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一片產竹子,有個老闆要來開個竹製品廠。
媽媽督促我考縣裡的私立初中,自己則去竹子廠應聘。
我有點忐忑。
「縣裡好學校那麼多,我這點成績能拿得出手嗎?」
媽媽凶我。
「試過才知道!我金玉芬可不養孬種。」
村裡人炸鍋了。
「她腦殼裡在想麼子,貝貝成績也算不上拔尖,居然要送去縣裡讀初中。」
「到縣裡吃住嚼用,一個月要兩三百吧?她去哪裡搞那些錢?」
「腦殼肯定燒壞了,費這麼大力氣培養個妹子,到時候還是要送去別人家當媳婦。」
奶奶更是哈哈笑:「她這麼多年拿要送貝貝讀大學當幌子拒絕多少說親?」
「我看就是忘不了我家青山。」
「說要送貝貝去縣裡讀書,就是想去縣裡找青山吧?」
「就貝貝那死腦殼,要是縣裡的初中要她,我名字倒著寫!」
爸爸更是過分:「你媽脾氣比茅坑還臭,除非帶四個兒子實在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不然誰要她?」
「你跟她說讓她別再想著跟我復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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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自信滿滿的嘴臉,差點噁心得我把隔夜飯吐出來。
我必須爭這一口氣。
不只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媽媽。
媽媽給我買了許多課外習題冊。
我全力對待每一道不會的題。
但村裡老師能力有限,有時候我拿著題問他,他折騰半天給出的卻是錯誤答案。
求學這條路很窄,且雜草叢生,我得自己摸索。
媽媽也去竹子廠應聘了。
但因為她小學都沒畢業,被拒了。
我以為她會放棄,結果她買了好幾本關於竹子習性用途這之類的書。
「靠你這個木魚腦殼讓我以後享福是難,我還是得自己努力。」
晚上我做試卷,她就湊在旁邊看書。
好些字她不認識,邊看邊翻字典。
村裡好些人背地裡笑話媽媽。
「想要去城裡賺錢,去洗碗去掃街當保姆啊。」
「進什麼竹子廠?還天天在家抱著本書看。」
「小學都沒畢業,未必看得懂?」
奶奶無情嘲諷:「女人就該規規矩矩在家種田種地,一天到晚做白日夢,幸虧青山跟她離了。」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
去往縣城的七座金杯擠了十五個人。
我跟媽媽也在其中。
我去參加城南中學的選拔考試,媽媽則再度去竹廠面試。
她將我送到門口時,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她們覺得我們都做不成,我們偏要做好給她們瞧瞧!」
「貝貝,咱不怕!」
教室的風扇轉個不停,我的手心裡全是汗。
奶奶的嘲諷和媽媽說不養孬種的話,在耳邊反覆迴蕩。
我深吸一口氣,開始作答。
媽媽。
金貝貝絕不是孬種!
考完後回村,天天有三姑六婆高高在上教育我。
「縣裡讀書要花很多錢,你又不是頂聰明,何必浪費這個錢?」
「你媽一個人養大你不容易,在鎮上讀初中,畢業去打工孝敬她才是正道!」
「對,勸你媽媽再嫁個男人,生個兒子以後才有人養老。」
奶奶拿竹片剔牙,嘲諷道:「你媽天天看書也沒看出個名堂,竹子廠還是不要她。」
「你們就是一輩子泥腿子命,還想跟我青山一樣變城裡人,白日做夢!」
我氣極了。
「關你們屁事,我又沒吃你們家米!」
姑婆們頓時一擁而上指責我沒教養居然頂嘴,就在這時,媽媽扛著鋤頭出現了。
她眼睛一瞪,直接開噴:「你們是剛吃完屎嗎嘴巴這麼臭?」
「你們自己要爛在這村裡是你們的事。」
「我就是要帶著貝貝去縣裡去市裡,我以後還要跟她一起去游世界。」
「一群癩蛤蟆天天坐在井裡呱呱呱,還笑別人太努力,拿鏡子先照下自己。」
她指著奶奶:「你好意思說王青山是城裡人?他就是個上門女婿。」
「以後生了兒子都不能姓王!」
這可捏住了老太婆的命門,氣得她直跺腳:「臭婆娘,還罵我們,你這輩子也只能跟我們一樣待在村裡。」
「貝貝這樣的蠢貨不可能考上縣裡的初中,你這小學沒畢業的,更不可能進得了城裡的廠!」
她話音剛落,遠處的小坡上,趙大娘扯著嗓子喊:「玉芬,縣裡的城南中學和竹子廠都來電話啦。」
「你快來給人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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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媽媽撒開腿狂奔。
一群婆娘們也快步跟上看熱鬧。
那時用座機打電話不習慣貼著耳朵,都是直接開免提。
媽媽先給城南中學回過去,那邊很快接起:「恭喜,金貝貝同學考上了,你們抽時間來領一下錄取通知,提前準備一下學雜費……」
媽媽狠狠揪了我手一把。
痛得我哎喲一聲。
她眼眶已經紅了:「看來不是做夢!」
奶奶翻著白眼:「還真的被她撞了狗屎運,考上了又怎麼樣,城南中學費用那麼高,你們出得起嗎?」
媽媽擦了眼角,又給竹子廠撥過去。
對方說:「我們廠有人辭職空了個崗位,你過來上班吧。」
「工資一個月四百八,包吃住。」
那時一個泥瓦匠日頭下累一天,也只能拿十八塊。
而且結帳周期慢,還不一定每天都有活干。
堂屋裡一片寂靜。
趙大娘最先回過神,她笑著對媽媽道:「玉芬,這是雙喜臨門的好事,今天晚上得殺雞宰鵝吧!」
三姑六婆炸了鍋。
「包吃住,那豈不是四百八是凈賺的?」
「到廣東去打工也只能拿個五六百的收入,隔得遠花銷還大。」
「玉芬小學沒畢業都能進去,我家春芳讀了初中,肯定也能進。」
……
眾人態度大變。
紛紛湊過來恭維媽媽,問她能不能將自家女兒/媳婦/孫女之類的也介紹進廠。
趙大娘嗤笑:「玉芬自己屁股還沒坐熱,就有這通天的本事?」
「你們家裡人想進去,先跟玉芬一樣把書讀爛好不?」
眾人臉色訕訕。
奶奶咬牙切齒:「憑麼子她一個小學沒畢業的能進廠,該不是跟人家領導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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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怒了:「我只睡了你的祖宗十八代。」
「我憑本事進得廠,以後憑本事賺錢吃飯,你要再嘴裡不幹凈,我現在就撕爛你的嘴。」
她當即就要動手,眾人趕緊拉架。
奶奶灰溜溜離開,臨走前還放狠話:「你到了縣裡不要去找我家青山,他看不上一個流水線工。」
媽媽直接懟:「我還看不上一個倒插門的呢。」
氣得老太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媽媽一邊安頓處理家裡的雞鴨鵝田地,一邊說著規劃。
「你跟我一起進城去補課,你本來就不聰明,要是不再勤奮點,更加追不上進度。」
「我住哪兒,補課得花很多錢吧?」
「這些你都不用操心,我這些年不捨得吃穿,存的錢不就是為了這時候用嗎?」
「你只要好好學,這錢就沒白花。」
那時村子裡很多女孩早早輟學打工。
如媽媽這樣,竭盡全力為我提供更好教育環境的,她是第一個。
爸爸那幾天也回了趟村裡。
他皺著眉:「玉芬我看你是腦殼進了水,反正這錢我一分也不會出,貝貝也不能住我那。」
媽媽笑了:「放心!曉得你一個上門女婿天天要看堂客臉色,要給後來崽端洗腳水,沒這麼大臉面讓女兒跟你一起住。」
爸爸怒了:「我不是上門女婿!」
「那你有本事自己在縣裡買房子,讓你堂客跟你住啊。」媽媽睨著他:「你除了這張臉還能看,還有麼子本事?」
「在床上就三分鐘,你堂客未必受得了?」
爸爸臉青一陣白一陣,都要氣炸了。
「臭不要臉的婆娘,當著女兒的面說這些。」
媽媽笑得更開心了:「有些人被戳中痛處,氣得跳腳嘞!」
這一戰,爸爸慘敗!
媽媽去廠里報到那天帶著我,她問組長哪裡有合適房子租時,正好被高廠長聽見了。
高廠長的老婆八年前跟人跑了,其後他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
大概是同病相憐吧。
他指了廠里的一間板房給媽媽。
「你要是不嫌熱,可以先過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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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住過夏天沒有空調的板房嗎?
風扇的風吹在臉上,跟灶膛的火一樣灼人。
手不小心碰到板子上,能感覺皮膚在滋滋作響。
睡前,媽媽要將板房潑濕好幾遍。
縱使這樣,一晚上下來,身上衣服被汗泡著都沒幹過。
但我喜歡這個貨櫃房間。
因為沒有蛇會半夜爬進房間,沒有老鼠在頭頂悉梭悉梭,更不會睡到凌晨三點突然驚醒,發現屋頂漏雨,棉被已經被漏濕大半。
高廠長有個跟我一樣大的兒子,上著補習班。
媽媽於是跟他打聽起補習的事情。
高廠長都驚了:「你一個月賺四百八塊,要送女兒去四百塊一個月的補習班?」
媽媽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是一直這麼補,不就暑假兩個月嘛。」
「我就這一個女兒,不能看著她混日子吧。」
縱使廠里的人很不理解,媽媽還是送我去上了那個對我們來說昂貴的補習班。
不過我上的是八人班,而高廠長的兒子高哲遠上的是一對一的精英班。
媽媽做的是普工。
日常工作就是挑選竹片、壓板。
她以前在家就會用竹片編籮筐編簍子,因此挑竹片又好又快,她還能一眼看出那些竹子原材料應該儘快投入生產,有些則可以稍微放放。
下班後,媽媽不是在看相關的書,就是在看竹片這些。
種種細節,引起了高廠長的留意。
他有時會跟媽媽和顏悅色聊上幾句。
偶爾看到媽媽凶我拍我,便會說上兩句:「貝貝大了,小姑娘不能凶不能動手。」
媽媽訕訕道:「我們農村都講究棍棒底下出人才。」
但到底還是收斂了些。
很快就開學了。
開學第一件事就是摸底考。
縱使暑假我有努力補習,可初一五百人,我只考到了年級三百名。
媽媽拿到成績單的時候臉都綠了。
發出河東獅吼:「我花這麼大價錢送你去上補習班,你考個三百名?」
高廠長也怒氣值高漲:「一對一補習班,你給我補個四百名出來?你,你,你要氣死老子……」
他隨手抄起竹片要打人。
媽媽也顧不上我,趕緊去拉架:「不是說孩子大了不能打嗎?」
高廠長氣壞了:「忍不了一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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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哲遠被打了。
媽媽因為拉架也挨了兩下子,因此沒力氣打我了。
她抱著書看到十二點都沒睡。
我偷偷掃了一眼,書名是《如何接受孩子的平庸》。
她看完後受益匪淺,還把書推薦給了高廠長。
我跟同學之間差距很大。
她們都追星。
會激烈討論 F4、飛輪海、灌籃高手裡到底哪個最帥。
會收集很多海報和明信片,一下課就拿出來分享。
有時她們也會問我喜歡誰。
我不知道。
因為我都不認識他們。
更不知道那一頭卷髮戴著頭箍穿著背心道明寺帥在哪裡。
她們天天穿阿依蓮森馬甚至更多我不認識的大牌。
但我只能穿秀姨幫我搜羅的舊衣服。
有次做完課間操,大家都把校服外套脫了。
英語課代表突然盯著我的衣服說道:「你這衣服好像是我的。」
說著,她指著袖口的扣子道:「這個扣子是後補的,我嫌不對稱就不想穿了。」
「後來都被我媽的同事打包送給鄉下親戚。」
她睜著大眼睛:「你就是她那個親戚啊?」
「我還有很多不喜歡也沒怎麼穿過的衣服,你要嗎?」
班上很多人朝我看過來。
那時候太小。
骨子裡也自卑。
只覺得臉火燒火燎,辯解道:「這是我自己的衣服,是我自己的。」
那次之後,我最喜歡的服裝就是校服。
我也從不在學校脫下外套。
好幾次我想讓媽媽也給我買兩件像樣的新衣服。
可每每看到她勞碌的背影,滿頭的汗水,又開不了口。
用什麼來抵抗這自卑的深坑呢。
唯有學習。
學生時代,大家更看重的是你的成績,而不是你的衣著。
媽媽在廠里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她能挑出最好的竹片,能頂住高強度的加班,而且她能記錄產品的進銷和庫存,還將廠子裡原本理不清的原材料都理清楚,分門別類堆放。
她越來越自信,比從前愛笑。
她在工作的時候,整個人像是會發光。
晚上我做作業,她就會看相關的專業書。
她現在看書都不用翻字典了。
她原本是鄉間一棵很尋常的稻。
到這裡,卻變成了打眼的花枝。
如果我能有好成績,我也能跟媽媽一樣,成為人群里發光的那個吧。
但成績的提升並非一朝一夕的事。
期末考,我考了年級二百五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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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拿到成績單後看了很久,笑了:「一個學期就進步了五十名,要能保持這個速度,你上一中肯定沒問題。」
我很意外:「媽媽你不罵我嗎?」
「你又沒偷懶,我罵你做什麼?我這半年也努力工作,但還是不能做班組裡手腳最快的那個。」
「我讀書少,以前不懂這世上很多事不是光靠努力就足夠。」
日光燈的白光落滿她的臉。
「那時在鄉下日子過得不好,我憋著一口氣就想要讓你出人頭地,好打你娭毑和爸爸的臉。」
「其實我過得不如意,應該我自己努力,不該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你身上。」
「你還記得去年你在縣裡表演嗎?」
「那些爸媽都在討論給孩子上了什麼輔導班,買了什麼課外書。但我除了打你罵你,好像也沒付出過什麼精力。」她聲音有些哽咽,「是我做的不好,我就你這一個女兒,以前也沒人教過我怎麼當媽媽……」
我伸手抱住她:「你自學成才,你這個媽媽可以打一百分。」
媽媽笑了,抹了下眼睛:「跟誰學的,油嘴滑舌。」
門外有動靜,我起身開門。
見高哲遠端著一個白色泡沫打包盒站在外面。
「我爸在酒店吃飯打包回來的菜,問你們要不?」
「要,謝謝!」
我接過飯盒,他輕聲開口問:「你媽媽,一直對你這麼好嗎?」
「嗯。」
他哂笑著:「好像你們的媽媽都這麼好,就我媽媽不行。」
「八年了,她一次也沒聯繫過我,估計早就忘了還有我這麼個兒子吧。」
天氣很冷,他說話時霧氣團團。
我不知該怎麼安慰。
媽媽從身後探出頭:「小遠,我煮了酒釀湯圓做夜宵,吃一碗再回去寫作業。」
吃完湯圓,他起身回家。
媽媽說:「以後想吃夜宵就找阿姨,別去外面買,不健康。」
「好!」
後來媽媽煮夜宵總是多煮一份。
一開始高哲遠還有點不好意思,次數多了就開始點單:「金姨,今晚有小餛飩吃沒?」
寒假補了十天的課,眼看著就要過年。
那時鄉下人很注重過年,年味也濃。
一到臘月,工人心思都飄了。
過了二十,高廠長實在壓不住,大手一揮就放假了。
過年自然還是要回鄉下的。
我跟媽媽去採買年貨。
她給我買了一身新衣,自己又挑了一件紅色大衣。
她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有點不好意思:「一把年紀還穿這顏色,不合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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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合適,這衣服好看,媽媽你買吧!」
幾經砍價,最後媽媽七十五塊買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她說:「我跟你爸結婚時,就想買件紅大衣當喜服,你爸說結婚用錢地方多,省省……」
「後來婚後,又說到時候建房子得花錢,省省。」
「再後來有了你,那就更要省省了。」
她摸著身上的大衣,笑了:「所以說,靠男人還不如靠自己。我想要的東西,我自己賺錢買!」
回村後,人人都誇她好看。
倒不是吹捧。
從前她田裡地里一把抓,風吹日曬。
這半年在廠里不用曬太陽,皮膚很快就白了回來。
而且她身材維持得很好,心情開闊後,五官也舒展了。
爸爸這兩天也回了村。
看到媽媽那一刻,他眼睛都直了。
「玉芬,這衣服挺好看的。」
老太婆聞聲出來,看到媽媽後眼睛都酸了,道:「幾十歲的人了,還穿紅戴綠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外面做雞婆的。」
媽媽笑了:「我長得好看我有錢,我買衣服打扮自己。」
「不像有些人,羅圈腿水桶腰,一腦殼頭髮像豬草。再漂亮的衣服也穿不上身。」
老太婆怒了:「你說誰呢。」
「誰急我就說誰唄。」
當晚,家裡來了很多人。
都是問我們城裡的生活如何,竹子廠每天要做什麼,還招不招人。
媽媽從容舒展,侃侃而談。
提到工作時的困難,眾人皺眉不止。
談到自己的努力進步,大家紛紛點頭。
說到工廠趣事,一屋子都是笑聲。
爸爸也混在人群里,神色意外又帶著痴迷。
一百瓦的燈泡照亮媽媽自信笑顏,也照亮爸爸稀疏的頭頂和隆起的肚子。
夜深後,眾人散盡。
他徘徊在門口,黏黏糊糊的:「玉芬,你在城裡這半年,怎麼沒去找過我?」
媽媽抬手將他用力一推,推下台階,笑問:「幹嗎去找一條我不要的狗?」
爸爸惱羞成怒:「你這婆娘,嘴巴還是這麼毒,活該沒人要。」
這回他可大錯特錯。
第二天好幾波媒人上門了。
介紹的對象條件都還不錯。
一個是鎮上的初中老師,離婚三年一直沒再娶,女兒被前妻帶走了。
還有一個自己有個釀酒作坊,前年死了老婆,家裡有個兒子,願意接納我。
還有個開挖掘機的,收入也不錯。
村裡好些人勸媽媽。
「挑一個差不多的嫁了吧。」
「趁現在咬咬牙還能再生一個,再過兩年,那是真的沒行情了。」
「對啊,女人總要找個男人靠啊!」
爸爸急了。
「那個老師瘦得跟麻杆似的,那個釀酒的喝多了喜歡打人。開挖機那個比你大十歲。」
「都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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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斜眼看他:「那誰合適?」
「你合適?你要和城裡的小芳離了,跟我在一起?」
爸爸覥著臉來拉媽媽的手:「都五六年了,她都沒生出過一男半女,只要你能給我生個兒子,我馬上就跟你復婚。」
媽媽氣笑了。
反手一個大耳光甩在他臉上:「王青山,你撒泡尿照照自己。」
「你是有錢還是有貌還是身體好?我還要先懷個兒子才能跟你復婚,人家都出得起五千塊彩禮,你除了有一張爛嘴巴還有什麼?」
她涼涼笑著:「你以前總說是我生不出,現在你換個老婆也一樣,你就沒想過,是老天爺要滅你王家這劣質種啊?」
爸爸被她罵得面紅耳赤。
蒼白辯解:「怎麼可能,貝貝就是我的種。」
「絕對不是我的問題。」
「一開始能生,後來出問題不能生的也很多,你去醫院查查就知道了。」
爸爸拉長臉走了。
幾天後,媒人們都陸續來問媽媽意見。
任憑她們把對方誇成花,也都承諾將來只要我能考上一中,都會幫著供我。
但媽媽還是拒絕了。
這下村裡炸鍋了。
「這三個條件都不錯,配她可以咯。」
「莫非是想嫁到城裡住樓房當闊太太啊?」
老太婆更道:「找了個五百塊一個月的工作,眼睛就長到腦殼頂上去了?」
「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她就是一輩子孤寡命。」
「你看看貝貝那個成績,年級二百五十名,考得上一中才見得鬼。」
大年夜的飯,我們是在舅舅家吃的。
舅舅和舅媽都勸媽媽。
「那個老師我們幫你打聽過了,人品真的不錯。」
「他說上次坐同一輛麵包車相中你,打聽了好久才找到你,是誠心想娶你的。」
「你這一直不結婚也不是個事啊。」
……
媽媽笑了:「為什麼非要結婚呢?」
「我養得起貝貝養得起自己,我一個人不知道多自在。」
「我不用伺候男人,我晚上可以看書學習,還可以去看露天電影。」
「我不想結婚,也不想再生孩子,有貝貝這一個就夠了。」
媽媽那時目光堅定,任何人都不能動搖她。
比電視劇里的女主角還要酷。
年初二我們離開舅舅家時,舅舅將我拉到一旁,偷偷塞給我一百塊錢。
「拿著去買點你自己想買的,別告訴你舅媽。」
「貝貝,你要好好讀書,以後你媽要是真的不結婚,老了就是你的責任,你曉得不?」
我點點頭:「嗯,我曉得。」
年後復工,媽媽攬了庫房進出記帳的活。
小廠不規範,一人做多份工作是常有的事。
但之前負責整理庫存的人頻頻出錯,媽媽記性又比較好。
這活她就接過來了。
同事都說她:「又不給你加工資,你這麼積極。」
我也不理解。
但媽媽偷偷跟我說:「是不加工資,但我能學到東西。」
「我不想一輩子當工人,我要做管理。」
那段時間她理貨整理數據,總是到凌晨一兩點。
廠里那些同事還會偷偷笑她。
「這麼積極,不是想當老闆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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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應付一下老闆就算了吧,就她腦殼一根筋。」
但效果是明顯的。
庫房整齊多了,而且進出都有記錄,數據清晰得很。
要找什麼一眼就能找到,工廠效率也提高了。
高廠長很高興,偷偷給媽媽漲了工資。
分給媽媽一個小單間,我們不用住活動板房了。
媽媽那時就像是一盞燈。
每當我也想跟其他同學一樣去追星,去遊戲廳,去網吧時。
我就會想想她。
她起點那麼低,她沒有任何人支持。
可她一直在往上爬,她從沒放棄。
她現在買了會計的書看,說多學點東西總是沒錯。
她這麼努力,我又有什麼資格放縱?
初一的暑假,媽媽「斥巨資」給我找了個考上浙大的應屆生思思姐當補習老師。
她對我的影響很大。
她教會我不要死記硬背,要學會找規律。
她指點我學習是有技巧的,不是花的時間多就可以。
在這之前,我只是茫茫然地學習,無重點地努力。
這之後,眼前的迷霧似乎被撥開了。
媽媽跟高廠長反映我的變化,後來思思姐也一起帶了高哲遠。
他也取得了不小的進步。
多年後網絡手機發達,我在短視頻上刷到思思姐評上了特級教師。
可見她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初二之後,我的成績進步得很快。
從年級二百五十名到年級兩百到年級一百多。
到初三上學期期末考,我考到了年級八十五名。
算不上頂拔尖,但我入學時可是年級三百名啊。
媽媽看著成績單都哭了:「不錯不錯,只要穩住這成績,考一中肯定沒問題。」
「總算有件開心的事了。」
是的。
那段時間,媽媽的工作很不順利。
竹子廠面臨生存危機。
竹子很容易再生成材,用它來做裝飾建材對環境很友好。
但實際操作中,竹子做建材成本要比木建材成本高,那時各種行業野蠻發展,對於消費者來說,價格才是王道。
環境再生這些都是虛的。
其實一切早有徵兆。
高廠長跑了很多展會,也租過不少場地來展示產品,但效果不佳。
倉庫里堆積了很多原材料和成品,工廠也接不到訂單。
已經陸陸續續辭退了大半的人。
媽媽除了在流水線,還兼任倉管和財務。
她如今是老員工,現在人丁凋零,她在廠里也算說得上話的人了。
高廠長焦頭爛額的,連自己開的桑塔納都抵押出去交房租了。
租金也只交到了來年的三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