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知道,以前在農村沒有兒子的家庭有多慘嗎?
村裡議事,爸爸沒有發言的份。
年夜飯,媽媽不能上桌。
就連兄弟分家,我們也只能分到年久失修,四處漏雨的土坯房。
直到我五歲時,媽媽再度懷孕……
01
媽媽生我時,流了很多血,差點沒挺過去。
其後幾年,都沒有再懷上。
村裡的接生婆說,多半是傷了身子,以後不會再有孩子。
跟大伯分家那年我四歲。
當時爸爸很生氣:「建新房我出了大半的錢和力,憑什麼只能分到土坯房?」
大娘掀開衣服給堂弟喂奶:「你們沒兒子,要那麼大的房子幹嗎?」
「你看我家三個都是小子,以後討媳婦得要地方住啊!」
奶奶附和道:「丫頭片子遲早要嫁人的,你往後還要靠侄子養老!」
爸爸的精氣神一下就斷了。
現在聽起來很可笑是不是?
可侄子是自家人,女兒是別家的,這樣的想法在當時很是尋常。
爸爸從堂屋出來,低著頭坐在院子裡的大石頭上。
月光很亮,在他身側拉出一團濃濃的陰影。
我走過去,從背後環住他的脖子:「爸爸,我以後會給你和媽媽養老的。」
他拍拍我的手背,聲音哽咽:「好,夏夏真乖。」
我們最後還是搬去了土坯房。
家裡的老黃牛和犁田工具,全給了大伯。
我們只分到了一台快散架的腳踩打稻機。
搬家那天晚上,媽媽在灶下試了好多次,火就是點不起來。
這房子還是太爺爺建的,用的是黃泥磚,屋頂蓋的是茅草。
長期無人住,屋子裡的潮氣一時半會根本散不掉。
一盒火柴用盡,媽媽突然捂著臉,肩膀不斷地聳動。
爸爸把挑來的水倒進破口的水缸,沉默著走到她身邊。
媽媽抱著他的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一夜,我睡在北廂房的床上,寒風從四面八方的縫隙里往我身上戳。
我蜷縮在硬邦邦的棉被裡,暗暗祈禱:讓媽媽生個弟弟吧。
這樣,她跟爸爸應該不會那麼難過了。
或許是我的祈禱被老天爺聽到,媽媽很快懷孕了。
02
村裡人人都說,媽媽肚子尖尖的,又愛吃酸,一定是個兒子。
爸爸嘴裡說著兒子女兒都一樣,晚飯時,卻跟媽媽說:「張大頭邀我明年一起去廣東打工,說那邊機會多。」
「幹個幾年存點錢,咱們家也蓋個樓房,不然以後討不到兒媳婦的。」
奶奶送來了兩隻下蛋雞,叮囑我:
「夏夏,雞蛋是給媽媽肚子裡的弟弟吃的,你不能貪嘴,知道吧?」
村子裡的婆娘問我:「夏夏,你是想要個弟弟還是想要個妹妹?」
我毫不猶豫:「弟弟!」
婆娘們哈哈笑:「有了弟弟,你爸媽就不會愛你囉。」
我急了:「才不會呢,我永遠是爸媽的寶貝。」
婆娘們笑得更大聲,全然不覺得那些話會讓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多麼惶恐。
那時已經實行計劃生育了。
但是政策規定的是:如果你是農村戶口,頭胎是女孩,可以再生一個。
日子一到,媽媽發動了。
她疼了一天都沒生出來,第二天天還沒亮,奶奶就去找村裡的屠夫砍了一大塊肥豬肉,還提了一根豬棒骨。
等她提了肉回來。
媽媽生了,是個妹妹!
奶奶拎著那一袋肉站在院子裡,接生婆招呼她:「進去看看孫女唄,又白又胖!」
「不看了,老大家的幾個小子還等著我做早飯呢!」
她把棒骨留下,肉全提走了。
那時日子苦,沒油水,家家戶戶愛吃肥肉,骨頭反而賣得便宜。
我進屋去看妹妹。
她皺巴巴,臉紅彤彤,像個小老頭,根本不是接生婆說的白白胖胖。
媽媽虛弱地躺在床上,盯著茅草屋頂,眼淚從眼角淌下來。
爸爸抽著煙:「莫哭了,生都生了嘛。」
媽媽生孩子正趕上秋收。
爺爺奶奶在大伯家忙得熱火朝天,爸爸和我也忙著收稻子。
媽媽在床上躺了三天,就下地給我們做飯了。
因此落下毛病,一到下雨天就渾身疼。
那年過年,城裡的兩個姑姑也回來吃年夜飯。
大娘陪著姑姑們搓麻將,妹妹餓得嗷嗷哭。
媽媽在煙燻火燎的廚房裡,跟奶奶一起準備年夜飯。
忙了一下午,總算做好了。
媽媽得空去給妹妹喂奶,等喂完發現,桌上根本沒有她的位置。
爸爸、二堂哥下桌,奶奶制止:「搞那麼麻煩幹嘛,我們就在廚房吃吧。」
03
太欺負人了。
我拽著爸媽想要回家。
媽媽一邊抱著啼哭不止的妹妹,一邊拍我頭:「小孩子知道什麼,吃飯。」
那晚從大伯家離開,大娘笑著朝媽媽心窩裡扎刀子:「弟妹,其實你比我輕鬆多了。」
「你都不知道,養三個兒子有多累。」
那一晚,沒有月光。
大年三十,家家戶戶亮了燈。
暗沉的黃光落滿鄉間的泥濘路。
我輕聲問爸媽為什麼要忍。
爸爸語氣煩躁:「你個小孩子懂什麼。」
媽媽的臉浸透在陰影里:「誰叫我生不齣兒子。」
啊。
他們不相信,我會給他們養老。
爸爸不去廣東打工了。
因為沒兒子,所以家裡也沒必要蓋新房,得過且過吧。
都說鄉下淳樸,可若是這些人紮起刀子來,比誰都狠。
不知哪天起,爸爸多了個外號,叫張騾子。
騾子,是馬和驢雜交的品種。
是不能繁育後代的。
村裡修族譜需要出錢,有人笑著提議:「張騾子家就不用了吧,人家沒兒子,還要他出這錢,太欺負人了。」
爸爸悶不吭聲,媽媽只敢在家裡哽咽抱怨,在外卻堆起笑臉,不敢反駁。
我改變不了他們,只能讓自己變強。
他們叫爸爸張騾子,我就罵他們全家都是騾子。
堂哥欺負我和妹妹,我用牙咬,用腳踢。
哪怕自己鼻青臉腫,也要從他們身上撕下一塊肉。
奶奶把我家剛孵出的雞仔抓走,說是替我們養著。
養著養著,就是大伯家的了。
我一路追出去,搶了回來。
大娘把黃牛拴在我家地邊,把一整塊剛長出的空心菜吃得乾乾淨淨。
她還假惺惺說不是故意的。
我把她家菜園子門打開,把雞全放了進去。
把她一園子菜都給啄沒了。
氣得她叉著腰罵娘。
我跟她對罵:「你下次再敢吃我家菜,我拿鐮刀把你田裡的秧全給你割了。」
漸漸地,我在村裡惡名昭彰。
那些大娘嬸子們總是規勸我:「你沒有哥哥弟弟,脾氣這麼大,以後到了婆家沒人給你撐腰的。」
媽媽看著我也嘆氣:「就她這樣,還不一定能嫁得出去!」
可是媽媽。
我只是……
在保護你,保護這個家。
一轉眼,妹妹該上學前班了。
這天,發生了兩件影響我人生的大事。
04
一是妹妹學前班第一天,老師教數數。
不過三遍,妹妹就能把一到一百數出來。
代課老師就是村裡的,跟媽媽誇讚:「你家秋秋比夏夏聰明多了。」
二是同族的八大伯診斷出了胃癌。
那時沒有醫保,對於農村的人來說,得了癌症等於判了死刑。
然而沒想到八大伯的讀了中專、在城裡工作的女兒,竟將八大伯送去了醫院。
割掉了大半個胃,八大伯活了下來,還跟村裡人侃侃而談在城裡住院的趣事。
那天從八大伯家回來,媽媽拽住要出門打撲克的爸爸:
「建軍,秋秋這麼聰明,咱們只要好好培養她,不會比兒子差呀!」
有了信念,爸爸媽媽重新煥發生機。
本來,他們對我和妹妹是一樣的。
從那天開始,妹妹就獲得了更多的偏愛。
如果只有一個雞腿,那一定屬於她。
她不想在家吃早飯,媽媽會給她五毛錢買玉米糕。
我只有生病了,才會有這樣的待遇。
每到過年,妹妹一定會有一身新衣。
而我都是穿兩個姑姑扒拉回來的舊衣服。
雙搶秋收,妹妹不用去地里。
媽媽說:「你這雙手是用來寫字的,這些活用不上你。」
「秋秋,你一定要好好學習,給咱們家爭口氣。」
妹妹的確很聰明,一直是班級第一,每學期都能拿獎狀。
那時候的獎狀,含金量比現在大很多。
不得不說,學習這個事,很大一部分靠天分。
我比妹妹要努力數倍。
我每天十一點睡,五點就起。
騎車去學校的路上,我會背十個英語單詞。
到了周末,我去山上砍竹子、采蘑菇、摘茶葉、撿茶籽,賣的錢攢起來,用來買課外習題冊。
那時學校是聯排的旱廁,有次蹲廁所我帶著數學試卷,等解開那道題,發現腿已經蹲麻了,差點一腳踩進堆積的糞山上。
我一直秉承笨鳥先飛,可效果並不明顯。
雖然不願承認,可我就是人群里普普通通的那一個。
是電視劇里的背景板,是小說里的路人甲,是同學聚會裡的「那個誰來著」。
媽媽一直在我耳邊念叨:「夏夏,你是姐姐,你一定要護著妹妹,支持妹妹。」
不用你反覆叮囑,媽媽。
從妹妹出生那一刻,我就在保護她呀。
很快幾年過去,我參加了中考。
成績還沒出來,村裡的香香就邀我去廣東打工。
她滿臉憧憬:「在廠里,一個月能掙八百呢!」
「我可以買漂亮的裙子,我還想燙頭髮。」
盛夏酷熱,大娘坐在大楓樹下搖著蒲扇對媽說:「夏夏能去賺錢給秋秋出學費了,你們夫妻倆就要輕鬆多了。」
媽媽露了笑臉:「是啊,現在就看秋秋的了。」
我一拖再拖,總算到了出成績那天。
火辣辣的夏天,我的手腳卻涼得像冰。
縱使我已經傾盡全力,我離一中的分數線還是差了九分。
只差九分……
如果我再努力一點,如果我再多做幾套題,如果我每堂考試都認真檢查……
我的人生,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二中的錄取通知書寄到了家裡。
那天晚上,昏黃的燈光下,媽媽看著通知書嘆氣:「夏夏,這二中每年沒幾個考得上大學的呀。」
「秋秋今年五年級,我跟你爸爸想明年送她去縣城讀初中,可那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你們兩個要是一起讀,我跟你爸爸……哎……」
白熾燈接觸不良,「刺啦刺啦」的聲音,如鋸齒一樣在我心底反覆切割。
爸媽無聲地看我,等著我自己說出:「那算了,我不讀了」這句話。
05
妹妹天真無邪:「姐姐想讀高中就去讀唄,我在鄉里念初中也是一樣的。」
爸爸斥責她:「你知道什麼,鄉里能跟城裡一樣嗎?」
漫長的沉默後,我捏緊拳頭開口:「那我不讀高中了。」
「班主任說我這個成績如果去念中專的話,能免學費。」我近乎哀求,「爸,媽,等中專畢業,我肯定把這三年花的錢賺給你們。」
如今再回顧這一段,我能理解爸媽的抉擇。
家裡資源只有這麼多,要供給更能出頭的那個。
我這樣普通的女孩,註定是要被放棄的。
可若是有機會穿越回去,我一定撒潑打滾,跪地哀求,竭盡所能,也要去念高中。
奶奶和大娘都斥責我:
「你怎麼就不能體諒下你爸媽,村裡其他姑娘都去打工了,你成績不行還要接著念書,有個屁用!」
村裡的婆娘們也勸爸媽:
「現在中專又不包分配了,讀了也沒什麼大用,要是個兒子也就罷了,一個女兒,你花這麼多錢幹嘛喲!」
「讓她早點去打工給你們蓋個房子,你們現在這土磚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塌了。」
開學前,媽媽給我生活費時一再叮囑:「我們供你不容易,你可要省著點花。」
中專在市裡,跟鄉下的消費全然不同。
一個月兩百塊,堪堪夠吃飯。
那時網絡已經興起,我申請了 QQ。
跟香香在 QQ 上聊天,她說:「流水線上的活不是人乾的,一天工作 12 個小時,一個月就放四天假,要是沒完成任務,還得扣錢。」
「每天對著那些零件,我都快瘋了。」
「夏夏,還是讀書好。我們對面有家外企,那些白領穿著高跟鞋、塗著口紅坐在辦公室,別提多輕鬆。」
那會韓劇正流行,我選的專業是商務韓語。
我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我一定要進外企,要去格子間上班。
雖然不像初中那麼拚命,但我也沒有懈怠,有好好努力。
室友們去網吧,都是打遊戲追劇,我一般都是去查資料,又或者是跟著韓劇練口語。
我每天六點準時起床,跑步吃早飯自習,然後去上課。
沒課時,我除了做兼職,其他時間基本都在圖書館。
我看了很多書。
那時小,沒辦法很好地辨別和選擇。
就囫圇吞棗,一股腦地全塞下去。
我們學校風氣不好,沒幾個人學習。
男男女女都染著流行的殺馬特髮型。
女孩畫著看不見眼珠子的煙燻妝,男孩打著耳釘抽著煙。
有些膽大的,在食堂抱著又親又啃又摸。
只要不鬧出人命,老師根本不管。
為了節約路費,我平時不回家。
每次給媽媽打電話,她總是反覆叮囑:「在學校千萬別惹事,錢要省著點花,我跟你爸爸賺錢不容易。」
我極少買新衣服,永遠只有兩件內衣換著穿,化妝品這些更是不碰。
跟室友出門,花兩塊錢點最便宜的檸檬水,我都會有負罪感。
是的。
媽媽的叮囑,讓我花每一分錢都有負罪感。
很多年以後,我自己能賺錢了,但逛街時,我第一件事就是看價格。
哪怕我完全能買得起那件衣服,可依然沒有足夠的底氣。
貧窮,被牢牢刻在我的骨子裡。
我花了很長很長時間,一點點消磨它的烙印。
但,或許終身我都會受其影響。
高年級有個很帥的男生趙亮喜歡我。
追了我兩個多月,天天買吃的在樓下等我。
06
室友們都勸我從了他。
「他那麼帥,聽說家裡還挺有錢的。」
「對你也不錯,試試看嘛。」
……
我拒絕了。
抽煙喝酒打架,在十五六歲姑娘的眼裡,是有個性帥氣。
可我不喜歡。
大概一個月後吧,趙亮談了新女友,居然是隔壁大學的學姐。
他帶著學姐招搖過市,好多男生誇他有本事。
他還特意來我面前炫耀。
晚上臥談會,室友們憤憤不平。
「這才多久,就改投她人懷抱。」
「我看那女的也不怎麼樣,比我們大了三四歲,而且還不如夏夏你漂亮。」
……
一頓討伐後,宿舍長輕輕說:「可她是師大的,正經的大學生呢。」
一時間,宿舍寂靜無聲。
那時我們已經明白:早就有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將我們與她們劃開。
因為學歷崇拜,所以那些男生才個個羨慕趙亮,因為他越過這道溝,牽住了對面人的手。
那個學姐好像不用上課,一天天跟著趙亮在我們學校晃。
妹妹通過了縣初中的考試,爸媽在縣城租了個小房子陪讀。
這件事在村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奶奶跺著拐杖咒罵:
「一對女娃,你們費那麼多功夫,就是給別人家花錢!」
「有那錢你幫襯一下自家侄子,別到時候死了都沒人摔盆。」
村民們也是明里暗裡地嘲笑。
說爸媽還不如招個上門女婿。
媽媽繃著一口氣,讓妹妹一定要爭氣。
又跟我說:「你也要好好讀書,等你實習了,爸媽的負擔就輕點。」
那會小縣城的機會並不多。
爸媽推著車子賣炒粉,有時要被城管驅趕,賺的錢也就堪堪夠一家人花銷。
中專是三年制,頭兩年在學校。
職二暑假開始實習,學校統一安排去流水線。
我拒絕了,跟幾個平時一起堅持學習的同學,決定自己去找工作。
這兩年來,我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也參加過幾個競賽,拿過獎。
我有籌碼。
我給自己買了一套職業裝,又讓室友給我化了妝。
那天天氣很好,出門時,萬丈霞光。
是個好兆頭。
我帶著簡歷,滿懷信心與希望,去參加一家外企的面試。
居然碰到了師大的那個學姐,她也在面試者之列。
我有一瞬的心慌,很快又鎮定下來。
她天天逃課,不是網吧就是酒吧。
而我,一直在認認真真學習的。
等待時,我一遍遍地在心裡複習韓語的自我介紹。
力求無懈可擊。
終於,面試官出現了。
她將收上去的簡歷迅速掃一眼,然後分成左右兩邊。
「李琳,張開,李碧,鄭夏夏……」
叫到了我的名字。
我迅速站起,作好了戰鬥的準備。
然而人事經理的下一句話,如一瓢冰水兜頭潑下。
07
「你們跟著劉工,去工廠那邊。」
「剩下的,可以留下複試。」
怎麼會這樣?
我往前一步,激動發問:「經理,為什麼呀?你看看我的簡歷,我成績很好的,我還拿過很多獎,我的口語也不錯……」
她瞥了一眼簡歷,淡淡道:「但你是中專學歷,我們辦公室最低本科,如果你特別優秀,專科我也能為你爭取。」
「中專,」她頓了頓,「實在太低了……」
我從希望的高台墜落,摔得遍體鱗傷。
耳朵嗡嗡轟鳴,模糊間聽到她說:「你跟著劉工去,到時候表現好,提你做組長。」
學姐進了複試。
她跟著人事經理離開時,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
那天回來,下了暴雨。
我淋成了落湯雞,在大雨里嚎啕大哭。
為什麼我這麼努力,還是拿不到那塊敲門磚。
我不甘心,又去試過很多公司。
無一例外,都被拒絕。
有家公司說得很直接。
「雞頭和鳳尾放在一起,我們照樣會挑鳳尾。」
爸媽得知後,勸我:「大家不都這樣?慢慢來,有工作能賺錢就行。」
大娘還嘲諷:「早就說過了,如今的中專生沒什麼用了,你這書是白讀了。」
如果我的命運註定是流水線,那我這兩年的努力,真的是白費了嗎?
室友看我情緒不對,拉著我去看電影。
電影票是薅羊毛,五塊錢買的。
在影院門口,我遇到了學姐。
她打扮跟從前全然不同,身上散發出一種職業女性的氣息。
她朝我笑:「我跟趙亮分手了,我跟他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要是想追上我,」她晃了晃手裡的咖啡,「那就先考個大學吧,中專生!」
考大學。
我還可以考大學嗎?
我很迷茫,正好家裡雙搶,我於是回了老家。
遇到了香香。
她懷孕了,三天後辦婚禮。
可明明還有兩個月,她才滿 18。
婚禮那天我去了。
她挺著大肚子,一頭黑髮亂糟糟地盤在頭頂。
紅色的紗裙高高隆起,劣質的口紅被茶水暈開,嘴角漫出一片紅。
我問她:「你老公對你好嗎?」
她托著沉甸甸的肚子,笑了笑:「他跟我一個廠子,稀里糊塗就睡在一起了,現在孩子都有了,有什麼好不好的。」
「你那時不是說要染頭髮嗎?」
「他不讓,說蓬頭散發像坐檯小姐。」
吃完酒席出來,下雨了。
夏日的暴雨狠狠拍打在我臉上。
我頂著風雨,越走越快。
我好害怕。
香香的現在,會是我的未來嗎?
如果我屈服於命運,變成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是不是不久後,也會挺著肚子回來,就此嫁人。
然後,糊裡糊塗過一輩子。
我踩著一腳泥濘到了家,推開「吱嘎」作響的院門,吼道:「爸,媽,我想考大學!」
堂屋裡坐著很多人。
爸媽應該是剛從田裡回來,腿上還有泥漿。
爺爺奶奶,大伯和大娘還有一對陌生的母子也在。
那對母子,是大娘娘家的遠親。
兒子有二十四了,看著傻愣愣的。
在鄉下,這個年紀是大齡男青年了。
大娘想撮合我們的婚事。
奶奶聽到了我說要考大學的話,把我臭罵一頓,說我腦子燒壞了。
大娘打圓場:「夏夏,你剛是不是喝酒了,說什麼胡話呢。」
「我這外甥家條件好得很,剛起的樓房。你是我親侄女,有好事才想著你的。」
「對對對,彩禮我們能出三萬!」一身絳色紅衣的大姨笑,「嫁妝你都不用準備。」
奶奶樂呵呵:「一看你就是個好人,以後一定會善待我孫女,我這孫女可能幹著呢……」
大姨上下打量我:「就是瘦了點,到時候生孩子怕是要受罪。」
「我家大強也不小了,我的意思是這月十八咱就先訂婚,倆孩子一起去廣東上班,培養感情,年底就把婚結了。」
08
那時鄉下相親,基本流程就是如此。
訂婚——一起去打工——打工期間懷孕——過年回來結婚。
媽媽訥訥道:「夏夏還小呢。」
奶奶斥責:「馬上十八了,小什么小!」
爸爸抽著手捲菸絲,在奶奶兇狠的眼神里保持沉默。
他們軟弱,一貫如此。
我想要的,只能我自己爭取。
我「唰」地掀翻桌子,對著大娘凶道:「他家條件這麼好,要嫁你嫁!」
「你要逼我,我就弔死在你家大門口,看以後誰還敢做你兒媳婦。」
這門婚事,不了了之。
大娘在全村宣傳我的惡劣行徑。
婆娘們都說我瘋了:「人家正經高中生,天天讀書都考不上大學,她一個中專生做什麼美夢呢!」
「還以為考大學是種白菜,撒上籽就能出苗呢?」
奶奶把媽媽罵得狗血淋頭。
最後說:「嫁不嫁的由不得她,那可是三萬塊,拿了這筆錢,正好給你大哥把房子裝修一下,大寶也二十二了,早該說媳婦了。」
那天夜裡,媽媽問我一個中專生怎麼考大學。
我眼底燃起希望的光,迫不及待說出自己的計劃。
復讀學校可以接收我,隔壁縣就有個挺有名的學校。
漫長的沉默後,媽媽問:「那得多少學費?」
「一學期三千。」
復讀學校是營利制的。
我這樣的底子,其實交足全部的費用,他們都不太想收。
媽媽又嘆氣:「這麼多錢!」
那時候的三千是什麼概念呢。
媽媽在街上賣鐵板炒粉,一份就賣一塊錢。
除掉各種成本,一份大概賺三毛。
媽媽掏出一個鐵皮盒子,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張一張地數皺巴巴的票子。
「這錢,本來是想給你妹妹報奧數班的,現在全給你,也不夠啊!」
她的手常年勞作,又黑又皺。
眼角全是密密的皺紋,就這麼靜靜看著我。
兩年多前,她也用這樣的眼神,讓我退卻,去念了中專。
我緊緊捏著拳,抵制著內心的愧疚感,跪在爸媽面前。
「算我借的,以後我雙倍,不,五倍十倍奉還,求求你們。」
09
求求你們,不要折斷我夢想的翅膀。
求求你們,也看一看平凡卻努力的我。
妹妹哭了。
「媽,讓姐姐讀書吧,我可以不上補習班。我一定會拿年級第一的。」
一直沉默的爸爸把手上的煙掐滅:「就一年,要是不行,你就乖乖打工嫁人。」
夜裡,妹妹跟我擠在一張小床上。
她輕聲說:「姐姐,我現在發現拿第一名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
因為我們生而是點,隨後成圓。
圓越大,就會發現外面的未知越多。
就會知道,自己真的很渺小。
有些人從此龜縮,做一個有限的球。
可我不!
哪怕我註定普通,我也要膨脹再膨脹。
就算最後,我仍是宇宙里的一粒塵埃。
我也竭盡所能過,我不後悔。
整整一周,我都被嘲笑和謾罵聲包圍。
謾罵來自奶奶,說我蠢人多作怪,說我白日做夢,說我就沒大學生的命。
嘲笑來自村裡的很多張嘴。
她們已經定性了我的失敗,勸我爸媽別白費錢,不如留著錢養老。
七月中旬,我告別妹妹和爸媽去隔壁縣讀書。
妹妹在村口送我上車。
「姐,你要加油!」
「秋秋,如果不想一輩子爛在這裡,你也別鬆懈。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有個聰明的腦袋。」
那一年,妹妹念初二,我相當於去念高三。
復讀班並不好上。
大家都念過高中,有基礎,老師課上都在講習題。
我們這樣的差生能不能跟上,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
我是一張白紙,一開始就像是聽天書。
爸媽只給了我學費。
我每天給食堂阿姨刷幾籮筐的碗,這樣就可以免費混上三頓飯。
一般是剩下什麼我吃什麼。
後來阿姨看我幹活賣力,會特意給我留雞腿或是紅燒肉。
「你還在長身體,天天吃剩飯剩菜可不行。」
我一頓能吃五兩飯,那時根本不怕胖,只覺得怎麼吃都不夠。
晚上十點半,宿舍熄燈。
我拿著書在走廊學。
走廊是感應燈,沒一會就滅了,必須來來回回走動。
夏天蚊子多得要命,花露水根本不管用。
我不敢大聲拍,怕驚擾其他學生。
只能拚命地蹬腿。
一晚上下來,腿上全是包。
學校的氣氛非常壓抑。
大家都埋頭讀書,鮮少有交流。
我有太多的不懂,可大家時間緊迫,都不願意浪費時間幫一個零基礎的人。
後來是班長江心看不下去:「我教你!」
我總拿題目去找她,她語氣也一直不太好。
無所謂。
我已經是經過社會毒打的人。
還怕這點臉色?
不過相處久了,我發現她其實人很好。
她把她高一高二的筆記和習題冊都借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