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成品就足以讓人在新婚夜心脈寸斷,血盡而亡。我爹娘死後,哥哥們太想要那個位置了,根本不顧兄弟情誼,讓新嫁娘對我狠下毒手,又怕我變厲鬼找他們復仇,便用三棱透骨錐困我於此。」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無形的怨氣化為尖利的鬼叫,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的手腕被攥緊,拉到棺木邊,陰冷的鬼氣讓我雙腿發抖。棺木內躺著一具穿著壽衣的骸骨,遺骨發黑,明顯是死於中毒,胸口處確實有一把三棱透骨錐,與我家祖傳之物如出一轍。
「看清楚了嗎?那錐子,嵌在我的屍骨里,融在我的魂魄中,它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得解脫。我有重要的事要做,我要去找他,他們明明告訴我找到了,我的新娘應該是他。」
「你們林家造的孽……」他冰冷的手指攫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對上他流著血淚的雙眼。
「現在,這債該由你來還。」
他的思維完全混亂了,我根本聽不懂他的話。他說自己的新娘是持錐之人,而三棱透骨錐出自林家,這其中有什麼關聯?難道是爹收了錢,把東西給了蘇家的人?那蘇曄又要去找誰?如此急迫!
「所以你恨林家?恨所有被送來的人?」我被他掐得說不出話,艱難地喘息著。
蘇曄沒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瞪著我,眼中的怨氣凝滯了一瞬,又被陰霾覆蓋。他鬆開鉗制我的手,轉過身,吐出幾個字。
「動手,拔了它,你能拔出來的。」
我踉蹌了一下才站穩,心臟在胸腔里狂跳。這東西是爺爺口中「沾上就沒活路」的邪物,他要我一個活人去拔出來?是瞬間被毒死?還是被錐子上附著的滔天怨氣撕碎?
「我……我怕!」我低著頭,不敢看棺材裡的屍骨,總覺得那兩個黑黝黝的眼洞一直在瞪著我。
蘇曄沒有回頭,冰冷的聲線傳來。
「拔了它,或……立刻死。」
9
沒有選擇。
停滯了片刻,眼淚從眼角滑落。生來就得不到家人的喜愛,也許我本不該活在這世上。
那三棱透骨錐深深嵌在屍骨的胸骨之間,只露出小半截尖端。尖端是三棱形狀,每一面都薄如蟬翼,開著放血槽。
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剛碰上就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劇痛。
「嘶……」我觸電般縮回手,手指瞬間麻木。
這東西……太邪了,光是靠近,就幾乎能要了活人的命。
「活人的陽氣能暫時壓制它的陰毒怨氣,你得忍著。」
林家造的孽……總得有人還,我一咬牙,再次伸出手,這一次不再猶豫,一把握住了那刺骨的錐柄。
「唔……」
就在我五指合攏的剎那,錐體上的黑氣如同毒蛇,瘋狂地順著我的手臂纏繞上來,所過之處皮膚泛起青黑色,仿佛中了毒。
「別鬆手!」蘇曄的低吼帶著瀕臨崩潰的狂亂。「用力!給我拔出來!」
「嗬……嗬……」我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手臂上的肌肉賁張,身體因為用盡全力而顫抖。
那錐子,仿佛生了根!紋絲不動!
「拔!」
厲鬼的咆哮聲震得整個廳堂都在搖晃,溫度驟降,牆壁和地面迅速凝結出一層白霜。
此刻的他就像是被錐子喚醒的惡鬼。
噗。
一股腥甜直衝喉頭,我噴出一口鮮血,用盡力氣向後狠狠一拽。
嗤——
仿佛血肉被強行剝離的悶響傳進耳朵里。
那根釘在骸骨心臟位置的三棱透骨錐,被我硬生生拔了出來。
就在錐子脫離骸骨的瞬間,異變陡生。
站在棺旁的蘇曄發出了一聲悽厲的慘嚎。
「呃啊啊啊……」
他周身翻騰的怨氣暴漲了數倍,將整個魂體都吞噬進去,慘白的臉上,五官痛苦地扭曲著,身體像是被巨力狠狠撕扯、拉伸。
「蘇……蘇曄。」我強忍著錐子帶來的蝕骨劇痛爬到他身邊,驚恐地看著他魂體潰散的恐怖景象。
「呃……」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滿是血淚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不,是盯住我手中的三棱透骨錐,那眼神充滿了痛苦,還有毀滅一切的瘋狂。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裹挾著周身狂暴的怨氣黑焰,如同一道失控的血色閃電,猛地朝我——或者說朝我手中的毒錐——撲了過來!
「不!」
就在此刻,我的眼角餘光猛地瞥見,廳堂的門口,出現了一雙屬於活人的、充滿算計的眼睛。
砰!沉重的木門被狠狠撞開。
一道迅疾的身影沖了進來,目標直指躺著漆黑骸骨的巨棺。
我妹妹林嬌。
此刻的她沒有了平日裡的嬌怯,那張與我相似的臉上,只有孤注一擲的瘋狂。
「林家造的孽今天就該徹底結束了。」
她手中握著一柄幽藍色的匕首,是爺爺防身用的七寸釘,她要把蘇曄釘入萬劫不復。
「嬌嬌!不……」
不知從哪裡湧出的力氣,我朝著黑棺撲了過去,正好擋在了七寸釘前。
利器刺入皮肉的悶響,清晰得令我頭皮發麻。
11
「礙事的蠢貨,滾開!」
林嬌氣急敗壞的尖叫在耳邊炸開,她試圖拔出匕首,但被我死死壓住,匕首紋絲不動。
「你這沒用的東西,當初就不該將你放入蘇宅,你知不知道,聖上在查三棱透骨錐,不毀了蘇曄和這玩意兒我們全家都得死!」
我的嘴角和腹部都在滲血,氣若遊絲,盯著林嬌那瘋狂的臉搖了搖頭,手撫上了她的臉。
「哥希望你好好的!」
林嬌愣住了,隨即瞪大了眼,將七寸釘又插入了我的身體一截。
「有你在一天我就不會好!你和蘇曄應該一起去死,就是因為你,他的魂魄才會跟著三棱透骨錐不散。」
什麼意思?我混沌的大腦已經無法思考,身體發軟,倒在了地上。
身後,那足以撕裂一切的陰風徹底停滯了。
蘇曄周身翻騰的怨氣被按下了暫停鍵,那雙血色的眼睛盯著倒下的我發怔。
「滾!」
一聲低沉的嘶吼,如同九幽颳起的颶風,席捲了整個廳堂。
還沒反應過來的林嬌被巨力掀飛,重重地撞在了牆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牆壁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痕,她痛苦地抽搐著,怨毒的眼睛死死瞪著我們,卻再也爬不起來。
我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有人在解我的衣襟,我想出手阻攔,卻抬不起手,已經到了進氣多出氣少的地步。
「是你……怎麼會是你?」
蘇曄冰冷的手撫摸著我腰腹處的胎記,一遍又一遍。
另一隻手則緩緩抬起,撫過我臉上因冷汗和血污而黏在頰邊的濕發,動作生澀,與他方才揮手間重創林嬌的狂暴力量形成強烈的反差。
我能感受到他渾身爆發出的巨大悲痛,卻不知這份悲痛從何而來,此刻的雙眼已無法聚焦。
「我找了你……很久……」他壓抑的嗚咽如同受傷的野獸。
「那夜在山洞裡……是被賊人下了藥……失控傷了你……我沒看清你的樣貌,只記得你的腰腹有個桃心胎記。」
「我一直恨林家……恨所有被送來的人……恨這困住我的錐子……讓我找不到你……」
他語無倫次,混亂的囈語中,三年前那個令人絕望的夜如碎片般衝擊著我的意識。
我被他擁在懷裡,冰冷的懷抱此刻卻成了唯一的支撐。
巨大的信息劈開所有迷霧。
三年前山洞裡那個中了藥的蒙面男人是蘇曄,林嬌為了林家不被聖上牽連要徹底毀掉蘇曄和三棱透骨錐。蘇曄的戾氣太重,蘇家為了鎮住老宅里的厲鬼,不停地進貢新娘,而我則是爹娘口中「八字硬」的兒子,用我的命來掩蓋所有的秘密,換取林嬌和他們的「平安」!
「呃……」想通的瞬間,無盡的悲涼湧上心頭,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別怕。」蘇曄的聲音恢復了冰冷。
「林家欠我的……你還清了。」
他頓了頓,撫上我的臉頰。
「現在,是我欠你的。」
話音剛落,他將手覆在我的傷口處,周身爆發出駭人的怨鬼力量,如同開閘的洪流,灌入我瀕臨死亡的身體!
「呃啊!」
我猛地仰起頭,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
被撕扯的感覺讓我渾身都痛。
蘇曄的面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透明。
我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我看到他低垂著頭,那張曾令我心膽俱裂的慘白面容,此刻如玉石般剔透,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翻湧著專注的溫柔。
「這次,換我暖你。」
當身體的疼痛完全消失時,覆蓋在我腰腹上的手掌也徹底消散了。
12
「不!」我下意識地反手去抓,卻徒勞地穿過了一片虛無。
「蘇曄,蘇曄,你出來。」
我撐起身子,踉蹌著站了起來,回應我的卻是空無一人的廳堂。
他走了,用他僅存的鬼氣,換回了我的命。
「騙子……」我無力地滑跪在棺槨旁,額頭抵著棺木,淚水洶湧而出。「說什麼找了我許久,我就在這裡,你倒是出來啊。」
蘇曄的魂魄徹底消失在蘇家老宅里, 我也自嫁進來一年後首次踏出了宅邸。
我將他的屍骨葬在了遠郊的小山包上,料想著他一定不願再待在老宅里。
蘇家老宅沉重的木門在我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那一年絕望的記憶。
我沒有回家, 那個用我的命換妹妹「好前程」的地方, 早已不是歸處。
我在老宅外不遠處支起了個麵攤, 這十里八鄉都知道蘇家老宅的凶名, 我開在凶宅旁邊的麵館,生意可想而知。
起初的日子門可羅雀, 後來也有行腳商人或獵戶, 抱著「這老闆膽子真大」的念頭坐下,吃一碗熱湯麵。
我不在意, 仍舊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和面、熬湯、生火。
那隻從鬼宅帶出來的小貓,如今已長成一隻健碩的狸花,整日懶洋洋地趴在灶台邊,守著這一方溫暖。
而我則守著這攤子,也守著老宅的方向。
關於蘇家、冥婚以及消失新娘的流言從未平息。
林家的結局,是後來聽人說的。
林嬌重傷後被人發現報了官,拔出了蘇家兄弟當年爭奪家產、謀害幼弟的罪行。林家參與私造禁器、獻祭活人的勾當,還牽扯到朝堂的「三棱透骨錐」案, 樁樁件件, 在聖上的震怒下被查了個底朝天。
爹娘鋃鐺入獄, 林嬌因重傷未愈最終也沒能熬過冬天。
聽到消息時, 我正在面無表情地揉面,沒有悲傷, 也沒有快意。
他們用我的一生去填的窟窿,最終吞噬了自己, 也許就是爺爺口中那「造孽」的報應。
「蘇曄……」我對著空氣低喚, 回應我的只有狸花貓在腳邊蹭過的呼嚕聲。
「你說暖得更久……你這個騙子。」
14
又是一年寒食將近,白日暖融,入夜後卻透著寒意。
那晚收攤格外晚, 送走最後一位熟客, 收拾妥當,已是月上中天。
我關好門板,正打算滅了火星,一陣陰風呼地灌了進來, 吹得油燈火苗瘋狂搖曳。
這風……太熟悉了!
我猛地轉身, 手緊緊攥住了灶台邊。
門邊光與影的交界處, 一個模糊的輪廓正一點點凝聚。
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方向, 不敢眨眼。
那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
仍舊是一身暗紅色的長袍, 還有那張刻入骨髓的俊朗面孔。
是蘇曄!
他的身影淡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 但不再有戾氣。
時間仿佛凝固了。灶膛里最後一塊炭火發出「噼啪」一聲輕響,打破了死寂。
「林秀……」
「嗯嗯!是我!是我!」
我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 三兩步衝到他面前, 一把抱住他。
雖然冰冷卻有實體。
他低下頭看向我,愣了愣,將我死死回抱住。
「回來了?」我的聲音哽咽, 淚水滾落。
「嗯!」
小店裡蒸騰的熱氣繚繞不散,混合著失而復得的暖意。
爐膛里的火噼啪作響,燒得正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