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共享單車?
單車旁站著的人,正是谷顏鑫。
6
他今天穿得就跟我第一次在酒吧里遇見他那會兒一樣,深色連帽衛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上一雙……沾了不少泥點的運動鞋。
那會兒我就是被他這股清純勁吸引的,跟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似的。
但此刻再看到他這身打扮,我的眉都不自覺地皺在了一起。
什麼玩意兒?越看越噁心。
谷顏鑫也看到了我,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有急切,有焦躁,還有一種……近乎懇求的情緒?
這讓我覺得無比荒謬。
他避開我的目光,視線在混亂的工地上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在一堆等待搬運的沙袋上。
然後,在我和門口幾個探頭探腦的工友驚愕的注視下,他做出了一個完全超出所有人理解範疇的動作。
他走到那堆沙袋旁,彎下腰,伸出骨節分明的手,試圖去抓一個沙袋的邊角。
動作笨拙,甚至有點滑稽。
沙袋粗糙的麻布顯然刺痛了他細嫩的掌心,他眉頭狠狠一皺,下意識地縮了下手。
但沒停下動作,只是咬著下唇,再次用力,試圖把那沉重的袋子提起來。
谷顏鑫雖然個兒高,薄肌明顯,但那都是健身房裡的產物,怎麼可能有我這種實地練就的厲害。
手臂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白皙的皮膚下繃起一層青筋。
一次,沒提動。沙袋像生了根。
他調整姿勢,深吸一口氣,用上雙手,腰背都弓了起來。這一次,沙袋終於被他艱難地抱離了地面幾寸。
「操!」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工友忍不住低聲罵了句。
「這細皮嫩肉的少爺,擱這兒演哪出呢?」
谷顏鑫聽到了,身體猛地一僵,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但他沒鬆手,也沒看任何人,只是死死抱著那袋沙子,向著混凝土攪拌機那邊走去。
我看著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指尖,看著他笨拙地抱著那袋與他格格不入的沙子……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
但下一秒,更洶湧的怒火就席捲了上來。
這算什麼?遲來的懺悔?試圖用這種可笑的苦肉計來打動我?
把我當成什麼了?一個需要他用「體驗生活」來施捨憐憫的可憐蟲嗎?
還是他們這群大少爺無聊賭局後,用來滿足自己「良心發現」戲碼的道具?
我朝他走了過去,谷顏鑫猛地抬起頭,看到我走近,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爆發出一種灼亮的光。
他將沙袋扔在混凝土攪拌機旁,下意識地挺直了些腰背,像是在展示他的「努力」。
7
我停在他面前一步遠的地方,只覺得這張依舊漂亮的臉真是跟他的主人一樣天真,他不會到現在還認為我和他有機會重修舊好吧?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笑。
「谷總,您這雙金貴的手,還是留著簽您的支票吧。」
我伸出手,將他剛剛放下的沙袋重新背在了肩頭。
「這玩意兒不該放這個位置。」指了指另一邊的攪拌機。
「這裡不是您該出現的地兒,回去吧。」
他看著我輕鬆地背起一袋沙子,就要往回走,剛剛還迸發亮光的雙眼只剩下難堪和灰敗。
他死死抿著嘴唇,血色褪盡。
「別再來這兒,算我求你。」我掂了掂肩上的沙袋,在他的注視下離開了這片地區。
那晚之後,谷顏鑫算是徹底消失了。
工地門口不管是跑車還是共享單車都沒有出現過,也沒有那個穿著不合身衛衣、笨拙搬沙袋的身影了。
工友們雖然都是社會底層人士,但都挺見多識廣的,茶餘飯後的八卦也聽得多,對我這種情況更是見怪不怪的。
偶爾閒聊,有人會咂咂嘴,拍著我的肩感慨一句「老王啊!還得是你,我瞧你這股勁肯定能東山再起,咱趕緊加個微信,以後你再發跡了,我就跟你混,給你打工。」
我笑著掏出手機,掃了對面工友的微信。
我這人就這點好,從不會看不起任何人,工地門口的看門狗路過我都會聊上兩句。
人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出路。
有的工友也是直白,直接評判。
「那小子看起來就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估計也就三分鐘熱度,等新鮮勁兒過了就好了唄。」
我點頭表示贊同,畢竟我和谷顏鑫沒有按照戀愛正規流程分手,他心裡估計也憋了口氣,過段時間就忘了。
就在我以為自己能安安心心幹活時,先是工頭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遞給我一包明顯超出我如今消費檔次的軟中華。
「大磊啊。」工頭搓著手,眼神有點飄忽。
「那個……上面說了,以後你每天工時算滿八小時就行,加班費按兩倍算!重活兒……咳,儘量少安排點給你。」他指了指煙,「拿著,別客氣,你人別累著,我瞅著你前段時間好像肩膀不舒服啊,要不要緊?」
我盯著那包煙,沒動。上面?哪個上面?答案呼之欲出。
8
這個工地上這麼多人,工頭怎麼會在意我這個小民工哪裡不舒服,他又不是聖人。
一股被冒犯的煩躁猛地頂了上來。我缺的是這點施捨嗎?
「不用。」我聲音硬邦邦的,把煙推回去。
「該咋干還咋干,力氣我有的是,這工地上這麼多工友,大家眼睛雪亮的,您這樣,我還怎麼開展工作?」
工頭訕訕地笑了笑,沒再堅持。
接著,是那個總愛占人便宜的食堂打飯師傅老李,破天荒地給我多打了滿滿一勺油汪汪的紅燒肉,臉上堆著諂媚的笑。
「王哥……哦不,大磊兄弟,多吃點!看你最近都累瘦了!」
那笑容假得讓人反胃,我知道,肯定是有人「關照」過了。
最離譜的是有一天,我剛卸完一車磚,累得靠在牆根喘氣。
一個穿著西裝、提著公文包的男人,像從地縫裡鑽出來似的,畢恭畢敬地遞給我一張名片。
「王先生是吧?您好,我是『鼎盛建材』的法律顧問,我們老闆非常欣賞您的能力和為人,誠摯邀請您擔任我們公司的運營總監,年薪初步定在這個數。」
他比劃了一個讓我眼皮都跳了一下的數字。
鼎盛建材?那是本市數一數二的大公司!
從前我做建材生意的時候,還去過那個金碧輝煌的大樓里學習。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被谷顏鑫壓在床上的時候,還在興致勃勃地跟他說著鼎盛建材的牛逼運營模式,暢想著總有一天也能帶領公司踏上這片雲端。
我看著那張燙金的名片,只覺得無比諷刺。
以前我開著自己那個小破公司,削尖腦袋想跟鼎盛搭上點關係都難如登天。
現在我倒台了,來工地扛磚了,人家反而「欣賞」我了?
「沒興趣。」
我把名片揉成一團,隨手丟進旁邊的垃圾桶。
西裝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還想說什麼,被我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這些「好意」,像一張張無形的大網,四面八方地罩過來,帶著谷顏鑫特有的施捨味道。
他以為這樣就能彌補?就能讓我忘記那個骯髒的賭約,忘記公司破產時那股絕望和無助?
他以為用錢、用職位就能把我重新擺回他設定好的位置?
這些示好壓得我心頭那股邪火越燒越旺。
媽的,谷顏鑫,你到底想怎麼樣?
9
日子在這種壓抑的「關照」中滑到了深秋。
空氣里的寒意越來越重,這北方天降起溫來快得很,風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刮。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得厲害,工頭早早吆喝著收工。
最近我把在農村生活的老母親接到了城裡,她需要透析,一個月來一次城裡太費勁,為了帶著她一起住,我咬著牙在離工地不遠的地方租了個單間。
雖然多了一筆費用,但老母親能在我身邊我倒也放心了不少。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出租房門口,老母親已經站在外面等我了。
我見她穿著單薄,趕忙迎了上去。
「媽!怎麼又出來了?冷不冷?趕緊回屋去。」
她點了點頭,被我扶著走進了屋。
「媽!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
老母親是個江南女子,有著那帶人獨有的堅韌,自我出事之後,她從沒問過一句,任由我安排家裡的一切。
「問什麼?媽感覺你挺優秀的,很自豪!」
我正切著菜,眼圈微紅,嘟囔著。
「害!優秀啥呀?被人整成這樣的。」
我話還沒說完,突然被外面一聲巨響嚇了一跳。
巨響過後,電動車警報的嗡鳴聲、周圍胡同里鄰居們的嚷嚷聲,讓這片地區瞬間炸了鍋。
我趕緊跑了出去想湊湊熱鬧,就看到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幾乎是橫著甩尾,撞在了胡同口狹窄的牆根處,輪胎摩擦地面發出焦糊味,讓這輛車看起來比從駕駛室下來的人還要狼狽。
下來的人,是谷顏鑫。
但他此刻的樣子,和我記憶中那個冷淡矜貴的大少爺判若兩人!
頭髮凌亂不堪,幾縷濕發黏在額角,呼吸急促,雙眼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麼。
最刺眼的是他嘴角,一片明顯的淤青,還帶著沒擦乾淨的血跡,顴骨上也有一小塊紅腫。
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裡面翻湧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焦急和恐懼。
他看到我的瞬間,幾乎是踉蹌著撲了過來,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死死鎖定在我身上,確認我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後,緊繃的身體才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瞬。
「王哥!」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你……你沒事吧?手機!你手機為什麼關機?」
10
上班開什麼手機?除了跟老母親以及欠款所在的銀行聯繫,又沒什麼實際用處,況且我也沒必要跟他解釋。
他見我不語,又語無倫次地問了一遍,眼神像失控的野獸,在我身上來回掃視。
我叼著煙,穿著拖鞋和工字背心,模樣與以前做老闆的時候大相逕庭。
周圍好事的鄰居都在竊竊私語盯著我們看,恐怕是在猜測我這個中年大叔跟這個小青年是什麼關係。
「我能有什麼事?」
我嗤笑一聲,把嘴裡的煙拿下來,捏在指間。
「江谷總這是唱的哪一出?被人揍了,跑這兒撒潑來了?」
我的嘲諷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谷顏鑫頭上。
他的指關節被捏得咯吱作響,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他死死盯著我,猶豫了幾秒,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我,這場景變化太快,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他便撤離了,快得我幾乎來不及開口罵他。
「你知不知道……」
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趙東陽那個瘋子!他找人……他找人要動你!就在這附近!我的人剛截住……」
趙東陽?那個瘋狂追求谷顏鑫,一手策劃搞垮我公司的二世祖?
一股無名火湧上心頭,他的追求者搞垮我的公司就算了,還要繼續跑來我這裡施暴?他娘的如果我真的跟谷顏鑫有什麼這些把戲我也認,都接了!關鍵我跟他啥也不是,這戲碼來的就讓人很懵又很憋屈。
我看著谷顏鑫嘴角的淤青,看著他眼中真實流露出的恐懼……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後又被丟進滾油里煎炸。
「不是,我搞不懂,谷顏鑫追你的人到我這裡施暴這不是很離譜嗎?我倆現在啥也不是了,他不是應該去你新男友那邊撒潑嗎?不會是看我這個農民工好欺負,柿子專挑軟的捏吧?」
「沒有什麼新男友!我只有你!」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粗暴地打斷,似乎我說了什麼極不悅耳的話,他的吼聲震響了整個胡同口。
「所以呢?」
我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翻騰的巨浪,刻意忽略他眼中的恐懼和狼狽。
「谷總這是親自下場,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還是說,您怕您的『前玩具』被人弄壞了,掃了您的興?」
「王磊!」谷顏鑫猛地低吼出聲,像是被我這句話徹底刺穿了最後一絲理智。
他雙眼赤紅,呼吸有些急促。
「你他媽能不能別這麼說話!我想你快想瘋了,這幾個月我沒睡過一個好覺!」
「你睡不好覺應該去醫院看醫生,不應該來看我,明白嗎?」
11
我的聲音在這陰冷的天氣里顯得格外冰冷,谷顏鑫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狼狽和嘴角未乾的血跡混在一起,楚楚可憐。
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小盒子,他媽的,那是我買的對戒。
曾經變賣家當的時候被我第一個賣出去了,這玩意兒對我來說就像恥辱柱。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晚了!」
「公司的事,是我混蛋!是我沒注意趙東陽那個瘋子……我那時候……我那時候就是覺得好玩,覺得能把你這樣的人拿下,特別有面子!我……」
「面子?」我嗤笑一聲,打斷他,雨水灌進嘴裡,又苦又澀。
「谷少爺的面子真金貴,值我十年心血,值我老娘差點斷藥,值我王磊從老闆變成扛水泥的民工!」
他像是被我的話狠狠抽了一鞭子,臉色慘白如紙。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他急切地反駁,語無倫次。
「後來不是了!王哥,你看著我!」
他猛地向前膝行一步,泥水濺起老高,半跪在了地上。
我後退了一步,嚇了一跳,趕緊往周圍望去,鄰里都在看熱鬧。
「你他媽看著我,後來……後來我他媽是真的……真的稀罕上你了!我每天都想看到你!看你給我做飯罵我挑食的樣子,看你跟手下吹牛逼的樣子,看你……看你他媽在我身下……」
「閉嘴!」
我厲聲喝止,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窒息般的疼。
那些曾經以為是甜蜜的回憶,此刻都變成了扎在心口的玻璃渣。
「谷顏鑫,你他媽別噁心我了!你現在說這些,跟往我傷口上撒鹽有什麼區別?看我為你神魂顛倒像個傻逼一樣躺下,很有成就感是吧?現在看我在這泥水裡打滾,是不是更有意思?」
「我沒有!」
他幾乎是咆哮出來,兩行淚水從他臉上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