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亮起,他睜開眼睛,那譚死水像投進了月光。
他呆滯地看著我,又看看四周。
死在混沌中的人終於甦醒,曾經的記憶與瘋傻時的不堪一同湧進腦海。
垃圾桶里翻吃食,衣不蔽體,被人欺負……
我輕拍拍他,他回過頭,張張嘴想叫我,眼淚卻先流了下來。
「瘋……何念遠。」
叫出他名字的那刻,我心裡彆扭得厲害。
從前他是我撿來的他,像一隻小流浪貓,依賴我,屬於我。
現在,他是他自己了。
10
我們回到出租屋,一整天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直到晚上,他上廁所時,我碰巧進了衛生間。
他慌張提好褲子,我也有些侷促,趕忙退了出去。
關上門才覺得不對,一直以來都是我給他洗澡,他哪我沒見過?
夜裡,他背對著我。
沒有噩夢,也沒再鑽進我被窩,叫我抱著他睡。
我心裡莫名空落落,可想想,自己初心不就是做善事嗎?
天亮,我起身去廁所,一掀被子卻看到地上空空的,他不在。
「他!不對,何念遠——」
沒人回應,估計是餓了出去買吃的了,桌上給他放的錢也少了。
我等著早飯,可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正常了,他有可能是去買吃的,也有可能是走了。
我放下翹起的二郎腿,翻來覆去。
直到兩個小時後,我終於確定他走了。
白眼狼!
胃疼給他治胃病,牙疼帶他拔智齒,平時連指甲都是我給他剪。
現在瘋病好了,連個屁都不放就走了。
可轉念想想,也許他是覺得難堪吧!
11
之後的日子,我照常工作,騙騙事主,收收鬼。
只是每次回到出租屋,總覺得冷冷清清。
記得那次我碰上一個厲鬼,回來就發了高燒,還是他照顧我的。
那時看他像模像樣地給我試體溫,摸額頭還覺得好笑。
現在想起來,也許……
他依賴我的同時,我也在依賴他。
他走後的一個月,我忽然在網上刷到一個短視頻,視頻中那個拉著大提琴的身影像極了他。
【視頻標題——何柯長子國外歸來,個人演奏會首秀。】
呦!這狗崽子還真是個搞藝術的。
我買了一張票,想著到時給他個驚喜,可距離演奏會時間越近,我越膽怯。
也許他並不想我去呢?
自己最不堪的樣子被人看到,這人還在他最風光的時候出現。
算了,我只在觀眾席坐著,不去後台找他。
票買了總不能浪費不是?
……
不管了!老子就承認了!
老子就是想他了!就要去看他!
12
我特意穿得得體,進場前還在心裡練習,要是他看到我,和我打招呼,我該說什麼。
「呦!一個月不見成藝術家了!」
「這身衣服好看!」
「這大提琴幾斤?」
燈光亮起,他走上台,深深鞠了一躬。
心裡怪怪的,他是他,可卻不是我想見的那個他。
琴聲低沉,在場內迴蕩,像有心事要訴。
不經意間,他目光從觀眾席上掠過,正看到了我。
我猶豫著要不要對他揮揮手。
下一秒,他卻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繼續拉起了琴。
狗……
我心裡想罵,可看著他又覺不忍。
於是,提前離席回了出租屋。
可回了出租屋也好不到哪去,哪裡都有他的影子。
超市情侶牙刷特價,我貪便宜買了,粉的給了他。
那時他瘋癲顛的,還嫌不好看,要來搶我的。
出租屋裡小凳子被他坐壞了,他怕我罵,拿膠帶裹了又裹,粘得像個木乃伊。
我看得心煩,收拾東西想退租搬走,關窗時卻看到一個穿著破爛的人影站在窗下。
是他。
我關窗拉簾,不多時,門便被打開了。
他進門把自己脫個精光,又拿出了一張卡。
「我選卡。」
「卡和人都是準備給你的。」
「卡里是封口費,人是為報恩?」
「鳴哥,你想錯了。」他低下頭,聲音有些顫抖。
面對自己那麼害怕的鬼,他奮不顧身撲過來保護我。
我分不清這是是兄弟情還是什麼情,但我知道這絕對算愛。
見我沉默,他識趣地撿起衣服,轉身要走。
「等等。」
一個月前,鬼撲了他,現在背上仍有一塊青黑的痕跡。
我拿出符水,在他背上塗抹。
他趴在床上,身子有些顫抖,像是在哭。
開始時,他還極力克制,聲音悶悶的,可後來變成了抽泣。
「鳴哥,從始至終只有你……我只有你。」
他眼裡噙著淚水,抱住了我的腰,又一點點攀上來。
13
他走了,我點上一支事後煙。
最動情時,他哭著說了一堆不著邊際的話。
「鳴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瘋過。」
「我鬥不過他。」
「我必須有用處。」
我聽不懂,但也知道有人在害他。
所以把我隨身帶了十多年的硃砂手串和一張鎮鬼符給了他。
我捲起床單,團了團扔進垃圾桶,朝浴室走的路上卻發覺房裡陰冷得厲害。
我扔出幾張符去,他奶奶的,那兩個常跟在我身邊撿供奉的鬼,叫了一屋子鬼來看熱鬧!
我嗷一聲捂住臉,把平時畫的驅鬼符全扔了出去。
那之後,我一直在網上關注著他。
後來漸漸知道了他的身世。
他爸何柯是有名的大提琴手。
他出生時母親去世,三歲開始學琴,半輩子都被當做何柯的翻版培養。
但他家培養的不止他一個。
他四歲時,繼母進門,生了一個兒子,也就是他弟弟何念晟。
網上常有視頻將他們兩個拉琴的片段放在一起比較。
有幾次,網上還爆出了幾次他的黑料,但最多就是些脾氣古怪,去夜店等無關緊要的。
他都一一澄清,很迅速地解決了。
兩年後,他考上了國外的一個音樂學院。
聽起來像是很厲害。
我捏捏啤酒罐,扔出一張符,問屋裡那個跳樓鬼。
「大學都畢業了,怎麼還上學?上學那麼多作業要寫,他們這些人怎麼都上不夠似的?」
14
他的消息少了,畢竟我不會用國外的軟體。
半年後,他弟何念晟畢業了,開了一場獨奏會。
一夜之間,網上鋪天蓋地都是他弟拉琴的視頻。
演出如何成功,他如何有天賦,又是如何救場。
與此同時,他出事了。
不知是誰找來了他瘋時的視頻。
鏡頭搖晃,幾個流浪漢樣子的人按著他,他哭喊掙扎。
畫質雖不清晰,視頻卻正截到他露出臉的那段。
那時他剛瘋,那張臉比小姑娘還白嫩。
這視頻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我再傻也明白了。
當初他說鬥不過的人,是他繼母與弟弟。
我本不想管,幾年前他雖有苦衷,可到底傷了我的心。
再說,我又能管什麼呢?
我一個外人都看得懂的事,他爸能看不懂?會不管他?
心裡雖這樣想,可手卻不受控制地搜索著他的消息。
為此,我還學會了用國外的軟體。
找了許多天,都沒有關於他的消息。
我想,他的公關團隊也需要時間處理。
一個月後,我躺到床上,條件反射地搜起了他。這次竟真的被我找到了。
他受了刺激,又一次瘋了。
鏡頭裡,他正趴在地上撿掉落的麵包渣。
我騰地坐起,心裡一陣難過。
何柯那王八蛋,真的敢把他扔在國外自生自滅!
眼前又浮現他兩年前伏在我身上哭的樣子。
他說,他必須有用處。
說他自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
原來是這個意思。
何家兩個孩子,誰有用捧誰,沒了用處的也就那麼扔了。
幾年前他被繼母和弟弟養鬼害得瘋了。
這麼大點一座城,何家真的是找不到他嗎?
這次他瘋瘋癲癲地出現在鏡頭前,何家會這樣放任他給家裡抹黑嗎?
說不定風頭過了,他也就「消失」了。
15
我心一橫,收拾了衣服。
提上行李箱,馬不停蹄奔向機場。
他們都不要你,老子要你!
下了飛機後,我整個人都懵了。
別說英語了,我會寫的中國字都沒我會畫的符多。
找了一天,才找到一家旅館,順利入住。
之後去警局報案又用了一天。
國外半個月,我餓瘦了十五斤,跑遍了流浪漢聚集的地方,連根毛都沒找到。
你給我等著,等老子找到你,讓你歇一下我都不姓余。
第十七天,我終於找到了他。
他蜷縮在一個廣場的雕塑下,等著來喂鴿子的人。
人走後,便去撿地上的東西吃。
眼睛有些酸,我想先去無人的地方抹把淚。
一轉身,卻看到他正揮手趕著鴿子,撿起了地上的香腸碎塊。
「他!」
我跑過去,抓住他的手,拍掉他手裡的東西。
「別吃!」
他以為我是來和他搶東西吃的,撿起香腸急得要往嘴裡放。
「他,是我!我帶你去吃東西!我給你買吃的!」
他愣住了,抬起頭,痴痴看著我,眼淚洇濕了乾草似的頭髮。
「走!回家!」
我在路上給他買了衣服換,又帶他去了理髮店,收拾乾淨了,這才進了旅館。
我指著自己問
「還記得我嗎?」
他搖搖頭。
真是瘋了,剛剛見到我還哭來著。
他坐在浴盆里大口吃著麵包,我搓洗著他身上污穢,摸著他又一次瘦成皮包骨的脊背。
16
我定了最快的航班回國,帶他回到出租屋的那天,我們躺在床上,我拍拍床問他。
「還記得這兒不?」
他又搖搖頭。
我只好和他解釋
「你是我老婆……不對,我是你老公。」
他懵懂地點點頭。
「但是在外面,你要叫我鳴哥。叫一聲,我兩年多……兩年多沒聽了。」
「吃蘋果。」
我抬手一個大逼兜。
「吃什麼蘋果?叫鳴哥。」
「吃牛排。」
我無奈嘆氣,帶他去了從前那個死貴的餐廳。
我懷疑他記得我,因為他點的菜和幾年前一模一樣。
還像從前那樣把剝好的螃蟹推了過來。
我一時失神,當初就不該讓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