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夜校完整後續

她的視線瞥到了手腕上的猛獁牙綠松石手串。

一個微微反著光的小綠松向她漏出了鄙夷的笑容：「我有這麼多瑕疵，我是真的。那些 360 度完美的人工珠子，不值一文，甚至，有毒。」

就是這個感覺！

顧之洋，像是從傅有餘的想像世界中走出來的。

他熱愛工作，有責任心，為人老實，無不良嗜好。

完美符合了傅有餘想當職業賢妻良母的夢想。

有餘的想像力如此貧瘠，以至於她忘記想像這個優秀伴侶，應該如何有趣，如何有人味兒。

「你認不認識藍天保險公司的人啊？」有餘出其不意，就想看顧之洋的瞬間反應。

「哪個公司？」顧之洋的表情不像是演的，他是真不知道。

若是顧之洋接近自己是有目的的，那只能是沖家底兒了。有餘三年沒上班了，前同事們聯繫很少，知道自己家底兒的外人，就是藍天保險公司的小陳了。那束答謝 VIP 客戶的鮮花提醒了有餘，你以為自己就是個普通人沒人惦記，事實上，社會的默認運轉機制已經盯上了你。

短視頻也常說，你在網際網路上就是透明的，只要在你身上有利可圖，躲在暗處的人，會想方設法找上你。

就在剛才，有餘打算「一擊斃命」的時候，失敗了。

這個顧之洋，竟然真不知道藍天保險。

等一下，藍天保險不是大型保險公司嗎？一個做金融的人，竟然沒聽過這家公司，這也很有問題吧？難道這個人，連金融背景都是假的？

已經晚上 7 點半，想要看煙花的人已經占據了有利地形。大概是小顧對煙花不感冒，他不再奔跑，只是和有餘慢悠悠地走著，隨緣找位置。

兩個人站在面對城堡很側面的位置，視角不佳，人相對沒那麼擁擠。有餘再度出擊：「之前你列的書單，好多都是大部頭，我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我應該從哪本開始看？能簡單講講內容嗎？」

這個時候，兩個人在人群中緊挨著，小顧是無法拿起手機，當著有餘的面查找聊天記錄的。小顧硬著頭皮答：「看煙花的時候，就不要聊書啦！多掃興！回頭我給你推幾個讀書博主的導讀講解。」

電量滿格的歡快歌聲響起，五顏六色的煙花點亮了夜空，人群中的歡呼聲一浪又一浪。

此刻的有餘，卻無比孤單。

無論小顧是否別有目的，是否有不真誠的地方，已經不重要了。

對有餘來說，她對小顧的不信任，是真實的。

有餘望著紅色煙花對自己說，不妨先冷處理這段關係，等等馮叔那 10 萬塊的結局，無論錢回不回得來，她都要結束。

不信任一個人，太累了。

39

從迪士尼回市區的地鐵上，有一個很奇妙的現象。每個人身上都掛滿了可愛的戰利品，表情卻是累極之後的抽離，像一群打扮精緻的喪屍。

有餘也是這副樣子，一句話都說不動了。她的大腦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思考著，談戀愛這個事兒吧，也許跟上班一樣，不太適合自己。猜來猜去太累了，若是系統能自動為她匹配一個現成的，跳過這些繁瑣的步驟該多好。

這個時候，手機鈴響起，竟然是石小海團隊的小編美美。這大晚上的，好沒邊界感啊，有餘還是接起來。

對面一個雖抱歉但十萬火急的聲音傳來，原來美美要在山姆店關門前，為團隊採購好健康零食。

「老闆說讓我找你請教採購清單，健康這塊你最懂。山姆太大了，還有一小時就關門了，姐，救命！你忍心看到第二天黃浦江邊上多一條女屍嗎？」

這美美，口無遮攔，一句話就把有餘道德綁架了。有餘嘴角揚起，被需要的感覺，還挺不錯的。

掛了電話，有餘進入作戰狀態，小紅書上綜合了好幾個博主的山姆產品推薦，最後為美美列出堅果、奶製品、水果、飲料四類採購清單，精確到具體的產品、具體的包裝。手機是偉大的發明，讓全人類可以隨地大小班兒。

美美收到後感恩戴德：「感覺屍體暖暖的！多謝有餘姐！」

「沒想到你這工作還挺忙的。」旁邊的小顧來了一句。

「沒想到你這金融工作還挺閒的，年假說請就請，一整天了也沒有一個工作找你。」有餘回敬，話里有一點陰陽，但她想清楚要分手之後，已經放棄試探了。

小顧微微尷尬，臉頰泛起紅暈。他開始戰略性轉移話題：「把 Airdrop 打開，我把今天拍的全部的照片傳你，朋友圈九宮格走起！」

「我從不發朋友圈，你不知道嗎？」有餘說，讓氣氛降到冰點。

「哎呀，我當然知道，太累了嘛，嘴巴禿嚕了。我的女同事們經常九宮格的，讓我拍照。」

有餘冷笑，剛見面的時候，還說上海分公司里沒什麼女同事，只有行政大姐，到底哪些才是真的。

有餘將 Airdrop 打開，對所有人可見 10 分鐘。小顧似乎感應到有餘情緒不佳，一直想辦法逗她笑。「一條閒魚」是你嗎？還挺像的。有餘不搭話，這個名字是設置手機時隨便起的，不常用，只有跟如意傳輸照片時，會被調侃。幾年前，如意把自己的手機名改為「能養很多魚的大別墅」，她曾說，你不想上班不要怕，我養你。

有餘的螢幕亮起，彈出「能養很多魚的大別墅，想要共享 136 張照片。」

40

這一夜不知道是如何睡著的，有餘醒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

她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昨晚根本沒有力氣卸妝和洗澡。她的眼睛很刺痛，睫毛膏有些化了，把一部分眼皮粘在一起。她努力坐起來，起碼去洗一把臉吧，可是，她根本動不了。胸口猶如有塊千斤大石，這個大石不受地球引力的控制，單單只壓她的胸口。

手機就在身邊，已經沒電。昨天到家，也不想給它充電。

失聯就失聯，地球毀滅更好。

這麼大的房子，以前覺得溫馨，現在覺得冷清。

什麼都是假的，一開始就是假的。

什麼最好的朋友？最好的閨蜜？天大的謊言，脊背發涼，毛骨悚然。

為什么小顧這麼像自己想像出的樣子？

呵，一切都說得通了。

簡直是為有餘量身定製的「優秀伴侶」啊。

無糖檸檬茶、勺子湯圓項鍊，為什麼一個直男能送到心坎上？原來如此啊。

為什麼呢？

我都已經是你最好的朋友了，這麼做是為什麼呢？

有餘大腦簡直要爆炸。

她的憤怒，一瞬間，想要碎掉胸口的大石。

無果。

大石頭巋然不動。

門鈴響了，有餘動彈不了。

會是如意嗎？她此刻最不想見的人便是她。

偏偏這個世界上，只有她知道門鎖的密碼。

真是一個笑話啊。

門鈴停了，無人進來，想必是快遞吧。

石小海說過，周五直播贈品樣品，會提前寄過來，讓有餘先熟悉。

可是，她動都動不了，還能直播嗎？

直播時大崩潰怎麼辦？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餘再睜眼的時候，還在沙發上。

此刻的她，抱腿而坐。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座墓碑。

她想起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姑姑。

「她來過，她走了。」

她在心裡開始誦念《心經》。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這是媽媽走的時候，做法事的老和尚教她的。

她完全不知道含義，只知道誦念的時候，心會歸於平靜。

後來，爸爸走了，她誦念；姑姑墓前，她誦念。

她的心底有隱隱的憤恨，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我要不斷失去呢？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其實，一開始從未得到不是嗎？

人，終究就是一個人啊。

「她來過，她走了。」

姑姑墓碑上的這句話，又跳入有餘的腦中。

原本以為荒涼、悲傷的一句話，竟然變得有生命力起來。

她，傅有餘，三十四歲，完好長大。

得到過父母的愛，雖然他們雙雙已不在。

得到過真正的友情，雖然會變質。

得到過長輩的照顧，雖然不知未來會如何。

她失敗，無法融入集體，但是現在有人需要她了。

她如中大獎般，受到姑姑的命運禮贈。

她曾在櫻花樹下心動，雖然所遇並非良人。

她，傅有餘，只是活著啊。

「咕嚕咕嚕咕嚕」，好大的一聲響。

安安靜靜的客廳，立刻有了生氣。

傅有餘的肚子宣布：老子餓了，要吃飯！

41

一碗熱氣騰騰的蕎麥麵下肚，傅有餘重啟了。

吃飽了，才有力氣活著。

充電中的手機開機，很多微信彈入。傅有餘深吸一口氣，一一查看。

如意一大早發了機場照片，配文「臨時去深圳培訓，一周後見」。

小顧昨天問了句「到家了嗎」，沒了下文。

傅有餘無語，她這裡的世界崩塌了一遍又重建了，那邊的世界一切如常。

今天是周四，晚上是市民夜校最後一節中醫課。

侯老師再三囑咐，最後一節課一定要來，拍張大合影，相逢是緣分。本來今晚有直播，石小海故意安排了另一個主播。

傅有餘頂著一雙碩大無比的核桃眼，準時出現在教室里。這讓見過世面的石小海無所適從，他不敢笑，怕又要鞠躬道歉。

按照有餘以往的個性，眼睛腫成這樣，是絕不會出門見人的。可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昨天的她了。

憑什麼？

憑什麼我的人生要讓兩個爛人影響？

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她的胸口有熊熊烈火，連走路都帶風了。

課程後半段，同學們一一分享這一期課程的收穫和體會。

石小海站起來說，最大的收穫便是找到了創業搭子。他來上課的時候目的就不純，就想找到同道中人。

輪到有餘了，她站起來，氣勢洶洶用核桃眼盯著大家，大大方方說：「我來夜校課是想找對象，結果，找到了工作。」全班一陣爆笑。

只有一個人沒笑，是石小海，他陷入了重度內耗。

這麼說，這個傅有餘，一開始對自己有意思？

他親手揮著創業之劍，斬斷了自己的桃花？

課程結束了，大家捨不得走。侯老師要請大家喝飲料，紅髮阿姨提議，旁邊就有一個盒馬，大家每人去拿一瓶，由老師付錢。其實是中老年人的善意，盒馬的飲料均價幾塊錢，30 個人，200 元以內夠了。傅有餘也大方贊成，她很少話這麼多，說盒馬里很多無糖中式飲料，大夏天的適合去喝綠豆湯、薏米水，解暑又祛濕。

話多的石小海，默默跟著大家走，他還在思考剛剛的問題。是不是自己過於專注事業，沒看出人家女孩對自己有意思？怪不得這麼大了還單著，腦殼裡儘是些沒用的東西！

他悄悄看了一眼傅有餘，又趕緊把眼神收了回來，這麼腫的眼睛，明天能消掉嗎？還要直播啊！想到這裡立刻又覺得自己活該單身，這個時候了還在想直播。

傅有餘今天很不一樣，有一種「微醺」感。她和紅髮阿姨都說說笑笑了，還說「阿姨，有兒子介紹給我，現在去認一個乾兒子也行。」

紅髮阿姨大腦轉得多快啊，她可是「見證」了這兩個小青年的「一路走來」啊。這是跟石小海分手了，哭了一晚，現在故意在他面前放狠話呢。要不然，石小海的臉色怎麼會那麼差呢。

今晚最神奇的一刻即將到來。

有餘作為班上的「年輕人」，主動把大家挑的飲料集中到一起掃碼。

在付款的瞬間，有餘推開老師，想要用自己人臉識別付款，結果「失敗」。是啊，腫成這個樣子，還希望支付寶能認識你？

老師再次走來，傅有餘看到老師，就想到自己的爸爸，怎麼好讓退休的長輩付錢呢？這個時候，石小海就在邊上，有餘一把拉過來，他太高了，於是有餘用膝蓋頂了一下他的膝蓋窩，「掃臉成功」！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掃在圓形支付框里的石小海表情很茫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紅髮阿姨笑，磕到了，這倆年輕人鬧彆扭呢，果然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42

有餘微信轉給石小海 180 塊，對面的石小海不肯收了。

奇奇怪怪的，曾經這個人連唇膏都算那麼清楚，熟悉之後，開始裝大方了嗎？

有餘不再追究，在家裡往眼睛上滾水煮蛋。她要用古法迅速消腫，明晚的直播絕不能耽誤。

靈魂深處那一句響徹雲霄的「憑什麼」又來了。

憑什麼我的人生要讓兩個爛人影響？

明晚的直播，必須照常！一定照常！

中醫班的群叮叮響，同學把合影傳進來了。

有餘點開放大，嚇自己一跳，像是一群地球人里混入了一個 ET，她沒站 C 位，已然 C 位。她現在才開始感恩同學們的善良，沒有像嘲笑石小海殘疾手那樣嘲笑她的 ET 眼。

「腫消了嗎？需要換排班嗎？」石小海微信發來，老闆首先擔心的是直播。

有餘答：「放心，明日會好，我不換班，一切照常！」

果然，第二天出現的有餘精精神神，核桃眼沒了，化了妝之後，輕微的腫也看不出來了。美美過來跟有餘對抽獎環節，順帶還拿了兩顆無糖黑芝麻酥給她。

「有餘姐，按照你的指示，山姆買的，你來親自驗驗貨。」

有餘剝開一粒，味道果然不錯。

這個時候，來了一位男工作人員找有餘，美美介紹說是團隊負責視覺設計的 Tim 哥。

Tim 開門見山：「有餘老師，您的生活照片能給我一些嗎？巧婦難做無米之炊，我很難直接把核桃眼 P 成正常眼啊，我需要其他照片。」

緊接著，Tim 展示出那張混入 ET 的大合影，一切很明了，石小海讓 Tim 去 P 的。

有餘的臉在厚厚的粉底之下，紅透了。太尷尬了，私事是私事，工作是工作，石小海這人太奇怪了吧！

有餘禮貌答：「Tim 老師不用 P 這個了，您好好忙工作吧！核桃眼難得一次，值得留念！」

打發走 Tim，有餘問美美，石老闆今日沒來嗎？

美美說一早就來了呀。

石小海躲在小房間裡，不敢出來。

他在中醫課結束的時候，就整個人不對勁了。

有餘的那句「我來夜校課是想找對象，結果，找到了工作」在他耳邊，杜比音效環繞。找對象這個心思，他也有的呀。撞牆次數多了，他都忘了。

他上一個女朋友，要學歷有學歷，要顏值有顏值，攀岩的時候認識的。當戀愛的新鮮感褪去，石小海發現，他們的日子過不到一起。只要他在她面前講石頭，她就會嫌煩，她喜歡的是卡地亞和蒂芙尼。他見她從不敢穿夾腳拖，那被視為自我放棄的表現。她只來過一次「真閣」，就再也不想來了，周圍亂糟糟的蟲子叫讓她害怕和噁心。最後，和平分手。女朋友賜給他一句話：「你其實一直想給你的店找個老闆娘，你不承認罷了，我有我的事業和生活，再見。」

石小海承認，前女友點出的這個需求，是準的。他雖沒嘴上說過，但他心底默默希望，女朋友通過自己愛上文玩和中國傳統文化……他對伴侶有隱性的「要求」，怪不得一個個都逃走。他喜歡滔滔不絕講他的熱愛，在女朋友看來，這是隨地顯擺，隨地大小爹。

石小海一面認識到自己的問題，一面又改不掉。他把這個歸為「遺傳」，老爸和老媽當年就是一起開夫妻店的呀，兩個人因為經營理念有問題，才分道揚鑣的。現在老媽的中式珠寶在杭州相當有名氣。老爸守著他的「老登」客戶群，也算穩定。

他想改變一個女孩，是他的不對。如果一個女孩本來就是這樣的，他是不是剛好能追？石小海聽到有餘想在夜校找對象這個事兒，一整夜沒睡好。

打呵欠的時候，美美把一杯冰美式放到他桌上。

「有餘姐在找你呢。」美美無心提了一句。

「找我做什麼？」石小海問，儘量壓制自己的緊張。

美美愣住，以為老闆會冷漠說一聲「知道了」，沒想到他會反問。

「啊，這個，是 P 圖的事兒，Tim 哥說的，有餘姐說不要 P 了。總之，呀，你直接去問她嘛！」美美嚇跑了。

石小海也嚇住了，他經常能惹有餘生氣，他是不是又撞槍口上了？

43

第二次直播，美美感覺有餘有點不一樣了，比第一次更放得開。石小海不予置評，因為他已經無法客觀評價有餘了。

直播結束，石小海把大家聚到一起開了個短會。鑒於網絡銷量不錯，他們追蹤了數據，發現江浙滬的客戶居多，為了把社群活躍起來，他們打算在杭州舉辦線下活動，邀請中醫師、運動達人、養生博主與他們的用戶一起聚會。

眾人聽了之後歡欣鼓舞，這是創業以來的第一次全體出差，目的地杭州，不錯。

大家散去，小海走到有餘身邊說：「線下活動，你來當主持人可以嗎？」

有餘的本能反應又來了，我？不行不行。對著鏡頭可以，對著那麼多人，不行不行。但是她沒有一口拒絕，這兩天的精力和體力消耗嚴重，她需要時間思考一下：「我想想再答覆。」

石小海悄悄觀察有餘的情緒，似乎一切如常。

那個照片的事兒，她不提，他也不提。

累到極致的有餘速速回家，一覺睡到天亮。

身體是最聰明最誠實的戰友，永遠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默默為你充能。

在家裡打八段錦的時候，有餘的手機響了，竟然是如意的爸爸，馮叔。

有餘接起，對面傳來一個愉悅的聲音：「有餘啊，馮叔今天收到了小顧打回的錢，三個禮拜，收益 50%！10 萬出去，回來 15 萬！這小伙子太可以了！果然理財還是要專業的人士。這禮拜有空嗎，一起來屋裡廂吃飯！對了，有餘，儂萍姨讓儂問問小顧，身邊還有單身青年沒有，多想想如意的事哈！不要有壓力，一切隨緣！時間訂好了，跟馮叔講呀。」

有餘掛完電話，五味雜陳。

15 萬，新賺到的 5 萬，應該是如意自己掏的吧。

為了坑自己，這是下血本了？

他們想坑自己多少呢？

呵，布局這麼大，爸媽都算計進去，拭目以待。

有餘第一次直接給小顧打電話，沒錯，之前都是微信聯繫。響了三聲，對方就接了。

有餘想聽聽環境聲，有點失望了，像是在一個密閉空間。

「有什麼急事嗎？」小顧小聲地問，假裝自己在不太適合說話的工位上。

有餘說了馮叔想致謝，邀請吃飯，小顧說好呀，一周後吧。

有餘偷偷樂，一周以後，如意就從深圳回來了唄，這兩人是算好時間的。

有餘假裝為難地說道：「哎，不好辦啊，一周後我要去杭州出差，可能要待上十天半個月的，我們要大規模做地推……」謊話誰不會啊，老實人說謊最致命，沒人會不信。

小顧趕緊說別急別急，他去查查本周的日程，便掛了電話。

有餘嘆氣，恐怕這個小顧立刻去找如意商量了。她想起來，櫻花樹下表白那次，她的心臟狂跳不止，第一時間打給了如意，如意電話占線。難道當時是因為小顧在報告最新進展？

這兩個人，把她耍得團團轉。

她連最好的朋友都失去了，現在，便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可惜她平時不愛美妝，口紅少得可憐，要不然，她一定從梳妝檯上挑出一管霸氣的暗紅色，給自己塗上，並對鏡邪魅微笑。

44

石小海的天塌了。

八段錦的鄭老師炫耀般地說，她是紅娘體質，班上又成了一對，這兩人雙雙請假，見父母去了。

打到「攢拳怒目增氣力」的石小海，攢的是實心拳，怒的是不爭目。

他想起了那個穿得像賣保險的臭男的，憑什麼啊。

沮喪著回家，工作群的消息，也不想回。

石小海，需要消化。

老天啊，這是一次不戰而敗啊。

顧之洋，上海大熱的六月天，穿了西裝來。因為，「周一開例會都要穿西裝的。」做戲，做全套，還挺敬業的。

一進門脫了外套，踩著凳子，開始比對天花板的乳膠漆顏色，這一趴是展示自己的「好女婿」品質，上回答應了萍姨，幫忙打理好天花板，工作這麼忙，還惦記著，多麼優秀的青年啊。

萍姨拿著報紙在邊上給他扇風，嘴巴不停地叨叨著，像小顧這樣的好孩子，全上海都沒有第二個咯。

有餘靜靜地坐著，看著他表演，萍姨切好的哈密瓜，還挺甜。

沒有如意在，家常菜的分量少了一些，上回最經典的黃豆豬手湯又在餐桌正中央。萍姨上來就給小顧盛了一大碗。

有餘阻攔道：「小顧黃豆過敏，不能吃這個湯的。」

萍姨立刻反駁：「誰說的，上次喝了兩大碗，萍姨就是見他喜歡，專門又做的。」

有餘轉向小顧，靜靜地看著他的臉，變紅，變綠，變白，真有意思。

「大概是豬手湯里的黃豆不過敏，是不是因為煮的時間長？」小顧解釋，做出思考的樣子。

有餘立刻附和：「噢，是哦，怪不得呢。」

晚餐在一片祥和的氛圍中結束，直到馮叔提起，還想找小顧理財，這次他給他 50 萬，不要求高收益率，比銀行的定存高就行了。

小顧微笑著拒絕，市場有風險，責任太大，擔不起。

有餘暗笑，這不就是在等著我嘛？

從馮叔家出來，小顧自言自語般地說，其實他看好了很多潛質產品，有很大機率能掙一倍呢，一套房，能掙成兩套房。畢竟有風險，馮叔估計手上都是養老的錢，不敢拿出用，他只把自己的積蓄炒一炒得了，希望這次收益好，能讓餘生迪士尼自由。

有餘故意反問：「一套房的錢，真能變成兩套房？」

小顧說：「財務自由的人，都是錢生錢的，當然了。我這回算是碰上好時機了，這些領域跟了十幾年了，不會有錯，95% 的機率吧。」

有餘跟小顧道別之後，就跟如意發了微信：「有個事想聊聊。」想必深圳的如意，也在等這個微信。

45

「什麼？你想給小顧 300 萬理財？」對面的如意驚呼了一聲。

「小顧說，財務自由的人，都是錢生錢的。他那麼靠譜，上來就為你爸爸掙了 50% 的收益，他平時為人也很穩重，雖然他說有風險，我覺得他是一個會分散和控制風險的人。」有餘冷靜地分析道。

對面的如意十幾秒都沒說話，有餘在猜測她的心情，是激動？是興奮？還是緊張？慌張？這裡面，有沒有一絲絲的愧疚？

「余余，你的錢，你自己做主。這麼大的錢，我沒有任何主意。」如意說，語氣一如既往。

「你的小金庫呢？你不打算也投一點？你不是早就想認真理財了嘛，只是沒有門路。」有餘問，論自然流演技，傅有餘是絕對的黑馬。

如意說：「我只有 20 萬，攢著結婚呢，要不跟你一起上車好啦！」

她必須這麼做，不做只會讓有餘生疑，錢生錢的事，誰不想干。

有餘說：「好，你這兩天打給我，320 萬，我一起打給小顧。」

有餘看著銀行 20 萬到帳的簡訊，一點都笑不出來，到底誰才是傻子。

她累了，喪失了繼續玩下去的興致，牽引她的，是那個「為什麼」。

如意啊如意，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對最好的姐妹下手？

為什麼啊。

馮如意剛從深圳落地上海，拖著行李箱就到了有餘家。

今天要辦一件大事，轉帳給小顧。

有餘說了，這麼大的金額，必須本人親自去銀行辦理。乾脆三個人約出來，當面搞定。小顧煞有介事，這樣最好，咱們三個人私底下還是要簽一個紙質文書的。

有餘乾脆建立了一個「致富群」，真有意思。

如意群里回覆：有餘那麼大數字，當然要簽。我這麼一丁點，簽不簽無所謂。小顧我還信不過嘛！

如意進門就把行李箱攤開，說能不能先把髒衣服洗上。有餘搖頭，銀行約的時間快到了，直接去銀行吧。

衣服洗洗就乾淨了，人能洗乾淨嗎？

小顧已在銀行門口等候，笑臉跟兩個女孩打招呼。這個笑裡面，有勝利在望的味道。

此刻的有餘，身體在現實世界，大腦在另一個世界。她感知不到自己是緊張，還是悲涼。她當然沒有約銀行，她甚至不知道轉這麼大的金額到底要不要櫃檯辦理。所幸的是，那兩個人顯然也不知道。

這幾天在家，有餘糾結要不要報警處理。事實是，那兩個笨蛋，一分錢也沒騙到她，倒是如意傻乎乎先倒貼了 20 萬，報警後，警察抓誰呢？

這個戲，她演不動了，也懶得耗。

不如拿這 20 萬，換一個實情，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我傅有餘沒有任何可失去的了。

小顧剛要很紳士地為兩位女士推開銀行的大門，有餘微笑，先不急，不是要先簽文書的嘛，動身走向銀行邊上的星巴克。小顧慌亂中看了如意一眼，如意回瞪回去，還好有餘沒發現。

46

有餘問兩位喝什麼，她去前台點單，一副慢悠悠的樣子。小顧趕緊說，他來服務大家。如意說她要喝個醒神冰美式，小顧直接問有餘：「幫你要杯熱茶？」

「不，我今天來一個摩卡星冰樂，正常糖，正常冰。」有餘淡淡地說。

小顧有點吃驚，糖和冰可是有餘的兩大禁忌啊。他不知道的是，他和如意，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菜。

小顧真準備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協議，可有餘猜，是如意搞的。她掃了幾眼，發現了那句存在感不高、但最重要的話：「甲方願意承擔全部投資風險」。

有餘翻完了協議，說：「好的，我簽字。小顧，你身份證拿出來一下，我放到一起，拍個照。」說著，有餘先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證，放在桌上。

小顧也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的身份證，有餘拍照後，才拿到手裡細細端詳。

山西的籍貫是真的，只是名字是「顧建國」。

小顧前兩天給有餘發銀行卡用戶名和帳號的時候，報備過，父母起的土名字，一直沒去更正，他用的一直是「顧之洋」。

「真有意思啊。」有餘吸了一口星冰樂，冰爽甜膩。

「怎麼啦？」如意問。

「真是太巧了。如意之前有個男同事，也叫顧建國，名字一模一樣。他好像追如意不成，在年會上鬧事，還害如意丟了評優，是吧？」有餘看向如意，像是一次普通的詢問。

如意定在這裡，汗珠沿著脊背汩汩流下來。她的大腦飛速運轉，那兩個男同事，她是以「A 貨」和「B 貨」為代號，向父母和有餘去講述的，什麼時候把全名告訴有餘了？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當然不會有印象，因為她確實沒告訴過有餘。

有餘只是在如意去深圳的時候，去了一趟她的 S 金店。

店長跟有餘很熟了：「今天拿貨，我也能算到如意頭上的，來看看新款！」

有餘笑：「你就直接告訴我，如意年底評優，還差多少吧！」

店長當然知道有餘在說笑：「哎呀，多多益善呀！她的目標可是店長呀！」

有餘自然地說：「不要有男同事拖她後腿就行。那個搗亂的人，姓顧，叫什麼來著？現在是不是去其他地方工作了？」她一邊問，還一邊看貨。

「你說顧建國啊！那個小子，去了我們競爭對手 P 牌，油嘴滑舌的人，哪裡都吃得開。」

有餘一開始也就是猜測而已，如意了解她，她更了解如意。如意工作那麼忙，社交圈也就那麼一點，有餘動了動腦筋，就摸出來了。

如意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跟有餘講過「顧建國」這三個字。但她一定是說過了，不然有餘怎麼會知道？她故作鎮定：「還真是巧，天底下重名的人有很多。你記得小學時候，咱們班上有兩個『張亮』嗎？現在『張亮』都是連鎖麻辣燙的名字了。」

有餘對如意雲淡風輕的態度，甚是佩服。她看了一眼如意，又看了一眼顧建國：「你們倆怎麼突然這麼緊張，呼吸都急促了，臉也紅了，頭上要冒汗了。」

有餘知道這個時候，她怎麼說都是對的。對方哪怕在極力控制自己，在她的口頭引導下，也會變得呼吸急促、冒汗臉紅。她像是一個能輕易操控他們情緒的女巫，下什麼咒，他們中什麼咒。

在這緊張的時刻，一個陌生人走近，問：「這個凳子有人嗎？能搬走嗎？」

三個人，沒有一個人回答。

陌生人感受到了冰點般的氣氛，嚇退了，凳子也不要了。

「等一下，這兩個凳子都能搬走。」有餘站起來，把陌生人喊住。

陌生人慫慫地點頭哈腰：「一個就夠啦，一個就夠啦。」

有餘把協議撕成碎片，扔在對面兩個人臉上。

然後把「顧建國」的身份證裝進自己的包里，站立著，用最輕的聲音撂下最狠的一句話：「你的 20 萬，你的身份證，想拿回去的話，拿真相來換。」

有餘走出幾步路，又想出一句來，她回頭，用了比剛才大很多的音量說：「對了，還有你的行李箱，記得來領，若放臭了，我就扔了。」

47

有餘回到家，狂吐不止。

腸胃是最敏感的情緒器官，這一次，她沒有流眼淚，腸胃不得不替她大哭一場。

有餘吐了個天昏地暗，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她面對著陌生的天花板。周圍是消毒水的味道和鍵盤敲擊聲，她轉動眼睛，發現自己正打著點滴。

竟然是在醫院。

有推門聲，像是一個人進來了，不知怎的，有餘下意識又閉上了眼睛，她大概是不願意糊裡糊塗醒來吧。

男聲問女聲：「還沒醒？要不要再喊醫生來？」

女聲答：「老闆，醫生 10 分鐘前剛走，讓咱等著。」

男聲「哦」了一聲，又問：「那我應該做點什麼？」

女聲弱弱地答：「你先把我的報銷給批了唄。」

男聲有點生氣：「你怎麼不讓我直接掏現金給你呢？」

女聲接得也很溜：「現金也行啊，251.6 元，謝謝老闆。」

有餘藏不住了，笑了出來。

石小海和美美齊齊過來，「你醒啦？」「有什麼難受不？」「要叫醫生不？」

有餘答：「不用了，我想多睡會兒。怎麼你們在這？」

美美說：「你朋友通知我來的。我喊了老闆來。畢竟，這是他表現關心員工的好機會。」

有餘連連道謝：「給你們添麻煩了。」

美美陰陽怪氣：「沒有任何麻煩，醫院辦公環境也不錯。我帶著電腦呢，工作毫不耽誤。」說完還故意斜眼看了石小海一眼。

平時話多的石小海今日有點沉默，半晌擠出一句：「先專心養身體，後天的直播我讓 A 組上了。」

有餘說好的，她是要歇歇了。

整個醫院的走廊里，都是無精打采的病人和身心疲憊的家屬，還有忙忙碌碌的醫生和護士。只有一個人，面露喜色，喝著罐裝烏龍茶，就差哼小曲了。

如果美美的觀察是真的，那麼傅有餘，這算恢復單身了！

「我猜啊，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的男朋友，好上了！一時間失去了兩個親密的人！這打擊誰受得了！」美美的總結，簡單粗暴，直接讓石小海的靈魂沸騰了！

石小海按住自己雀躍的心情，問：「人家的私事，別亂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朋友跟我交接的時候，滿臉淚痕，很愧疚的樣子！我聽醫院護士說，一起送她來的年輕男性跟她在走廊吵架，剛走。」

石小海接著問：「那個男的是不是一米七五的樣子，穿西裝西褲？皮膚有點黑？」

美美的眼睛都睜圓了，她像又知道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以前她就覺得老闆和有餘之間怪怪的，現在老闆竟然連人家的男朋友都知道？

「你問護士啊，問我幹嘛。」美美甩下一句。

石小海打算直接問有餘，一步到位。

烏龍茶喝完了，膽也壯得差不多了，他推門進去。

「對了，忘了問，需要幫你叫家屬來嗎？」石小海怯怯地問。

「不用。我人都醒了，點滴打完能自己回家。」有餘答。

「也不需要通知男朋友？」石小海問出的時候，心跳到胸口。

「我沒有男朋友。」有餘斬釘截鐵。

48

第二天到家的時候，如意的行李箱已經消失了。

有餘猜得沒錯，餐桌上果然留著一封信。

有餘不敢立刻打開，她先為自己倒了杯熱水，做了深呼吸，才坐下來慢慢看。

余余，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諒，但我還是要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人生最大的噩夢，是你離我而去。

現在，我受到了最大的懲罰，我永遠失去了你。

你一定最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吧！

我也想知道！

我是怎麼一步步摧毀了我們的友誼？！

四個月前，顧建國找到我，讓我還錢。

說來話長，四年前，我在工作中認識了一個炒房阿姨，她一個人，在我這裡購買了 30 多萬的黃金。她常住上海，全國各地都有她的房產事業。當時，她正看中了南昌有潛力的商鋪，正要去投資。我也心動了。上班好累啊，我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就是那個時間段，我說過我想搞理財，讓錢生錢。你知道的。

我說我拿出 20 萬，阿姨說 50 萬才能上車。我就找同事一起拼單。顧建國拿出 30 萬。他當時一方面在追我，一方面也很想掙錢。

我們一上車，就發生疫情了。全國房地產都遇冷，更何況我們投資的是二三線城市啊。

這 50 萬下去，連個聲響都沒有，中間人炒房阿姨也消失了。

我和顧建國聯合起來去過當地直接找開發商，談何容易！報警也不被受理！

我爸媽現在還以為那 20 萬牢牢在我銀行卡里躺著呢。

我和顧建國只好等，希望有奇蹟發生。今年年初，發現那個房地產開發商也跑路了，我們算是徹底絕望了。

顧建國找到我，以告發我引導同事不正常投資為要挾，希望我承擔他一半的損失。當然，他手上還有我很多其他小秘密，比如利用內部折扣在閒魚私下售賣等。我只是想多一些收入來源，但這些若是揭發出來，我的工作也不保了，圈子很小，我很難在行業里混了。

所以，顧建國找了我那麼多次，還看到你經常來接我，拿著品牌小袋子走，在他的慫恿下，才打上了你的主意。

當然，我心動了。因為幾十萬對你來說，只是一個小數目不是嗎？你在找男朋友，所以我才想到了從夜校入手。我想得很完美，你損失了幾十萬，填補了我的窟窿，我們的友誼長存。

我不得不向你承認我的陰暗面。你變富之後，處處搶著買單。這讓我心裡極其不平衡。憑什麼老天選中了你，而不是我？只是因為你不能工作，所以老天幫你解決了這個難題？而我因為太能掙錢了，所以只能一分一分靠辛苦去賺？

你說要投資 300 萬，我是這麼想的，一定要退你 250 萬。

當然，300 萬這個數字，讓我和顧建國發生了內訌。他說他至少要 100 萬，不然會告訴你，我是什麼樣的人。

這個計劃百密一疏，銀行卡只能留顧建國的。

老天有眼，一直在看著我們。

我們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顧建國怕你報警，已經想要躲起來了。

我知道你不會報警的，是因為看在我爸媽的份上。他們什麼都不知道，看在他們對你像女兒一樣對待的情分上，求你不要告訴他們。

我的債，我來還。

我明天一上班，就申請調動到寧波，我會消失的。

余余，人生很長，我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自作自受。

但願你以後的朋友，都能真誠待你。

49

傅有餘將 20 萬給馮如意原路打回，將銀行轉帳證明發到她的微信。

如意回覆：「身體恢復了吧？你沒事就好。」

有餘思慮再三，不回復了，她們的友誼結束了。

一周後，有餘踩著桌子上的矮凳，萍姨小心翼翼護著，終於把天花板的顏色補了個均勻。

「要幹個幾天，乾了之後，保證看不出來！」有餘擔保著，她學習了很多居家改造博主的教學視頻，在家練習了很久，不會有錯。

萍姨護著有餘下來，給她倒了杯水，感嘆：「修補天花板，還是要靠女人吶！」

有餘糾正：「是女人們！」

過了一會兒，萍姨忍不住問：「真的和小顧沒可能啦？」

有餘跟萍姨說是因為「性格不合」分的手，她知道若是把真相原本告訴老兩口，家裡會有怎樣一股血雨腥風。她不能說，絕對不能說。

臨走時，萍姨讓有餘帶走兩袋親自包的餛飩，已經凍好啦。「儂現在工作比如意都忙啦，照顧好身體。」

有餘點點頭，眼眶濕濕的。她曾經的如意，只能從馮叔和萍姨口中聽到了。

如果，她沒有一夜暴富，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如果，她沒有一夜暴富，她現在還是我最好的朋友。」

寧波一家餛飩店，如意點了一碗餛飩後在發獃。

她寫給有餘的道歉信，看上去什麼都交代了，事實上，什麼也沒交代。

那些無法寫出的東西，太細碎了，細碎到，沒有人相信這是重要的。

老媽腰疼的那次，她和有餘都買了護腰帶。她買的是 300 的，性價比很高，有餘買的是 1000 的，德國進口的。老媽一對比，還是德國的好。穿戴了兩個禮拜，果然腰不疼了。反覆夸有餘，真有心。

有餘來家裡做客，明明冰箱裡還有一份紅燒肉，老媽一定要現做，「怎麼能讓有餘吃剩菜呀？」

呵，以前可以，現在就不可以了？

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

有餘對如意的好，是真的。帶來的傷，也是真的。

是的，如意自己也知道，她大可以開口向有餘借錢，解決眼前的麻煩。

她就是不能，她能向任何一個人借錢，偏偏不能向有餘借錢。

只要她開口了，那個不平等就會到明面來，她永遠是一個欠錢的人。

這個事，她承認，顧建國只是個導火索，她馮如意才是真正的策劃人。

餛飩來了，她吃了一個，沒有老媽做的好吃。

沒關係，會習慣，她不後悔。

50

第一次杭州線下活動，來了一百多號人。

說來奇怪，有餘連緊張這件事都不怕了。她做了很多功課，把嘉賓寫的書也都看了一遍，現場交流很順暢，有一些可愛的即興發揮，讓事後的有餘很驚訝，那真是我？

如意走了，似乎把有餘的上班恐懼症也帶走了。

晚上的慶功宴，在杭州一家古色古香的酒樓，他們連本地的活動供應商也請了，浩浩蕩蕩坐滿了三大桌。

酒足飯飽的有餘，在陽台上透氣。看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如夢似幻。

今天，三十四歲的有餘想通一件事。

原來她的上班恐懼症，是和如意，相伴相生的。如意曾是她的拐杖、她的肩膀、她的退路，有如意在，就算她自己是個廢物，也不怕。如意會告訴她：「沒關係，有我在。」

如意消失了，一切都要自己面對，人在生存面前，潛能被最大限度激發出來。

緊張？害怕？焦慮？對不起，那也得上，這就是生活啊！

有的人，安全感來自銀行卡里的數字，而偏偏，有餘的安全感，是來自人。

如意消失了，她只有一個人能依靠了，那就是，傅有餘。

「原來你在這裡呀！」石小海的聲音傳來，一直在應酬的他，也想要透透氣了。

有餘朝他笑笑，若不是如意的「相親夜校」策（詐）劃（騙）案，她不可能認識石小海，這個正在成長中的小老闆。為人一般，做事還行。

「兩周前就要給你發轉正信的，可第一次搞活動，有點手忙腳亂。回去後就補上，這個月按照轉正來算薪水。」石小海頓了頓，又說：「不過，只當主播會不會很無聊？要不要管理一條產品線？我打算做健康零食了，無糖零添加，帶有一定保健功能的那種，面對上班族，從產品設計、生產、上市，全面管理，要不要考慮下？」

有餘愣了，這個小作坊式的職場，上升通道這麼筆直嗎？

做零食？呵，十年前她就想了，這個市場上根本買不到符合她要求的零食，要麼油，要麼甜，要麼食材有問題。她以前上班的時候，只能自己帶點板栗、花生、堅果當零食，被同事嘲笑為花栗鼠。

她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用職場專業表情回答：「容我考慮幾天。」

石小海還想說點啥，趁這夜色溫柔。可鑑於自己最擅長惹有餘生氣，他打算先到此為止，靜靜站立，看看風景，蠻好。

旁邊平靜的有餘，身體內部已經開始跳舞。

首先做什麼好呢？紅棗？薏米？還是鷹嘴豆？

51

這是最尋常的一個直播日，所有人都在埋頭乾飯，補充能量，迎接兩小時後的直播戰役。

老闆最擅長的事，就是不合時宜地發起尬聊。

石小海問：「咱們團隊單身的小夥伴比較多，和別的公司搞搞聯誼怎麼樣？」

大家吃得更起勁兒了，沒有人敢跟他對視，對上了就要接話了。

有餘根本沒聽見，在心裡默默過晚上的台詞呢。

「美美，作為年輕人，你來說兩句。對伴侶有啥需求？咱們公司和什麼公司聯誼最好？」

美美被點名了，Tim 在竊笑，有餘這才抬起頭。

「我？我很小眾的，別問我。」美美無語。

「怎麼就叫『小眾』啦？」偏偏石小海咬住美美不放。

「我對伴侶的要求，先看財產數額。財產過關的話，年齡，北京 80 以上，上海 85 以上。」

眾人沉默，隨即一陣狂笑。

聽說上海老頭兒活得比較長，美美這個地獄擇偶要求還適配了地域平均壽命。

有餘也笑得肚子疼，話題沒辦法進行了，別有用心的石小海，只好繼續吃飯。

在化妝間的時候，有餘的某個工作對接群彈出美美的消息：「我們老闆離個大譜！他自己一直想追有餘，想打聽人家理想型，他竟然在工作餐的時候刁難我！還要我給公司搞聯誼！現如今，年輕人誰想談戀愛啊。在上海，戀愛超過三個月，直接算金婚了好吧！」

有餘是今天上午才被拉入這個群的，還是美美親自拉的，她估計給忘了。

這個消息明晃晃地躺在這，美美也不撤回，看來一直沒發現有餘的存在啊。

石小海是真的假的？

有餘分神了幾分鐘後，立刻將注意力投入到稿子上。

她不想再戀愛了，猜來猜去的，可能最後連骨頭渣都不剩，好好上班才是王道。

偏偏這個時候，石小海發信息，讓有餘去找他一下。

「新產品線的事，考慮得如何啦？」石小海問。

有餘早想好了答案：「我做，但我不想當項目經理，我想當合伙人，我也可以投入部分資金。」

有餘想了好幾個晚上，錢放在手裡是死的，用來做事情才是活的。更何況這是她看好和熱愛的事，她不怕失敗，她可以承擔一切。

石小海驚訝的表情轉為平靜：「原來如此，看來咱們要從頭開始聊了。」

有餘覺得有些事，從一開始說清楚比較好：「謝謝你吸納我進團隊，我很感激。我希望我們永遠都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努力把產品做好。」

有餘覺得她這個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多加一句「我不會考慮職場戀情」會有點過，人家可以說從沒這個想法。

對面的石小海表情淡淡的，像是在消化有餘的話。

「先搞好直播，合夥的事我們回頭聊，我先去準備了。」有餘起身要走。

偏偏石小海是藏不住心事的人：「我就是確認一下，你是在拒絕我嗎？我也沒表白呀？你看出來啦？」

這個人，默默知道就好了，點破了就尷尬了。

有餘回頭：「我不會考慮職場戀情的。」

石小海皺眉，有點生氣：「那我還不考慮陌生人入股呢！」

一晚上，石小海的心情不佳。他盯著螢幕里的有餘，她竟然侃侃而談，絲毫沒有受到剛剛對話的影響，弄得他心情更不佳了。

石小海畢竟是個成熟的人，剛剛那句「不考慮陌生人入股」是氣頭上的話。

論業務能力和這種單純執著的熱愛，有餘是很棒的合伙人。

直播結束，石小海走到有餘面前，認錯道歉。

「我收回剛剛的話，你為人真誠，業務好，真心實意熱愛健康飲食，並在生活中踐行。你是最棒的合伙人，歡迎你！」

有餘的眼睛濕了，石小海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價值連城的傅有餘。

52

一轉眼到了秋天，有餘已經穿上了薄款羊絨開衫。

萍姨喊有餘，如意這周末回家，要搞個秋蟹宴，一定要過來。有餘藉口當天要直播，避開了，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態會持續多久。

這天晚上沒有直播，有餘的時間是留給 O 姨的。O 姨要回香港探親，利用上海新開放的「過境免簽」政策，稍作停留，約了有餘晚餐。

有餘欣然往之，還化了個小淡妝，她想告訴 O 姨，一切都好。

O 姨看到有餘，就來了一個溫熱的擁抱。兩個人閒聊了半小時近況，才想起點餐。有餘為 O 姨做主，結合她略微高血脂的身體狀況，點的是清淡補鐵的蔬菜、魚類。

O 姨感嘆，你哪裡都沒變，哪裡又都變了。怯懦的部分沒了，多了爽快和果敢。

有餘驚嘆 O 姨細微的觀察力，她贊道，O 姨的中文更好了，「果敢」這個詞，她都不常用。

O 姨說，還不是因為幫著老公打理和中國老闆的生意，越說越熟練。說到這裡，她的面色凝重起來，從包里掏出一個紫絲絨盒子。

「有餘，我今天專程要見你一面，是有事要說。你把你姑姑生前的首飾盒贈給了我，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有餘詫異地搖搖頭。

「你姑姑的首飾盒，總價值約 25 萬英鎊，它直接幫我和丈夫度過了經濟難關。我在簽贈予協議的時候，就知道它的價值, 但我沒說，因為我怕你改變主意。今天,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有餘深吸一口氣，原來還有這回事。她當時確實不知道那些五顏六色石頭的價值, 但這不妨礙她做出的贈予決定。O 姨為姑姑和她的事跑前跑後, 這點回報, 也是應該的。作為唯一的知情人, O 姨大可以利用手段，不回國找繼承人啊。

有餘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讓 O 姨卸下心理負擔。她直接拒絕 O 姨的「階段性還款」提議, 她根本不缺這些錢, 哪怕當時知道價值，也要贈予 O 姨。

O 姨落淚，打開了絲絨盒子, 裡面躺著一串油潤肥美的藍綠色綠松石。

「這是沒有變賣的綠松石手串，我想把這件留給你。我自己留了一枚珊瑚戒指做紀念。」說罷將手展示給有餘看, 暗紅色的珊瑚, 很襯 O 姨的白裡透紅的皮膚。

有餘很難跟 O 姨分享, 她看到這串綠松石的震撼。

這是命運的一次 Call Back。

她小心翼翼戴在左手腕，與自己買的猛獁牙手串搭在一起, 很特別。

有餘跟 O 姨說, 猛獁牙串是她，綠松石串是姑姑。各有各的精彩，都是獨一份。

53

禮拜天晚上的直播取消了，有餘不得不一一跟嘉賓改約時間。

她衝到石小海的房間, 問怎麼說取消就取消。

石⼩海抬頭：「要聽官⽅回答, 還是私⼈回答？」

有餘說, 想聽真的原因。

⽯小海不緊不慢：「官⽅解釋是，庫存消完了，跟不上供貨了, 要緩一緩。私人原因是，今晚有壯觀的⽇全食, 能看到紅⽉亮, 運氣好的話, 還能看到綠松⽯帶……兩個原因, 都是真的。」

有餘好奇：「什麼是綠松⽯帶？」

⽯⼩海故作為難：「這個話題超越同事關係了吧。」

有餘撇嘴：「那我自己去問 DeepSeek。」

石⼩海激將道：「晚上 10 點半就睡覺的人，才不會去看這麼難得⼀遇的⾃然奇觀呢。」

半夜三點的時候, 有餘站在陽台上，呆呆看著紅月亮, 魔幻極了。

這個時候, 手機彈出一條微信：我猜你也在看月亮。要耐心等著，綠松⽯帶馬上就出現了。

有餘隨⼿拍了手腕上的綠松石和猛獁牙, 發了過去：我本來就有綠松石，我要對比下, 哪個更好看。

石⼩海：好⼤⼀串，明天帶過來幫你驗驗貨。

有餘：不必了, 家傳的, 保真。

⽯小海：那我自曝一下，搞職場戀情, 我們家，也家傳，保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