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地「汪」了一聲。
眼神裡帶著點被戳穿後的坦然和狡黠。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
當初港城那場婚禮,賓客名單我親自審定,絕無疏漏。
能有本事在最後一刻把謝斂之準確無誤地送進來的。
只有顧懸澗。
同樣,能讓謝斂之進來的,也只有他。
他做這些,並非出於惡意。
他在用他的方式,讓我親眼確認,那個男人依舊活在他偏執的邏輯里,毫無長進。
他想讓我看到,徹底斬斷與過去對比,現在的生活是何等清明安穩。
他是想用這種略顯極端的方式,幫我,也幫他自己。
徹底焊死通往過去的那扇門,求一個心安。
我看著他眼中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等待確認的緊張。
心裡軟了一下。
我傾身過去,抱住了他,將下巴擱在他肩膀上。
「懸澗,」
我聲音很輕,但足夠清晰。
「你不用做這些。我對他,早就沒有一點留戀了。現在,以後,我這裡,」
我輕輕點了點他的心口。
「都只有你一個人。」
他身體微微一頓,隨即更緊地回抱住我,聲音悶在我頸窩裡。
「真的嗎?我總是害怕。畢竟當初我只是慢一步,就錯過你了……」
「我不會走。我會用以後所有的時間,向你證明這一點。」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悶悶地「嗯」了一聲,抱我的手又收緊了些。
「走吧,我們回家。」他說。
「然然想我們了。」
想到女兒軟糯的小臉,我嘴角不自覺揚起。
「好,回家。」
14
車子駛入庭院時,劉媽迎出來,低聲說。
「然然剛才醒了一次,喝了奶,這會兒又睡了。」
柔和的夜燈下,然然躺在搖籃里,睡得正香,小臉粉撲撲的。
顧懸澗在一旁笑得慈祥。
後半夜,我被然然異常的哭鬧聲驚醒。
一摸她的額頭,滾燙。
體溫計顯示三十九度五。
家裡的私人醫生恰巧告假回鄉,新聘的醫生明天才正式上崗。
就差了這一個晚上。我和顧懸澗立刻用毯子裹緊女兒,驅車趕往城裡那家頂尖的私立醫院。
急診、檢查、用藥。
一整夜的忙碌和揪心。
直到天際泛白,然然的高燒終於退了下去。
我們抱著疲憊不堪的女兒走出病房,準備回家,家裡的醫生也該到了。
醫院大廳空曠安靜,清晨的光線透過玻璃幕牆照進來。
就在這時,一道帶著病氣、奶聲奶氣的男孩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
「爸爸,是不是只要我生病發燒了,媽媽就一定會來看我?」
緊接著,是一道熟悉的聲音。
「對。你媽媽當年生你的時候差點沒了命,她最心疼你。就算不要我,也肯定不會不要你。」
我腳步頓住,抬眼望去。
不遠處的休息區,謝書允正仰著頭看著謝斂之。
他的臉上帶著不正常的紅暈,顯然也在發燒。
他恰好轉過頭,與我的目光直直撞上。
他愣住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媽媽……」
謝斂之聞聲回頭,也看見了我。
以及然然。
然然剛退燒,精神頭卻回來了些。
揮舞著小手,嘴裡清晰地喊著。
「媽媽……媽媽抱!」
謝斂之和謝書允的目光,瞬間凝固在然然身上。
父子倆臉上是如出一轍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謝書允先開了口,聲音顫抖。
「媽媽,她是誰?」
我糾正她。
「謝書允,我早就不是你的媽媽了。請你們以後,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
謝斂之像是被這句話點燃,瞬間炸開。
「秦墨濃!你怎麼能這麼跟孩子說話?!還有這個孩子是怎麼回事?!」
顧懸澗上前半步,擋在我前面。
「怎麼了?這是我和墨濃的女兒,有問題嗎?」
謝書允小小的身體晃了一下。
他強忍著眼淚,眼圈通紅,倔強地看著我。
「媽媽,你騙人!你以前說過最愛我的!你說過再也不會生別的孩子來搶走你的愛的!」
15
我看著謝書允通紅的眼睛,那裡面的指控和傷心如此真切,卻再也無法在我心裡掀起波瀾。
「那是以前。現在,我不愛你了。我愛我的女兒,顧昭然。」
謝書允愣了一秒,隨即「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然然也嚇得大哭起來。
我趕緊離開。
身後傳來謝斂之壓抑著暴怒的低吼和謝書允愈發悽厲的哭喊。
可我一步未停。
我以為這場狼狽的偶遇會是終點。
以謝斂之的驕傲,被如此直白地拒絕和目睹我已有新的家庭後,總該放手了。
我低估了他的偏執。
幾天後,在我去公司的必經之路上,一輛黑色轎車猛地加速,強硬地別停了我的車。
謝斂之推門下車,神情激動。
「書允高燒不退,引發急性肺炎,現在在搶救室!」
他隔著車窗,聲音嘶啞。
「秦墨濃,他是你兒子!你真的不去看看?」
我降下車窗,語氣沒有半分起伏。
「這個世界上每天有無數孩子生病,我都要去看嗎?」
他死死盯著我,像是要從我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動搖。
可是沒有。
於是他跪下了。
直挺挺的、毫無徵兆的。
連我都驚了。
「到底要怎麼樣……」他的聲音顫抖。
「你才能回頭?」
許久,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你早知道結局,何必這樣作踐自己?」
他猛地抬起頭,眼神變得瘋狂。
忽然動手扯開了自己的襯衫,露出胸前和腹部落疤的猙獰刀傷。
「秦墨濃!你欠我一條命!我當年差點死在你手裡!這條債,你總要還吧?!」
我靜靜地看著那些疤痕,過了片刻,開口。
「可以。找個時間,你拿一把刀來找我,我任你砍七刀。絕不反抗。砍完之後,你我之間,所有債務,一筆勾銷。」
謝斂之愣住了,像是沒聽懂我的話。
隨即,他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
「哈哈哈……秦墨濃,你的心……太狠了……我真是賤啊!」
就在這時,又一輛車急剎在旁邊。
白露晞沖了下來。看到跪在地上的謝斂之,她尖叫一聲撲過去,試圖拉他起來。
「斂之!你起來!你給她跪什麼!你不欠她的!你有尊嚴一點!」
她拉不動他,猛地扭頭瞪向我。
「秦墨濃!你這個賤貨!你都結婚了還陰魂不散地勾引他!你不得好死!」
一直跟在我車後的劉媽此刻也下了車,衝上前指著白露晞的鼻子罵。
「你還有臉罵人?你個不要臉的小蹄子!當初太太走了,先生馬上就讓你滾蛋!是你死皮賴臉跪在謝家大宅門口不肯走,還偷偷給傭人塞錢,讓他們叫你『白太太』!我呸!先生碰都沒碰過你一下,你算哪門子的太太?不知廉恥的東西!」
周圍的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有人拿出手機在拍。
我不再理會跪著的謝斂之、哭罵的白露晞和圍觀的眾人,轉身上車離開。
那天之後,港城和 A 城的八卦小報果然鋪天蓋地都是我、謝斂之和白露晞的新聞。
沒過幾天,有消息傳來,說謝斂之帶著謝書允離開了 A 城,返回港城了。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以為生活可以重回正軌。
然而,僅僅過了半個月。
一個下午,我正在書房處理文件,劉媽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
「太太!不好了!然然小姐不見了!看護她的阿芳被人打暈在後花園!地上……地上掉了這個!」
她攤開手心,是一枚小男孩常用的卡通變形金剛徽章。
我認得那枚徽章,很久以前,我曾買過一枚一模一樣的,送給謝書允。
16
我立刻起身,一邊快步往外走,一邊聽劉媽斷斷續續地彙報。
原來是保姆今天下午帶然然在宅邸後的私人花園曬太陽,不知怎麼的,謝書允竟躲過了安保,溜了進來。
媒體雖大肆報道我和謝斂之的糾葛,卻始終未曾曝光過謝書允的清晰正臉,家裡的新保姆並不認識他。
他謊稱是今日來訪客人的孩子,覺得無聊出來逛逛。
趁保姆不注意時,她突然搶過孩子,用美工刀抵住了她細嫩的脖頸。
我趕到花園時,場面已被控制,但氣氛緊繃。
謝書允被幾名保鏢遠遠圍住,他緊緊箍著然然。
美工刀正對著然然的喉嚨。
看見我,謝書允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眼神滿是憤恨和絕望。
「媽媽!」
他尖聲喊道:
「是不是只有我這樣,你才會來看我?!」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儘量放得平穩。
「書允,你先放開妹妹,有什麼事我們慢慢說,媽媽以後會抽時間陪你。」
「你騙人!你每次都騙我!」
他激動地搖頭,手臂收緊,然然不舒服地哼唧了一聲。
「你就是因為有了她!你不要我了!只要她沒了,你就只有我一個孩子了,你就會回來了!」手腕一動,那刀尖又逼近了幾分。
我的心臟驟停。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被箍得不舒服的然然,忽然扭過頭,看到了謝書允近在咫尺的臉。
八個月大的孩子全然不懂危險。
她竟咧開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來,口齒不清地發出幾個音節。
「哥……哥……」
謝書允猛地僵住了,高舉著刀的手頓在半空。
然然見他不理,又努力地喊了一聲:「哥哥……玩……」
叮噹一聲,美工刀掉落在了草地上。
許久,他哭了。
兩行淚流了下來。
「妹妹……我是哥哥……我們流著一樣的血……」
保鏢趁機上前,小心地將然然從他懷裡抱開。
在被帶離的那一刻,謝書允扭過頭,對著懵懂的然然喊。
「妹妹!忘了哥哥!不要記得哥哥!」
經過我身邊時,他仰起滿是淚痕的臉,抽噎著說。
「媽媽,我之前不是故意說那些話氣你的,我只是想讓你看看我,你離開那麼久,一次都沒想過我,我生氣……」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攤在手心。
是那枚當年被他摔碎的玉佛,已經被仔細地用金箔修復好,裂紋處閃著微弱的光。
「我一直給你留著,對不起……」
我沒有去接那枚玉佛,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我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被保姆抱在懷裡檢查的然然,徑直朝女兒走去。
他在我身後爆發出更加悽厲的哭喊。
「媽媽!你要來看我!你一定要來看我!」
自始至終,我沒有回頭。
17
後續調查證實,謝斂之對此事毫不知情,他得知後亦震驚不已。
顧家隨之全面升級了安保系統。
此後兩年,謝斂之和謝書允如同人間蒸發,再未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後來聽說,顧懸澗的商業版圖擴展至港城。
謝家產業節節敗退,最終難以維繫。
謝斂之帶著兒子遠走海外。
白露晞則被他用一筆錢徹底打發,據說也去了國外,再無音訊。
他離開那天,在社交平台上發布了一篇長文。
據說是細數過往,表達歉意與悔恨,文字懇切, 竟引得不少人唏噓同情。
我指尖在手機螢幕上輕輕一划,關掉了推送介面,沒有點開。
夕陽的餘暉透過落地窗, 灑滿客廳。
兩歲多的然然穿著可愛的小裙子,搖搖晃晃地抱著一本圖畫書,跑到正坐在沙發上看文件的顧懸澗面前,奶聲奶氣地喊。
「爸爸, 講!」
顧懸澗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 笑容溫柔地將她抱起放在膝頭, 翻開書, 用低沉耐心的嗓音開始講述。
我走過去。
然然看到我, 伸出雙臂, 甜甜地叫:「媽媽,抱。」
我俯身,將她們父女二人一起擁住。
窗外華燈初上,室內安寧溫馨,過去的驚濤駭浪, 都已過去。
此刻,唯有幸福。
番外:
其實我和顧懸澗早在港城時就認識了。
那還是在我嫁給謝斂之的前一年。
一場港城頂尖學府的商業論壇上, 他是作為大陸傑出青年企業家受邀而來的主講人之一。
論壇後的交流環節,我們有過短暫的交談。
他當時給人的印象是沉穩、內斂, 與港城常見的那些鋒芒畢露的世家子弟很不同。
我記得他最後說了一句:
「秦小姐見解獨到,希望以後有機會再交流。」
後來我才知道, 那次論壇後,他曾透過中間人向父親表達過結識的意向。
但那時,謝家提出的聯姻議程已經擺上了桌面。
勢頭更猛,速度更快。
港城豪門之間的合縱連橫, 就像精密齒輪的咬合, 一旦啟動, 便容不得半點個人意志的遲疑。
對於顧懸澗那邊傳來的、尚且模糊的好感。
父親只當作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很快便被與謝家聯姻的巨大浪潮淹沒了。
我後來想, 或許就是那「慢了一步」。
讓他錯過了提出正式交往的最佳時機。
他那時根基在大陸,想要在港城求娶秦家⼥兒,本就需更多時日鋪墊與經營。
⽽港城本土豪門內部的聯姻,講究的是效率和利益最⼤化,根本不會給一個「外來者」慢慢培養感情的時間。
我嫁入謝家後, 便與顧懸澗斷了聯繫。
只在⼀些財經新聞上, 偶爾能看到顧氏集團在大陸穩步發展的消息。
直到我帶著滿⾝傷痕和「瘋婦」之名逃離港城。
在大陸最茫然無措、幾乎想要徹底放棄自己的時候,是他不知通過什麼途徑找到了我。
他的幫助有分⼨且專業, 最⼤限度地維護了我搖搖欲墜的自尊。
在後來漫長的重建歲月里,他始終在那⾥,像⼀座沉默可靠的山。
他從未提及當年的錯過,只是恰好地伸出手。
是他讓我相信,離開那片令⼈窒息的土地,我依然可以憑藉自己活下去,並且活得更好。
感情是在日復⼀日的並肩作戰和默默守護中悄然滋生的。
當他終於在一次項⽬慶功宴後, ⽤依舊克制的聲音問我:
「墨濃, 余⽣的路,我有沒有資格陪你⼀起⾛」時, 我心裡沒有半分猶豫。
那是一種歷經滄桑後,終於找到歸宿的平靜與確信。
所幸,這次我沒選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