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疤生新芽完整後續

她一邊擦趙家寶的玩具,一邊朝我翻白眼。

我乖乖低頭,將農藥撿了起來,把盆里的液體混合均勻。

雞吃得很高興,我也很高興。

當晚,十隻雞就死了一地。

奶奶心臟直抽抽,趙財承回來後,也幾乎暴怒:

「咋回事!這究竟是咋回事!死丫頭你又給我闖了什麼禍?」

他說著,抬手就要打我,卻被奶奶攔下。

奶奶破天荒地替我說話:

「可能天太冷,雞都病了。沒事兒,剛好都殺了明天給大家吃席!」

「吃席嘍!吃雞嘍!好耶!」

趙家寶舉著飛機,高興地圍著我爸轉圈。

想到明天的訂親宴。

我爸緩了緩神色,又惡狠狠朝我道:

「滾去把雞毛都拔了!」

我拔著雞毛,想起外婆做飯時常念的一句話:

「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人間一道菜。」

雞毛散落一地,血流了滿院子。

銀白月色灑在雞血上,帶出詭異的美感。

「趙夏生!豬還沒喂!去把豬喂了!」

腎上腺素支配著我的腦子,我一點不累。

奶奶拎出上次的苞米,對我指手畫腳:

「把苞米給豬喂了去!」

在她的觀念里,人吃了有事,畜生卻不會。

蠢貨。

我順從地拉起編織袋,轉身去毒殺豬。

豬的皮膚在手機燈光下泛著光,一口不剩地吃完了所有苞米。

抱歉。

但是也沒那麼抱歉。

14.

我穿上了不知從哪翻出來的紅布裙。

俗氣又艷麗。

卻成功讓趙天鳴眼前一亮。

村長的面子很大,加上大擺筵席,雖然只是小小的訂親,卻來了整個村子的人。

我爸吃了個肚飽後,到處和人碰酒。

在村民的恭維聲中一杯杯灌下燒刀子。

奶奶給趙家寶夾了一個又一個雞腿,生怕孫子在自家宴席上沒吃飽。

所有人都很高興。

大快朵頤,滿嘴流油。

我給村長敬酒,他理所當然喝下。

我媽第一次被打,是因為他來勸趙財承:

「女人不打不行!打!打服了她就不敢跑了!」

我給大姨婆敬酒,她笑眯眯誇讚我有福氣。

她是整個村子拐賣人口的中間商,外來的貨,都要經過她的手,估算價格。

就是她,摸了一把我媽的身體,笑開了花:

「大學生!沒開苞!一萬八!」

我給村東老鰥夫敬酒,他色迷迷上下打量我,趙天鳴擋在了我的身前。

三歲那年,他用糖誘拐我,卻被趙天鳴擋了下去。

趙天鳴掐著我的臉:

「你和她們不一樣,你不能吃這種髒東西。」

可我親眼看著另外幾個女孩被老頭騙進了破瓦房,衣衫不整地出來。

她們,難道就該吃?

我挨個給每一個人敬酒。

臉上是笑。

腦子裡卻是他們打著手電,帶著惡犬,漫山遍野尋找我和我媽的兇殘模樣。

該死,都該死。

我盛了一碗雞湯,朝趙天鳴嬌羞笑笑。

他喝ƭŭₐ了酒,臉上帶著不正常的紅暈,笑嘻嘻朝我湊過來:

「夏生,我們一起喝。」

我定定看了手裡的湯勺半晌,這才重新對他笑:

「天鳴,我喂你喝。」

他眼神迷離,足足被我灌了兩碗雞湯。

真是致死量啊。

我只怕那天的農藥不夠勁兒,毒不死這群畜生。

昨晚,我給我媽發了一條語音。

「媽媽,趙財承要把我嫁給趙天鳴,救救我。」

我不是要媽媽救我。

我只是要她看到,那些欺負過我們的人,那些法律沒有收走的惡鬼,我現在要一個一個收走。

從北城到臨水村,最快的速度是十二個小時。

不出意外,她現在正在村口。

席面上的人開始倒下,有人吐出了血。

趙家寶蜷縮成一團,倒在奶奶身邊。

奶奶的黃眼球瞪得史無前例的大:

「死丫頭,你乾了什麼?!」

我朝她做了個飛機的手勢,嫣然一笑:

「奶奶,你把大家都害死啦!」

她連忙去扣趙家寶的喉嚨,可自己也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僵硬地砸在了趙家寶身上。

趙財承和村長倒在一起,兩人面對面吐血。

我心情頗好地走近,然後掏出那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幣,塞進了他的中山裝兜里。

買命錢,不客氣。

警笛聲嗡鳴。

和喜洋洋的《好運來》歌聲纏在一起,構成了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我舉著手裡的瓷碗,看著滿地畜生。

心裡暢快極了,然後毅然灌下手裡的湯。

最後的視線里,我看到一個纖細有力的身影朝我奔來。

可我來不及說告別,也來不及說媽媽我愛你。

只是猛地吐出了一口血,軟綿綿倒在了那個懷抱里。

我的身體里流著我爸的髒血。

現在,終於能吐出來了。

骯髒的血只會留在這塊骯髒的土地上,永遠不會被帶回家。

真好啊,真好。

我出生在夏末秋初。

因為是個女娃,無人在意我叫什麼。

我媽猶豫很久,在夏生和秋收里選擇了夏生。

夏生,秋收。

我生於夏天,死於秋天。

一切的罪孽從我這裡開始,也從我這裡結束。

我做到了。

媽媽,你說的。

我真的很聰明吧?

15.

我Ţū⁾的意識似乎飄了起來。

整個臨水村,無人生還,全部死於農藥中毒。

只有幾個女人和小女孩因為沒有參加宴席,反而活了下來。

新聞大肆報道,感嘆生命無常。

卻被人扒出來臨水村是有名的拐賣村。

那幾個活著的女人和孩子,是因為被拐的身份,不配去吃席,這才活了下來。

網絡輿論翻轉,可憐變成了唾罵。

我就是要讓他們死了也萬人唾棄!

我想拍手叫好,兩隻手卻互相穿過。

哦忘了,我已經死了。

媽媽給我選了一塊特別好特別好的墓地。

向陽,有大片大片的風信子花田。

我很喜歡。

她和外公外婆時不時就來看看我,彆扭地告訴我,她其實很愛我。

她後悔當初沒有攔住我去臨水村。

我坐在墓碑上,喜滋滋一遍遍重複:

媽媽,我也很愛很愛你。

我也很幸運能做你的女兒。

我一點都不後悔。

有一天,來看我的人里,多了一個男人。

媽媽幸福地依靠在他身邊,撫摸著肚子。

「這是周叔叔,媽媽和他結婚了。」

「夏生,媽媽有了新的寶寶,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再做一次我的孩子。」

媽媽,我也很想再做你的孩子。

寒來暑往,媽媽的肚子一天變大。

卻從來沒有少來過一次。

我等啊等,卻被什麼力量抽走靈魂一般,困在了一個緊窄的地方。

「是個女寶。」

「這孩子怎麼不哭?不哭可不行!」

隨後,一巴掌猛地打在我的屁股。

「哇——」

淚水模糊間,我看見了產床上虛弱的媽媽。

「哇——」

醫生們紛紛笑道:

「這孩子真有勁!」

兩個月後,我躺在嬰兒車裡,咿咿呀呀朝大人笑。

我媽趴在欄杆邊看我,突然來了一句:

「笑笑和夏生長得很像。」

外婆的手僵在我的上空,轉而去拍了拍媽媽的頭:

「夏生是個好孩子,可是倩倩,人總要往前看。」

我媽搖搖頭,認真點評:

「鼻子,嘴巴,眼睛,都一模一樣,只是夏生營養不良,太瘦了。」

「我們笑笑不一樣啦,吃得肥肥胖胖,生下來就有八斤八兩!」

我朝她們吐了個泡泡。

手一甩,又沉沉睡去。

真好,我又是媽媽的女兒了。

番外/何倩

我恨自己沒用的善良。

因為善良,我被拐到了臨水村。

賣我的老女人,狠狠將我的自尊捏碎。

上一刻,她還是街邊殘疾眼盲的可憐人。

下一刻,她就成了臨水村「心善」的喜婆。

善良的喜婆,會為娶不上媳婦的村民帶來好事。

我很聰明。

或者說,我以為我很聰明。

我假裝乖順,哄得買我的趙財承對我滿意極了。

我以為他對我全無防備。

可兩個月後,第一次逃跑被抓回來那一刻我才明白。

這整個村子,都會吃人。

村長偽善的笑臉在尿色燈光下宛如惡鬼。

「財承啊,女人就是要打!你還是太心軟太善良了,不然這女娃早就被你打服了!」

「還好咱們村的人齊心協力,不然你這一萬八啊,可就打了水漂了!」

趙財承狠狠踹了我一腳。

諂媚地朝村長點頭哈腰,動作間順手往他手裡塞了個紅布包。

又往旁邊站著的小男孩手裡塞了把糖。

我的第一次逃跑。

失敗告終。

待遇也從並不溫暖的床變成了牛棚的乾草垛。

牛的眼睛不辯悲喜。

可溫和,慈悲,不會打我,也不會一遍遍騎在我身上施暴。

我喜歡它。

一個月後,我懷孕了。

老女人喜滋滋把我拽出來,口裡念叨

「老祖宗保佑我們趙家一舉得男!」

趙財承摸著我的肚子,笑眯眯朝我承諾:

「丫頭,我以後一定不打你,好好對你和孩子!」

是的,我在這裡沒有名字。

死丫頭,死女人,一萬八。

就是我的名字。

這樣也好。

倩倩,何倩。

我的名字只可以從我愛的人口裡說出。

媽媽和爸爸找不到我了,他們一定很難過。

逃跑失敗後,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無論真心實意,還是虛與委蛇。

我都不想笑了。

不笑,這是我最後的權力。

趙財承喜歡看我笑。

他說我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

比日曆海報上半裸的女人笑起來還好看。

他看我笑會高興。

可我憑什麼讓他高興?

我只想讓他去死,被千刀萬剮地死。

為了讓我笑。

他討好過,也氣急敗壞過。

反正結果都是一樣。

打。

女娃是要打的,不打不服。

可不管怎麼樣,他都沒有打過我的臉。

或許,這一刻我是贏了?

哈哈哈,我好像瘋了。

七個月後,我早產了。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和愛的人一起有一個小生命。

只是從沒想過,會是這樣,迎接到我的孩子。

生下的女兒貓一般幼弱。

老女人扒開她的腿,沒見到想看的東西,滿臉嫌惡:

「一萬八怎麼娶了你這只不下蛋的雞!真是晦氣!」

趙財承反而無所謂:

「媽,這說明丫頭能生,明年肯定能給我生個大胖兒子!」

我聽老話說,七活八不活。

我希望這個生命能活下來,可我又盼望著這個留著惡人血液的孽種去死。

可我沒用的善良又占據了上風。

她長得和趙家人完全不像。

皮膚白,眼裂深,眉毛黑而濃。

夏生,你叫夏生。

我抱著瘦弱的女嬰,在心裡默念。

要像夏草一樣有力地生長啊,孩子。

沒有人在意這個女孩,反而讓我得到給她取名的權利。

因為不被重視,她反而長成了不討厭的模樣。

無法癒合的疤痕反而長出了這顆幼嫩的新芽。

可我不能過分親近她。

這會害了她。

我刻意地將她的小臉塗黑,卻怎麼也蓋不住那雙漂亮的大眼。

村長家的小兒子隔三差五來看她。

趙財承這個畜牲,為了討好他,把夏生當成了物品一樣承諾贈予。

那小孩的眼神逐漸變質。

從開始的懵懂,到後面狼一般的兇惡。

這個村子有毒,所有人最終只會被同化。

噁心。

好噁心啊。

我又策劃了逃跑。

這次帶上了夏生。

可這小畜生為什麼會擋在村口?

夏生很聰明。

她求他,她叫他天鳴哥哥,求天鳴哥哥放過我們。

可她不知道。

這村子,只會出惡鬼。

只有五歲的她被趙財承毒打,還一遍遍撲上來企圖保護我。

又失敗了。

我摸著老牛粗硬的毛髮,手指好像沒有知覺了。

哦,指骨變形了。

不知道夏生怎麼樣了呢?

不知道媽媽和爸爸怎麼樣了呢?

不知道林楠怎麼樣了呢?

我做了個夢。

夢裡我研究生順利畢業。

和林楠在婚禮舞台上相擁。

幾年後,我們有了一個可愛漂亮的小女孩。

嬰兒房奶香奶香的,我很喜歡。

可一覺醒來,混著青草味的牛味提醒我:

我還在臨水村。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時隔五年,我又懷上了一個孽種。

哈哈哈,我又能睡床了。

真是可惜,這次生下了個男孩。

老女人高興瘋了,肉貼肉地養著這個男孩。

暴躁,驕橫,自私。

我看著那個男孩變成了臨水村的模樣。

我更想帶著夏生逃跑了。

可老女人叮囑過這男孩,要看緊死丫頭和媽。

失敗,又是失敗。

他得到了獎勵,我和夏生得到了絕望。

萬念俱灰,不如一死。

我想帶著女兒一了百了時,媽媽和爸爸帶著警察來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

黑暗的十年就這麼結束了。

他們抱著我痛哭,我只來得及說出一句話

「媽媽,我要把那個女孩帶回家。」

媽媽勸我和林楠結婚。

我不想讓媽媽再難過了,答應了她。

我對林楠還抱著一丁點兒希望。

畢竟是愛了那麼久的人。

可我沒想到,他會這樣羞辱我。

我其實已經麻木了,脫口而出的話不過是情緒的宣洩口。

沒想到夏生會這麼做。

我承認她這麼做讓我暢快不少,但我依舊打了她。

可她卻在笑。

真是個傻孩子。

我拜託媽媽給她改了姓, 送她去最好的學校上學,遠離骯髒污穢。

她那麼聰明, 又那麼傻。

我面對她,還是彆扭又難受。

我心疼她。

可看到她時,臨水村的一切就又出現在我眼前。

趙財承只判了四年。

而把我帶進村的老太婆, 卻靠著裝瘋賣傻逃過了一劫。

我恨。

我恨夏生為什麼是趙財承的孩子。

半夜,看著她安然熟睡的小臉, 我發誓再也不會打她。

可我又食言了。

明明是她被同學欺負,是我的忽視讓她被流言蜚語纏身。

可我卻打了她。

她卻對我說謝謝媽媽。

真是個傻子。

我告訴自己,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

凡是過往,皆為序章。

我們一家四口就像普通的一家人一樣, 安安穩穩過了四年。

可夏生突然說, 她要回臨水村。

胃裡翻騰,我以為已經過去的, 原來還在陰暗角落等著我。

我讓她滾,咒罵她果然是孽種。

可說完, 我就後悔了。

夏生只帶走了她的手機, 和一點簡單衣服就離開了。

第二天我就開著車去了臨水村所在的鎮上。

我沒有勇氣去那個地方。

每次車開到一半路,方向盤就轉了向。

我給夏生髮了很多條簡訊,都顯示未讀。

但我在鎮上看到了兩次他們的身影。

我悄悄跟了上去。

趙財承一家得病,夏生黑瘦了很多,人卻精神。

那天,我下定了決心。

就是搶,我也要把她搶走。

可她卻突然給我回了一條消息。

「媽媽, 趙財承要把我嫁給趙天鳴, 救救我。」

救她?

那一刻, 我突然就知道她要幹嘛了。

我連夜買票回去。

我想, 只要我時間控制得剛剛好,夏生會好好的。

這群人也會下地獄。

可真正看到她倒下的身影, 我慌得不行。

上天沒有眷顧她。

她和那些畜牲一樣,死在了那片罪惡的土地。

我應該高興嗎?

我應該高興的吧。

畢竟他們都死了。

我恨的人都死了。

可我又恨又愛的夏生也死了。

警察在村裡找到了幾個被拐的婦女兒童,整個村子只有她們還活著。

說起來,也是可笑。

村⺠視她們為豬狗,不配吃席。

可這輕視卻救了她們一命。

一個小女孩對著我笑:

「姐姐好看, 姐姐吃肉, 姐姐好!」

我不懂她在說什麼,只是摸摸她的頭:

「好孩子, 你自由啦。」

我給夏生選了一塊特別好的地方。

溫暖向陽, 有大片大片的⻛信子。

是她最喜歡的花。

她說風信子象徵重生和希望, 就像我們的人生。

我得空就去看她。

總感覺她就在我身邊陪著我,看著我。

後來,我生了一個孩子。

是個小女孩。

看⻅她的一瞬間, 我仿佛被雷擊中。

除了胖了點,她幾乎和夏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這麼和媽媽說。

媽媽卻勸我,人該向前看。

我和媽媽給她取了小名,叫笑笑。

多喜樂, ⻓安寧。

孩子, 你要多笑笑呀。

我時常悄悄朝著她叫夏生,她每次都沖我笑, 然後吐出個泡泡。

我戳戳她的肥臉,心裡安定下來。

不管你是夏生,還是笑笑。

我都愛你。

你會有很長很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