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夜校完整後續

有餘把姑姑和 O 姨的事向如意和盤托出，曾經她猶豫過，畢竟涉及到姑姑的隱私。可如意不是外人，早晚都要知道。

O 姨研究了下國內的保險體系，由於有餘沒有固定工作，除了醫療險之外，還建議她為自己配置一份「養老金」，也就是等 60 歲開始，每個月都能領到生活費。

「姑姑的事提醒我，人可以靠朋友，還能靠保險。」有餘故作幽默地說。

在一旁吃著西瓜的如意一點都沒笑，緩緩道了一句：「真羨慕你有這樣的一個姑姑，你運氣也太好了。」

一種不快的情緒占據了有餘的心頭，這叫運氣好嗎？她多麼希望姑姑仍然在倫敦享受著她的自由人生啊。可是「占了大便宜」的她自知無法這麼說，那種如影隨形的「內疚感」又來了。

禮拜四的中醫課上，發生了一件讓有餘哭笑不得的事兒，其實不是個大事兒，可誰叫有餘的生活這麼閒呢。

剛上課半小時，老師在講心肺有關的中醫知識。有餘的心思飄向了姑姑，是 O 姨說的，她人生最煎熬的時間，姑姑幫她理順心肺經絡。正走神兒呢，回到現實來，旁邊的石小海竟公然地拿起有餘放在桌上的潤唇膏，塗了起來。那是曼秀雷敦的椰子潤唇膏，有餘喜歡這個味道好幾年了。

你怎麼敢？這人怎麼這樣啊？變態啊？

石小海說的左利手是真的，塗完了單手蓋帽之後，還留在手裡把玩呢。

傅有餘火氣直竄天靈蓋兒，正在上課中，她無法咆哮，只能低聲吼：「喂！你怎麼用我的潤唇膏？」

石小海一臉茫然：「啊？怎麼是你的了？這是我的呀。」

石小海被直勾勾瞪著自己的有餘弄得發慌，一摸褲子兜兒，掏出一管一模一樣的。好消息是，石小海不是個變態，人家真的是塗錯了。壞消息是，有餘那管剛開封沒多久的椰子潤唇膏被玷污了，約等於死亡。

「對不起啊，」石小海意識到，直接還回去更不禮貌，「我賠你一管新的。」

有餘怒氣未消：「不必了。」

幾秒鐘後，有餘收到了石小海發的微信轉帳，42.9 元，呵，官方價格，還真是多一毛都不給呢。

有餘點了收款，也好，回家路上就去屈臣氏買個新的。

下課了，石小海跟在有餘屁股後面，再次道歉，說真是沒想到你有一樣的，我上課太專注了，沒想那麼多就順手塗了。

有餘這個時候態度恢復正常了，小事一樁，不必計較，回應石小海沒關係。

他倆這麼溝通的時候，肯定沒注意，遠處的紅髮阿姨已經磕半天 CP 了。她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只能根據畫面腦補台詞。

「對不起啦，都是我不好啦，下次不敢啦。」

女孩子的表情由陰轉晴：「好啦，本來也不該怪你。」

「那麼下次一起吃飯怎麼樣？有個餐廳很不錯。」男孩子的表情放鬆了，乘勝追擊，開始約女孩子。

女孩子露出驚訝的表情來：「那家餐廳還不錯？我自己就會做。不用了，謝謝。」

女孩沒任何留戀就快步走了，紅髮阿姨判斷，這就叫以退為進，女孩子就是不能太好追。

事實上，石小海說的不是「有個餐廳很不錯」，而是「我想跟你聊合作」。有餘答的是，「我沒什麼能合作」。

有餘到家，拆了新潤唇膏的包裝，趕緊塗了塗乾澀的嘴唇，上課本來就容易嘴唇乾，越沒潤唇膏，就越想著這件事。偏偏她和石小海又都愛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似乎從第一節課就默認為固定了。一個帥哥坐在身邊，只要不說話，還是賞心悅目的，有餘也不可能為了一支潤唇膏換座位。

臨睡前，有餘不聽話的小腦瓜，開始漫遊。新的潤唇膏也被石小海塗過了，有餘不小心也塗了石小海的潤唇膏，最擔心的是，有餘上廁所離開位子，回來不知道潤唇膏被石小海動過沒有……

她睡不著，翻箱倒櫃找漂亮的膠帶紙，必須要給新唇膏做個記號，不然她不安心。她沒有潔癖，卻有一些衛生底線，對唾液、口水相關的極為敏感。

大概是因為搬家，小東西隨著大箱子塞，以前的可愛儲備們，都不知道上哪裡去了。大半夜，有餘給如意發微信，希望她明天上班的時候，從旁邊的文具店帶幾卷可愛的膠帶來。如意直接把電話打過來了，想聽「新進展」。

有餘讓如意失望了，她交代了膠帶的事，不是為了顧之洋，而是因為那個殘疾人石小海！順便還吐槽了他竟然想約自己聊什麼合作。

如意問：「怎麼不聊就拒絕呀？萬一你有興趣呢？」

有餘這才發現，她的潛意識早給石小海打上了「不靠譜」的標籤，大概在顧之洋的對比之下。

如意繼續勸：「你以後真不想工作啦？不僅要找男人，也要找找什麼能幹不是？創業不靠譜嘛，都是老闆賠錢，員工能掙一點是一點呀。」

如意說得有理，可有餘的上班恐懼症不是一天兩天了。她一方面認定自己是個廢物，一方面又不敢去工作。O 姨的出現，讓她暫時能遠離工作，又在萍姨和如意的鼓勵下，她一度認為「賢妻良母」是一條最適合自己的「職業之路」。

有餘態度堅決地回應如意，現階段先把人生大事搞定，其他的再說吧！也許有了愛情，她就有勇氣工作啦！

22

黑暗裡，一個女聲和一個男聲正在通話。這是「大計劃」執行以來，通的第 30 次電話。

「我試過了，她只想趕緊談戀愛解決人生大事呢，生日宴是一個板上釘釘的好機會。」女聲說。

「她對我不冷不熱的，你確定？」男聲問。

「跟你講了多少遍了，這就是她的性格。」女聲有點不耐煩，「今天微信互動了嗎？我剛刷到一個跟財富相關的公眾號推文，挺適合你這個人設轉給她。」

「好的，收到。」男聲答。

陽光灑滿了廚房和客廳，有餘繫著淡黃波點小圍裙，哼著小曲兒，在廚房準備著自己的早餐。做慣了中式的，她今早打算來一份西式的，如意的口味偏西式，也算是提前為她研發新品了。

淘寶上下單的烤麵包機小家電，是復古的綠色，擺在廚房，果然洋氣。曾經的有餘是捨不得買這些的，現在的她，學著在自己最在意的美食和養生領域，提升下生活品質。

「叮」一聲，兩片麵包彈起，焦黃得剛剛好，烤麵包香已經瀰漫開來，是幸福的味道。有餘把它和炒蛋、煎蝦餅一起擺盤，搭配一些生菜葉子，這和網紅 Brunch 店的產品，沒啥區別，甚至味道可能會更好。

吃一口鬆脆的烤麵包，喝一口熱牛奶，若是有手沖咖啡的器具，現在再配上咖啡，會更完美了，可提上日程。

這個時候，已在工位搬磚的小顧，忙裡偷閒，又給有餘發消息了：五個財富指標，我的「時間財富」簡直是負的，你已經是有閒階層啦！

有餘饒有興趣地打開了推文，是一本書《五種財富》的精華總結，提出了財富的五個維度：時間財富、社交財富、心理財富、身體財富、金融財富。

有餘邊看邊產生了優越感，按照這個理論，她簡直富得流油啊！她有大把可支配的時間、有好朋友如意和她的家人日常關懷、自己雖然偶爾寂寞，但能睡能吃，身體好。原本差得最遠的「金融財富」，也因為 O 姨的出現，讓她 60 歲以後都有錢領了……

每每伴隨優越感一起出現的情緒，是內疚。我配嗎？我憑什麼過這麼好呢？有餘按下負面情緒的暫停鍵，她發誓，她要好好地對待身邊的人，大家一起好才是真的好。

這個時候，一條不速之客的微信，彈了出來，是那個有 42.9 元微信交易歷史的石小海。

「朋友，我觀察了你好久。老師講的內容，你都能接下半句，你還是個年輕人，自己也會做養生飯。總之，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在做以中醫智慧為基礎的年輕人養生產品，現在已經有一些樣品了，想請你給給意見。有興趣嗎？有償感謝，能讓你餘生唇膏自由。」

為了讓有餘放心，石小海還發了很多圖片過來。是玻璃瓶包裝的陳皮紅棗山楂膏、酸棗仁阿膠人參膏、佛手桃仁薄荷膏。有餘看著圖琢磨，這幾個分別是助消化的、調睡眠的、疏解情緒的，若是用料好，還真不錯……

不用去中醫院抓藥，直接在網上當保健品買來喝，倒是符合年輕人的生活節奏呢。有餘有點心動，不妨去一探究竟。她回復了一句「可以聊聊」。

23

如意周末只來有餘家坐了半小時，她最近在做銷售秘訣的 PPT，每天晚上肝到凌晨，吃不消。確實，肉眼可見地，如意面色更差了。有餘勸如意不如早上起來做，睡眠還是要保證的，晚上 11 點開始是肝臟排毒的時間……

如意不耐煩地說：「知道啦，有餘媽媽。」

有餘知道如意完全忘了小膠帶的事，也沒再提醒她，她已經這麼辛苦了，還是自己買吧。

如意主動跟有餘聊了幾句顧之洋，說你也要主動約人家呀，不要讓人家總約你。

有餘點頭，她說總是擔心打擾顧之洋工作。她沒說的理由是，她好像還是一個人的時候比較自在，在顧之洋的面前，會緊張。出門一次，要化妝打扮，要提前準備好聊天話題，還要及時應對顧之洋拋來的話題，對 I 人來說，有點累。

「這個周末，約他了沒？」如意追問。

有餘說想想能幹啥再約，她沒說的是，下午要去石小海那裡「看貨」。前兩天還信誓旦旦說不搞工作，現在立刻打臉了，她沒好意思跟如意講。她尋思著，若是不靠譜，就根本不需要講了，若是靠譜呢，再跟如意說也不遲。

這是全上海最老的一個花鳥魚蟲市場，十幾年前搬遷到這，事實上，歷史至少有五六十年了。有餘在門口的臭豆腐攤兒等石小海，油炸豆腐的香味兒一直攪動著她的味蕾。她的大腦知道油炸食品不健康，可她的胃只想要好吃的。

有餘之前從未來過這兒，聽說裡面彎彎繞繞盤了上百家古玩店、花鳥魚蟲店，還有寵物診所，不知進去後會不會被忽悠。

「還好我有錢這個事兒，誰都看不出來。」有餘暗暗想。

石小海從大門裡走出來，有餘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夾腳拖，顯得他的腿更長了……原來他穿運動鞋去上課已經給了老師同學們巨大的面子。

是臭豆腐攤兒的老闆，先朝石小海打招呼：「小海呀，來一份嗎？」

石小海先問了有餘要不要，有餘偷偷咽了咽口水，硬說不要。石小海轉頭跟老闆說：「對，就要一份啦。」

老闆點點頭，麻利地下鍋，有餘只好跟著等。

短短几分鐘，來買臭豆腐的人，老闆竟然都認識。有人還問，昨天怎麼沒出攤兒？害我一直想著你。老闆笑笑，落雨哎，落雨怎麼炸。

有餘漸漸被這種氛圍所吸引，她感覺老闆的臭豆腐已經不止是個本地小吃了，是把大伙兒情感維繫的一個媒介啊。

臭豆腐很快出鍋，老闆熟練地用漏勺抖了抖油。石小海左手接住，右手還是「比贊」狀態。老闆說，儂手不方便，我來幫儂放醬，這樣夠嗎？小海點頭道謝。

他左手端著，右手用中指和無名指夾一根竹籤，直接插起來一塊豆腐，放在嘴邊吹。有餘故意不看他，夾腳拖還真是配臭豆腐，這樣的老闆，能創出什麼事業。

「不嘗一塊嗎？我跟你說，老闆自己製作的甜麵醬，上海一絕，無人超越。」甜麵醬點中了有餘，好久沒吃到甜麵醬了，剛剛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饞蟲開始大鬧五臟廟。

有餘集中了全部的意志力，用鋼鐵般的精神答道：「不用了，謝謝，我不吃油炸。趕緊去聊正事兒吧。」

石小海故意用恭敬的語氣說：「好的呢，專家。」

24

穿過幾家嘰嘰喳喳的鸚鵡店，徑直走完一條賣字畫風水擺件的弄堂，再向右拐彎，在蛐蛐們震耳欲聾的「歡迎聲」中，石小海帶有餘進了一家名為「真閣」的文玩店。

店面約有 20 多平，比左右兩旁的店都要大，三面牆都做了玻璃櫃，櫃里展示了五彩斑斕的串兒和吊墜。紅的，黃的，綠的，藍的，好熟悉的配色，有餘想起了在英國看到的姑姑的首飾盒。

有餘不自覺地走近一個藍綠色的展示櫃觀摩，一小顆藍綠球的標價竟然是「兩萬七」，嚇了一大跳，這簡直是搶錢啊。

「這是上好的綠松石，暴力藍，瓷度品級一流，我們這個店的價錢是最實惠的。」一旁的石小海解釋道。

有餘又看向旁邊的紅色小球，標價終於到千位了，是 8000 一顆。「這是牛血南紅，一般南紅到不了這個價格，可這是品相最頂的，用來做戒面兒的。」

嚇得有餘趕緊收回了目光，兩顆小球就這麼貴，這一整間店的東西加起來，豈不價值千萬？

石小海讓她等著，玻璃櫃檯前有三個木圓凳，請她隨意坐。這些圓凳甚是親切，她找如意的時候，經常有此優待。只是萬萬沒想到，在這一片亂中有序的文玩市場中，有人會用買金子的錢，買那些五彩斑斕的珠子。

有餘悄悄打開了大眾點評，搜索「真閣」文玩店，竟然是 30 多年老店，評分 4.6，算口碑不錯的。評論區很多人提及了「石老闆」，什麼「20 多年的老朋友啦」「非常懂行」「石老闆人品沒得說」……有餘猜，石小海這年齡外加輕浮的德性，肯定不是石老闆本人，估計是石老闆的「好大兒」。

有餘一抬頭，櫃檯裡面的角落裡，有一大束熟悉的花。沒錯，就是被如意認出是「小野獸」品牌的那束花，大小和配色和有餘的那束都很像。

石小海單手端著一大盤「樣品」來了，他先放到有餘面前，再嫻熟地走到櫃檯裡面，等著向有餘一一介紹貨品，這個場景，簡直是「男版如意」，有餘暗笑。

「這些罐子怎麼都這麼小？」有餘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她上網和逛超市的時候，也偶爾關注這些中醫養生膏方。

「你一下子就問到了重點！」石小海笑眯眯，「這是 100 毫升裝，只有一周的量，打開後一周內吃完，有沒有效果也能感受到了，不會因為忘記而放過期……這符合年輕人快節奏的生活方式和消費習慣……」

有餘想起了搬家時丟了很多放過期的半罐補品，這石小海竟然有點腦子。

石小海遞來一隻小銀勺，有餘把三種膏方一次嘗過，味道還不錯，她故意多挖了點酸棗仁阿膠人參膏，最近睡眠不好，應該多吃。

有餘擦了嘴抬起頭，才發現石小海緊張的面孔。這個人平時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現在他就像是廚藝比賽時，盯著評委品嘗完說結論的卑微小廚。

有餘開口：「口感很不錯，木糖醇用得好，適合量產，戒糖的人、糖尿病患者也無負擔。想用飴糖的人肯定直接去中醫館抓藥了，他們本來也不是你們的目標群。」

「就這樣？」石小海問，似乎不滿足有餘如此簡單的評價，「那外包裝呢？你會買嗎？」

有餘這才看到外包裝是中國風的卡通畫，每一款都是一隻《山海經》神獸，姿態憨萌，確實還挺用心的。石小海介紹說這是人工和智能的合作設計。

「我是一個很實際的人，外包裝是不錯，但我肯定是因為補品本身才會買。」她想到如意可能有不同意見，如意是挺看重品牌包裝概念的。「我能拿一罐給我朋友試用一周嗎？」

石小海大方同意，讓她三罐都拿回去試試，有餘婉拒，其他兩罐不適合她的體質啦。

樣品剛試完，進來一位 20 歲左右的年輕男孩來看串。進門就問，「紫金鼠到貨了嗎？」石小海笑臉開始接待，哪怕單手也嫻熟地收拾了桌子，拿出一包褐色的不同大小的珠串。

有餘趕緊讓開位子，兩個年輕男性就這麼低著頭挑珠子，一邊挑一邊討論「怎麼盤玩油性好」。

有餘把注意力轉到了外面的聲音上，甚是熱鬧。仔細聽，有至少六七種的鳥鳴聲，高音低音，長嘆短促，不知道它們都是各表達各的，還是形成了交流；蛐蛐蟈蟈們是最吵的，共鳴形成了穩定的背景音，成為最強存在。有餘想，她若是在這市場裡，必定是那水族箱裡的魚，只管游自己的，不說話，也不搭理外面亂糟糟的世界。

年輕小哥挑到滿意的手串付款，支付寶女聲說進帳 300 元。這又讓有餘好奇，怎麼展示品那麼貴，店裡也有百元價位的東西？

石小海一直把客人目送走，才跟有餘解釋，他爸以前只做「尖貨」，在他的屢次勸說下，才同意引入一些年輕人愛玩的入門產品。沒有大預算，也可以感受文玩的時間魅力呀。說到這，石小海開始得瑟：「未來是年輕人的，我爸這個老古董和他的朋友們早晚都要退位。」

按道理有餘試完產品了，該告辭了，但有餘全身的細胞都在說，想多待一會兒。她甚至想好好逛一逛這個文玩市場，看看裡面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東西。

25

石小海細心地給有餘添了茶，茶沒喝完，人且留下。

「終於該說正事兒了。」石小海清了清嗓子。

有餘驚，還沒到正事兒？

石小海終於露出了真實目的。這批產品下個月上市，線上銷售。他面試了好多主播都不合適，懂中醫養生的講不好，講得好的中醫知識一塌糊塗，又能講又懂行的，都太老了……

「你願意來當直播主播嗎？」石小海鄭重其事地問。

有餘幾乎是本能地搖手，直接跳過了思考步驟：「我是個 I 人啊，我怎麼可能去直播？我有個好朋友是銷售，長得還美，腦子還靈活，她比我合適，不如推薦她來？」

石小海也搖頭：「你說話讓人信任，你很合適。你不需要有所謂的表現力，說話也不用天花亂墜。就跟你平時一樣，真誠交流就好。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你先別考慮能不能幹，先說想不想干？」

還沒等有餘第二次拒絕呢，貨真價實的「石老闆」回來了。看上去 60 出頭的樣子，身型勻稱，背挺得很直，一張大氣的國字臉，一看就是日常會保養的人。

他一見有餘就遞上笑容，想必是把她當顧客了。

「這位小姐在找什麼貨呀？」

小海率先說：「這是我朋友。」

有餘只好點頭，問候叔叔好。

石老闆反應了兩秒鐘，還在思考「朋友」是什麼意思。

有餘感受到了瞬間的尷尬，她趕緊跟石小海說，那個事情容我考慮幾天給答覆，先撤了。

石老闆「哎呀」叫了起來：「我是不是回來得不是時候？你們再繼續談呀。」

石老闆的這個反應，把三個人的尷尬抬到明面兒。

有餘竟然羞得臉紅了，她臉紅什麼呀，本來就是聊「正事兒」的，還怕別人誤會？

石小海也愣在那裡，只怪自己老爸這個奇葩攪局者。

石老闆又看到了櫃檯後的花，靈機一動，想要化解尷尬。

「小姑娘，這束花要不要呀？大品牌的，賣很貴的，我們店的氣質配不上。不嫌棄的話，帶回家擺一擺？這個花要是在我們隔壁店買，200 塊到頂啦。現在人當兩千塊的東西送哦，要我說，不如送我老酒和大閘蟹。」

有餘喜歡花花草草，這束花還在包裝袋裡，沒有花瓶和水，開不了幾天了。跟她回家，還能美麗綻放十天。

看著花的份上，有餘答應道謝。

有餘左手拎著一大束「小野獸」鮮花，右手拎著一袋膏方，臨出門還被石老闆塞進去三卷「真閣」書法字膠帶紙，說這是他們自己定製的小周邊，包裝文玩手串的時候用。

她這麼滿滿當當地路過一家水族館，門口玻璃大魚缸上照出了自己「花開富貴」的樣子。一群螢光閃閃的魚兒圍著有餘的頭游得歡快，如夢似幻，魚兒們也不像是地球的生物。

「這可不是深海魚，就是普通魚染螢光色，千萬別買。」後面石小海的聲音響起。

有餘嘆了口氣，無良商家這麼做，對魚的健康一定會有損害。現在這個時代，當魚都這麼辛苦，先要發光，才能被看見。

「你怎麼出來了？」有餘回頭問。

「我爸一定要我送送你。」石小海老實答。

有餘瞪了石小海一眼：「麻煩你回去後跟你爸解釋清楚，我不想有什麼誤會。」

「什麼誤會？」石小海明知故問，「有的事越解釋越有問題，放心吧，他不會多想的，就怕你多想。」石小海好端端的一個人，可惜長了一張嘴。

有餘毫不客氣地回懟：「不好意思哦，我還是更喜歡四肢健全的。不用送了，我兩個手可有勁兒了，這些東西不在話下。」

「比贊」的石小海直愣愣留在原地，他不知道哪句話又說錯了。不就是開個玩笑嘛，不能開嗎？哎呀，女孩子的心思，好難猜啊。

26

如意終於肝完了 PPT，有餘猜，她現在空了，肯定要「宣顧之洋覲見」，最好姐妹的 Dating 對象，一定要率先審審。

可這回，有餘猜錯了。如意一會兒🈷約她看電影，一會兒約她觀摩毛茸茸 IP 快閃展，就是不提顧之洋。

有餘的第六感，如意有點反常。

這天看完電影，風很柔和，如意和有餘決定多走一站路，再去坐地鐵。

「我總是拉著你玩，小顧會不會有意見呀？」如意先提小顧。

「他本來就很忙，下班時間都用來補覺了。」有餘答，她覺得是時候和如意聊一聊她關注到的事兒了。

「你們倆性格都很像，還挺搭。」如意很自然地接了一句。

有餘停下腳步，站定，看著如意問：「你就不好奇他本人的樣子嗎？回來一周了，PPT 也交了，怎麼不讓我約出來見見？」

如意的臉色霎時間有點發白，只是在昏黃的路燈下，看得不是很清。

還沒等如意回答，有餘就拉起如意的手：「你心裡想的，我都知道。你以前談朋友的時候，我其實也有一些『你被搶走了』的感受。你放心，我傅有餘永遠是馮如意最好的朋友，無論貧窮富有，無論結婚未婚，無論有男的沒男的。」

表完「忠心」後，有餘輕鬆很多。她太重視如意這個好朋友了，不想讓她有任何的委屈和不安。更何況，她和如意在一起的時候，是最輕鬆自在的，如意負責輸出，她負責捧場，多麼完美的組合！

和小顧在一起，現在已有點費力氣了。小顧和她一樣，話不多，兩個人都在絞盡腦汁想話題，好不容易想出一個話題，兩三個回合，就掉地上了。以至於有餘除了每周上課見一見，都不想其他時間約他。太耗費精力了，「網友」模式，剛好。

有餘在三更半夜上廁所的時候，會偶爾問自己，小顧是不是良配？隨即立刻告訴自己，小顧，有責任感，人勤快，愛工作，還老實。這樣的人，竟然還要求人家有趣？「我自己也不是很有趣啊，憑什麼要求人家呢。」這個自問自答，在最近的一兩周，愈演愈烈。

於是，有餘開始期盼著，如意，這個全世界最了解自己的人，站出來，幫她判斷判斷。如意的一再沉默提醒了有餘，如意也會有失去閨蜜的恐慌，這個感覺有餘熟啊。

如意把另一隻手放在有餘的手上，眼淚唰地就出來了：「你平時話不多，一說總是直戳我的要害。我真心祝福你，為你高興，事實上，又擔心你以後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我就沒那麼重要了。我原本就想藏在心裡的，順其自然地接受你的新生活，沒想到被你看出來了。余余，你永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車水馬龍的上海街頭，兩個女孩子相擁而泣，沒有一個路人側目。城市節奏那麼快，誰關心陌生人細膩幽微的情緒呢，真是奢侈。這就是親密關係和友誼的重要，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看得見自己的人。

第二天如意休假，有餘通知了小顧，今天下班無論多晚，都來見一見「我最好的朋友」。

如意挑選的地方，一個沿街洋氣的小清吧，調酒單品最便宜的都 98 塊了。如意跟有餘說，這家店有很多住在上海的明星來過呢，看看今天有沒有運氣遇到。

有餘才不關注什麼明星呢，她有點緊張，脖子都發緊。閱人無數的金牌銷售閨蜜對小顧如何點評呢？若是她火眼金睛看出了對方隱匿的人品問題，可怎麼辦？如意也很有魅力，萬一小顧發現，他其實更喜歡如意又當如何？有餘輕輕揉著小心臟，物理性安撫，讓大腦中神出鬼沒的雜念頭通通消失。

這是一個禮拜三，是打工人一周中最丑的一天。有餘已經為小顧做好了他很忙可能會遲到的鋪墊，可他在 8 點準時出現，還穿了白襯衫和淺灰色的西褲。

如意自然打招呼，小顧表情害羞，大方回應。他主動招呼店員拿酒單，讓兩位女士先選酒，舉止得體。如意點了一個龍舌蘭為基酒的本店特調「春天」，有餘點了一個無酒精的檸檬氣泡水，小顧說他也喝這個，為了腸胃健康，戒酒了。

如意誇張地「嘖嘖嘖」了起來，約你們來酒吧，竟然只有我喝酒，也對呢，剛好配你們撒的狗糧。小顧一本正經解釋回家還要繼續工作，喝酒也會影響的。

如意和有餘交換了一個眼神，如意遞過去的是「還挺靠譜的」，有餘接收到的是「還蠻老實的」，意思大差不差。

因為是室外，隔壁桌的男性開始抽煙。如意和有餘同時皺起了眉頭。小顧接收到了信號，主動去看室內是否有合適位置，一分鐘後，他們三人已經挪到了裡面。

如意小聲跟有餘說，我見過有些男的為了表演英雄氣概，故意在公共場合挑事兒，比如去隔壁桌要求人家別抽煙，哪怕人家餐廳室外確實是抽煙區。小顧這個人，社會體面生存能力滿分。

有餘懸著的心放下一大半，如意說小顧好，那麼肯定就是好了。

小顧的表現還在升級，飲品上來後，他主動去吧檯拿紙巾；還主動問有餘空調的風大不大，要不要換座位；如意站起來想去洗手間，小顧也主動問店員方位……

若是有第三視角能拍攝記錄下來，小顧的表現堪稱「見女朋友閨蜜」禮儀教科書。他不口若懸河展示自己多麼棒，多麼優秀，只是靜靜觀察和聆聽，讓女性們覺得自己很優秀。拋給他的問題，他真誠回答，從不裝字母。

半小時溫和的信息交換已過，如意正式進入「審」的環節。

「小顧性格這麼好，肯定不少女孩子喜歡吧？談過幾個女朋友呀？」如意輕飄飄就來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一旁的有餘心跳加速，她一直想問，一直都沒敢問。

小顧笑笑，還開了一句玩笑：「這算正式開始面試了嗎？」

如意和有餘都笑了，這個問題的困難係數立刻減半。

小顧開始了坦白。在香港讀碩士的時候，談過一個，是他的初戀，很投入的。那個女孩也非常優秀，但她是北京人，父母都在北京，畢業後直接就回北京工作了。兩個人因為異地，一年後，女孩先提了分手。第二段是三年前，在香港工作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天津來的女孩，因為都是大陸過來做金融的，很有共同語言，談了半年，發現性格不合適，兩個人商量了一下就分開了。

「性格不合適，具體是怎樣的不合適呀？」如意追問，有餘也想追問，但她就是不敢。

小顧欲言又止的樣子，臉也紅了，最後慢慢地說：「女孩的生活理想跟我不一樣，具體到日常消費觀念，我們也差很多。我是小城市考出來的，物慾比較低，掙的錢自己生活是綽綽有餘，也願意為對方準備驚喜。當時她想要一起買房，香港的房價太高了，一輩子可能只供得起一個火柴盒吧。我沒有實力和她一起買房，就想商量晚幾年再說。她看不到希望，就提了分手。」

小顧的表情很無奈，有餘有點心疼他。這個社會對男性經濟實力的要求，也很難打破。

如意還想追問什麼，被有餘私底下的小動作打斷，她悄悄拽了一下如意的衣服邊兒。

有餘主動說起了和如意的友誼，大事兒小事兒，專挑了一些好笑的來說，調節氣氛。小學二年級有一回，有餘的抽屜被調皮的男生扔進去兩隻毛毛蟲，上課時尖叫出來。如意不僅動用人脈和威懾力，調查出了「犯人」，還讓「犯人」寫下了保證書，代替有餘當擦黑板值日生一個月。

小顧很捧場，說希望「如意姐」以後多多提點，看不慣的地方要及時說。有餘哈哈大笑，如意的面色有些不悅：「怎麼說得我跟黑幫似的，我能直接卸掉你一隻胳膊唄。」

有餘笑得更厲害了，說到胳膊，她突然想起那個「殘疾人」石小海。如意不想當主播，更對那些中醫養生品沒興趣，建議有餘別浪費太多時間。有餘本想早點回絕對方的，一直拖，拖了好幾天。

這一次的「閨蜜面試」，以小顧的大方買單，圓滿收尾。他甚至問要不要為你們倆打個車回家。如意說，不用不用，習慣地鐵。

這天晚上，小顧發了一條同樣內容的微信，給兩個人。

「今晚表現如何？過關了嗎？」

27

這禮拜四的中醫養生課，傅有餘帶著一個社交任務，當面對石小海的工作邀請，表達婉拒。石小海家裡是做生意的，有點小錢，這一點她通過那束「小野獸」的鮮花感受到了，來自同一家保險公司，想必是答謝客戶的官方禮物。有錢能折騰點自己的事業是好的，只能說明石小海投胎好，不能說明他有能力。

萬一跟著他瞎忙活半天，上班焦慮症全來了，脫髮、失眠、便秘、心跳過速、大姨媽紊亂、情緒失控……這不是好不容易調理好的身體，又要報廢了嗎？她傅有餘有今天容易嗎？她不想回去了，一刻也不想。這個班啊，甭管實質內容是啥，咱既然有條件不上，那就真不上了。

作為一個內向的人，真實理由已經想得非常清楚，可拒絕人家是要包裝的。有餘在家澆花的時候排練，做飯的時候覆習，打掃的時候鞏固，總算可以出門。出門前，又想起了同款唇膏——這個天大的小事兒。

如意忘了幫她買膠帶，她自己跟如意出去玩了兩次，昨天還見了一次小顧，往返路上也忘了買膠帶。啊，有了，她想起了「真閣」官方膠帶，石老闆大方送了她三卷呢。於是，她的椰子味潤唇膏的腰封上，剛好有了「真閣」兩個書法字，還挺中國風的呢。說來巧，「真閣」剛好繞唇膏一圈，不多不少。有餘滿意地出門啦。

有餘提前 15 分鐘抵達教室，石小海少爺已經坐在最後一排，零星還有幾個同學到了，包括之前亂磕 CP 的紅髮阿姨。

有餘徑直走到石小海旁邊，石小海站起來讓座，有餘得以進入「洞穴寶座」。

紅髮阿姨瞟了幾眼，哼，這對男女不簡單，還好盡在她八卦的掌控範圍。

「怎麼樣？想好了嗎？」石小海開門見山。

有餘把本子、筆、潤唇膏，徐徐掏到桌上，這些小動作在掩飾她的緊張。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但是……」

「那就試試唄。」石小海攔住了這個「但是」，「試一試，再決定要不要長期干，不試試不會知道。」

「你先聽我說完！」有餘語氣不客氣起來，畢竟她這些理由排練了一整天呢。首先，她自認為不善於在鏡頭面前說話，讓她很緊張，壓力很大。其次，她好意幫忙問過比較優秀的好朋友的意向，好朋友不太感興趣。第三，她暫時不打算工作，想要好好生活，休養生息。

石小海這回老實聽完，問：「那我現在可以說話了嗎？」

有餘點頭。

石小海問：「如果你那個朋友，建議你來試試，你是不是就會先試試？」

有餘沒想到石小海以這個角度提問，下意識點了頭。

石小海故意皺了皺眉，做了一個很遺憾的誇張表情：「原來你給自己找了一個終身老闆啊，就是你朋友。不用發工資，你什麼都聽她的。」

有餘反駁：「我有個全方位幫我出主意的好閨蜜，怎麼了？我願意以我閨蜜的意見為主，那也是我個人的選擇。石老闆，這個中醫興趣班上這麼多人，不要總盯著我一個人問，你多看看其他人啊。」

石小海知道再勸下去就要自討沒趣了，打算收手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還是謝謝之前幫忙測評。就是……哎呀，算了。」他故意留半句不說。

有餘有點惱火：「想說什麼還是說完吧。請說。」

「就是，你一身的本事，不用來為他人創造價值，豈不是很浪費？」

有餘不語，她只想過上班「掙不掙錢」的問題，不會想「創造不創造價值」的問題。創業的人，就是會說，會包裝吶。

石小海知道話題就這麼結束了，也徐徐從包里掏出兩管潤唇膏，腰封都有「真閣」二字，故意豎放到桌上。現在，一個朴樸素素的木質課桌，上面有三管「真閣」出品的椰子味潤唇膏。

有餘驚呆，跟這個傢伙口味相近也就算了，怎麼連腦迴路都是一樣的？「真閣」是他家的膠帶，這一局，有餘輸。有餘當場就開始摳起了膠帶。

「別摳了，留下膠帶印子不好看。定做的時候，沒用日本無痕膠，那個貴。用了本土產的，很牢的。」石小海悠悠地說完，還拿起自己的一管，塗了塗嘴唇。

28

「從未見過如此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傅有餘一個「大」字躺在床上，氣到睡不著。她有點胸悶，乳腺和兩肋皆脹痛，這想必是動了肝火了。如意不要喝的那罐佛手桃仁薄荷膏還在，剛好對症。產品是無辜的，有餘起來溫水沖服了一杯，心理上先得到了緩解。

冷靜下來，她才發現，她氣得根本就不是石小海的不禮貌。

她氣得是石小海說對了兩件事，一個是，她對如意的無限依賴。另一個是，她就是個廢物，不能為社會創造價值的廢物。

有餘打開支付寶，開通了「月月捐」。不能創造價值，那就為公益事業多做貢獻吧！她如此安慰自己。可事實上，這並沒有讓她好受多少。因為，她捐的錢，不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得來的，而是姑姑贈予她的。她依然是個廢物，這是鐵打的事實。

還記得多年前，爸媽帶著自己去武漢旅遊。他們一家三口乘坐武漢的公交車，三個人都嚇呆，這哪裡是公交車，分明是極速賽車，是過山車，是飛機！十幾年前的武漢公交是出了名的「野」，有個傳播很廣的笑話，在別的城市，趕時間就打車，只有在武漢，趕時間就打車去最近的公交車站。這讓同為公交車司機的傅爸大為光火，「起步不能太低頭，剎車不能太仰頭」，公交車司機首先要為乘客們安全考慮，想炫技搞漂移直接去 F1 啊。終於在某一次要下車時，因為剎車太猛，有餘的鼻子磕到了欄杆上。傅爸終於忍不住，操著滬普跟武漢司機理論，他沒有講三字經，反而是一套公交車司機職業操守，把對方整不會了。

有餘想，爸爸一直就是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啊。他一輩子開車，把人們從這裡送到那裡，安安全全。工作不分三六九等，只要能為別人創造服務，就是社會有機的一分子。石小海說的是對的，有本事，就要為社會創造價值。

深更半夜，陷入內耗的有餘，給小顧發了一條微信：「我想知道，你能從工作中獲得快樂嗎？你覺得你在為社會創造價值嗎？」

等了幾分鐘，不見回復，大概對方在忙，要不就是睡了。

眨眼的功夫，小顧撤回了一條消息，緊接著又發了一段標點符號完整的回答：

「搞金融的人，是社會的『資金水管工』，不直接造東西，但讓錢更高效地流到需要的地方。分散風險，優化資源，幫錢找對人，讓錢別躺著睡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覺得我在創造價值。怎麼啦？」

小顧不知道，在這個完美的答案之前，有餘看清楚了他撤回的那句話：「這女的大半夜不睡覺，又發什麼神經呢？」

29

禮拜天的閨蜜購物之旅，有餘有點心不在焉。如意說，今天是你三十四歲的生日，不弄一件像樣的夏日碎花裙，說不過去。

商場大大小小的品牌，如意熟門熟路，有認識的銷售，還能拿到內部折扣。如意進入一家滿是法式碎花裙的店，簡直兩眼發光，這家衣服均價在 3000 元以上，有餘從未踏進來過。店員笑臉迎著如意，介紹面料，推薦剪裁。有餘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跟班兒，她滿腦子只有那天晚上看到的那句話：「這女的大半夜不睡覺，又發什麼神經呢？」

有餘想拉著如意坐下來，一起分析分析，推理推理。可為了給她過生日，如意周日前通通排滿了班。好不容易到周日了，商場一開門，如意就拉著有餘來購物，一起「生日大換裝」。

這個時候，說了那件事，就一定會很掃興了。奇怪，明明是她自己過生日，擔心的卻是掃如意的興。

那個「撤回」，可大可小。因為有撤回的痕跡，不可能是有餘眼花。撤回的內容，也許是有餘沒看清，或者看錯了？就算內容是那句話，小顧是什麼情況下發的那句話，本來要發給誰的？萬一是發給 DeepSeek 的呢？

一件粉色調的碎花裙懟到有餘的胸口，「如意優選，快去試試」，如意用溫柔的語氣下了命令。

有餘身型偏瘦，將熱情的碎花裙穿出了清冷的味道。低領口也讓有餘有微微的不適感，她照鏡子的時候，只有一個念頭，這不是我的裙子。

店員一臉驚喜，說上身也太好看了，戴上一頂大沿草帽，就直接飛海島度假了。有餘在內心回懟，比起混紡纖維，她更愛純棉，比起度假，她更愛在家。

如意也試了一條紫色系的連衣裙，裊裊走來，店員嗓門又高了八度，太美啦，比模特還美，你們這姐妹裝簡直無敵啦。

如意身材豐滿，腰又很細，這條裙子簡直完美凸顯了她所有的優點。如意站在有餘邊上，一把摟住她的肩膀：「咱倆今天這個打扮，可以直接去結婚啦。」

有餘配合地牽強一笑，敏感的如意立刻捕捉到，有什麼不對勁。

兩姐妹坐在冰激凌店，如意看著有餘：「一開始以為你早上沒睡醒呢，沒想到是真的有心事啊。是不是今晚要帶小顧來見我爸媽，緊張啦？」

有餘點點頭，她和小顧認識到相處，總共不到三個月，進展會不會太快了？

如意為有餘打氣：「有的人認識一天就去領證了呢。搞對象，就是趁熱搞。再說，他只是來給你過生日，我爸媽還要審審他呢。」

有餘點頭，她覺得這個時候，單獨去分析那句撤回的話，沒有必要。最根本的原因是，她還是對小顧缺乏了解，缺乏更全面的認識。如果是如意發了什麼東西，撤回什麼東西，她想都不會想的。這是一個根本的信任問題。

有餘看著如意的眼睛，緩緩問出了最核心的焦慮：「如果小顧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好，怎麼辦？」

如意握住有餘的手：「順其自然唄，人都不是完美的，能接受就處，不能接受就分。只要不怕分手，每個人都能談好戀愛。」

如意說得有道理。人生嘛，都是體驗。至親至愛之人，尚且無法保證能陪你多久。想那麼多幹嘛，先把眼前一頓重要的飯吃好。

有餘站起來：「走吧，回剛剛那家店！」

如意驚喜：「怎麼？我以為你不喜歡那條裙子呢！」

有餘笑：「有的時候就想變一變嘛！」

有餘搶在如意前面，為兩條裙子買了單。她傻乎乎地以為，她與如意的友誼可以長存。

30

如意的家不是很好找，傍晚，有餘在小區門口等著小顧來。小顧是個靠譜的人，準點從計程車上下來，後備箱還準備了一堆上門禮物，有餘幫忙拿。

一箱水果，一箱牛奶，一箱中老年補鈣的營養品，光這三箱就夠沉了。

「你怎麼準備這麼多啊？」有餘囑咐過小顧帶一點上門禮物，沒想到對方過於認真。

小顧憨笑：「你不是說了如意爸媽就是你的爸媽嗎？我是不是等於毛腳女婿首次上門呢？」

這個實誠的憨笑和那句冰冷的「這女的」開頭的話，根本聯想不到一起。恍惚間，有餘覺得那個「撤回」根本沒有發生過。

小顧把有餘手上的一箱水果又接回來，邊走邊說：「若是一會兒我表現得不好，你記得踢我。」

有餘安撫：「你就做自己就好了，自然說話，自然吃飯。」可她心裡想的卻是，我跟你可不是一夥的，我跟如意一家才是一夥的。

小方桌已經擺到了不大的客廳正中，桌上有茶水和水果，四張配套的椅子中，加了一張橙黃色的塑料凳，很顯眼。

馮叔春風滿面迎接小顧，有餘都找男朋友了，那麼如意的還遠嗎？他真心實意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他以他的眼光打量了小顧，濃眉大眼，精精神神，還不抽煙不喝酒，熱愛工作，簡直是「好女婿第一名」。

萍姨還在廚房忙著，只是出來先打了個招呼。女性是很挑剔的，她覺得小顧個頭兒有點矮，跟有餘挺搭，但肯定是配不上我們家如意的。

站著寒暄完了，馮叔讓小顧坐下，小顧衝著橙色塑料凳就去了，他知道自己的位置。馮叔還假模假樣地讓他坐椅子，小顧坐下就不肯挪了，馮叔在心裡又為懂事的小伙子點了一個贊。

晚餐開始，有餘和如意，配合擺碗筷、分飲料。萍姨端上一道道私房菜：紅燒肉、響油鱔絲、清蒸帶魚、白斬雞、四喜烤麩、涼拌筍絲、清炒上海青、豬手湯，濃油赤醬的主菜配上兩個清淡小菜點綴，地道上海特色。對於一個小家庭來說，這樣的吃法是極為隆重的，堪比過年。

馮叔主持節奏，上來就要提一杯，舉的是日本進口的梅子酒：「今天是我們有餘的生日，也是小顧第一次光臨，雙喜臨門。我活了大半輩子，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有餘和如意，活得如意，過得有餘。未來的世界是年輕人的，你們好，國家才會好……」

如意跟有餘和小顧使了個眼色：「開始上價值了……」

馮叔被親閨女調侃是常態，他絲毫不惱：「我講的這些話 CCTV 都好播的。」

如意繼續懟：「何止上 CCTV，儂最好坐上火箭，去給外星人演說，整個宇宙都是儂的舞台。」

一家人都被逗笑了，有餘甚至笑出了眼淚。

餐桌上，馮叔和萍姨左右夾擊，對小顧來了一番戶口大調查。小顧有問必答，甚至很好回答了「什麼時候結婚」這個送命題。

小顧先表態度，肯定是奔著長遠打算和有餘談戀愛，目前以拼事業為主，多攢一些家底兒。馮叔差點脫口而出，家底兒不重要，有餘綽綽有餘，被萍姨一個眼神制止。

這個時候的有餘思量了一個問題，小顧從來沒有旁敲側擊過自己「當博主」的收入。若是嚴肅相處，對伴侶的收入好奇，不是挺正常的嗎？

酒足飯飽，小顧感受到了自己被這一家人喜愛和接納，越來越放鬆。他抬起頭看著那個被馮叔補過的屋頂，問怎麼白色塗料的顏色相差那麼多。

這一大攤像是用修改液草草塗過的屋頂，是萍姨心口上的痛：「老馮為了省錢，自己搞，越搞越難看，補了等於沒有補。」

小顧顯擺的時刻來了，他說他曾經在香港的房子補過，乳膠漆的色號有很多的，需要先買小樣試好色，再買正式顏料，若是不嫌棄的話，這個事兒就交給他來修補一下吧。

萍姨一下子就開心了，如意在一邊說，喲，這是來了一個「女媧」。

有餘不愛吃蛋糕，所以沒有準備。但如意整了一個香薰蠟燭，生日願望還是要許的。

一家人圍著有餘唱生日歌，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媽媽，他們都對她說過，「人終歸是要靠自己的。」可她覺得，她一直在靠如意，在靠馮叔，在靠萍姨。她希望他們都健康，永遠能給她依靠。可是，這樣的願望是不是太奢侈了？想了一想，有餘在心裡默默說，「希望我也能成為他們的依靠。」

吹完蠟燭，大家紛紛拿出禮物。

如意送給有餘一個綠松石手串，油油潤潤的綠珠子，甚是可愛。有餘拿到後就小驚了一下，她在石小海那裡看過綠松石的價格，這麼一串肯定價值不菲。如意如此大手筆，莫不是因為前段日子幫她沖了金飾的業績，她想還給有餘？可有餘實打實買到了黃金啊，其實大不必如此花錢，恐怕如意一個多月的工資都沒了。

有餘感動，趕緊戴上，腕圍也卡得剛剛好。

小顧第一次送禮，很緊張，他掏出一個精緻的首飾盒，裡面是一條白金項鍊，吊墜很有巧思，一個小勺子，上面鑲嵌了一顆小珍珠。

「喲，這調羹里還有一顆湯圓咧。」萍姨感嘆道，「什麼餡兒的？」

這個也讓有餘驚喜，她本來沒對直男的禮物抱有期待。當初因為一杯無糖檸檬茶答應了小顧在一起約會試試看，現在生日又收到這麼一份精心的禮物，小顧的長遠心意寫在上面了。

新項鍊和新手串，男朋友和好閨蜜，傅有餘，富得有餘。

家庭晚宴結束。

有餘幫著萍姨一起收拾碗筷，馮叔就拉著小顧聊股票，聊理財，想要更多「內部消息」。小顧一邊靦腆地說，我對外說都是違規的啦，一邊又跟著馮叔的思路分析經濟形勢。

只能站兩個人的廚房間，萍姨小聲對有餘說：「好眼光呀，這個小顧，我看挺不錯。」

有餘笑笑，把剩下的豬手湯盛到玻璃飯盒。晚上菜太多，這道湯她一口也沒動。她倒著倒著，臉色難看了起來。

「萍姨，豬手湯里放了黃豆啊？」有餘問。

「是啊，放不少呢。黃豆豬手湯，當然放黃豆了。」萍姨答。

有餘望向客廳里談笑風生的小顧，「黃豆過敏」的他，晚上喝了兩碗豬手湯，一點事兒都沒有。

31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 11 點，有餘站在父母的牌位前拜了拜。

「爸媽，我今天三十四歲生日，和如意、馮叔、萍姨一起過的，很開心，我很好，你們放心。」

有餘沒有向爸媽報告小顧的事情。「撤回的微信」是第一個事，「黃豆到底過敏不過敏」是第二個事，都是小事，可有餘不敢去問小顧，她擔心自己無法面對不好的結果。

三個月前的蘇州河畔的告白，別具一格：「不是為上課而來，不是為綠豆糕而來，只能承認，是為你而來了……」

當時的情景，若他為了讓告白加分，謊稱自己不能吃綠豆糕，似乎也不算一個跌破道德底線的謊言。有餘還說過自己是博主呢。

可是，這樣的謊言，讓有餘如鯁在喉，她需要找如意聊一聊這個事，好讓她自己看得更清晰。

有餘正要給如意發微信，對話框里，先彈出了如意發來的消息：「余余啊，有個事兒我必須跟你報告一下。我爸晚上和小顧聊得很開心，剛剛自作主張給小顧打了 10 萬塊，讓他幫忙理財。小顧，我們都信得過的，就是怕我爸給小顧添麻煩，所以跟你說一聲啊。」

有餘坐在床上，細細思量起來。怎么小顧也沒有跟自己打個招呼，就接下來這樣一個事？10 萬塊，不是小數目。如意一家人都信得過小顧了，她自己還信不過嗎？

有餘的脖子發緊，脊背發涼，這個軀體症狀，告訴她，她感到不舒服。

她的不舒服，通常是對自我的攻擊：「因為我沒有足夠多的安全感，所以蛛絲馬跡容易去懷疑別人，把本來的好事情搞砸。」

有餘為自己泡了一大杯蜂蜜水，暖暖下肚，緩了一緩。

剛剛與如意討論小顧的念頭，收住了，如意夠忙的了，不要再為她添煩憂。有餘計劃，學著一個人面對自己內心的這個黑洞，那就「先讓子彈飛一會兒」。事情最好的結果，是她通過觀察打消了對小顧的懷疑。事情最差的結果，小顧有問題，那麼 10 萬塊的損失，有餘可以給馮叔補上。

睡前，有餘回復如意：「好的，我知道啦，沒問題的。」

32

「真閣」文玩店裡，今日很熱鬧，一位啤酒肚大叔在店裡哭訴，網上花 8 萬買了一串綠松石，石老闆一驗，竟然是假貨。左右店家的老闆、客人們聽聞，紛紛擠進來開眼，見過假貨，沒見過 8 萬塊的假貨。大家七嘴八舌地給啤酒肚大叔出主意，有的說先要報警，有的說當然要聯繫退貨，有的研究這假貨用了什麼高科技……

有餘在門外看著這烏泱泱的人，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進去，一轉頭，和石小海碰了正著。

「喲，我昨天沒去上課，這是課代表來送作業本了嗎？」石小海打趣有餘，他明顯看出，有餘是專程來找他的，究竟何事，他很好奇。

來都來了，有餘直接就說了：「那個直播工作，還在嗎？我想通了，想試試。」

石小海挺意外，上個禮拜信誓旦旦拒絕，怎麼這個禮拜就想通了呢，他故意用「不好辦啊」的表情答：「這機會可不是永遠都在的呀……」

有餘點頭說「不好意思打擾了」，直接就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石小海趕緊大聲說：「等下，你介意『比稿』嗎？」

在花鳥魚蟲市場斜對面弄堂里的咖啡店，石小海以小老闆的姿態，跟有餘談試用期薪資待遇，有餘什麼都說「好」和「行」，又把石小海整毛了。

「你沒有要為自己爭取的嗎？」他反問。

有餘想了想，真沒有。A 組和 B 組，輪流直播，比數據，誰好誰轉正，試用期八折工資，她很清楚了。

「晚上是直播的黃金時間。無論怎麼排班，都至少會影響到你的夜校課一次，你沒問題？」

石小海為有餘考慮得還挺細。也許兩個月前的有餘，會希望不要錯過和小顧的那節課，而現在的她，正是為了排解小顧帶給自己的焦慮，都敢來上班了。

有餘答：「肯定工作更重要，隨意排班。」

「好，那就下周一第一次直播，你好好準備。」

人就是彈性很大的動物。

曾視工作為洪水猛獸的有餘，周末在家查資料、看資料、背稿，越準備，恐懼越少，興奮越多。正所謂「兩害取其輕」，和小顧的關係進入了讓她胡思亂想的階段，想越多越干擾睡眠。只要上個班，撲面而來的工作信息會迅速占領大腦，哪裡還有空間裝雜念呢？體能隨著用功迅速耗盡，吃得多了，晚上睡得牢了。

周一很快到來，有餘中午就到了上海郊區的直播工作室。她沒空跟如意報備，如意一定會一個電話打過來，問個究竟，怕她上當受騙。電話結束後的後果就是，每到一個新地方，有餘都要給如意發個定位報平安。而現在的有餘，對人生第一次搞直播嚴陣以待，沒有半點時間分心。

石小海今日的著裝略有不同，不是純白 T 恤了，而是天然淡褐色的中式棉麻襯衫，把他的痞氣收斂了三分。繞脖子的繃帶也拆了，只有大拇指那一圈的紗布還在，高調端著的「大讚」，變成了含蓄內斂的「小贊」。

他端著兩杯冰美式過來，「小贊」手上的那杯遞給有餘。

「有餘老師，祝你今日首戰告捷，不要讓貨有餘。」

這是石小海第一次正式以名字相稱，有餘並不討厭。雖然走進這個工作間，人人都被稱為「老師」，可有餘還是很開心能獲得平均值待遇。

有餘拒絕了冰美式，一不養生，二她太緊張了，水都喝不下。

石小海點頭，原不想打擾有餘的最後階段備稿，但轉悠了一圈，又回來了。忍不住開口：「一會兒直播的時候，能把手腕上的串兒先取下來嗎？」

有餘有點摸不著頭腦，她周末研究了很多其他養生系主播的視頻，都是中國風衣服搭配中式首飾。如意剛送了她這個綠松石手串，正好派上用場，怎麼不讓戴呢？

有餘一臉問號：「這綠松石手串不讓戴，是怕被粉絲說『炫富』嗎？」

石小海也被問住了，嘴角抽動了一下，他像是竭盡所能地在組織語言。

「我很理解現在女孩喜歡戴石粉壓的綠松石手串，只為了欣賞這個多巴胺的顏色。可是，我們家是做文玩的，我跟我老古董老爸一個看法，假的畢竟不是真的。咱們在直播間，賣的是真材實料的養生品，主播本人，還是別戴仿製品。當然啊，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日常隨便戴。」

石小海發現有餘的臉色大變，感覺自己說話又不當了。他划著笨拙的大拇指，連連說了好幾個「不好意思」「真沒別的意思」「別不高興啊」。

有餘面色稍作調整，摘下來問石小海，這串在市場上能賣多少錢？石小海說不知道啊，看商家怎麼包裝，幾十塊到幾百塊的都有可能吧。

「那麼真的一串，類似大小和品質，要賣多少錢？」有餘又問。

「現在原礦綠松石越來越少了，湖北來的，普通的也要三四萬吧。」石小海答。

有餘溫和地說，知道了，把手串摘下來放進包里。其實包里，還有一個絨布袋，是日常保護這條高貴的手串，如意跟有餘講的時候，說綠松石怕手汗，不怕油，讓她不戴的時候，放進絨布袋裡，顯然，如意以為這條手串是真的。

有餘直接把它丟到包里，絨布袋用不上了。

33

石小海緊張地坐在監視器前，前面還有一排手機，有的看彈幕，有的看數據。他眉頭緊鎖，有點後悔跟有餘說手串兒的事兒了。在螢幕濾鏡中，手串看不出真假來，可影響到了主播的心情，這是真的。他還是因小失大了，這是他老爸最常教訓他的事——缺少大局觀。石老闆逢人便說，我這兒子若不爭氣，我這個店以後寧可賣掉，也不要留給他糟蹋。

石小海是個弄堂富二代，沒錯。跟小說里離家出走追求小眾文藝夢想的富二代們相反，他可是太想繼承家業了。別人小時候玩泥巴和石頭的時候，他玩的是南紅和蜜蠟；別人看《黑貓警長》和《灌籃高手》的時候，他看的是《百家講壇》和《鑒寶》；別人沉迷電子遊戲晝夜開黑的時候，他跟著老爸一個朋友學習打坐，希望能早日打通任督二脈。

為了繼承家業，他不得不一直折騰，在老爸面前拚命證明自己。老爸撂下一句話：「靠自己的能力，掙夠了一百萬，『真閣』就給你。」石小海拿著自己壓歲錢攢的小金庫，投了幾位年輕的「主理人」的小事業，還真在攀岩館小賺了一筆。眼下，這個養生產品，他幾乎投入了全部的錢，是否能成，非常關鍵。

有餘在主播台就位，已經化了淡妝，透過濾鏡看她，面色更加紅潤了，中醫講氣血充足，眼神明潤。石小海是上了三次課後注意到她的，她有一種中式健康美。體態舒展，神態安寧，大概是因為經絡通暢，陰陽調和。當她拿出自己做的美食，整個人神采奕奕，元氣滿滿。現在年輕人缺的「精、氣、神」，她都有。

她就是天選的——養生主播啊！

晚上 8 點，直播正式開始。

從第一秒起，有餘的眼睛就沒有看提字器，她看著鏡頭，耿直又熱烈，掏心掏肺地開始輸出都市年輕人身體隱秘的煩惱。她越說越放鬆，放鬆到腦里有第二個聲音說，原來看著鏡頭說話，比看著人頭說，容易多了。

石小海只投資與健康相關的小事業，基礎的粉絲，來自很多微信群。沒掙到錢的「主理人」因為愧疚，更賣力宣傳，不到半小時，直播間裡已經有了 2000 人。

產品一一上線，粉絲互動熱烈。問題也五花八門，有針對某一味中藥的，有針對配套鍛鍊的，還有問直播小姐姐戴沒戴美瞳……

遇到養生熟悉的問題，有餘答得簡單又明了；遇到粉絲奇怪的互動問題，有餘笑得很羞澀，笑就是答案了。

在很多問題中，有餘總結出了一個大家最關注的底層問題：我這麼忙了，也沒空系統去學習中醫知識，我如何在日常吃飯的時候，就能讓自己吃對、吃好呢？

這個問題好宏大，似乎也沒法給出最好的建議。石小海有點緊張，她賣貨賣得好好的，圍繞具體產品一一介紹就好了，幹嘛還在幫用戶提煉出這麼抽象的大問題？自己給自己挖坑嘛。

有餘接下來的操作，把石小海整驚艷了。

有餘不疾不徐地說：「我自己的做法，給大家一個參考。我把 DeepSeek 訓練成了我的健康管家。一開始先把我的體檢報告發給他，讓他對我的身體有個綜合的了解。然後，我會不斷跟他聊天，讓他知道我的日常生活習慣，有哪些不舒服的小毛病。接著，我開始記錄我的一日三餐內容，讓他給出評價和建議。就這麼著，他已經比我還了解我自己了。比如我有輕微的貧血，他會提醒我，近期鐵元素攝入較少，今晚吃點紅肉吧；咖啡不要餐後立即喝，會影響血紅素鐵的吸收；補鈣要和維生素 D 一起補……」

石小海看了評論區，響應非常積極，連他自己也被說心動了，今晚回家就訓練 DeepSeek，記錄自己的打坐情況。

生日宴之後，顧之洋覺得他和有餘的關係算是更近一步了，正式進入了她的生活圈。這個周一，他故意早 20 分鐘到教室，帶了檸檬茶來，想給她一個驚喜。左等右等人不來，上課了人還不來，上課十分鐘後他發微信去問，沒有回覆。

顧之洋慌了，這不像是有餘能做出的事。沒有提前打招呼，人就消失了。難道是，她發現了什麼？曾經撤回的那條信息讓他不安，他不知道對方看到了沒有。如意讓他放心，她沒有任何異常，若是發現了，早跟她說了。

難道是生日宴上，露出了破綻？沒有啊，他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哪有破綻？他一直控制與如意的對話和眼神互動，絕對不會有紕漏。

那一定是她本人臨時有事了，有什麼事呢？

顧把情況給如意說了，如意說別慌，她去找找人。

如意直接撥了一個電話過去，電話是通的，只是無人接聽，一個多小時內，一直如此。如意和店長申請提早離店，跑去有餘的家，她真擔心人會出事。

34

晚上 10 點，直播結束，全場響起掌聲，1000 套產品，全賣光啦！還有新的預定！

有餘如夢初醒，她剛才幹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石小海興沖沖跑過來，對有餘說：「看吧，我早就說過你可以！我的眼光果然很準！」

有餘笑，這個人連夸人的角度也是夸自己呢！

石小海點了燒烤夜宵，已在休息區排兵布陣擺好，年輕的同事們說著「感謝老闆」紛紛跑過去了。只有有餘在原地做伸展動作，活動筋骨，不為燒烤所動。

石小海明白了：「你是貨真價實的養生達人，要不要專門為主播點一碗銀耳雪梨羹？」

有餘擺手：「不用，晚上 8 點後很少吃東西，再說，外賣雪梨羹一般都放糖。還有，這個羹秋天吃比較合適，是秋季潤燥第一羹，現在吃，會『助濕』。」

說著，有餘反應過來：「對不起，我人下播了，腦子還沒下。我要回家睡覺了。」

石小海問有餘地址，公費幫她打車。有餘拒絕，說回頭報銷，拎包就出門了。

石小海本來想追出去，陪她聊天等等車，這時候，老爸的一條信息彈出：「直播我看了，你女朋友蠻靈額。」

這，誤會有點大，他是個老闆，應該注意距離。他搖搖頭，走向燒烤休息區。

有餘打開手機，發現了如意 9 個未接來電，可嚇壞了，趕緊打過去。

響了一聲如意就接起了，怒吼道：「我在你家呢！你人跑哪裡去了！嚇死我了！」

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時刻關心著你的安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有餘趕緊安撫：「說來話長，總之我剛剛做了一場直播，人很安全，一小時後到家。」

如意冷靜下來，石小海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有餘還是加入了。有餘把情況說明白後，問如意：「今晚不是你當班嗎？怎麼突然要找我？」

對面的如意愣住了，是啊，她上班的時候，很少主動找有餘的。

「還不是因為你那個小顧！他說夜校沒看到你，發微信不回，擔心你有事！對了，我們是生日宴上加的微信，他還加了我爸的微信。」

有餘這才查看微信，確實小顧 7 點多的時候找過她，她因為準備直播太緊張，下午忘記了提前告訴他。掛完如意的電話，她編輯了一條微信回小顧：抱歉吶，今天開始接了養生直播的工作，太緊張了就忘記提前和你說啦，我沒事，我很好！先回家啦，以後聊。

小顧立刻回覆：那就好，到家說一聲，早點休息。

有餘在回程的計程車上閉目養神，她知道，她的體內有一股狂喜。這股狂喜，來自掌聲響起的那一刻，來自「她竟然做到了」，來自「我是個有用的人」。這股狂喜，和如意無關，和小顧無關，完完整整屬於她自己。

35

有餘剛踏進自己家的門，一股油膩的燒烤味飄來。往裡一走，才發現，如意點了燒烤，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串簽子、鋁箔紙、一次性餐盒攤在餐桌上。如意的職業濃妝也全花了，眼線外溢，口紅出框，嘴角還掛著幾粒孜然，不了解的人，還以為她失戀了呢。

「回來了？」如意打招呼，「嚇得我大破戒吃燒烤！」

有餘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下肚：「你這個樣子更嚇人好吧？只是因為找我找不著？沒有遇到其他什麼事吧？上次你這樣，還是因為優秀員工被兩個男的搞黃了！」

有餘熟練地拿出養生茶壺，裡面加了點菊花冰糖就開始煮，打算給如意降降火。她面對如意坐下：「說吧，到底遇到什麼事了？」

如意擦擦嘴巴，眼神清澈地望著她：「哎呀！真就是剛剛電話里講的啦，是你家小顧先緊張的！他這個情緒傳導給了我，我估計大姨媽也要來了，你不接電話，情緒就瘋狂疊加，後來就小崩潰了。」

如意站起來走到有餘旁，抱住她的肩膀：「余余，你是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好好的！什麼事都不能有！聽到了嗎？」

有餘鼻子一酸，也緊緊抱著如意，是啊，有一個瘋狂擔心自己安危的人，是她傅有餘太幸運了。

如意從有餘家門走出來的時候，整個脊背還是濕的，一晚上瘋狂出虛汗。找不到有餘的那兩個小時，她一度以為，事情已經暴露了。

她太了解傅有餘了，還有什麼事能壓垮她？那必然是連馮如意都把她當成算盤打。小顧說的發錯微信那個事，如意擔心了兩天，但看到有餘一切正常地期待生日宴後，顧慮又放下了。

所謂「做賊心虛」，馮如意一遍遍對生日宴的細節復盤，一遍遍覺得哪哪都不對。比如，平時愛開老實人玩笑的她，從不主動開小顧的玩笑。再比如，她送給有餘的禮物，第一次讓有餘摸不著頭腦，綠松石什麼鬼？從沒提起過，禮物本身還沒啥含義。這還不是因為她所有預算都用來買勺子湯圓項鍊了！還有，如意嘴巴上經常囑咐有餘，對剛認識不久的人，要有防備心，涉及到金錢往來，三思再三思。可生日宴之後，她鼓動老爸把 10 萬塊讓小顧打理。按照原計劃，一個月後，小顧將返還馮爸 15 萬。這樣，坐實小顧誠信靠譜、業務能力強的人設。

她在這兩個小時想了無數種可能，也許事情百密一疏，已經敗露。世界崩塌的傅有餘，會不會去跳蘇州河。她一直搖頭，一直否定，絕對不能這樣！她發現，她只是想圖有餘一點點錢，這個傻閨蜜她還想要，不能丟。因為，傅有餘確實全心全意在擁護著馮如意。只是，老天為什麼讓她突然運氣變好，變得這麼有錢？

老天的這個安排，讓如意憤憤不能平。

她馮如意忙碌了一整年，工資都不漲，唯一長的是體檢報告上的結節。隔三差五應對奇葩顧客，還要擔心同事們背後穿小鞋。累死累活站一天，回到陰陰潮潮的小房間，洗了衣服，三天都不幹。這樣的日子習慣了也就算了，今年公司裁員 20%，人少了，活多了，錢還是那些。外面的物價多高啊，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以前，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只要去看看有餘，如意心情就會好起來。有餘沒有父母，沒有工作，還沒什麼朋友。她這樣的人，都餓不死，好端端活著。我馮如意人美、工作能力強，一定會有光明的未來。這個陰暗的想法，她一直都藏在心裡。是的，傅有餘的存在，讓她有一種優越感。她當然也會真心實意為有餘提供情緒價值，鼓勵她，逗她笑。她偶爾也會擔心有餘老了怎麼辦，連退休工資都沒有。

而這一切，從那個神秘的 O 姨出現之後，都反過來了！

傅有餘，連 60 歲以後的生活費都安排好了！該擔心這些的是她馮如意！工作能不能保住？被裁員了以後怎麼辦？當牛做馬的同時，還要擔心沒有機會當牛做馬。

憑什麼啊！

事情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她馮如意不能撤退。就干一票而已，在這之後，一切將恢復如初。

36

石小海和員工們一起夜宵後，又盯了盯發貨安排，回家睡覺時已經是早上四點。他發消息跟老爸告假，今日上午不能去「上班」。說來話長，老爸六十七，老樹又開花，最近談了一個五十九歲的年輕女朋友。開始感嘆前半生只顧著打理店面，沒有享受真正的生活，從此上午班都交給石小海來上，而他本人要和女朋友吃了 Brunch 之後才出現。

上午 10 點，石小海被微信提示音吵醒，模模糊糊以為是老爸罵自己不靠譜呢，結果竟然是傅有餘。

「一會兒能去你家的店裡看看綠松石手串嗎？我想買。」

石小海坐起來，人清醒了大半。以後要重點巴結的員工，最好還是快速響應。

「我在的，10 點半見。」他簡短回應後，立刻穿衣服、刷牙洗臉，五分鐘後便出門了，這速度快趕上職業消防員了。

石小海趕到「真閣」的時候，有餘已經站在門口了。

有餘看著他，開了三道鎖，露出「真閣」小店的真容。

「你昨天是不是收工比較晚？不好意思啊，我應該下午再來的。」有餘略表歉意，她無法對石小海的雞窩頭視而不見。

「沒事，本來就要這個時間點開門的。」石小海這話不是出自真心，若是別人的話，他肯定要他下午再來。

有餘進門就在櫃檯前的木凳上坐定，直切正題。她把包里的綠松石手串一掏，往桌上一擱，說要一串一模一樣的，要真的。

石小海愣了幾秒鐘，大腦飛速運轉，這是什麼情況。這是在赤裸裸地挑釁嗎？果然，昨天直播前不應該讓主播摘手串，主播生氣了，一大早過來，要個說法。石小海想到了老爸的至理名言，「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的事業剛有起色，資金全投入了，正要慢慢回籠呢。哪怕這位大小姐生氣的反射弧有點長，看在錢的份上，該低頭要低頭，該認錯要認錯。

石小海一個氣勢磅礴的九十度鞠躬，把大腦門磕在了玻璃櫃檯上。脆生生的一聲巨響，伴隨人類「啊」的一聲叫喚，把有餘看愣了。

「你沒事嗎？」有餘關切地問，本來就缺鈣，咋還有點缺心眼兒？自己家的櫃檯，站多少年了，這都能磕上？

石小海用完好的那隻手，捂著腦門，嘴巴還不停歇：「昨天說你戴假手串，是我不對，我僭越了，我正式鞠躬道歉。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歡就是無價，只要開心就是真的……」

有餘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疼，眼淚橫飛。她終於明白了這位富二代老闆的腦迴路，絕，真的絕！

有餘掏出紙巾擦眼淚，這一笑，還挺排毒。

「石老闆，我真是誠意要換一串真的。這個是閨蜜送我的生日禮物，我覺得她上當受騙了。我不想她好好的一片心意，和騙子聯繫在一起，不打算告訴她，直接替換成真的就行了。」

石小海這才完全清醒，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哎呀，那他剛才出的洋相，可真是丟人到家了。為了緩解尷尬，他去小裡屋泡茶。

再出現時，是面色平和的石小海，雞窩頭也下來一半。有餘狂壓嘴角，希望這位富二代長點心吧，別再整大戲了。

「你那個閨蜜，不會是上次你要介紹來做主播的金店銷售吧？」石小海問。

有餘點頭：「是呀，怎麼了？」

「那她怎麼可能買錯？普通人不懂知識，也許會上當。她算是珠寶行業的，現在很多金飾糅合了天然寶石做設計，大品牌的銷售，會有不斷培訓和學習，她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鑑別能力？」

石小海說得極有道理，有餘一點都不驚訝，因為她自己的潛意識裡也想到過這一層，只是不願意面對罷了。

「被熟人唬了唄，人都有短板嘛。」有餘很小聲地為如意辯解。

「你們要是真閨蜜，就說開呀，和她一起去找熟人把錢要回來。花那麼多錢替換個真的，真沒必要。」石小海到現在都沒拿出綠松石的存貨來。

有餘不聽勸，反而說：「作為一個店老闆，是不是管得有點寬？趕緊拿貨就是了。」

不一會兒，店裡所有的綠松石手串都在桌面的絨布上了。

石小海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一邊介紹，一邊科普。有餘哪有心思聽呢，她在找相似的。顏色接近的，大小不對；形狀接近的，顏色有差，根本找不到替換品。

石小海悠悠地說：「你這個題就出錯了，只有假仿真，哪有真仿假。放大看，每一顆珠子都有瑕疵，這才是天然的痕跡。你那一串，每一顆都一樣，『複製黏貼』出來的。」

有餘默默不說話，石小海漸入正式上班的狀態：「這樣吧，你來都來了，帶一串猛獁牙吧，白白嫩嫩多可愛，再搭配一粒純天然的隨形綠松石，是有黑線，但沒關係呀，顏色越養越好，你主要是感受一下顏色變化，體驗下文玩的時間樂趣。我來稱一稱重量哈，這顆小綠松 1600，猛獁牙手串 800，你是我合作夥伴，我打折算你 2200……」

「你本來能掙我幾萬塊的，現在就掙兩千？」有餘問。

石小海答：「年輕人拿大半年的生活費買個手串，真沒必要。」

最後，有餘戴走了這 2200 的組合手串，不是因為喜歡，只是因為折騰人家一個多小時找珠子，不收一串有點說不過去。

這天晚上，有餘在檯燈下，觀察猛獁牙手串上的綠松石，不規則的形狀，圓圓潤潤的，越看越有趣。它再不完美，也是獨一無二的。

37

當上主播後，雖然一周才直播兩到三次，準備工作卻是一周要做七天。有餘的時間不再有餘，剛剛還在配合團隊的小編，整理「如何將 DeepSeek 訓練成健康管家」的文字。這社交媒體的陪伴是全天候的，每天都要高頻輸出，畢竟孤單寂寞的靈魂那麼多。

當小顧的迪士尼邀約發來的時候，有餘的第一反應不是興奮，而是先 Check 了一下那天有沒有直播。

「這個周末恐怕不太行，周日晚上要直播，這兩天都要準備，邀請了一個中醫嘉賓，周六要先跟人家見面聊一聊。」

有餘只回復了工作安排，卻沒實話實說，她對熱熱鬧鬧的迪士尼，不感興趣。幾年前陪著如意只去過一次，哪怕新開了「瘋狂動物城」主題遊樂區，只要想到人擠人，就興趣寥寥。

過了一會兒，小顧竟然發來：「我周三能請一天年假，咱們周三去迪士尼吧。」

一個上海同城約會，竟然都動用到年假了，有餘很難拒絕，再說，戀愛不就是拓展自己的生活邊界嗎？她答應了。她還有一個自己的小心思，她從來沒有和小顧相處超過三個小時，若是一整天都在一起，是一個觀察他的好機會，也是觀察自己內心的好機會。

六月的上海濕濕粘粘的，穿長裙剛好，有餘生日那天買的碎花裙，終於派上了用場。她斜背了一個帆布袋，礦泉水、濕紙巾、驅蚊蟲噴霧、創可貼，還提前準備了兩套一次性雨衣，要什麼有什麼。

小顧一身休閒打扮，運動長褲，灰色上衣，看著也蠻精神。

兩個人一碰頭，小顧眼睛就亮了一下：「你這個打扮從法國南部來，洋氣，我是從中國西部來，土氣。」說罷就把有餘肩上的帆布袋背到自己身上。

有餘笑，今天的小顧有點不一樣，都會油嘴滑舌了。

他們排隊入園的時候，小顧說，已經提前研究好了線路，跟著他走，所有的精華都能玩到。有餘點頭，本來她對項目興趣都一般，小顧有興致，當然以他為主了。

小顧已經跟著迪士尼的 BGM 哼歌，有餘驚訝，怎麼這個人換了環境後，變活潑啦？

一進園，小顧拉起有餘就往瘋狂動物城跑，讓有餘的呼吸和頭髮都很凌亂。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成為第一批進入動物城的。勝利的小顧更加興奮了，一個勁兒鼓勵有餘打卡拍照。有餘不想掃他的興，委婉配合。她在換姿勢的時候，想起了如意。這個被拍照的位置應該是如意的，她只喜歡幫如意拍照。

和北極熊管家合影完畢，小顧拿手機給有餘看：「我把你放在畫面下二分之一的位置，是不是顯得像一米七？」意思是，我多會拍照呀，快誇我。有餘看了果然構圖很不錯，她自愧不如，她要有這拍照水平，如意也一定很滿意。

他們倆坐完主力項目「熱力追蹤」後才九點半，小顧看了一眼時間，嘴角揚起，一切盡在掌控中。小顧又是牽著有餘一陣狂跑，上了明日世界的極速光輪。

從極速光輪下來的小顧，已經滿面紅光了，看得出來，他在剛剛的五分鐘內，是真享受。

「你怎麼一點都不害怕？」小顧問有餘。

有餘說：「都很安全，怕什麼。」說完她自己悄悄吐槽了下自己，我果然是很沒勁的一個人啊。

每個成年男性的體內都裝著一個頑皮的小孩兒，小顧直接跟有餘攤牌了，他想再坐一遍。

有餘說：「都行，坐到你膩了為止吧！」

小顧脫口而出：「第一次見坐極速光輪不尖叫的女孩子。」

這原本是一句恭維話，可小顧不是來上海才半年嗎？這半年間，來過幾次迪士尼？坐過幾次極速光輪？這個念頭一出，有餘及時捕捉到，原來我對此人還是非常不信任啊。

38

明日世界、探險島玩了一大圈，他們吃午飯的時候，到了寶藏灣。

「整個迪士尼就這裡的食物還能吃。」小顧邊看菜單邊說，「那我隨便點一些了哈。」有餘點頭，小心翼翼試探：「你之前來過迪士尼？」

「沒有啊，只去過香港的，我來上海才半年嘛。這些攻略都是小紅書上看的。」小顧平靜地答，一臉真誠。

有餘不語，她悄悄在手機上查到，香港迪士尼根本沒有極速光輪。

小顧點了烤雞、烤牛排，看來是真餓了，狼吞虎咽。有餘先拿起水果杯，吃了起來。既然已經不信任他了，不妨多問問，加強判斷。

「如意爸爸讓你理財的那個事，沒給你添麻煩吧？」

小顧嘴巴周圍已經有了很多油，邊吃邊答：「簡直小意思。最近股市這麼好，科技板塊瘋漲。我原本答應保證他 20% 的收益，現在看能達 50%，到時候給他一個驚喜。」

「噢，這麼厲害？我原本以為做金融的和醫生一樣，只談機率，從不『保證』呢。」

小顧完全沒聽出有餘話里的疑問，幾個娛樂項目大大激活了他的多巴胺，他以前的矜持與穩重難以復現，畢竟，他不是專業演員。

有餘繼續：「我之前說，我是自媒體博主，騙你的。」

小顧緩了兩秒，才做出驚訝狀：「啊？怎麼算騙我？現如今人人都是自媒體博主啊。」

「你怎麼不好奇我的職業和收入？」

吃得半飽的小顧，連打兩三個嗝，他趕緊喝了幾口可樂壓下去。腦中警鈴大作，這個傅有餘，怎麼突然要聊走心話題了？遠處遊客們坐海盜船的尖叫聲不斷傳來，這個場合，適合走心嗎？

小顧深吸一口氣：「我完全相信你說的，你做的。我知道，隨著我們相處越來越深入，你會告訴我你更多的故事。我不愛瞎打聽，你不想說的事，肯定有你的理由。」

現在的小顧，一臉嚴肅，和剛剛能量滿格、跑來跑去的他，簡直判若兩人。此刻的他又給出一個滴水不漏的答案。

那個熟悉的感覺又來了。是的，是那個潛意識裡一直有，卻無法用語言總結的感覺，它又來了。有餘試著抽離一點，與自己的潛意識對話。這個感覺如此強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