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紀擺在這裡,多少有些尷尬。
有時候會有人將我認成某位教授。
這些師兄師姐有時候看著我,那聲「師妹」愣是喊不出來,最後還是喊我一聲「雁回姐」。
導師說:「我還是第一次見這麼有天賦的人,你以前都在幹什麼?好端端的天賦全浪費了,不然現在該我喊你一聲老師。」
我回想了一下林雁回的人生,狗血中透著循規蹈矩:「結婚、生子、孝順父母、離婚。」
導師的表情一言難盡,想了想,說了句安慰的話:「沒事,你喜歡年紀小點的嗎?我認識不少搞研究搞得大齡還是光棍的……」
「……」
我打斷了他的安慰:「老師,我有點小錢,要是實驗室缺經費,我能贊助一點。」
導師於是握住我的雙手,真誠道:「雁回同學啊,請務必考慮一下讀博士的事。」
「……」
真是好現實一男的。
不怪師兄師姐私底下蛐蛐他。
我還是申請了博士。
在博一的第一年,我帶著自己的導師上了權威學術雜誌。
導師那天笑得像范進中舉,他拍著我的肩膀:「雁回姐啊,我就靠你了。」
他說好的學生,將帶飛導師。
我確實已經學會大多數該學的專業知識,如果要繼續我從前的研究,我得進行新的嘗試。
我開啟了自己的項目。
這時候,是我作為林雁回離開的第四年了。
沈逢舟都快大學畢業了,他也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回去。
我問他:「有什麼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嗎?」
沈逢舟的語氣變得有些無力:「媽,都四年了,您還沒消氣嗎?姥爺和姥姥的身體都很不好了,懷月她……性格變了很多,您以前最疼她了不是嗎?」
說起沈懷月,就不得不提他們幾歲的弟弟。
林竹玥真的生了個男孩。
這對兄妹當初光想著想換個媽,卻沒想到,林竹玥還會有自己的親生孩子。
沈逢舟大三時想和同學創業,問親爹要啟動基金,結果他的好後媽說,創業十有九輸,沈庭深沒給錢。
他自己也在遲疑中放棄了,結果才一年不到的時間,同學和別人合作,項目成功了。
本來沈逢舟現在該回自己家公司,結果林竹玥說,他應該多出去歷練。
所以沈逢舟現在在外打工。
另一邊,林竹玥還把持著林家的產業。
至於沈懷月,她之前崇尚自己留學歸來的玥姨,自己高中畢業也被送出去留學了。
兄妹倆,一個個被使得遠遠的。
11
他們的父親,正享受著幾歲孩子的可愛呢。
我笑了聲:「我記得你們兄妹之前很喜歡你們的玥姨,不是嗎?」
沈逢舟沉默,十幾歲和二十多歲,看懂的內容是不同的。
他已經比幾年前的自己更明白些是非了。
林竹玥是真的疼愛他們,還是別有用心,這不難看出。
可從前他們親生母親告訴他們這個道理,卻沒人信。
「媽,我和懷月到底是您生的。」
「沈逢舟,」我喊了他的名字,「你們已經長大成人了,不是需要監護人的年紀,我也有自己的人生,不是非要圍著你們轉的。」
「我給過你們選擇的。」
我這句話似乎讓他誤會了點什麼,他語氣染上了些惶恐:「您、您不會也生了別的孩子吧?」
林竹玥與我同齡,她能生,我當然也能。
按照這個假設,那這對兄妹,就真的成了父母雙方孕育的失敗品。
爹不疼,娘不愛。
我回道:「這和你沒關係。」
讀博是很忙的,我幾乎每天都泡在實驗室里。
直到我的又一篇論文發表,在行業里引發了些轟動。
導師帶我去學術研討會,給我介紹了一些行業大牛。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又一年。
還有一年才畢業,但我已經收到好幾個研究所的入職邀請。
導師成了院士,他凡爾賽地唉聲嘆氣:「一把年紀了還被學生催著卷生卷死。」
他得到同行的白眼。
自我重生起,已經將近六年時間了,我也快五十歲了。
這天,再次接到沈逢舟的電話:「媽,姥爺身體快不行了,但玥姨不知將他轉去了哪個醫院,我們找不到他。」
旁邊還能聽見蘇杏荷的哭聲。
這通電話來得不知算不算巧,我剛好要去那所城市參加學術論壇。
到底還是父母子女一場,我應該還是有義務去送一送的。
我沒人脈,導師有。
他打了個電話,我又是林政啟直系親屬,他給我打聽到了。
林政啟不在醫院,在一個療養院裡。
他確實到了彌留之際。
聽說沈逢舟他們趕到時,林竹玥正在哄騙林政啟立遺囑。
林政啟是有遺囑的,但要是新的有法律效力的遺囑出現,舊的便不作數。
病房裡吵鬧得厲害,我出現時,裡面又詭異安靜了些。
六年不見。
多少是有些區別的。
他們所有人都沒想過,我離婚後,真的要與他們不再往來。
沈懷月已經 21 歲了,她紅著眼,看著我的方向,很小聲地喊了一聲媽。
12
蘇杏荷,我如今年邁的母親,她嚎了一聲上前來抓著我的手臂:「雁回,你怎麼這麼狠心,扔下我和你爸不管?」
病房裡很熱鬧。
連帶著沈庭深都帶著小兒子過來了,顯然林竹玥的做法,他不知情,還有些愣神。
林竹玥卻惡狠狠瞪著我,像是這六年,終於揭下偽善的面目。
「林雁回,你還回來幹什麼?當初那麼清高,還不是回來分家產?」
我沒理會她,看向病床上的老人。
「爸,媽,當初你們選擇的女兒,對你們還好嗎?」
我頓了一下,接著道:「離開你們,我過得還挺好的。」
床上的老人眼睛裡流出兩行濁淚。
他們這位養女的唯利是圖,相信他們不是今日才領會到的。
床上的人抬手,艱難說了句:「我要……改遺囑。」
現場有不止一位律師,是沈逢舟帶來的。
林竹玥意識到什麼,想阻止,眾目睽睽之下卻不能夠。
林政啟繼續艱難道:「我名下財產,髮妻蘇杏荷、女兒林雁回、外孫沈逢舟、沈懷月平均分配……其餘人沒有。」
「爸!」林竹玥聽完後難以置信看向病床上的人,「我也是您的女兒啊!您怎麼能這麼對我?這裡還有一個您的外孫,憑什麼!」
林政啟閉上眼睛,不再理會。
保鏢將林竹玥、沈庭深以及他們的兒子請了出去,任憑他們在外面大聲叫喚也無動於衷。
病房裡安靜下來,律師也被請了出去,只剩下我和四個跟我有血緣關係的人。
林政啟要分遺產給我,我還是有點驚訝的。
他大概是臨終前想起了血脈親緣的重要,或者良心發現?
病床上的男人看著我,又是艱難問:「雁回,你去哪了?為什麼不回家?」
我看著他,看著他們,對上那些明顯有問題想要問我的目光,道:「林雁回永遠也不會回家了。」
「雁回,你什麼意思?」蘇杏荷滿臉淚痕看著我。
她也比六年前老了。
「她死了,」我輕聲道,「你們難道沒一個人發現,我和她是兩種性格嗎?」
林雁回柔和、孝順、慈愛,又矛盾,所以她總會陷入清醒的痛苦中。
我看見他們微微瞪大了眼睛。
「媽,您別開玩笑。」沈逢舟皺眉道。
我笑了笑,帶著點惡作劇般道:「我是林雁回的副人格,主人格已死,死在六年前的車禍里。」
我看向那雙兒女:「當時你們在場見了她最後一面的,不記得了嗎?」
作為親屬,他們有權利得知林雁回的死訊,即便已經過去六年。
我看著病床上的人,心裡想著,幸好林政啟還活著,否則,在遺囑之後,說不定他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林雁回當時想見父母一面,可是你們怪她搞砸了林竹玥的生日,懲罰她,所以沒來見她,」我幽幽補充道,「她死在生日當天。」
「你胡說!」蘇杏荷晃了一下我的身體,「雁回,你到底怎麼了?你別嚇媽,你這不好好在這兒嗎?」
「我說的是真是假,你們自己判斷吧。」
我離開了病房。
13
走廊上,林竹玥和沈庭深他們還沒走,見我出來,林竹玥情緒很激動。
「林雁回,你為什麼總要在不該回來的時候回來?」
「你到底跟爸說了什麼,讓他一點東西都不留給我和我兒子!」
我輕笑了聲:「應該問你自己,做了什麼讓他終於意識到你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林雁回,」沈庭深開口,「你注意措辭。」
我目光落在他臉上,再是林竹玥和他們的小兒子,嘖了聲。
「你嘖什麼?」
我心情愉悅道:「有件事忘記和你說了。」
「什麼事?」
「生下懷月後沒多久,你出了場車禍,當時傷到哪裡你自己清楚,醫生斷言你無法再生育,但是當時已經有了逢舟和懷月,也為了顧及你自尊心,我沒說。」
既然他不能生,那——這個小孩是誰的?
「林雁回,你血口噴人!」林竹玥瞪著我,氣得胸口都在起伏。
「我是不是血口噴人,很容易區分,」我看著黑臉的沈庭深道,「你做個檢查,再和孩子做個親子鑑定就知道了。」
沈庭深已經不能生這件事發生得太久遠,就算有林雁回的記憶,我也差點要忘記了。
林竹玥的模樣太嚇人,她旁邊的兒子被嚇得哇哇大哭。
而沈庭深,則看著自己這個寵了幾年的兒子陷入沉思。
「庭深,你難道真信她挑撥離間嗎?」林竹玥紅了眼眶,「這是我拚命為你生下的兒子……」
「竹玥,我當然信你……」
我笑笑。
懷疑一旦生成,沈庭深一定會做親子鑑定的。
林政啟是晚上走的,他本就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的。
不知有沒有得知女兒死訊的原因,但不重要。
我參加了林政啟的葬禮,至於他留給我的遺產,我捐了大部分。
然後繼續回去搞我的研究。
後來聽說沈庭深做了親子鑑定,孩子確實不是他的。
於是一邊惱怒地和林竹玥鬧離婚,一邊和兩個親生的孩子修復關係。
可誰知林竹玥手裡有他偷稅漏稅的證據,玉石俱焚般舉報了,沈庭深公司受到重創,大不如前。
禍不單行的是,沈庭深這頂綠帽戴得他太過介懷,事情還被傳了出去,某天就氣到中風了。
「……」
他中風了,還是離婚後中風的。
林竹玥籌謀半生,最後林家那邊沒撈著,沈家這邊也沒撈著,身邊還有個才幾歲的孩子,名聲也一落千丈。
她已經不年輕了,前幾十年養尊處優,現在都成幻影。
我那時候已經拿到研究所的 offer。
上一世的研究方向終於有了更多進展,我為之興奮不已。
歲數阻擋不了我的科研熱情。
我參與了一個國家保密項目,大家在一個設計環節上出現了分歧。
項目組裡有位徐工,不到四十歲,自稱是激進派,他侃侃而談,稱得上口若懸河, 而我卻越聽越皺眉。
「林工, 」他突然喊了我,「你是保守派吧?那你說說, 這種情況應該怎麼做?」
年紀上, 我比他大,但論資歷,我比不過人家。
我思索片刻, 道:「我建議斬草除根,一勞永逸, 哪裡有隱患,直接……」
他們越聽越安靜。
那天后, 好像沒聽見誰再提自己是激進派了。
沒辦法,我見慣了真正四面楚歌的場面, 要想制勝,必須面面俱到, 不留一絲隱患。
14
我五十歲生日這年,沈逢舟和沈懷月兄妹找了過來。
他們看著我工作的地方,遠遠看著, 那是即便家屬也很難進去的地方。
「您……真的不是我媽嗎?」我聽見沈逢舟問。
他們原本大概沒全信我的話, 但他們那位母親, 斷然是不可能能夠從事這樣的行業的。
沈懷月忐忑問:「您能不能讓我媽出來,就說幾句話?」
他們相信了人格分裂這一說法, 但是忘了一點。
我直勾勾看著他們:「我說過,她死了,需要我提醒你們當時的場景嗎?例如, 你們說了什麼話——」
兄妹倆臉色都白了。
——
「媽,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你以為出個小車禍,爸就會回心轉意嗎?」
「玥姨生日, 你非要在她生日鬧, 搞得大家都不開心,玥姨的生日都被你毀了!」
他們當時為了林竹玥說了什麼話?
他們說自己的母親是插⾜者, 絲毫沒想過, 如果他們的⺟親是插⾜者,那他們算什麼?
他們在親⽣母親彌留之際,說了不配為⼈子女的話。
尤其是,隨著這幾年三觀逐漸完善,讓看清林⽵玥真⾯目和他們⽗親虛偽的兩⼈更加意識到, 自己曾經都做了些什麼。
遲來的醒悟, 會像當日凌遲林雁回⼀樣, 在以後許多個深夜,同樣凌遲著他們。
尤其當他們以後為人父⺟,再想起⾃己年少時犯下的無可饒恕的罪過, 才是折磨。
當年⾃以為的正義,現在成了助紂為虐,⽽被整個家庭霸凌的⼈,是⽣養他們的⺟親。
我並不安慰這對兄妹。
這是他們⾃找的。
這次談話後, 我相信他們更加深刻意識到, 我不是他們母親的事實。
但論私心,我也希望林雁回還在。
我希望她知道, ⼈生的容錯率有多大,即便四十多歲也依舊能夠再開啟新的人生。
沒有⼈能定義⼈生在什麼階段⼀定要做什麼事。
即便⽼了,也可以追求⾃己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