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了搖頭,小聲說:「沒有。」
「那為什麼不開心?」
他低著頭,摳著自己的手指,過了很久才說:「他們……他們說我媽媽是壞人,不讓我跟他們玩。」
我想了想,還是把他拉到辦公室,輕聲對他說:
「聰聰,大人之間的事情,跟我們聰聰沒有關係。你是個聽話懂事的好孩子,至少老師很喜歡你。」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我不可能去命令其他孩子必須和他玩。
只能盡我所能,去安撫這個過早地承受了不該他承受的壓力的小男孩。
他確實是無辜的,但他享受著母親自私行徑所帶來的「便利」時,就註定了要為母親的錯誤承擔連帶的後果。
我以為,被所有人孤立,會讓章慧有所收斂和反思。
但我又一次高估了她的下限。
她不僅沒有反思,反而把所有的怨氣,都歸結到了我的身上。
而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
一個月後。
張沐霖,我們班一個很活潑的男孩,他的爸爸張總是我們這兒有名的企業家,為人豪爽,在家長群里也頗有威望。
那天下午,張沐霖爸爸給我打電話,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焦急。
「於老師,求您個事!我今晚有個天大的合同要談,就在希爾頓酒店,兩千萬的單子!客戶是外地的,今晚八點的飛機走,就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我老婆今天公司有緊急審計,走不開,家裡阿姨又請假了。您能不能……能不能幫我看一下沐霖?就到八點,我談完生意馬上就來接他!」
他的語氣近乎懇求。
我聽著電話,心裡萬分掙扎。
兩千萬的生意,對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什麼,我比誰都清楚。
可是一想到章慧,我就像被蛇咬了一樣,下意識地想要退縮。
「張先生,我……」
「於老師,我求您了!」他幾乎是在吼了,「就這一次!您放心,我肯定給您包個大紅包!不不不,您看您需要多少加班費,我直接付給您!只要您肯幫忙!」
他越是這樣,我心裡就越是害怕。
金錢的交易,在章慧那種人的嘴裡,會變成什麼樣?她會不會又說我利用職務之便,向家長索要財物?
我閉上眼,最終還是拒絕了。
「對不起,張先生,我真的不能。您還是自己來接吧。」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然後是「砰」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掛了電話。
四點半,張沐霖爸爸開著他的奔馳,一臉鐵青地出現在了校門口。
他看都沒看我一眼,一把拉過兒子,塞進車裡,然後一腳油門,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我看著他遠去的方向,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這份不安,在半個小時後,變成了現實。
12
王甜媽媽在家長群里發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車禍現場的照片。
一輛黑色的奔馳 S 級,車頭撞得稀爛,正冒著白煙。
群里瞬間炸了鍋。
【這不是張總的車嗎?!】
【天哪!張總和沐霖沒事吧?!】
很快,就有消息靈通的家長發來了後續。
【打聽到了!張總為了趕時間去酒店,在機場高速上超速,追尾了一輛大貨車!人倒是沒生命危險,就是撞斷了腿,腦震盪,要在醫院躺三個月!沐霖坐在后座,系了安全帶,受了點驚嚇,沒什麼大礙。】
【那……那合同呢?】
【還合同?客戶在機場等了半天,電話也打不通,以為被放了鴿子,氣得直接坐下一班飛機回國了!兩千萬的生意,徹底黃了!】
消息一出,整個家長群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場風暴的中心,毫無疑問,指向了那個始作俑者——章慧。
第二天,校門口,上演了自開學以來最壯觀的一幕。
幾乎所有的家長都提前到了,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三三兩兩地聊天,而是不約而同地,將章慧和她的寶馬 X5 圍在了中間。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冰冷的、壓抑的怒火。
章慧剛停好車,就被這陣仗嚇了一跳。
「你們……你們幹什麼?」
王甜媽媽第一個站了出來,她指著章慧的鼻子,厲聲說道:「章慧,我們今天就把話給你說明白了!張總的事,就是你害的!」
章慧臉色一白,強自鎮定道:
「你胡說什麼!他自己開車不小心,關我什麼事!」
「關你什麼事?」
一個爸爸冷笑一聲,他是做物流的,平時跟張總有些生意往來。
「要不是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女人,把於老師的心傷透了,於老師會變得這麼不近人情嗎?誰家沒個急事?以前於老師幫我們解決了多少麻煩?你倒好,把別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利用完了還要反咬一口!現在好了,於老師寒了心,不敢再幫忙了,把我們所有人的後路都給斷了!張總那兩千萬的生意,那條腿,就是你害的!」
「就是!我上次我媽住院,想讓於老師幫忙看一下孩子,老師拒絕了,我只能請假,結果被扣了全勤獎!」
「我上周也是!臨時有個重要的會,只能把孩子鎖車裡十分鐘,回來的時候孩子差點中暑!這都怪誰?都怪你!」
一聲聲的指責,像一把把尖刀,齊刷刷地刺向章慧。
家長們積壓已久的不滿和不便,在張總出事後,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宣洩口。
他們將自己所有的損失,無論是金錢上的,還是機會上的,全都歸咎到了章慧的頭上。
章慧被這群情激奮的場面嚇得渾身發抖,她試圖反駁,但她的聲音剛一出口,就被更洶湧的聲浪淹沒了。
「我……我沒有……你們這是仗勢欺人!」她氣急敗壞地尖叫。
可沒有人再聽她的辯解。
那場圍攻,以章慧落荒而逃告終。
但事情並沒有結束。
13
家長們的力量是巨大的,尤其是在他們擁有共同的敵人的時候。
張總的朋友圈,覆蓋了本市大半個商界。
他出事的消息一傳開,連帶著章慧的「光榮事跡」,也成了商圈裡人盡皆知的笑柄。
很快,我便從家長們的閒聊中聽到了章慧的後續。
「聽說了嗎?章慧被她們公司辭退了!她們老闆說,一個連自己孩子都不負責任,連老師的善意都要踐踏的人,人品有問題,不敢用!」
「她老公也慘了!他不是在一家外企做銷售嗎?他們公司最大的客戶,正好就是張總的一個鐵哥們!人家直接發話了,有他沒我!他這個季度的 KPI 是別想完成了,估計很快也得滾蛋!」
一連串的打擊,徹底摧毀了章慧那個看似光鮮亮麗的中產家庭。
失去了高薪工作的章慧,和焦頭爛額的丈夫,矛盾徹底爆發。
據和他們同小區的家長說,他們家幾乎天天吵架,摔東西的聲音幾層樓外都聽得見。
終於有一天,章慧來接孩子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帶著一塊明顯的淤青,用厚厚的粉底都遮不住。
她看到我,眼神里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我知道,她挨打了。
也知道,她把這一切,都算在了我的頭上。
她不會就此罷休的。
一個被逼到絕境的瘋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14
我猜得沒錯。
狗急了會跳牆,章慧急了,會選擇最惡毒的方式,拖我一起下地獄。
她又一次聯繫了那個教育大 V。
這一次,她沒有開美顏,沒有化精緻的妝,臉上的淤青清晰可見,頭髮凌亂,眼睛裡布滿了血絲。
用她那因為連日嘶吼而變得沙啞的聲音,向直播間裡數百萬的觀眾,哭訴她的「悲慘遭遇」。
「主播……各位網友……救救我……我快要被一個惡毒的老師逼死了!」
她一開口,就是石破天驚的指控。
我是在一個學生家長的提醒下,點進那個直播間的。
「大家還記得我嗎?我就是上次那個,因為 32 塊錢被老師記恨的媽媽……」
她開始顛倒黑白,把我塑造成一個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復仇者。
「就因為那件事,那個于晴,於老師,開始在學校里孤立我的兒子!她發動全班的同學不跟我兒子玩,還在背後跟所有家長說我的壞話,煽動他們一起來對付我!」
「我被人圍攻,被人指著鼻子罵!我丟了工作,我老公也因為我被公司處分!我回到家還要被他打!你們看!」
直播間裡傳來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然後是她悽厲的哭喊:
「這都是他昨天晚上打我的傷!就因為他覺得是我連累了他!」
「這一切!都是那個叫于晴的老師害的!她毀了我的家庭,毀了我的人生!她就是一個披著人皮的魔鬼!她不配當老師!」
「她叫于晴,在城南第二小學當班主任!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幫幫我!去教育局舉報她!讓她身敗名裂!讓她也嘗嘗我現在的滋味!」
她聲淚俱下,把一個因為造謠和自私而自食其果的奇葩家長,硬生生塑造成了一個被師德敗壞的老師霸凌、走投無路的可憐母親。
直播間的評論區徹底瘋了。
【臥槽!這老師也太惡毒了吧!人肉她!】
【城南二小于晴是吧?姐妹們,沖了她!】
【太可怕了,這是現實版《黑暗榮耀》嗎?一個老師竟然有這麼大的能量?】
【已經打市教育局電話了!這種人不滾出教師隊伍留著過年嗎?】
【家庭住址有沒有?我要去給她送花圈!】
無數的污言穢語和惡毒詛咒,像潮水一樣湧來。
我的手機開始瘋狂震動,無數的陌生電話和騷擾簡訊涌了進來,我的個人信息,在短短几分鐘內,就被扒得一乾二淨。
這一次,我沒有憤怒,也沒有恐懼。
我的內心,平靜得可怕。
章慧,這是你自己選擇走上的絕路。
我看著直播間裡那個還在瘋狂煽動網友情緒的女人,冷靜地拿起了另一部手機,按下了三個數字:110。
電話很快被接通。
我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語氣,對著話筒說道:
「警察同志,您好。我要報警。有人正在網絡直播平台,公開泄露我的個人信息,並捏造事實,惡意誹謗,煽動網絡暴力。目前觀看人數已達數百萬,對我的個人名譽和人身安全造成了嚴重威脅。她的名字叫章慧,我現在就可以為你們提供她正在進行直播的平台連結和她的家庭住址。」
掛掉電話,我將手機調成靜音,重新將目光投向那個直播間。
章慧的哭訴還在繼續,她正聲嘶力竭地描述著我是如何「微笑」著看她被其他家長圍攻的。
她演得繪聲繪色,仿佛身臨其境。
就在這時,直播的背景音里,傳來了一陣清晰而急促的敲門聲。
「咚!咚!咚!」
章慧的哭訴被打斷了,她不耐煩地吼了一句:「誰啊!煩不煩!」
敲門聲沒有停,反而更加用力了。
「開門!警察!我們接到報案,你涉嫌在網絡上造謠誹謗,請你配合調查!」
一個威嚴而清晰的男聲,穿透了手機螢幕,響徹在整個直播間。
章慧的聲音戛然而止。
直播間的畫面開始劇烈地晃動,緊接著,傳來她驚慌失措的尖叫:「警察?你們找錯人了!我沒有!我才是受害者!」
「是不是受害者,跟我們回局裡說清楚!」
隨後,便是一陣混亂的爭執聲和哭喊聲。
幾秒鐘後,螢幕一黑。
直播,中斷了。
15
後續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我向警方提供了章慧之前在直播間抹黑我的錄屏、我和她的全部聊天記錄、那張 32 元的肯德基訂單截圖,以及我為了等她而留在學校五個小時的保安大叔的證詞。
證據確鑿,鐵鏈如山。
章慧的行為,已經構成了誹謗罪。
她被依法刑事拘留。
章慧被抓的消息,像一顆炸彈,在學校和家長圈裡引爆了。
之前那些被她煽動,在網上對我惡言相向的網友,在看到警方的藍底白字通告後,紛紛刪除了自己的評論,不少人還跑到我的社交媒體下面來道歉。
而班裡的家長們, 則是前所未有地團結。
他們聯合簽名, 向學校和教育局遞交了一份請願書。
核心訴求只有一個:他們不能接受一個有犯罪記錄的家長的小孩, 繼續和自己的孩子在同一個班級里學習。
他們擔心袁聰聰會受到他媽媽的負面影響,擔心這種家庭教育出來的孩子,會有暴力傾向或者品行問題。
這種擔憂,帶著成見的歧視,卻又無比現實。
學校領導找我談話,表情十分為難。
最終,在多方壓力下,章慧的丈夫,那個從頭到尾都未曾露面的男人, 為袁聰聰辦理了轉學手續。
辦手續那天,我見到了袁聰聰。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一些, 眼神里沒有了以前的光彩, 像一隻受驚的小鹿。
他看到我,低下頭,不敢和我對視。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來, 摸了摸他的頭。
「聰聰,到了新的學校, 要好好學習,聽老師的話, 和同學們好好相處。」
他點了點頭,眼圈紅了。
「於老師……對不起。」他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
我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傻孩子,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大⽩兔奶糖,塞進他的手⾥。
「以後, 要開開⼼⼼的。」
他攥著糖, 終於抬起頭看了我⼀眼, 然後就被他爸爸匆匆拉⾛了。
我再也沒有見過袁聰聰,也沒有再見過章慧。
她們⼀家, 就像⼀顆投⼊湖面的石子, 激起了一陣巨大的漣漪後,便永遠地沉入了湖底。
……
這件事之後沒多久, 學校召開了⼀次全體教師大會。
會上,校⻓宣布了一項新的規定——
為了規範管理, 也為了保障老師的合法權益, 學校正式推出了付費的課後託管服務。
下午四點半到六點半,每小時收費 200 元, 由專門的老師負責看管。
價格不菲, 但對於那些確實有困難的家長來說,⽆疑是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而我,再也不⽤因為自己的「好心」,而陷⼊⽆盡的麻煩和自我消耗之中了。
我的⽣活,終於回歸了平靜。
我依然是那個熱愛講台,喜歡孩⼦的於⽼師。
只是,我的善意, 從此變得有了鋒芒,也有了底線。
就像我的導師說的那樣, 我守住了我的本心,也終於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