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紀川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你聾了嗎程舟,非要讓我把話說得難聽才罷休?」
我拎起書包,在全班的注視下,緩緩站了起來向前走去。
「好,今天我醜話說......」
我路過他的座位,沒有停留,徑直走到班主任面前。
紀川的話沒說完,頓住了。
他怔怔地站在那裡,愕然地看著我。
班主任握了握我的手臂,眼底閃過心疼。
「程舟,還有什麼想跟大家說的嗎?」
我忍住眼中的淚,無聲地搖了搖頭。
班主任伸出手臂,用力地攬住我的肩膀。
「那好,老師這就送你去六班。」
6
走廊里,我咬緊了唇,眼淚依然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班主任眼眶也紅了,卻並不看我。
「......程舟,永遠記住今天的感受,靠山山倒,靠水水窮,你能依靠的永遠只有你自己。」
站在六班門口,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7
程舟走了。
紀川依然維持著剛剛憤怒的姿勢,愕然地望向門口的方向。
一種突如其來的惶恐情緒讓他暫時忽略掉自己此刻有多丟臉。
他只覺得胸口堵住了。
他理不清那是什麼感覺,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不斷重複著。
程舟不是要跟你坐在一起。
程舟轉回地理班了!
程舟竟然轉回地理班了!
她沒有纏上來,他不是應該鬆一口氣嗎?
可他胸口酸脹的疼痛又是為什麼呢。
他捫心自問,他或許只是想讓程舟別過分黏他,並不希望程舟離他太遠。
保持一點點距離就好。
他需要自由時她遠一些,他想看到她時又隨時能看到。
可她居然沒跟他商量就直接轉走了。
她眼裡閃著淚光走過他身邊時,整個人好像要碎了。
她的神情刺痛了他,讓他猛然意識到他在對她做什麼。
那一刻他的怒氣消了大半,他想妥協。
因為事到如今他依然沒辦法對她的眼淚無動於衷。
然而,程舟卻沒給她妥協的機會,她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她堅定地,對班主任搖著頭。
眼裡的淚滾下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他的視線。
他的心臟像被一隻大手攥住,用力地磋磨碾壓著,讓他喘不過氣來。
教室里的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嗡嗡著悉數落入紀川耳中。
「有點自作多情了吧,人家轉班他還以為人家想跟他做同桌。」
「也不算自作多情吧,畢竟聽說當初他讓程舟陪他復讀,程舟一點沒猶豫就同意了。」
「那不是更噁心,讓人家陪著復讀還當眾給人難堪!」
紀川立在那裡,後知後覺地覺得丟臉。
下一刻便福至心靈般想到了那天在籃球場的場景。
他刻意不接程舟的水,刻意冷落她。
刻意不去制止周圍的議論聲。
那時的程舟應該比他此刻還難堪吧。
紀川的心抽痛了一下,猛然推開椅子向外追去。
把程舟追回來,做同桌就做同桌好了。
然而他剛走了兩步,身旁就響起啪啪的兩下鼓掌聲。
只見林怡邊撇著嘴邊重重地拍了兩下巴掌。
「好手段啊!真是個 PUA 好手!」
「紀川你被 PUA 了,你不會自己蒙在鼓裡吧?」
紀川一愣,狐疑地看向林怡。
林怡轉著筆,用鼻孔出氣,哼了一聲。
「死纏爛打達不到目的就開始裝可憐賣慘,再不行就開始想辦法讓你產生愧疚情緒,覺得誤解她對不起她,你現在追出去以後就徹底被人拿捏住了。」
「我們的紀神不會就這麼被個聽障人士馴服了吧。」
紀川的腳步頓住了,硬生生停在了教室門口......
8
一生中總有那麼一些觸動會讓人生出一腔孤勇。
懦弱的人也不例外。
就如剛剛的我。
就在剛剛,我的一腔孤勇讓我衝動之下魯莽地站上了講台。
在陌生的班級,陌生的同學面前慷慨陳詞。
我說我有聽力障礙,可能會給大家帶來麻煩,但我也有一些優點,例如對高考比他們多一年經驗,例如地理和英語成績還可以等,總之希望我的優點能彌補我對大家帶來的麻煩。
此刻我坐在座位上,手指腳趾不自覺地用力,回想剛剛的舉動只覺得忐忑難安,悔恨萬分。
然而同學們卻後知後覺地對我報以熱烈的掌聲。
大家七嘴八舌,回頭回腦。
「哇,你助聽器好漂亮。」
「嗨,聽說高考考場不讓上廁所是真的嗎?」
「小姐姐,能預約抄你英語作業嗎?」
我身邊正補覺的男生從臂彎里抬起頭來,頂著一頭亂髮,惺忪著睡眼。
「去去去,往後靠靠,抄作業也是我這個同桌先抄,輪不到你們。」
教室里嘻哈一片。
我握著的手漸漸舒展開,心裡有什麼東西盪啊盪,像春風漫過冰湖,將死水吹出一層褶皺。
9
我的呆毛同桌叫明澈,人如其名,眼神清澈得像個孩子。
他愛看書,什麼書都看,哪一科都學得好,唯獨討厭地理。
他從桌洞那堆雜書中掏出一張地理卷子,上面鮮紅的 59 分向桌子上一拍。
「還有誰?」
四周圍著的人發出一片噓聲,抱拳的抱拳,拱手的拱手。
「你贏了!」
「你是真狗!」
明澈得意地揚起下巴,朝我咧嘴笑了。
「怎麼樣同桌,什麼時候有空給我講講錯題?」
我和明澈迅速達成了默契,我抽空幫他講地理,他及時幫我傳達我聽不清的知識點。
不是簡單的依附,不用紀川口中的賣慘,我震ṱũ⁹驚地發現原來不需要施捨我也配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本以為獨自嘗試的新環境會是刀山火海,萬萬沒想到自己被打通了任督二脈。
很快五天過去,周五再一次在食堂遇到紀川時我恍惚了一下,仿佛他對我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周五我獨自一人坐在食堂的圓桌前,面前卻擺了四五個人的餐盤,我拿著餐具卻遲遲不動筷。
紀川看看那些餐盤又抬起頭來直直地盯著我。
他臉色不太好,像是惱怒又像是心疼,但說出來的話帶著揶揄。
「怎麼,又給人添麻煩了?」
我知道他一定是以為我像之前那次一樣,接錯了同桌人的話,人家覺得尷尬沒吃完直接就走掉了。
他見我不說話,以為我默認了。
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惱火地走過來,一手端起我的餐盤,一手來拉我的手腕。
「非要逞能是吧,非要把自己弄得這麼難堪嗎?」
我掙扎著。
「放開我,紀川,我沒有給人添麻煩。」
紀川不鬆手,無奈地皺緊眉頭。
「程舟,適可而止,算我輸了行嗎,你得逞了,是我犯賤,我看不得你受委屈行嗎?」
說話間林怡跟著一眾人從後面追過來,人還沒到跟前笑聲先到了。
「哈哈哈哈,我就說紀川活該被人拿捏吧,說好了跟我們在校外吃飯,晾小白蓮半個月再說,這才五天就忍不住了。」
她邊笑邊扶著紀川的手臂彎腰喘氣,然後小聲問紀川。
「不過她這是演得哪出啊,不會還是升級版苦肉計吧?花活夠多的!」
紀川似乎有些厭煩,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並不搭話,只是眼神示意我跟他走。
這是復讀以來,在新朋友面前對我最明顯的維護了。
紀川篤定地轉身,似乎打定主意這一次跟我站在一邊。
但我卻用力地抽回了手腕。
紀川回頭看我,我卻不看他,只是目光直白地盯著林怡的眼睛。
林怡正竊笑著,被我看得有些心虛,收了笑容直起腰。
「看我幹嘛?」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一字一頓道。
「我聽得見你說什麼!」
林怡一愣,眼神左右飄忽。
「神經病吧,說什麼呢你。」
我向前一步,大聲重複。
「我聽得見你說什麼,一直聽得見!」
「你惡意的調侃,小聲的詆毀,和你陰暗的內心,我都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
「我沒有懲治你的手段,更沒有教育你的義務,但我要讓你知道,我心裡有一桿秤,而你這桿秤上被永遠歸到了垃圾廢料那一類。」
「就算有一天你可能光鮮亮麗可能功成名就,你也要記得,你在一個無足輕重的聽障人士心中,永遠是一個卑劣無恥的人渣,我這裡將永遠把你釘在恥辱柱上!」
林怡愣住了,周圍圍了好多人,他們指指點點,已經從我的話中拼湊出了真相。
「看人耳背說人壞話,沒想到人家能聽見!」
「尷了個大尬了!」
林怡憋紅了臉,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撥開人群扭頭沖了出去。
而明澈他們幾個不知何時終於被地理老師放了出來。
此刻正站在我身後不遠的位置,像迷弟迷妹一樣瘋狂地給我鼓掌。
「程舟威武!」
「舟姐牛逼!」
「爾等往後靠,我同桌,我先夸!我同桌這麼厲害可不可以來我們辯論小組幫個忙......」
紀川茫然地呆在原地,似乎在試圖理解目前的場面。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明澈他們將我圍起來,然後各自去認領自己的餐盤。
「我要的紅燒肉,舟姐你怎麼搶到的?」
「嘿嘿我的糖醋排骨居然也搶到了,舟姐我愛你!」
紀川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終於注意到了我的新助聽器。
那是我們一起去配的助聽器,很貴很貴,效果也不一定理想。
紀川說沒必要,有他就好,但我還是咬咬牙買了。
萬一呢,萬一效果還不錯呢。
「你......」
紀川喉結滾了滾,卻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
「沒錯,我的新助聽器比以前的好用很多。」
紀川的眼中閃過慌亂。
「沒錯,我都聽得見。」聽得見你籃球場上的輕嗤,聽得見你對我的厭煩和輕視。
我拿回他手中的餐盤,坐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舟姐我決定了,你再給我講地理我一定認真聽,我寧可被你數落也不想再落到老於手裡,他嘴比一百年不刷的鍋底還黑。」
「沒錯沒錯,舟姐帶我一個,我保證比明澈傳話傳的還精細,周圍誰放了個屁我都不給你放過!」
10
紀川聽著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只覺得耳邊嗡鳴作響。
往後的歲月中每當回憶起這一刻,他都會想到「變故」這個詞。
他十八歲的人生中從未有過那樣慌的時刻。
那一刻他的認知在崩塌。
那一刻唾手可得的東西開始變得遙不可及。
那一刻,程舟開始走出他的生命。
在程舟轉班的第五天,紀川開始瘋狂地打聽她在新班級的情況。
她紅著臉勇敢地做了自我介紹。
她提前準備了上一年的複習資料分給新同學。
她給人講地理,換取幫助。
新同學眼中她真誠愛笑,膽小但硬著頭皮勇敢。
總之,大家覺得她可愛極了。
那天得到這些答案後,紀川逃學了。
他回到街角那兩棟相鄰的房子旁,挨著牆根頹然地坐了下去。
是因為他們口中的程舟陌生嗎?
並不是。
他清楚地知道,這樣的程舟一點都不陌生,那不就是程舟沒有聽障之前的樣子嗎!
正因為無比清楚,所以才更加惶恐。
以前的程舟話不多卻愛笑。
膽子不大卻敢叉著腰幫他出頭。
所有人都喜歡她,他只是其中排不上號的一個。
得到這個結論後,紀川心慌的厲害,恨不能馬上見到程舟,把話解釋清楚。
11
周五晚上我回到家時,紀川就等在院門口。
他哭過,眼睛是紅的。
「程舟。」
他拉住我的手腕,好半響才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助聽器這麼好用。」
我默默退後一步。
「我助聽器不好用,你就可以和別人一起隨意中傷我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程舟。」
紀川懊惱地垂下頭。
「我只是覺得身上的擔子很重,自從你放棄地理來學生物,我的肩上就抗了兩副擔子。」
「我很疲憊,疲憊到沒有精力去反駁別人,去事事維護你,我想你聽不清自然不會對你產生影響。」
「所以程舟,我並沒有默許他們中傷你,我只是很疲憊。」
我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並不想沉浸在這種壓抑的氛圍里。
「紀川,是我懦弱選擇復讀和轉班,我為我自己的錯誤選擇承擔一些後果,這是正常的,所以你沒必要跟我道歉。」
「我這些天也想通了一些道理,有些邊界一旦突破確實會給人帶來負擔,所以我們還是退回原來的位置,彼此都輕鬆一些。」
我說完轉身往回走,紀川攔住了我。
「程舟我沒有想推開你的意思,之前我只是沒準備好,是我的問題,是我混蛋我開了小差傷害了你,但你非要這樣和我賭氣嗎,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語氣難得示弱。
「程舟,回來吧,我已經申請單桌,你回來,坐我旁邊,這對你來說是最方便的選擇。」
他來拉我的手。
「這樣,我們可以和好了嗎?」
我任由他拉著,抬眼目光疏離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