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眼時,他們說我是已經被認回二十多年的真千金。
組建了家庭,生兒育女。
可丈夫說:「要不是你回來,我早就和竹玥結婚了,是你插足了我們。」
兒女說:「媽,你搶了玥姨的父母和愛情,該還給她了。」
就連我的父母也摟著假千金流淚,說後悔將她送走。
他們厭棄我,恨不得我從來沒出現過,或者從此消失。
如他們所願。
我將縱情享受這嶄新的時代。
欣賞這片被和平和富強的光芒普照的神州大地。
1
醫院的消毒水味道很重,我的眼皮仿佛千斤重。
周圍有腳步聲響起,我掀起的一點眼皮看見一片雪白。
不知眼前的畫面,是不是人死後會看見的世界。
一道少年的聲音響起,帶著不耐煩。
「媽,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你以為出個小車禍,爸就會回心轉意嗎?」
另一道少女聲也跟著匯入我耳中:
「玥姨生日,你非要在她生日鬧,搞得大家都不開心,玥姨的生日都被你毀了!」
抱怨的聲音並不能讓我的心境發生什麼變化。
真正讓我覺得震撼的,是腦海中交錯匯聚的記憶。
屬於我的,戰火紛飛,保家衛國,最後死得轟轟烈烈。
屬於另一個人的,錯亂的人生,撥亂反正後多年,竟然眾叛親離。
有一道聲音在哭泣,在我心裡哭泣。
她愛自己的父母、孩子、丈夫,可不愛自己,也沒人愛她。
我看到她記憶的同時,她似乎也看到我的記憶。
哭泣聲戛然而止,伴隨著震驚,隨後她的意識越來越淡。
一個存了死志的人。
我依舊能感受到那股心痛。
可意識模糊間,我似乎看見她的面容,沖我笑了一下。
身體動彈不得,耳邊響起什麼滴滴聲。
隨後聽見誰大喊一句「醫生」,又隱約聽見誰說了一句「病人心跳停止跳動」。
穿白大褂的人說著什麼話,剛才不耐煩說話的少男少女,被一系列的變故弄得六神無主。
我再聽不見外界的聲音。
只能聽見來自身體里的聲音,那道女聲說:
「我的一生很失敗,如果這具身體能讓先輩看看現在的世界,也值得了。」
我想張口對她說句什麼,可身體的各種疼痛和逐漸混沌的意識讓我無法思考。
再次醒來,我猶如溺水上岸般大口呼吸。
「哥你看,我就知道她不會死的。」是那道少女的聲音。
我沒聽見另一個人說話,緩慢轉動臉,之前六神無主的少男少女,又重新換上高傲輕蔑的模樣。
他們不知道,親生母親已經在他們面前去世,不帶任何眷戀離開了人世。
那個少年張口想說句什麼,卻被手機鈴聲打斷。
眼皮依舊沉重,我又昏睡過去。
這一次再醒來,病床邊多了一道頎長的身影,是一個男人。
目測四十上下的年紀,保養得宜,依舊英俊。
只是他看過來的眸光很厭惡:
「林雁回,別以為你鬧車禍這麼一出,我就會改變主意。」
「當年如果不是你回來拆散我和竹玥,我們早就結婚了。」
「你占了她的位置這麼多年,早就該還給她,離婚這件事沒得商量。」
2
林雁回,她是個不幸的人。
當年母親生產時早產一個月,情急下只去了一個小診所,她平安出生,卻被人惦記上。
她和一個同樣剛出生的女嬰被調換,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原本應該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姑娘,被人搶了那把金湯匙,成為一個窮苦人家的賠錢貨。
直到 18 歲那年被找了回來。
「我本來還想給你留個體面的,可昨天是竹玥生日,你非要拿自己生命開玩笑,現在是不是要說,是她害你出車禍的?」
耳邊的聲音很煩躁。
他完全沒意識到,昨日也是自己妻子的生日。
諷刺至極。
「不管你願不願意,這婚我離定了,財產分配上我不會虧待你,兩個孩子跟我,你根本就不會養孩子……」
「好啊。」我突然開口。
身體帶來的疼痛是真實和劇烈的。
但從前的林雁回已經不再留戀她的孩子,我又何必做多餘的事。
「你別想耍什麼花招,你爸媽也是贊成……什麼?」
沈庭深愣了一下,沒想到一心撲在家庭上的女人會同意離婚。
他了解林雁回。
知道她是個多注重家庭的人,也知道她多在意孩子和丈夫。
「你這又是什麼手段?」他皺著眉看我。
我不再理會他,閉上了眼睛。
腦袋和身體帶來的疼痛讓我失去交談慾望。
沈庭深又站在病床邊說了些自以為是的話,見我不理會,氣得放下狠話後離去。
病房裡只剩下我和一雙兒女。
他們也不是因為挂念母親身體才留下的。
哥哥沈逢舟先開口:「媽,你沒必要死纏爛打不離婚,就算你和爸離婚了,我和懷月也會給你養老的。」
沈懷月,這是我這個女兒的名字。
記憶里,名字是沈庭深取的。
那個假千金叫林竹玥,他給女兒取名懷月,真有意思。
「媽,本來就是你插足了爸和玥姨,是你不對在先,玥姨這些年也因為你孤身一人在國外,就算她之前占了你身份 18 年,她在外顛沛流離二十多年,什麼都還清了。」
顛沛流離二十多年?
還清?
即便我還沒完全理清這一家子的各種關係,也覺得這句話可笑。
這一雙從我如今身體孕育出來的孩子,他們正義凜然,似乎自己才是大義滅親的一方,竟然幫著另一個和自己沒血緣關係的女人拆散自己的家庭。
我用了這具身體,也就理所應當承擔她的因果。
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真讓人心寒啊。
他們字字句句稱讚和心疼他們的玥姨,恨不得那才是他們的母親。
我不理會他們。
而這對養尊處優的兒女,沒得到過母親這樣的冷漠對待。
兄妹倆對我說教一通後,也離開了病房。
病房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方才沈庭深似乎說了,我那雙父母,昨晚被我作妖氣到了,現在臥病在床。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已經錯過見親生女兒的最後一面。
3
我住院幾日,沒有人再來過,我拜託醫院的護士給自己聯繫了一位護工,直到能下地。
這幾日足夠我了解如今的時代。
比我曾經做夢時的畫面還要美。
中華崛起,已成真。
我想告慰當年的英魂,和平降臨華夏大地,望他們能夠安息。
可我如今要做什麼呢?
我不是真正的林雁回,我無法真正遵從她的人生軌跡,但有些事我還是要做的。
現在的信息很發達,婚姻制度已經相對完善,我給自己聯繫了一位專業離婚律師。
出院那日,是我的離婚律師來接的。
住院期間,沈庭深發來過一次離婚協議,上面的條件是除我名下不動產以外,再給我一千萬作為補償。
他說已經對我仁至義盡。
離婚律師溫和地向我講述,結婚將近二十年來,我應該分得多少婚內財產。
對比之下,沈庭深那份離婚協議書里說的,真是九牛一毛。
我扯了一下唇。
「林女士,這是我為您草擬的離婚協議書,您看一下?」
我翻看了會兒,並沒有什麼問題。
「就這樣吧。」
一份離婚協議書,同城寄過去,很快的。
差不多晚上的時間,我接到了沈庭深震怒的電話:
「林雁回,我就知道你不可能老實配合離婚?你以為你耍這些花招我就會改變主意?」
我沉默了一下,在接這通電話前,我以為他會先說我獅子大開口。
沒想到他卻以為,是他那位已經去世的妻子在耍心眼。
「沈庭深,有關離婚事宜,請直接和我的律師溝通,離婚協議上的條件,只要你同意,我們可以立刻去領離婚證。」
他卻笑了聲:「林雁回,你以為你獅子大開口我就會放棄離婚嗎?逢舟和懷月的撫養權你也沒要,你怎麼可能放得下他們?」
原來他知道孩子對林雁回有多重要。
「好啊,那就不離了。」我掛斷電話。
目光停留在手機上,沈懷月發的朋友圈。
那是昨晚,他們兄妹倆和姥姥姥爺一起吃飯,還有沈庭深和林竹玥。
她親親熱熱地坐在父親和林竹玥中間,又配文【幸福一家人】。
仿佛那個才是她親媽。
不敢想如果是林雁回看到這一幕,有多寒心。
手機驀地響起,我看到來電顯示,備註為【媽媽】。
「雁回,出院怎麼不跟我和你爸說一聲?」那頭女人的聲音已經聽得出蒼老,不年輕了。
可如果真的關心,為什麼這麼多天都捨不得去醫院看看女兒?
「有事?」
那頭的女人道:「雁回,這次是你太過分了,本來我們是想你和竹玥的生日一起過,緩和一下關係,你任性撞車,把你爸也氣到了。」
任性?任性出個要命的車禍嗎?
「今晚回家吃飯,你給竹玥道個歉,這事就過去了。」
「好。」
我去看看這家子人,到底心都怎麼長的。
4
循著記憶,我回到了林家。
林家的裝修比較古色古香,看上去像是知書達理的那種人。
只是剛開門時還能聽見的歡聲笑語,在我出現後戛然而止。
很突兀。
我額頭上還有正在結痂的傷口,只不過這群人都選擇視而不見。
「捨得回來了?」開口說話的人是林政啟,林雁回的生父。
他語氣里還帶著未消的怒意,「都多大的人了,一點也不識大體。」
蘇杏荷,也就是我現在的媽。
緊接著開口:「雁回回來了,快過來坐,出院了多吃點補補身體。」
我目光掃過其他人,一雙兒女看了我一眼,兒子繼續低頭看手機,女兒則想繼續和她的玥姨討論新款包包。
「雁回,」身穿時尚長裙,整個人都煥發著知性的女人也看過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爸爸知道你發生車禍後都病了。」
林竹玥,曾經占據林雁回身份最初 18 年的人。
林雁回剛找回時,親生父母看著她粗糙的皮膚和自卑的眼神,又看到她身上被養父母打出來的傷,心疼都要從胸腔里溢出來。
他們做了能彌補的一切,將她帶回去,千嬌百寵養起來,將養女送出國,送到她看不到的地方。
但是顯然,所謂出國二十多年並沒有隔絕他們的情分。
記憶里,林家這對夫妻每年都會出國幾次,去看望他們那因為親女兒歸來被迫出國的可憐養女。
不知道為什麼,聽完林竹玥的話,我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麼?」沈庭深驀地開口,「你爸病了,你還笑得出來?你配為人子女嗎?」
「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我涼涼看向沈庭深,「我們正在走離婚程序,你來我父母家幹什麼?」
我說出「離婚」兩個字時,在場竟沒有人覺得驚訝。
「林雁回!」
我恍然大悟般看向林竹玥:「怎麼,這麼迫不及待,我這還沒離婚呢,就想著當林家的另一位女婿了?」
「不是說很心疼你的青梅嗎?捨得讓她當小三?」
「媽,你說話太過分了!」沈懷月猛地站起來,怒瞪著我,「玥姨才不是小三,明明是你……」
「明明是我什麼?」我眯著眼睛看向這個女兒,「作為兒女,你們兄妹倆和破壞自己家庭的小三倒是挺要好,勸親媽給小三讓位,真是孝順。」
「媽……」沈逢舟也張口。
「不要喊我媽,我沒有這樣的兒女。」我打斷他的話。
林雁回為自己有這樣的兒女而感到失敗。
兒女的背叛,將她推向了精神上的絕對死亡。
5
「夠了!」林政啟深猛地開口,他看向我,「一家人好不容易坐下來吃頓飯,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看向在林雁回心中埋了二十多年刺的親生父母。
「爸,媽,當年是你們主動將林竹玥送走的,這些年你們去看過她多少次,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是你們的自由,但你們不要妄想我和她能夠成為姐妹。」
「親生女兒和養女,你們選一個吧。」
三年前,林竹玥回來時就應該說的話,誰能想到,卻是林雁回死後,由我這個許多年前的孤魂宣之於口。
「林雁回,你反了你!」林政啟站起身來猛拍桌面,怒視著我。
沈庭深也趁機道:「林雁回,要不是因為你容不下竹玥,她怎麼會在外流浪二十多年,當年被抱錯也不是她的錯,再不濟她也是你爸媽的養女,養恩比生恩大,你怎麼好再看他們分離的?」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
林竹玥只是出國,又不是沒錢了。
何況,當年出國還是因為她本來就要去留學。
這麼多年過去,卻成了林雁回的錯。
有的愧疚,經年累月之後,就成了債,只要還清了就能理所應當。
可真的能還清嗎?
三年前,林竹玥跪在父母面前,哭得很可憐,說希望能盡孝膝下。
林雁回看著自己的親生父母摟著曾經養育多年的假千金哭著道,後悔將她送出去,導致多年來只能見幾面,任由她在外吃盡苦頭。
那天起,林雁回逐漸失去父母、丈夫以及孩子。
國外回來的玥姨溫柔,帶著孩子們吃各種母親不讓吃的、玩母親不讓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