憐的。」
「去年搬來的, 聽說獨⽣子炒股把家產賠光了, 跳河輕⽣, ⼉媳婦跳下去救, ⼀起死了,就留下個有智力殘疾的孩⼦。」
「好好的一個家, 就這麼散了。」
我很難形容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心情。
兩年前,和許之恆領完離婚證, 我便更換了⾃己所有的聯繫方式。
為了和過去的⾃己做完整的切割。
畢竟, ⽇子總要向前看。
過去的一切。
熱烈的、潮濕的,真摯的、卑劣的。
都會被時間挾裹著逐漸消散。
對我來說, 那段人生早就已經畫上了句號。
許之恆也好,沈溪也好。
他們, 和他們的後續,跟我都無關。
只是我沒想到, 故事的結局會⾛向這樣慘烈的局面。
我站在原地, 看了很久。
將⾃己上個月路過一個千年古寺時求來的平安符拜託中介大姐轉交,才離開了那裡。
深秋的風卷著落葉。
小區中的景觀樹⼤多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 冷寂⼜蕭瑟。
唯獨⻆落⾥的幾株松柏仍舊挺拔昂揚,生機勃勃。
凜冬愈寒,松柏愈翠。
我想。
我的人生也會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