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川再一次將我晾到一邊,接過學妹遞來的水時,我沒再等,識相地轉身離開。
紀川將我的侷促看在眼中,卻若無其事地別開臉。
他以為,我離不開他這件事,我們心照不宣。
因為我聽力障礙,從小只有他願意跟我交流。
因為我父母雙亡,一直把他當做唯一的依賴。
因為我卑微惶恐到義無反顧地選擇陪他復讀。
我曾經也那樣以為。
但當他的手第二次越過我去接別人水的那一刻。
我知道,
再打擾,就不禮貌了。
1
紀川的籃球賽沒有告訴我。
但從食堂出來路過籃球場時,我還是拿著水停住了。
我想我們昨晚剛鬧了不愉快,我該送瓶水主動求和的,順便告訴他我的新助聽器很好用。
可從我出現的那一刻,紀川的臉就沉了下來。
手中的籃球猛地灌在籃板上,嘭地一聲彈回來。
「她怎麼又跟來了,紀川不是不讓告訴她嗎?ƭűₐ」
場下有人小聲嘀咕,我不安地用頭髮擋了擋耳朵,好怕他們知道我聽見了。
紀川叫停了比賽,擰著眉不耐煩地向場下走來。
他拿起毛巾擦汗,全程沒有看我一眼。
我深吸了一口氣,扯出笑臉,將水高高地遞了過去。
「紀川,喝水。」
以往都是這樣的。
他雖然性子傲嬌,可只要我低下頭哄一哄還是會好的。
但這一次我聽見了他細微的輕嗤聲。
很輕很輕,卻帶著十足的厭煩。
像一根刺,透過耳膜直直扎到我的心尖上。
我的手依然舉著,連同笑臉一同僵在了那裡。
紀川刻意忽略我,伸手越過我的水,接過身後學妹林怡遞過來的。
「謝謝。」
他朝她微笑,然後他們談笑風生。
他們就站在我身旁,很近很近,卻默契地誰都不看我一眼。
我訕訕地將水收回來,頭低得很低。
有風吹過,這個新配的助聽器真的很好用。
我第一次真切地聽到了周圍的嘲諷聲。
原來他們聲音好大......
原來紀川一直聽得到......
紀川再一次回到場上時,我沒有像以前一樣繼續等他,而是識相地默默轉身離開。
2
我在教室後排枯坐了整個中午,久違的翻書聲和演算紙上的沙沙聲讓我的心跳逐漸加快。
午休結束時,我終於做出抉擇,決定回到原來的選課組合。
復讀時,我跟隨紀川將組合中的地理換成了生物,那是他擅長的組合,他說我離開他會不方便,既然我的志向是律考,學什麼都無所謂,不如跟著他方便一些。
我確實被他的提議打動了,我貪念躲在他身後的安全感。
可此刻我那點久違的驕傲隨著耳膜的震動,一點點甦醒。
我後知後覺地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羞恥。
下午第一節是班主任的課,課前我將想法告訴了她。
班主任將我的頭髮挽到耳後。
「新耳飾很漂亮。」
她鼓勵地對我笑笑。
「串過去確實對你更有利,但老師還需要協調一下。」
班主任話音剛落,紀川抱著籃球從走廊轉過來。
他恰好聽見我們最後的對話,本來運動完舒展的面容在那一刻又緊繃起來,他蹙著眉,聲音很小卻不容置疑。
「您答應她把座位調到我身邊了?我還沒同意!」
他身後烏泱泱跟著一群人,林怡笑容和煦地將班主任的衣領整理好。
「老班你又開始道德綁架,瞧紀川都老成成什麼樣了,您饒了他吧。」
班主任訝異地看了眼紀川又看了看我的新助聽器,似乎驚異於紀川為何說話不顧我的感受。
但隨即便反應過來,紀川似乎不知道我能聽清了。
她沒有理紀川一行,垂下眼,用力握了握我的肩膀。
「好孩子,等老師做一下工作,最快下周。」
林怡一臉無奈,搖搖頭同情地看著紀川:「要收你來嘍,趁著一周好好喘口氣。」
紀川面沉似水,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擠過去,悶頭回到座位。
我知道紀川誤會了,但班主任沒有解釋,我也一個字不想多說。
我的確曾經提議過想和他坐在一起,那還是我剛答應陪他復讀時。
可後來看他和周圍的新同學越來越聊得來,我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顯然,他不那樣認為。
他覺得我在向班主任賣慘,以達到糾纏他的目的。
原來,在他心裡,我已經如此不堪。
整整一個下午,我和紀川沒再說一句話。
直到最後一節課上完,到了晚飯時間。
平常我會等在班級後門,等紀川收拾好我們一起去食堂。
食堂聲音嘈雜,打飯阿姨又帶著口罩,我常常聽不清她在大聲喊什麼。
紀川總是說「你給別人添麻煩了你知道嗎?」。
他臉上不耐煩,動作卻很霸道地將我護到身邊,然後準確地點出我愛吃的幾樣菜。
「記得跟緊我。」他說。
我跟在他身後好多年,有時他身邊有人,他們邊走邊聊,我就跟遠一點。
他會時不時回頭,叫我別磨磨蹭蹭,到他身邊來。
這個習慣維持了好多年。
就連此時此刻,紀川生著我的氣也依然習慣性地看向我的座位,然後再看向後門方向。
可我這一次沒有在那裡等他。
我自己一個人去了食堂,一路上在心裡演練了無數遍,要點什麼菜。
雖然不確定這個助聽器可不可以適應食堂嘈雜的環境,但我下定決心無論阿姨問什麼,我都假裝冷著臉:
「不要湯,什麼湯也不要,只要這兩個菜,怎麼打都沒關係,麻煩快點我趕時間。」
就這樣!
我緊張地攥著拳,排在隊伍里一遍遍默默演練。
不知第幾遍時,塵封在記憶深處的畫面忽然湧上腦海。
那是尷尬的換牙期,在餐廳里我也像現在一樣,一遍遍在心裡演練怎樣說話能不露出脫落的門牙。
爸爸看穿了我,他笑著說;「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當時拒絕聽的大道理,在爸爸去世後的第八年,我好像忽然有些懂了。
前面最後一個人拿著餐盤離開,我對上了阿姨帶著口罩的臉。
我果真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但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沒有板起臉,只是抱歉地朝阿姨笑笑。
然後輕輕將耳側的頭髮挽到耳後,指著耳朵上的助聽器。
「阿姨,我聽不清你說什麼。」
「請幫我打這兩個菜,不要湯,菜怎麼放都沒關係。」
阿姨一怔,不耐煩的神情瞬間從她臉上消失。
她沒再說話,但我的餐盤被裝得滿滿的,小心地放回到我的手上。
眼眶有些發熱,一切原來這樣簡單。
我竟然為了這樣簡單的事情,掙扎了好多年。
我放好餐盤,不動聲色地抹了把眼角,餘光看見紀川就站在不遠處。
他胸膛起伏著,應該是匆匆趕來,然後將我和阿姨交流的全過程都看在了眼中。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我,最終視線落在我的耳朵上,喉嚨滾了滾,艱澀地開口。
「不是最怕別人看到你助聽器嗎?」
我看著滿滿的餐盤,百感交集。
「現在好像沒那麼怕了。」
紀川盯著我的助聽器,似乎有些不是滋味。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初一那年我剛戴上助聽器的事。
那時候我爸媽雙雙離世,我受到刺激神經性耳聾。
第一次被搗蛋的男生撩起頭髮露出助聽器起鬨時,我縮在角落裡捂緊耳朵,驚恐得大哭。
那是紀川第一次跟人打架,他把人打趴在地上,放學後帶我去鎮里最貴的理髮店剪了個漂亮的短髮造型。
他說:「程舟,有我在,你可以永遠不用露出助聽器。」
此刻,沉默在我和紀川之間蔓延,紀川盯著我露出的助聽器看了很久,卻嗤地一聲笑了。
「賣慘是吧?」他語氣不善。
「中午賣給班主任看,現在賣給我看?」
我愕然地抬頭看他,眼眶不爭氣地發酸。
不等說什麼,林怡便和幾個同學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紀川你當雷鋒至於跑那麼快嗎!」
她掃了眼我的餐盤,翻了個白眼。
「沒有你這個雷鋒,人小白蓮自己不也吃上飯了嗎,這下能跟我們出去了嗎?」
紀川失望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倔強地不肯讓眼淚落下來。
「我沒有!」沒有賣慘。
紀川並不信,哼笑了一聲,轉身大步離開。
3
晚飯後有兩節晚自習。
最後那節自習是我和紀川約定好他給我補習生物的時間。
以往我會帶著複習資料等在他的身後,等他忙完,直到他身邊的座位空出來再坐過去。
可最近他身邊的位置被占用的時間越來越長,起初是林怡和一眾男生拉著他講題,於是我靜靜地等著。
再後來他們講完題便惺惺相惜天南海北地聊,林怡間或回過頭來戲謔地瞄我,但紀川不再回頭了。
昨晚我在他身後的座位等了很久,最後林怡離開路過我身邊時,小聲地說了句死裝綠茶。
我攔住了她,讓她把話說清楚。
於是紀川爆發了。
他憋著一口氣,憤怒地將我拉到沒人的角落。
他很大聲,生怕我聽不清。
「我有看時間,不會不給你講,所以可以別影響我的正常社交嗎?」
我很惶恐。
惶恐到忘記了自己的委屈,忘記了是紀川為了哄我換專業主動求我要給我補習。
我當時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失去紀川,如果再失去紀川,我就真的只剩一個人了。
我惶惶不安地度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主動去了籃球場。
可這個好用的新助聽器讓我沒辦法再假裝糊塗。
強扭的瓜,真的很苦。
此刻,紀ṭùₑ川的座位旁依然坐著林怡。
我沒有再去旁邊等,而是留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打開了地理資料。
半節課過去,林怡詫異地回了一次又一次頭,然後如蒙大赦般跟紀川分享喜悅。
紀川卻沒有想像中開心。
他回過頭來看我,擰著眉。
我忽略他的目光,專心背題。
幾分鐘後,紀川和林怡說了什麼,林怡不情不願地離開了他的座位。
紀川再一次轉過頭來,確認我看到了,才又轉回去。
我知道,這已經是他難得地在給我台階了。
我依然沒動,摘掉了助聽器,整節課,再沒抬一次頭。
4
紀川生了好大的氣。
一連三天我都沒有再等他吃飯,也沒再去等他講題,第四天晚上他擋在我回家的路上,一把奪過我的書包。
地理書被他摔在地上。
「生怕我看不到是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麼心思,你這樣道德綁架有意思嗎?」
他怒不可遏。
「程舟,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還想讓我怎麼樣,讓我完全圍著你轉完全失去自我嗎?」
「你故意在我面前露出助聽器,故意明晃晃地不再學生物,你在用你的傷疤,用你的前程綁架我!」
「我們同歲啊程舟,我何德何能要承擔像當爹一樣的重擔?」
他用力地抹了把臉。
「承擔也可以,但能不能按我的節奏來承擔,不要綁架我,不要要求我,我需要喘口氣的程舟。」
我們站在那條路燈昏暗的街口。
街邊挨著的兩戶就是我的姥姥家,和他的姥姥家。
他姥姥家的燈亮著,老人家聽見爭吵聲,披著外套出來。
「小川嗎,回來就快點進來,姥姥給你熱了湯。」
我姥姥家的燈黑著,裡面只住著我自己。
紀川回過神,應了一聲。
然後望了眼我家黑漆漆的窗戶,捏著眉心,軟下語氣來。
「小舟,讓我鬆口氣,我只是想緩一緩。」
我低著頭,狼狽地將眼淚擦乾淨。
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
「既然這樣,為什麼要求我陪你復讀呢?」
為什麼不早說呢。
為什麼我放棄了大學錄取才告訴我呢。
紀川愣住了。
但僅一瞬,他就笑了。
無語地笑了。
他說:「程舟,你敢說你抹著眼淚跟我說怕適應不了大學生活,不是希望我出口挽留你?」
5
那天晚上我和紀川不歡而散。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獨自回那棟黑漆漆的房子好過和紀川待在一起。
周日很快過去,意外地周一早上,紀川等在我家門口。
又一次遞來台階,雖然一路上沒有說話,但他已經在釋放我可以求和的信號了。
他甚至在走進教室時朝林怡開玩笑地說。
「今天有題快問,晚自習別找我。」
林怡鄙夷地朝他撇嘴。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第一節班主任將我叫起來時,紀川再一次爆發。
班主任說:「程舟收拾一下可以搬過去了,老師給你作保。」
話音剛落,紀川蹭地一聲站了起來。
「老師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和程舟做同桌。」
說完轉過身來惱怒地看著我。
「程舟你有完沒完,我跟你說的不夠清楚嗎?」
我被吼得一愣,心臟一抽一抽地疼,收拾書包的手忍不住地發抖。
「紀川你坐下,和你有什麼關係!」班主任大聲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