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收啊?】
【於老師,我還以為你會意思一下呢。年輕人,怎麼這麼不會來事?】
我的大腦有那麼一瞬間是空白的。
什麼叫真收啊?
不然呢?我給你兒子買飯,你給我報銷,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什麼問題嗎?
我的手指停在螢幕上,還沒想好該怎麼回復這句莫名其妙的問話,章慧的連環攻擊又來了。
一條條語音信息彈了出來,我點開,她那尖銳又充滿優越感的聲音立刻充斥了整個房間。
「於老師,我今天真得好好跟你說道說道。你作為一個老師,我覺得你非常不合格。」
「首先,照顧孩子,本來就是你作為班主任應盡的義務。我工作忙,沒時間接,你幫忙多看一會兒,這是你的分內之事,你憑什麼跟我擺臉色,還說什麼最後一次?」
「其次,你說你給孩子買了吃的,花了 32 塊。支付憑證呢?訂單截圖呢?你什麼都不給我看,就空口報一個數字,我怎麼知道是真是假?」
「最後,就算你真的買了,誰知道那份炸雞,到底是你跟你兒子一起吃的,還是你一個人吃了大半,就給他剩了幾塊?誰知道你有沒有從中撈油水?」
「就為了這 32 塊錢,你跟我斤斤計較,還真把錢收了。你的師德呢?你的為人師表呢?把孩子交給你這樣的老師,我真是一百個不放心!你根本不配當班主任!」
語音的最後,是她一聲不屑的冷哼。
7
我握著手機,氣到指尖冰涼。
我從沒想過,人性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
我的善良和忍讓,在她的眼裡,竟然成了可以隨意拿捏和算計的愚蠢。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跟這種人,講道理是沒用的,她只會用她那套強盜邏輯把你拖進泥潭。
我沒有回覆任何文字。
而是把剛剛收到的 32 塊錢又給她轉了回去。
然後,我翻出支付明細里的購買記錄,把截圖發了過去。
最後,我將章慧的微信設置成了「消息免打擾」。
我不想再看到這個女人發的任何一個字,不想再跟她有任何一句多餘的對話。
做完這一切,我把手機扔到一邊,整個人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死死地盯著天花板。
胸口那股翻騰的怒火,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悲涼。
我忽然想起了大學畢業時,我的導師對我說的話。
他說:「于晴,教師這個職業,面對的是一個個鮮活的靈魂,你會遇到很多天使一樣的孩子,但同時,你也可能會遇到形形色色、讓你無法理解的家長。守住你的本心,但也要學會保護自己。」
當時的我,對未來充滿了理想和熱情,並沒有把後半句話太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體會到,這句話里包含了多少過來人的辛酸和無奈。
……
我以為這件事,會隨著我退還的 32 塊錢和那張訂單截圖而畫上句號。
我和章慧之間,大機率會進入一種相看兩相厭,但為了孩子,不得不維持表面和平的尷尬狀態。
然而,我還是低估了她的戰鬥力和顛倒黑白的能力。
8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結束了一天的疲憊,照例躺在沙發上刷手機放鬆。
我關注了一個在本地小有名氣的教育領域大 V,他經常開直播,解答一些家長的育兒困惑,或者聊一些教育熱點話題。
我點進他的直播間時,他正在連線一位家長,聽她傾訴煩惱。
一個熟悉的尖細女聲,從手機聽筒里傳了出來。
「……主播,我真的快愁死了!我最近感覺我兒子在學校過得特別不開心,都懷疑他是不是被老師針對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這個聲音……是章慧!
我立刻坐直了身體,把手機音量調大。
直播畫面里,章慧開著美顏,化著精緻的妝,對著鏡頭,一臉的憂心忡忡,看起來就像一個為孩子操碎了心的慈母。
主播溫和地引導她:「這位媽媽,您別急,能具體說說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您會覺得孩子被老師針對了呢?」
「唉,事情是這樣的……」
章慧嘆了口氣,開始將前幾天的事娓娓道來。
她把整個故事講得七分真三分假,完全隱去了自己失聯五個小時、態度惡劣的事實,反而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通情達理、卻被一個「不會來事」、「斤斤計較」的年輕老師誤解的無辜家長。
直播間的評論區已經開始滾動了。
【這老師格局小了。】
【32 塊錢而已,至於嗎?】
【現在的年輕人啊,太計較了。】
【心疼這位媽媽,工作已經很辛苦了,還要應付這種老師。】
我看著那些評論,氣得血液都往上涌。
主播似乎也認同了章慧的說法,安慰道:「這位媽媽,您先消消氣。從您的描述來看呢,這位年輕老師的處理方式確實有些欠妥,可能社會經驗不足,比較敏感。您也別太往心裡去。」
「我不是氣這個!」
章慧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一絲委屈的哭腔。
「主播,我擔心的是,經過這件事,這個於老師,她會不會給我兒子穿小鞋啊?」
「我跟你說,我兒子最近回家,飯都吃得少了!他以前在學校食堂,一頓能吃十六塊紅燒排骨,食堂阿姨都會給他打得滿滿的!可就從那天以後,我問他,他說現在每次打飯,阿姨就只給他打十塊了!你說,這是不是那個老師跟食堂打過招呼了?故意針對我們家孩子?」
「我兒子才七歲啊,他懂什麼啊!大人之間的矛盾,憑什麼要報復在孩子身上?我現在每天都提心弔膽的,就怕我兒子在學校受了委屈還不敢說!主播,你說我該怎麼辦啊?」
聽到這裡,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六塊排骨變成十塊?
她是怎麼能把一件子虛烏有的事情,編得如此有鼻子有眼,還把它和我聯繫在一起的?
學校食堂的飯菜都是定量分配的,每個孩子都差不多,什麼時候有過「十六塊排骨」這種待遇?
這根本就是她為了佐證自己的猜忌,憑空捏造出來的謊言!
她不僅歪曲事實,抹黑我,現在還開始煽動輿論,暗示我是一個會因為個人恩怨而報復學生的惡毒老師!
我拿著手機,氣到渾身冰冷,手指因為用力而捏得發白。
螢幕里,那個道貌岸然的教育大 V 還在一本正經地給她出謀劃策。
「這位媽媽,您這個擔心,我非常理解。如果真的發生了您說的情況,那這位老師的行為就嚴重違反師德了。我建議您呢,可以先嘗試和老師溝通,如果溝通無效,您可以選擇向學校領導,甚至是上級教育部門反映情況,來保護您孩子的正當權益……」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
退出了直播間,把手機狠狠地扔在了沙發上。
我沒想到,章慧竟然能無恥到這個地步,跑到幾百萬人的直播間裡,顛倒黑白,惡意中傷我!
她不僅要毀了我的心情,還要毀了我的職業生涯!
9
從那天起,我變了。
我依然認真備課,耐心教導每一個學生,批改作業一絲不苟。
但在放學鈴聲響起的那一刻,我便會準時收拾好東西,走出教室,不會再等任何一個家長。
日子就這麼不咸不淡地過了兩周。
直到一個周三的下午,最後一節課,班裡一個叫王甜的小姑娘突然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地哭了起來。
我走過去,輕聲問她怎麼了。
她抬起頭,眼睛哭得像兩隻紅腫的核桃,抽噎著說:「老師……我媽媽說……我奶奶……奶奶沒了……」
我心裡一緊,連忙把她帶到辦公室,給她倒了杯熱水,安撫了她好一會兒。
很快,放學時間到了。
王甜的媽媽急匆匆地趕來,眼圈也是紅的,臉上滿是悲傷和焦慮。
她先是跟我道了謝,然後面露難色,搓著手對我說:
「於老師,真是對不住。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我得立刻趕回老家去,車票都買好了。但是……但是甜甜她爸還在外地出差,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您看……您看能不能麻煩您,今天晚上先幫忙照看一下甜甜?就一晚上,我明天一早就讓我妹妹過來接她。」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懇求和無助。
我承認,那一刻,我心軟了。
一個剛剛失去至親的家庭,一個沉浸在悲傷中的孩子。
於情於理,我都應該伸出援手。
可就在我即將點頭的那一瞬間,章慧那張刻薄的臉,和她在直播間裡顛倒黑白的醜惡嘴臉,猛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我仿佛又聽到了她那尖銳的聲音:「照顧孩子,本來就是你作為班主任應盡的義務!」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被她煽動的評論:「這老師格局小了。」
我的心,瞬間又硬了下來。
不能再開這個口子。
一旦開了,就意味著之前所有的堅持都功虧一簣。
章慧只會更加得意,認為我只是在鬧脾氣,最終還是得乖乖地為她們這些「大忙人」服務。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王甜媽媽,緩緩地,但卻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王女士。」
我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充滿歉意,但態度卻不容置喙。
「我晚上有很重要的事情,實在沒辦法幫您。學校規定四點半放學,我不能把學生單獨留在學校,更不能帶回家。請您……還是另想辦法吧。」
王甜媽媽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她張了張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可是……於老師,以前您不都是……」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了,「我們家是真的遇到難處了啊!」
我沉默著,沒有接話。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
「哎喲,王甜媽媽,你還不知道吧?咱們於老師現在可是大忙人,金貴得很,四點半準時下班,一分鐘都不能多待的。」
我循聲望去,章慧正抱著雙臂,靠在走廊的牆上,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們。
她今天來得倒是挺早。
我沒有理她,只是垂下眼帘,露出一副為難又無奈的表情。
我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朝著章慧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後又迅速收回,嘴唇動了動,最終卻只是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有委屈,有疲憊,有「我身不由己」,也有「一言難盡」。
王甜媽媽是個聰明人。
她順著我的視線看到了章慧,再結合章慧那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嘴臉,臉上的表情瞬間變了。
章慧在家長委員會裡是個什麼樣的人,大家心裡都有數。
她最擅長的就是打著「為孩子好」的旗號,鼓動大家提高班費,組織各種華而不實的活動,買一堆用不上的東西。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從裡面撈了不少回扣,只是礙於情面,沒人願意第一個站出來撕破臉。
大家對她的不滿,早已積壓許久。
王甜媽媽的眼神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確認著什麼。
她壓低了聲音,湊到我耳邊,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問:「於老師,您說實話,是不是因為她?是不是她之前做了什麼事,才讓您……」
我沒有說話,只是抬起眼,用一種極其疲憊和悲傷的眼神看著她,然後,沉重地、無奈地,點了點頭。
一個點頭,勝過千言萬語。
王甜媽媽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她沒再求我,而是死死地瞪了遠處的章慧一眼。
她咬著牙,拿出手機,不知道打給誰,語氣急切地安排著什麼。
最終,她帶著哭泣的王甜,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看著她們母女倆蕭索的背影,我心裡五味雜陳。
我知道,從今天起,有些事情,將徹底不一樣了。
那顆由我親手遞過去的火種,已經被點燃了。
10
我沒有想到,這把火,會燒得這麼快,這麼旺。
王甜媽媽就像一個被激怒的蜂后,迅速在家長那個我不在的微信群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不知道她具體是怎麼說的,但我能從之後幾天家長們對我的態度變化中,窺見一二。
第二天一早,我剛到辦公室,就有兩個媽媽端著熱氣騰騰的豆漿和包子走了進來。
「於老師,還沒吃早飯吧?我們家自己磨的豆漿,你嘗嘗。」
「是啊於老師,你太辛苦了,我們都聽說了。別往心裡去,我們都支持你!」
她們的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義憤填膺,這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家長在接送孩子的時候,會有意無意地跟我多聊幾句。
「於老師,聽說章慧那個人,把孩子扔給你,自己跑去喝酒了?保安大叔都跟我們說了。」
「這種人怎麼配當媽的?簡直是精緻利己主義者的典範!」
面對這些打探,我採取了統一的策略。
我不主動說,但只要有人問起,我就會露出一副被戳到傷心事的樣子,紅著眼圈,用一種委屈又不想惹事的語氣,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迫不得已」地複述一遍。
當然,我會著重強調幾個關鍵點:
我等了她五個小時,孩子餓得咕咕叫,我墊錢買了飯,她不僅毫無感激,反而質問我支付憑證,懷疑我貪污,最後,我把 32 塊錢退給了她。
每當我說完,都會加上一句:
「唉,其實都過去了。我也不想再提了,就是覺得心裡挺不得勁的。大家也別往外說了,我怕她覺得我針對她,再去找學校領導鬧,我一個新老師,真的惹不起……」
我這副「受氣包」的模樣,反而更加激起了家長們的保護欲和同仇敵愾之心。
「惹不起?她算個什麼東西!」
「於老師你放心,我們給你撐腰!這種人就不能慣著!」
「我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正好借這個機會,好好治治她!」
輿論的高地,就這樣被我輕而易舉地奪了回來。
孤立,是從最細微的地方開始的。
以前,章慧來接孩子,總有幾個家長會跟她寒暄幾句,聊聊工作,談談化妝品。
現在,她一出現,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像商量好了一樣,要麼扭過頭去假裝看風景,要麼立刻拉著自己的孩子轉身就走,留給她一個冷冰冰的後腦勺。
她站在那裡,像一個不速之客,渾身都寫滿了尷尬。
家長委員會的微信群里,只要她一發言,無論說什麼,都會瞬間冷場,再也沒有一個人接話。
章慧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開始試圖挽回,甚至在校門口堵住一個相熟的家長,想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個媽媽只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涼涼地說了一句:
「你自己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然後就匆匆離開了。
章慧找不到宣洩的出口,便把所有的氣都撒在了袁聰聰身上。
好幾次,我都看到她在校門口,因為一點小事就對袁聰聰大聲呵斥,甚至用力地推搡他。
「你怎麼這麼沒用!在學校都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嗎!」
「你是不是又惹老師生氣了?我告訴你,你要是敢給我惹麻煩,看我回家怎麼收拾你!」
袁聰聰只是低著頭,小小的身子在母親的怒火中瑟瑟發抖。
11
大人的世界,總是會不可避免地影響到孩子。
我開始發現,袁聰聰在班裡,也漸漸被孤立了。
以前,課間的時候,總有幾個小男孩會找他一起去操場上踢球。
但現在,沒人再叫他了。
分組做活動的時候,也沒有人願意和他一組。
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總是自己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安安靜靜地看書,或者發獃。
有一次,我看到他眼圈紅紅地從廁所里出來,就拉住他問:「聰聰,怎麼了?有同學欺負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