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川,很慶幸我轉班那天,你的醜化沒能說出口。」
「不然,我們連站在這裡聊天,都做不到了。」
紀川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手僵在了那裡。
我將手抽回來,邊接明澈的電話邊打開房門。
「不是說好十點開始講嗎,怎麼提前了。」
那天晚上紀川在我的院子裡站了許久,似乎我的態度讓他難以消化。
高大的身影和從前那個小小少年怎樣也無法重合。
我忍下心中酸澀,緩緩拉上了窗簾。
12
轉眼在新班級已經過了一個月,紀川沒再勸我轉回去,他說我要執意轉班也沒關係,除了上課時間他依然可以照顧我。
他會提前在食堂打好飯等我,我越過他直接坐在了六班同學的位置,我們早就商量好輪流占位,並不需要他。
他會在上大課時提前幫我協調靠前的座位,我帶著明澈幫我裝Ŧü²好的新裝備坐在了後排,語音轉文字的功能配上收音器簡直完美。
被冷落多次的紀川終於惱了。
他在大課結束後將我堵在座位上。
「所以不再麻煩我,是因為又找到新的可以麻煩的人了嗎?」
他盯著明澈,語氣嘲諷。
「程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都會有疲憊的時候,那別人呢,又能忍受多久?」
明澈看傻子一樣看著紀川,又礙於我的情面不好說什麼。
此時結束大課的同學們紛紛湧向我和明澈。
「舟姐舟姐,筆記整理好了嗎,收音器管用嗎,快轉給我救我狗命。」
她們撥開紀川。
「不好意思讓一下,舟姐舟姐直接轉給我就行,我去列印,我們一人一份。」
紀川的話沒人回應,只得到了明澈地鐵老人看手機一樣的表情注視。
他被人群擠出很遠,明澈不忍直視。
「呃,那個紀川同學,你不會覺得你和程舟結伴一直是你在照顧程舟吧。」
「我好像聽說你之前英語一直不好,程舟給你惡補兩年你考到 130 以上。」
後桌敏敏邊拷貝資料邊回頭。
「你敢信嗎,明澈這傢伙被補了一個月地理,分數直接提了二十分!」
「我們是互愛互助好嗎,你年紀輕輕咋這麼陰暗。」
紀川的胸口劇烈起伏著,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13
兩天後,紀川憔悴地找到我,他似乎終於接受了我不再離不開他的事實。
他說不轉班也沒關係,只要大學報在一起也是一樣的,到時候我們依然可以在一起。
那是我正忙的焦頭爛額,我和明澈這幫傢伙的關係已經從互相恭維發展到了可以互損的階段。
我說話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氣急了甚至沖他們喊。
因為他們已經完全不把我當殘疾人,甚至有時候開始不把我當人。
明澈的辯論賽缺一個ṭṻ⁺資料整理員,誰都不想參加,於是大家開始為了班級榮譽投票。
幾個傢伙作弊,眼神一對就把我推出去了。
紀川找來的時候我正抽空快速整理資料,之前那種酸澀的情緒早就隨著雞飛狗跳的新生活消散殆盡。
我說我現在沒有要跟紀川報一個城市的打算。
也不希望紀川為了我來報我的城市。
因為親密關係所帶來的負擔不止他一個人在承受。
我說完,紀川的臉色一片灰敗。
我顧上不上其他,因為課代表叫我。
她說:「舟姐,明澈不交地理作業,他說一定是舟姐沒聽清告訴他老師沒留作業。」
......
不得不承認,拯救一個內向自卑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抓狂。
而明澈深諳此理。
14
辯論賽很快開始,我作為後援全程跟在他們後面。
辯題關於高三學生的親子關係,邀請了全部高三學生及家長,目的在於引發大家反思在更健康的親子關係加持下備戰高考。
我的資料早就收集好,只需要根據對方辯友的發言隨時找到相對應的論據提供給明澈。
然而開場前一分鐘,明澈欠揍地告訴我,敏敏昨天吃了我給的點心拉肚子了。
他說:「你給她吃竄稀的,你不上誰上!」
我抓狂地錘了他兩拳,被他握住手腕。
「程舟,所有資料都是你準備的,所有應對詞都是你撰寫的!」
他誠摯地看著我的眼睛,然後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另一邊兩個同學圍過來,圍成圈,互相搭住肩膀,頭碰頭。
「喝!」
「加油!」
大喝一聲,我被帶上了台。
紀川在對面林怡的陣營里震驚地望著我。
我從他的震驚里感到膽怯,他的震驚讓我意識到我本該是自卑的、懦弱的,絕不適合參加辯論賽。
明澈湊到我耳邊,小聲嘀咕。
「你恥辱柱上那個小人都能上場,這次你贏定了!」
然後我抬眼去看林怡。
她本來昂著頭,我盯著她不過兩秒,她便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看,對上你她天然氣短!」
簡短的兩句話,讓我飛速的心率緩緩降了下來。
整場辯論賽,對方辯友的論點論據都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因此每一步都只需要按原計劃陳述即可。
但變故出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在陳述我方觀點時,林怡靈機一動,對身後的同學說了句什麼,然後開始看好戲般等著我出醜。
我方觀點認為:
親子關係中的過度扶持會潛移默化地傳遞一個危險信號,一個「你不行,沒有我,你什麼都做不了」的信號。
在這樣的親密關係中,施助者已經習慣了被需要的角色,甚至以此構建了自己的價值感。
一旦被幫助者想要掙脫時,卻被指責為忘恩負義或無理取鬧。
所以這種愛與其被稱之為愛,不如稱之為施助者「被需要」的慾望......
我的陳述讓場內安靜下來,作為對方後援的紀川怔愣地看著我,像是由此聯想到什麼,林怡兩次提醒,他都沒有及時提供材料。
於是林怡才朝身後小聲交代,交代完不過一分鐘,林怡站起來。
「那麼請問對方辯友,既然如此瞧不上親密關係帶來的過度扶持,那麼是否在深陷泥潭時也有勇氣不接受這種扶持呢?」
她話音不落,一陣尖銳的、持續的嘯叫聲,猛地刺穿我的耳膜,直達頭頂。
是助聽器。
我的身體瞬間僵直,世界在我的耳邊變成一片混亂的廢墟,完全淹沒了所有聲音。
主席在對著話筒反覆提示。
台下眾人交頭接耳,目光全部投在我身上。
而我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我仿佛回到了初一那年的夏天,巨大的車輛爆炸聲在我耳邊響起,爸爸媽媽的面容嘭地一聲變成了碎片。
我剛剛的淡定在一瞬間瓦解,指尖冰涼地去捂向耳朵。
林怡的嘴在動,似乎在說:「怎麼樣?確定不需要扶持嗎?一個弱者沒有過度的扶持站得起來嗎?」
紀川最先覺察到我的異樣,他猛地站直了身體,蹭地一下從人群中竄了出來,他大聲地向主席台說著什麼。
他像過去每一次我陷入窘境時一樣,迅速擋在我面前。
然而我卻從他的眼中看到了迫切和隱隱的雀躍。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不甘猛地攫住了我。
不。
這絕不是我想要的!
我猛地放下手,在紀川沒說完之前,做了一個大膽的舉動。
我將那雙已經失效、只會帶來干擾的助聽器摘掉了。
世界,死一般的寂靜。
明澈對著主席說了什麼,紀川憤憤地退了回去。
「你可以的。」明澈朝我豎著拇指。
同樣朝我豎起拇指的還有我曾經的那位班主任,她站在我現任班主任身邊,用鼓勵的目光注視著我。
我重新抬起了頭,專注地看向還在滔滔不絕的林怡。
不再依賴殘缺的聽力,而是聚焦在她的口型、表情,以及我事先準備好的資料和邏輯鏈上。
林怡發言結束,意得志滿地看著我。
她篤定我無法自圓其說。
但她似乎不清楚,她的行為碰觸碰到了我切身的痛點,有感而發遠比收集整理來的論據更加真情實感。
我站了起來。帶著一種我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冷靜:
「對方辯友剛才問我,是否在深陷泥潭時,也有勇氣不接受『過度扶持』。」
我略微停頓,語氣堅定。
「我的回答是:有,而且必須有。」
「因為對方辯友犯了一個根本性的錯誤——她將『困境』與『能力』划上了等號,將一個人在特定時刻的『需要』,等同於他永恆的『無能』!」
我的語氣略微加重,目光銳利地看向林怡。
「一個人摔倒了,他需要一隻手拉他起來。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天生就不會走路,更不意味著,那隻拉他的手,有權一輩子拴住他,告訴他:『看,沒有我,你只能趴在地上。』」
說到這裡,我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顫抖,越過人群,看見紀川遠遠地站在了那裡,停住了走向我的腳步。
我繼續說道。
「對方辯友試圖用我此刻的困境來證明『弱者』離不開『扶持』,這很荒謬。
我雖然聽不見了,但因此,我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嗎?失去了準備充分的論點嗎?失去了站在這裡,用我的邏輯和語言與各位交鋒的資格嗎?」
「沒有!」我注視著林怡。
「我聽不見你的聲音,但我看得ŧüₑ見你邏輯的漏洞。對方辯友,你試圖用我的『殘缺』來論證我的『軟弱』,卻恰恰暴露了你對『力量』一詞理解的膚淺和狹隘!」
我的聲音清晰地迴蕩在禮堂里,每說一個字,林怡的臉便白上一分。
「真正的力量,從來不是來自於永不跌倒,而是來自於每一次跌倒後,依靠自己或藉助真正善意的雙手,重新站起來的勇氣!」
「而現在,我選擇,用自己的力量,站著把話說完。」
我望向主席台。
「所以,回到我方觀點:健康的親子關係,是『敢放手』的信任。是相信即便我此刻身處『泥潭』,即便我暫時『失聰』,我依然擁有爬出來的智慧和力量。而不是像對方辯友所推崇的那樣,以『愛』為名,行『控制』之實,將人永遠禁錮在『弱者』的定位上,以此來滿足施助者自身『被需要』的慾望。」
「這種過度扶持,不是愛,是枷鎖。」
我的發言完畢,我平靜地坐下,將那雙無聲的助聽器輕輕放在桌面上。
一片死寂過後,我的隊友們開始瘋狂鼓掌。
明澈更是誇張地開始和人擊掌,半場開香檳。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伴隨著剛剛的論述,一些回憶不合時宜地湧出來。
「程舟別逞能好嗎,你這樣不自量力反而給我添了更多麻煩。」
「對不起她不參加,她耳朵不方便。」
「不好意思她不行,她做不到。」
紀川一遍遍的重複讓她不斷跟著否定自己,最終懦弱卑微地只能躲在他的身後。
她不敢細想,那些細節讓她不願相信。
每一次去心理醫生那裡治療,當她情緒激動時,紀川就會站出來打斷她。
他說痛苦就不要治了,有他在就好。
然後她在心理醫生怒其不爭的眼神中被紀川拉走。
配助聽器時,每一次她想力求完美,紀川都會嫌麻煩嫌貴,總是有理由讓她湊合著用。
過往種種細節被放大,程舟抬眼去看紀川。
紀川沒有回他本來的位置,他就站在那條本來要向她走來的過道上。
但他卻不再打算過來了。
他眼眶通紅,絕望地看著我,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我被人六班的同學圍住,他們歡呼著, 圍了一圈又一圈。
漸漸地,徹底將紀川隔絕在外。
這一刻起, 我們註定漸行漸遠。
11
那場辯論賽程舟贏了。
不光贏得了比賽,還贏得了掌聲和尊重。
紀川本該高興的。
作為她的髮小,她最親密的朋友,他該高興的。
可他裝不出來。
程舟在辯論賽上的論述更像是一場剖白,將他齷齪的、見不得光的陰暗心思一語道破。
那些心思Ťųₒ他自己都快忘了。
他打著對程舟好的旗號, 久而久之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程舟的話卻讓他想起他最初的陰暗。
那時候程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家裡條件很好, 而紀川卻一直和姥姥相依為命。
他們承蒙程舟家的照顧, 讓紀川抬不起頭來。
那時的程舟像天上的雲,美好卻遙不可及。
可是一場變故, 那朵漂亮的雲掉了下來,只ŧũ⁶能飄在他的身邊。
他慶幸過, 竊喜過, 決定永遠不讓這朵雲飄走。
他知道那樣不對,但他發誓一輩子愛這朵雲, 不讓這朵雲受委屈。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朵雲離開天空久了就失去了光彩,像潮濕黏膩的水汽, 像連綿不斷的陰雨天, 讓人喘不過氣。
他只是稍微鬆懈了一點,稍微喘息了一下。
就一下。
那朵雲便迅速飄回了空中, 變回了她本來的樣子。
那樣耀眼,那樣遙不可及。
一切, 又都回到了最初的原點。
唯一不同的是, 這朵雲再也不會降落在他身邊。
而失去雲朵點綴的他, 失去了「保護者」的頭銜, 失去了光輝的形象,整個人都暗淡下來。
12
高三一年在忙碌中過得飛快, 我已經許久見不到紀川了。
或者說我已經不再關注是否⻅到紀川了。
高考前夕, 他再一次等在了我家門口。
他瘦了很多,變得寡言沉默。
他說程舟, 抱歉讓你晚上了一年大學。
都是學法律, 畢業一樣參加律考,排名第幾的大學其實沒那麼重要。
我不贊同他的說法,既來之則剛之。
既然已經復讀了,為什麼不爭取去更棒的校園看一看呢。
更高處, 總能看到更遠的風景。
紀川看了我許久,最後釋然又憂傷地笑了。
「你真的變回了以前的那個程舟。」
「我們......」
他話沒說完, 明澈帶著一幫人飛跑了過來。
「舟姐救命, 你剛給我壓完的那道地理題我又不會了,救命明天就進考場了!」
「還有我舟姐, 去你家我帶了火鍋材料, 快快放我們進去。」
我越過紀川, 伸手去接明澈的卷子。
一群人蜂擁而至,將我推進了門。
門外,紀川自嘲地笑了下, 落寞地轉身離開。
明天,我將再一次奔赴我的戰場。
我不好奇紀川未說完的話。
「我們......」
我的未來里,不再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