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離婚後,成了村裡最潑辣的婆娘。
她經常罵我:「要不是帶著你,我早再嫁個有錢人了。」
村裡人背地裡議論:「嫁不出去就拿女兒當擋箭牌。」
爸爸更是嘲笑:「就你媽那炮仗性格又生不出帶把的,只有帶四個兒子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才會要她。」
後來,真的有小老闆想娶媽媽。
爸爸又後悔了:「玉芬,我們復婚,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吧。」
1
七歲時,爸爸勾上了城裡的女人。
媽媽發現後要離婚。
兩大家子人坐在一起談判。
奶奶恨不得敲大鑼鼓慶祝:「算你有自知之明,這麼多年沒生出個帶把的,早該滾出我家。」
「但貝貝你不能帶走。」
爸爸急了:「要來幹嗎?小芳可不會幫忙帶。」
小芳就是那個城裡女人。
奶奶瞪他:「你懂個屁,養大一個女娃能花幾個錢?到時候她初中畢業就能去打工,結婚還能收一筆彩禮,這買賣你又不虧本。」
舅媽低聲勸媽媽:「不帶孩子最好,你再嫁也方便。你還不到三十,還怕嫁不到個好的?」
媽媽冷著臉:「憑什麼我生的孩子,最後便宜他們拿彩禮?」
「這好處我不會自己占著嗎?」
「你們要是不把貝貝給我,我就不跟你辦手續,你也別想跟那女人結婚。看誰耗得起。」
那時鄉下離婚大多自己協商。
孩子默認歸男方。
除非男方肯放手,不然女方是帶不走的。
我像是一個物件,被左右拉扯著。
最終爸爸急著去當城裡人,讓步了。
我挪到媽媽身邊,小聲喚她:「媽媽……」
她狠狠瞪我一眼:「叫魂啊?」
「帶著你這個拖油瓶,我以後別想再嫁個好人家。」
爸爸讓步的條件是以後不支付撫養費,但舅舅舅媽為我們爭取到了老宅。
一棟黃泥胚、稻草頂、一到下雨就四處漏,西廂房塌了一半,已經好多年沒人住過的老房子。
奶奶嘲笑我們:「是我跟青山大度才把這房子給你們。你看看村裡那些離婚的婆娘,哪個不是兩手空空走的?」
「要感謝我們的大恩大德。」
當晚,她就把我和媽媽的東西打包丟了出來。
下了雨,鄉間小路泥濘。
老宅的門一推開,潮氣霉味一股腦罩過來。
一群不知名的鳥竄出來,貼著我的臉飛過,嚇得我尖叫連連。
我拽著舅舅的衣角,低聲問:「舅舅,我跟媽媽能去你家住嗎?」
2
舅舅舅媽現在住的房子是外公在世時建的。
那時媽媽還拿了私房錢資助。
有兩層,一共四間臥室。
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外公抱著我,指著二樓東邊的房間說:「貝貝,那間房就是給你住的。」
直到外公半年前過世,我跟媽媽回去都是住那個房間。
舅舅還未應聲,舅媽忙不迭作答:「你大表姐前些天吵著要一個人睡,我就把東邊的房子讓她住了。」
「沒關係,我讓她先跟你二表姐擠幾天。」
我那時還聽不懂成年人的話外音,殷切地看向媽媽,只盼著能逃離這恐怖的老宅,哪怕三五天也好。
但媽媽已經變了臉色。
她眼底有薄薄的水汽,用力推了我一把:「還嫌東嫌西,你以為我想帶著你這個拖油瓶嗎?」
「你要不想跟著我,就滾回你爸那去。」
她力氣大,我一腳踏空,踩進屋檐下坑窪里。
冬日天寒,水和泥漿漫上來。
腿是涼的,心也是。
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被反覆嫌棄。
難過之下,我轉身就跑。
舅舅舅媽叫我停下,媽媽怒聲道:「別管她。」
我回頭看去。
老宅電路老化,只有鄰居側窗漏出的一點光,照亮門口小小的空間。
暗影幢幢,媽媽背對著舅舅舅媽,挺直的脊背如控制不住般在輕輕顫抖。
我的氣瞬間就消了。
跑回去抱著她胳膊,哽咽不止:「媽媽,我陪你在這住,你別哭了。」
媽媽一巴掌拍在我後腦勺:「閉嘴,誰哭了。」
「我離了那個狗男人不知多高興,我才不哭!」
舅舅幫忙修理了下電路。
破敗的房子裡總算有了光。
黯淡的光照亮他眼角的皺紋,他低聲說:「玉芬,你嫂子就那脾氣。」
「你暫時先住著,等我回去跟她好好說說,你們再搬到我那住。」
3
媽媽背對著他將床鋪好,淡淡回應:「別麻煩了,我就住這挺好的。」
我那時有點懊惱媽媽的拒絕。
直到再大些才知道。
舅舅不當家,他的提議不過是類似改天請你吃飯的場面話。
說說而已,不能較真。
離婚後,爸爸迫不及待進城跟那女人好,我們則花了十來天才將老宅整理好。
舅舅找來些廢磚,把坍圮的西廂房暫時補上。
屋頂的稻草全部翻新,午後的暖陽照上去,會散發出穀物獨有的香氣。
做完這些,舅舅飯也不肯吃,騎著叮噹作響的自行車走了。
奶奶站在村口嗑瓜子,嗓門大得像銅鑼:「天底下還找得到我們青山這麼好的男人不?」
「她連個兒子都沒生出來,還照樣給她房子住。」
「你們看她娘家兄弟,根本就不歡迎她回去。」
趙大娘聽不下去:「青山要真的好會天天在外面搞三搞四?我看玉芬倒是個規矩堂客。再說貝貝是王家女兒,給地方住不是應該的嗎?」
奶奶翻著白眼:「那是我們青山有本事,才能娶上城裡老婆。就玉芬那晦氣相,她想搞名堂都沒人要!」
這次奶奶倒是猜錯了。
當晚九點多,村裡的老光棍劉瘸子敲了家裡的門。
他從門縫裡塞進來一張五十,壓低聲音:「玉芬,這錢你拿去買件新衣服。」
「青山不會疼人我會啊。」
「大冬天的一個人睡覺冷吧?給哥開門,哥給你暖暖被窩。」
4
媽媽不吭聲,他就一直喊,聲音越來越大。
媽媽下床找了根扁擔抵住門,低聲斥責:「滾,我不是那樣的人。」
一連好幾天,劉瘸子都來糾纏。
明明媽媽嚴詞拒絕,可村裡好些人看她的眼光都變得曖昧。
那會兒風氣便是如此。
明明你是受害者,可大家總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這天五爺爺辦六十大壽。
請了媽媽去端茶水,我跟著去吃席。
那時窮,孩子們都盼著吃席來改善伙食。
瓜子花生端上桌後,我們一哄而上去搶。
我個小力氣小。
只搶到了一小把花生。
正委屈呢,劉瘸子端著他那桌的大半碟花生放我面前:「來,都給你。」
氣氛頓時變了。
有好事的婆娘取笑我:「貝貝,劉瘸子這是拿你當閨女看了。」
我一把推開那碟花生:「誰要給你當閨女,我有爸爸,我媽也不喜歡你。」
劉瘸子嘿嘿笑著:「你個小屁孩懂什麼,我可是每天晚上都去看你媽。」
他同桌好幾個男人包括喜事主家的三伯都笑。
「劉瘸子你手腳這麼快?」
「看不出你還有點本事!」
「剛離婚的婆娘還熱乎著,你天天去不怕骨頭軟?」
「貝貝,你叫劉瘸子一聲爸爸,讓他給你十塊零花錢。」
……
村裡人就喜歡拿男女間那點事來開玩笑。
我氣紅了眼,除了一遍遍重複我媽才看不上你,也不知能說什麼。
就在這時,幫主家端茶的媽媽從裡屋出來了。
她看到這一幕後朝我跑來,結果太急崴了下腳。
男人們笑得更加肆無忌憚,他們呼喝著。
「劉瘸子,還不快去扶一下你家婆娘?」
5
劉瘸子借著酒勁,毛手毛腳去牽媽媽。
「玉芬,你跑慢點,摔在你身,疼在我心。」
四下里的目光都看向媽媽。
有男人問什麼時候吃媽媽和劉瘸子的喜酒。
奶奶咬牙切齒:「不要臉的臭婆娘,難怪要離婚,原來早就勾搭了野男人。」
媽媽的臉脹得通紅。
她搶過趙大娘手裡裝滿雷碧的杯子,照著劉瘸子的臉潑了下去。
密密的氣泡在劉瘸子臉上競相破裂。
他伸舌頭舔了下,嬉皮笑臉:「以後成了我婆娘,可不能這麼潑自家男人。」
媽媽眼睛紅了,衝到喜棚外搶過廚師的刀,照著劉瘸子臉上招呼過去。
「一天到晚只想著褲襠里那點事。」
「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肚子像籮筐,牙齒像木炭,天生矮冬瓜,走路還一高一低,我瞎了眼也不會看上你。」
她把菜刀舞得呼呼作響:「老娘的一根手指頭你都沒碰到,你要是再敢造謠,老娘把你的那玩意剁碎喂狗!」
眼看著那刀擦過耳朵,劉瘸子嚇得連往桌子下鑽。
大家紛紛上前勸架。
媽媽死死捏著菜刀,盯著剛才那群取笑的男人。
「你們這群狗男人有一個算一個,老娘都瞧不上。再敢胡說八道,一起剁了你們那東西喂狗!」
我目瞪口呆。
媽媽脾氣不好,但好面子。
哪怕得知爸爸出軌城裡女人要離婚,也沒有這樣發瘋過。
菜刀被廚師搶走,她揪住我耳朵。
「走,人家都這麼欺到臉上來了,回家!」
「這飯不吃了!」
我被強行拽走,只來得及抓兩塊剛上桌的紅燒肉死死塞嘴裡。
燙得舌頭都麻了,可我捨不得吐。
媽媽急著離婚,分家我們沒分到什麼東西。
冬日裡能吃的菜本來就少,我已經連續好多天都是用舅媽送來的鹹菜拌飯吃。
回去的路上媽媽一直訓我。
「你是餓死鬼投胎?」
「長了嘴巴就知道吃,別人說你你不會還嘴嗎?」
見我不吭聲,她又來擰我的嘴。
痛得我「啊」的一聲。
嘴裡的肉「吧嗒」掉在泥地里。
6
舌頭麻了,肉卻還是沒吃到。
那一刻,委屈如潮水翻湧。
我哇哇大哭。
媽媽抬手要甩我耳光:「哭哭哭,你還有臉哭,要不是你,我根本不用留在這。」
我閉上眼等了半天,耳光也沒落在臉上。
膽戰心驚睜開一條縫,只見媽媽的手還舉著,眼角已經湧出了眼淚。
碰到我的目光,她馬上別過頭去。
擦乾眼淚,又用手將亂糟糟的頭髮抹平重新紮上。
這才平靜開口:「以後日子更難,哭有什麼用,省點力氣吧。」
當晚,五奶奶和三伯娘來了。
她們是來替三伯冒犯了媽媽道歉的,順便送了兩碗剩菜。
一碗紅燒肉,一碗筍絲。
那時鄉下辦酒席剩的都是好東西,紅燒肉這種硬菜,主家一般會留著自家慢慢吃,不捨得送人。
那碗紅燒肉一共十七塊,媽媽用梅乾菜煮了。
她說她不愛吃肥肉,一共就吃了兩塊。
剩下的她每頓飯給我熱一塊,我吃了五天。
最後還剩下點梅乾菜渣渣,媽媽裝了碗飯,用熱開水兌了,就這麼將就了一頓。
壽宴之後,媽媽性情大變。
一言不合就跟村裡那些男人大吵。
很多人私下裡議論:「玉芬離婚後脾氣比牛還大,這樣怎麼再嫁人哦?」
很快到了臘月,家家戶戶開始做臘魚臘肉。
我們窮,媽媽只買了五斤肉一條鰱魚腌制。
晾曬的時候奶奶又開始說風涼話。
「嘴巴硬要離婚,現在過年肉都買不起。」
「現在知道了吧?除了我家青山,沒男人捨得為你花錢。」
話音剛落,隔壁村牛高馬大的大壯伯快步而來。
「有的。」
他黝黑的臉紅彤彤,將手裡兩塊已經熏好的臘肉遞給媽媽。
「玉芬,這給你的。」
媒人呼哧帶喘跟過來,堆著一臉笑:「玉芬年輕又標緻,不曉得多緊俏,這肉一熏好,大壯就急急拉著我上門,日子都沒看。」
大壯伯的臉更紅了。
他身材高大性格好,幹活是一把好手,家裡有兩層樓房。
去年老婆意外去世後,給他做媒的人絡繹不絕。
在鄉下,是個搶手的好男人。
奶奶的臉綠了,咬牙切齒:「這樣的惡婆娘你也要?」
大壯伯憨憨笑:「厲害點好,不容易吃虧。」
奶奶還要再說,媽媽不輕不重開口:「王娭毑,我們有正事要談,你留在這裡不合適吧?」
奶奶氣得半死,不情不願地走了。
他們在堂屋裡談事,媽媽讓我在東廂房裡待著。
我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得大壯伯說。
「我出三千塊彩禮,以後家裡你說了算,賺的錢都交給你,最好咱們能再生個孩子,男孩女孩都行。」
「我只有一個要求,你不能帶著女兒。我已經有一對兒女,將來我們還要再生一兩個,實在養不起這麼多。」
7
媒人和得了消息趕來的舅媽不住勸媽媽。
「大壯的條件在這十里八鄉都數一數二了。」
「你就把貝貝還給老王家,是他們王家的種,還怕他們不養?」
「你還年輕,也要為自己考慮。」
……
我躲在門後偷聽,撞到了椅子,發出「嘭」的聲響。
媽媽推開門,垂眸看著弱小的我。
我手在抖。
盼著她能嫁個好人,頓頓吃上肉。
又怕她把我扔給刻薄的奶奶和不負責任的爸爸。
隔了好久,聽到她輕聲說:「我要送貝貝讀大學,如果沒人能接受這個條件,我就不嫁了。」
村裡瞞不住事。
這樁未成的婚事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玉芬怕是瘋了吧?誰會願意給她培養大學生哦。」
「就算是親生的妹子,都不見得會讓她讀高中考大學。」
「就是,貝貝看著也不是文曲星相。」
奶奶看足了笑話:「被媒人吹捧兩句,以為自己真的行情好。再過兩年老了生不出崽,看誰還要她。」
可悲吧。
那時在鄉下,女人最大的倚仗就是生育價值。
其後也有人想娶媽媽,但一聽要送我上大學這個條件紛紛望而卻步。
時間長了,村裡的議論就變成:「她是脾氣差嫁不出去,所以拿女兒當擋箭牌吧。」
奶奶得意揚揚:「她肯定是忘不了青山,這世上哪有比我家青山還好的男人?」
8
媽媽對這些充耳不聞,她專心輔導我功課。
新年將至,外面的摔炮聲此起彼伏。
我無心學習,屢屢出錯。
氣得媽媽用竹枝狠狠抽打著我的手背。
那幾年,我是在她的高壓政策下度過的。
她很忙。
挖筍種紅薯種花生種玉米採茶喂豬喂雞種水稻收水稻上山挖草藥賣錢等等。
家裡沒有男丁,她里里外外一把抓。
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小夥伴們都羨慕我不用干太多農活。
我卻羨慕她們一放學就能到處玩,不像我,永遠有做不完的作業。
做錯了還要挨打。
大學對年幼的我來說,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是媽媽強加在我身上的使命。
我天資一般,成績能穩在班級前三,都是她逼出來的。
為了逼我學習,她做了很多讓我不舒服的事。
那些成績差的孩子來找我玩,她總是冷著臉,或者說我不在。
要是我作業還沒寫就跟夥伴們玩,她會挨家挨戶去尋,將我揪回去。
還會罵:「我們貝貝以後要考大學的,你們莫帶壞了她。」
次數多了,大家都疏遠了我。
「金貝貝是未來大學生,跟我們這些爛泥巴不一樣。」
「走走走,我們不配跟她一起玩。」
9
我變得沒有朋友。
媽媽卻說:「這樣更好,你專心讀書。」
「要交朋友也要找比你成績好的。」
她無數次說如果我不好好讀書,就得一輩子待在鄉下。
可我沒有醒悟,只覺得窒息。
相比之下,爸爸就要好多了。
他和阿姨從不逼我寫作業。
而且縣城裡好玩的地方很多。
東湖邊免費的滑梯鞦韆和跳房子,足夠我消磨一整天的時光。
爸爸還說:「你媽著魔了吧,你是個妹子,讀完初中打兩年工找個人嫁了就行,還做夢要讀什麼大學。」
阿姨也說:「小孩子就是要放開玩!」
是以,我挺喜歡去爸爸那。
轉折出現在六年級。
那會縣裡組織喜迎新世紀的文藝匯演。
學校排練了幾個節目,我被選為領舞。
表演節目需要統一服裝,我求了媽媽很久,她總算答應了。
可到了要交服裝費時,媽媽卻變卦了:「五十塊?這衣服是金子做的嗎?怎麼這麼貴!」
「這種表演服就能穿一回,太不划算,你跟你老師說你不去。」
我急得都快哭了。
「只有一周就要表演了,根本來不及換人。」
「媽媽你答應過我的,我知道你身上有錢,你前幾天剛賣了二十隻雞……」
「那錢是要存著給你考大學的,一分都不能動。不跳了,本來學生最重要的就是學習!」
……
無論我怎麼哀求,媽媽就是不肯出錢。
還罵我。
「表演個屁,你未必還想當明星啊?」
「拿鏡子照照自己,再睜大眼看看家裡,你配做那樣的夢嗎?」
她戳破了我脆弱的幻想。
我也用尖銳的語言刺傷她:「是你拉著我跟你一起受苦的,我要是跟了爸爸,他肯定願意出錢。」
那一刻,媽媽的臉色劇變。
她身體繃得緊緊的,怒道:「滾,那你滾去找他!」
她用力將我推出去,「嘭」地關上門。
「沒良心的東西,現在就滾!」
10
可惜那時我也在氣頭上,沒有聽出薄薄門扉後,她的聲音其實在發抖。
我去了村口周叔家,他每晚都要去縣城跑黑三輪。
我騙他說媽媽要他捎上我一起進城去找爸爸。
我提著一口氣到爸爸家。
他們正準備吃晚飯,桌上的飯菜很豐盛,還擺著一個沒拆封的蛋糕。
原來是阿姨的兒子過生日。
那個我從未擁有過的生日蛋糕,是爸爸買來討繼子歡心的。
他能給不親生的兒子買生日蛋糕,應該也能眷顧一下親生的我吧?
我吸著鼻涕說明來意。
爸爸皺著眉:「你媽說得對,這是浪費錢。」
阿姨從廚房裡出來,遞給我一塊錢。
「貝貝,你去對面那條街的小賣部給我買包鹽好嗎?」
對街的小賣部很遠。
我買完鹽回來,房門已經關上了。
我敲了一遍又一遍。
我聽到爸爸在唱生日快樂歌,我聽到周勝收到禮物開心的笑聲。
我聽到阿姨說:「你今天要是敢開門放她進來哭哭啼啼壞氣氛,以後你也別進這個家門。」
天。
我懂得太遲。
又或許我一直掩耳盜鈴。
其實這扇門,從未歡迎過我。
我沿著長街走了一遍又一遍。
街上有很多父母陪著出來玩的孩子,只有我形單影隻。
過了許久,人煙漸悄,只有半輪月亮陪著孤獨的我。
記得小時候我很怕黑。
晚上要是出門,媽媽一定會緊緊牽著我的手。
有一次她不小心掉進溝里,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在這,莫怕。」
那一刻我的思念到達頂峰。
或者是一股氣撐著,或許是年少莽撞。
我就這樣踏著月光,一路從城裡往回走。
山路上空無一人,只有失眠的鳥偶爾發出驚悚的啼鳴。
我埋頭走了很久很久,腹中空空,雙腳如灌鉛。
這條路卻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
就在這時,月光的盡頭,有人將自行車蹬得飛快,急急而來。
我怕遇到壞人,趕緊躲進樹影里。
直到那身影越來越近。
11
我的眼淚糊了一臉,澀聲喊:「媽媽……」
媽媽一個急剎車,一巴掌拍在我後腦上。
一邊流淚一邊罵我:「你現在膽子能包天,騙你周叔不說,還一個人走夜路。」
「你不要命了?早幾年這路上失蹤過幾個妹子你不知道嗎?」
到家已是凌晨,媽媽給我煮了一大碗面。
我吃面時,媽媽低著頭翻我放在桌上的作業本。
用指尖在桌上寫寫畫畫。
記憶里,媽媽的頭髮又黑又亮。
可如今白熾燈照亮她的發心,那裡乾枯毛躁,還有不知何時冒出的絲絲銀髮。
她輕聲說:「我讀到小學五年級就輟學了,你的這些題,我都不會做了。」
「我本來是我們班上第一名,我們老師說我要是能一直保持,以後肯定能考個中專。」
「但那時你外婆沒了,你外公說女娃不用讀那麼多書,要把機會讓給你舅舅。」
「你還記得秀姨不?」
「記得。」
她每次過年回來都穿著新衣服,燙著時髦的頭髮,會將她搜羅的舊衣服給我。
「那會她成績還不如我,後來她考上了中專,分配單位,嫁了城裡人,在城裡安了家。」
媽媽笑了笑:「我要是讀了中專,不,哪怕讀完初中呢,我也不會嫁給你爸。」
她注視著我,眸底全是淚光。
「貝貝,你努力讀書就會變成秀姨,不好好讀書就會變成另一個我。」
「媽媽沒本事,除了供你讀書,實在沒有其他路子……」
那一晚的夢境里。
那扇永遠敲不開的門和媽媽的淚眼,不斷交錯。
醒來時我發現床頭凳子上放著零零整整一疊錢,正好五十塊。
我拿著錢去廚房找媽媽。
她正在給我做早飯。
「媽媽,這錢……」
12
「服裝費!」她瞪我一眼,「收好,要是掉了我打斷你的腿。」
匯演在縣裡的文化宮。
我們每個參演的學生都有一張門票。
媽媽隨手扔在桌上:「不去不去,我忙得要死!」
表演前,我看到有人拿著相機跟家長推銷:「十塊錢一張,不貴不貴,這麼有意義的時刻值得記錄。」
嘖嘖嘖,十塊錢一張,這要是我媽,非得罵他是搶錢,噴他一臉口水。
很快到我上台了。
萬丈光芒聚集在我身上。
跳完後致謝的間隙,我看到媽媽坐在光線暗沉處,穿著只有走親戚才捨得穿的冬裝,在用力地鼓掌。
演出之後還有頒獎環節,一直持續到下午五點才結束。
我們的舞蹈獲了二等獎,每人獎勵一支鋼筆。
冬天天黑得早。
從文化宮出來四下已是暗沉沉一片。
照相叔叔站在路燈下揮著手:「來這取照片。」
媽媽跟著一群家長一哄而上。
沒一會兒,她滿頭熱汗出來,手裡還拿著一張照片。
她對著路燈的光仔細看了半天,得出結論:「這照片沒拍好,十塊錢白花了。」
我說:「要不退了吧,這麼貴。」
她立馬將照片放進口袋裡:「人家都洗出來了,怎麼可能退錢?」
回村後,人人都說照片拍得好。
「貝貝一打扮這麼漂亮……」
媽媽反駁:「沒拍好,她本人表演的時候更好看,前前後後有上百個孩子跳舞,就屬她最亮眼。」
發現我正在背後,又立馬板著臉。
「冤枉錢就花這一回,以後要收心全心全意搞學習曉得不?」
直到漸漸長大,我才知道其實很多父母都是如此。
他們沒多少文化,他們忙忙碌碌地活著。
他們的父母沒有表達過愛,所以他們也很難學會,或者說恥於表達對子女的愛意。
他們的愛,是裹著玻璃渣的糖,你得小心一些,不然你只記得流血的痛,而忽略了底色的甜。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想告訴她:媽媽,我現在懂你的難處,我以後會好好學習。
我要走出這村莊,帶著你一起。
可我,也說不出口。
那條表演的裙子過於誇張,日常的確不能穿。
被工工整整掛在柜子里,每年夏天太陽最毒的時候,媽媽都要拿出來洗洗曬曬,並且念叨:「我當時怎麼說來著,就是一次性的吧……」
這一場表演改變了我,也改變了媽媽。
她發現在鄉下一畝三分地再努力也生不出金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