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到時候還是沒有轉機,工廠就真的要垮了。
那年過年,村裡人的說法又不一樣了。
「竹子廠辭退那麼多人,快輪到玉芬了吧。」
「早兩年端架子不肯嫁人,現在過了三十五,再想嫁個條件好的難咯。」
……
老太婆幸災樂禍:「活該,讓她前兩年尾巴翹到天上去。」
「現在曉得自己只有幾兩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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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直接往她心窩裡扎:「王娭毑今年六十幾了吧,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你金孫出來那一刻?」
「青山再婚也快十年了,你那個城裡兒媳婦肚皮一直沒動靜嗎?」
「上回我讓青山去醫院檢查,他去了沒?」
……
氣得老太婆上氣不接下氣。
過年期間電視經常開著。
媽媽也不看,就是圖熱鬧,聽個響。
我記得應該是大年初四。
《新聞聯播》里放著什麼國外舉辦環保會議,展示各種環保材料巴拉啦的。
媽媽廁所上到一半,提著褲子衝進堂屋,認認真真看完了整條新聞,然後拿出小靈通給高廠長打電話。
「廠長,咱們去外國接單子吧。」
「外國人都注重環保,講究這個,我們找他們來買!」
年還沒過完我們就回了縣城。
高廠長有點顧慮:「其實我之前就想過,但我人生地不熟,語言還不通。」
「而且萬一不行……」
這一年來連續的打擊,已經讓他沒當初那份自信。
媽媽道:「慫麼子?反正廠子已經這樣了,還怕更壞的結果?」
「試試說不定能活,不試就是個死。」
「你放心去,廠子這邊我給你撐著。」
那是零幾年。
小縣城這樣的地方,去過國外的人一個手指數得過來。
更別說跟外國人談生意。
媽媽只是提供一個思路,後續去往哪個國家找客戶,怎麼溝通,還得高廠長自己想辦法。
媽媽那段時間拿起了我的英語書。
普通話都說不標準的人,練起了 hello,how are you。
她說:「先準備起來,打招呼總要學會吧。」
有次爸爸來找我們,正好撞見媽媽在練。
「你媽是不是瘋了,練什麼鳥語。」
「她們廠里是不是現在只發一半工資了,她還不跳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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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那段時間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一面我要中考,學習上她必須盯著。
一面高廠長出國找單子,工廠人都說他跑了,工資也不發了,開始從廠里往家裡拿東西。
媽媽天天叉著腰跟那些人講道理,講不通的少不得要對罵。
高廠長留給她一小筆錢,她得精打細算,儘可能用那筆錢穩定住廠里的工人。
我不理解:「他們想走就讓他們走,還可以省錢。」
「你懂什麼,萬一高廠長真的在國外接到單,沒有工人怎麼開工?」
「他真的能嗎?」
「這不是你要管的,你好好中考。」
「媽媽你準備堅持到什麼時候?」
已是初夏,前段時間她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跟房東好說歹說,房東答應延遲三個月交房租。
媽媽深吸一口氣:「等你中考完吧,如果還是不行,我也算還了他當初收留我們的恩情。」
「我又不蠢。知恩圖報,但還是有個度。」
我以為她一切盡在掌握。
可是那天凌晨兩點我尿急,起床發現媽媽在客廳寫寫算算,頭髮抓得亂七八糟。
我問她:「媽媽,你在幹嗎?」
「我在算現在帳上的錢,怎麼花才能撐得更久點。」她嘆著氣,「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廠長拉到業務那時候。」
「媽媽,你會害怕嗎?」
「會啊,但怕沒用啊!想一萬遍以後不如認真解決當下。」
她深夜難過,白天又精神抖擻去應付工人和債主。
信誓旦旦:「你們放心,高廠長一定能找到生錢的法子!」
高廠長出國,高哲遠的吃喝拉撒學習也是媽媽一手抓。
鄰近中考時,媽媽發現他說在同學家做作業,其實是去網吧。
氣得媽媽去網吧抓了他的現場。
當時高哲遠丟了面子很生氣,吼道:「你又不是我媽,你憑什麼管我。」
媽媽也吼他:「你媽看不上你丟下你跑了,你更要爭口氣。」
「活出個樣子給她看,讓她後悔得天天睡不著覺!」
「這才是個男子漢。」
「你爸走之前把你託付給我,我就有資格管你。」
「跟我回去。」
她上手去拽,高哲遠罵罵咧咧,到底沒有反抗。
高廠長一去幾個月。
每周會定期打電話回來。
但中考前夕,他連續兩周都沒有消息。
廠里流言紛紛,都說他是不是在國外出事了,或者是真正跑路了。
中考那天,媽媽送我跟高哲遠上考場。
她拍著高哲遠的肩膀,說:「假如廠里不行了,你能考上一中,就是你爸爸能得到的最好消息。」
「將來你爸爸,就要靠你來支持。」
她又看向我:「你也是,媽媽給你存的上大學的錢還在,專心去考,媽媽等你好消息。」
我跟高哲遠對視一眼。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長大了,他也是。
中考後,廠里又走了一波人。
人人都說廠子倒閉勢在必行。
爸爸那段時間跟阿姨吵架,經常來找媽媽。
阿姨以前開了個歌舞廳,早年收入還不錯,但這幾年隨著 KTV 的興起,老舊的歌舞廳已經淡出市場。
阿姨收入銳減,對爸爸也沒個好臉色。
爸爸責備媽媽:「你就是逞強,這是姓高的廠子,關你屁事。」
「你換家廠不照樣賺錢?」
「我現在跟小芳天天吵架,乾脆離婚我跟你回鄉下去過日子算了。」
「讓貝貝去打工養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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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直接踹他一腳,送他一個字。
「滾!」
那時候最開心的應該就是老太婆了。
天天在村裡說。
「當初找了個縣裡的工作,比人家端了鐵飯碗的尾巴翹得都高。」
「結果現在要倒閉了。」
「我看就是她這個掃把星把那個廠子搞垮的。」
「那些給她做媒的幸虧沒成,不然說不定家裡要出點什麼問題。」
「結過婚的女人就該老老實實待在村裡。」
……
中考後不久,趙大娘說上次暴雨,家裡老房子又塌了。
正好那天舅舅有空。
媽媽帶著我回家把房子修整一下。
老太婆就站在馬路上笑話我們。
「玉芬,在城裡賺了幾年錢,怎麼還要住我們這個老宅子咯?」
「你倒是自己建一棟大房子啊。」
「折騰這幾年,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我記得貝貝以前考了二百五十名,這回中考一點信也沒有,看來一中是沒希望了。」
「你們竹子廠,有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吧?要是沒米的話,我可以借點給你們。」
「好歹是我孫女,也不能看著貝貝餓死。」
就在這時,廠里的孟組長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來了。
他一個急剎在門口停住,頭上的熱汗都顧不上擦,道:「玉芬,你小靈通怎麼欠費了?」
「幸虧我知道你住哪個村,一路問上來的。」
媽媽緊張起來:「今天月初,我忘了這茬了。廠里出事了嗎?」
孟組長嘿嘿一笑:「高廠長剛才打電話來了,說接到了個大單,讓我趕緊找你回去,他六點鐘再打電話回來,說對方的要求。」
「咱們得先生產起來!」
媽媽喜不自勝,高高蹦起。
頭磕在木頭上痛得齜牙咧嘴地笑:「真的啊,多大的單?夠交房租不?」
「說是十萬克朗,克朗是啥錢,我也不懂。」
媽媽紅著眼眶,一邊揉著頭一邊往外走:「走走,先回廠里再說。」
「哥,這房子要不……」
舅舅笑出一臉褶子:「你別管,快去辦正事。」
「我肯定給你修好。」
老太婆臉色紅紅又白白,嫉妒的酸水直冒:「十,十萬塊也沒多少錢咯。」
媽媽停下腳步,微笑看她:「王娭毑,這就是你沒見識吧。」
「克朗是瑞士錢,十萬塊能抵八九十萬我們用的錢。」
孟組長補充:「這還只是定金。」
老太婆翻著白眼:「那都是廠里的錢,再多也不是你的。」
「跟你有關係的只有貝貝考不上一中,你費那麼多錢,都是打了水漂漂。」
孟組長一拍大腿:「這娭毑不說我都忘了,貝貝的班主任也打電話到廠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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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猛地吊了起來。
聽得他說:「貝貝考了全縣一百三十多名,念一中是板上釘釘的。」
媽媽的眼淚徹底忍不住,涌了出來,哽咽道:「好,好好。」
「雙喜臨門,雙喜臨門。」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把臉背過去,肩膀輕輕聳動著。
不知何時,我們已經一般高矮了。
明明我記憶里,媽媽總是高我大半個身子,永遠用她高大的身軀為我遮風擋雨。
我往前一步,將她擋在身後。
媽媽。
我知道你不想讓老太婆看到你的淚水和脆弱。
我長大了。
我不只能成為你的驕傲。
也能是你的屏障和倚靠。
我們匆匆回縣城,我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后座,回頭看到老太婆那不甘又嫉妒的嘴臉,越來越小。
我不理解:「媽媽,奶奶她為什麼見不得我們好呢?」
「這世上就是有這麼些人,喜歡看別人受苦受難,即使她自己得不到半分好處。」
「見別人過得比她好,她會抓心抓肝的難受。」
「她們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所以一直盯著別人的生活。」熱風送來媽媽溫柔堅定的話語,「所以你要多讀書,才能避免也成為那樣的人。」
回去的路上,媽媽又問起高哲遠。
得知他也考上了一中後,她長出一口氣:「這下我對高廠長算是有交代了。」
定金很快到帳。
媽媽把以前走的人請了些回來。
工廠轟隆隆運轉起來了。
等高廠長一周後回來,已經生產出一批貨了。
其後生產交貨這些都遇到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麻煩。
但好在都順利解決。
因為高廠長改變行程去了瑞士,媽媽之前練的 hello 也派不上用場。
她重新找了德語書,要學會簡單的打招呼。
這次,她說的就真是連我也聽不懂的鳥語了。
一年後,廠里的訂單越來越多。
那些年做出口利潤還是挺高的。
高廠長長租了一塊地,自己蓋了廠房。
工廠的人數比此前最興旺的時候還翻了一番,而且一直在往上漲。
媽媽的工資也漲了不少。
因為工廠擴招,她也從鄉下選了些人品可靠的進廠。
鄉親們就更喜歡她了。
但老太婆很生氣。
她的情緒影響不到媽媽,就打起老房子的主意。
吵著鬧著要把老宅收回去。
說那宅子是祖上留下來的,不能送給外人。
雖說她不能強行收回宅子的所有權。
但她可以在老宅院子裡拉屎,用棍子捅翻屋頂等等來給我們添堵。
這事不知怎麼的傳到了高廠長耳朵里。
這幾年媽媽為廠里沒日沒夜,他都看在眼裡。
為了表示感謝,他給媽媽買了一套棉麻公司的單位房作為獎勵。
那會兒才五百多多一個平方呢。
按規矩,搬家時得請人暖房,取以後日子紅紅火火的意思。
趙大娘、舅舅舅媽還有村裡好些人都來了。
媽媽沒邀請老太婆,她也屁顛屁顛跟來了。
這房子裝修不過四年,前主人很愛惜,看著跟新的一樣。
我們差不多是拎包入住吧。
趙大娘嘖嘖:「這蹲坑就在屋內,水一衝就乾淨了。」
「以後大冬天不用出門拉屎尿,這太好咯。」
老太婆翻著白眼:「在屋內拉屎不臭嗎?」
「這廚房燒的煤氣,沒灰又衛生,還有油煙機,廚房都乾乾淨淨的。」
老太婆撇撇嘴:「煤氣多貴,山裡的柴火不要錢。」
「這沙發是皮的吧,又亮又軟。」
老太婆哼哼:「一坐進去半天起不來,不如青山家木沙發好。」
本來大喜的日子,不該計較。
但她真是太過分了。
媽媽皮笑肉不笑地說:「王娭毑,我們這房子再不好,房本上寫的是我的名字。」
「青山那房子,寫的是他的名字不?」
「那是他堂客的名字,將來留給她兒子,跟你家青山沒一分錢關係。」
「天天吹你兒子厲害,他要真有本事,就跟我一樣,靠自己賺到房子!」
老太婆被懟得面紅耳赤,跳起腳罵。
「說什麼賺到的,我看就是你跟那廠長搞破鞋,人家才給你買的。」
「還不就是靠跟人睡覺換的,我王家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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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氣得想打人。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狠狠的「嘭」的一聲。
大家紛紛轉頭。
是高廠長帶著高哲遠站門口。
剛才那一腳,就是高哲遠在踹門。
他臉色沉得可怕:「你個老不死的,胡說八道什麼?」
高廠長皺眉:「哲遠,沒禮貌。」
這次暖房也邀請了工廠的同事。
她們紛紛打招呼:「高廠長。」
老太婆眼珠子一轉,立馬釐清了高哲遠跟高廠長的關係。
她添油加醋道:「高公子,金玉芬她不安好心咯,今天能從你爸爸手裡騙走一套房,明天就能從你爸爸手裡騙走一個廠。」
「這些財產本來都是你的,以後都要變成她的咯。」
「她就是想當你後來娘!」
……
高哲遠看向媽媽:「金姨,她說的是真的嗎?」
媽媽趕緊解釋:「她是貝貝奶奶,你別聽她胡……」
高哲遠雙眼放光:「金姨,你真要當我後媽?」
「你跟我爸什麼時候結婚?」
「我們也能搬來跟你和貝貝一起住不?」
他又去看高廠長:「爸,你跟金姨好了怎麼不跟我說?」
高廠長神色很不自然:「沒,沒有的事。」
「你,你金姨看不上我。」
所有人都懵了。
老太婆更像是被雷劈:「後來娘沒一個好東西,你,你不怕她不安好心啊?」
高哲遠冷睨她:「不安好心的是你吧?」
「金姨搬家這麼大的喜事,你在這嘴巴不乾不淨的。」
「有你這樣的婆婆,難怪金姨要離婚。」
「離得好!」
「我喜歡金姨和貝貝,我樂意看爸爸給她們花錢,氣死你!」
老太婆七竅生煙。
高哲遠更進一步:「這裡不歡迎你,你滾到金姨前夫那去好吧!」
他一步步,硬是將老太婆逼出了門,然後「嘭」的一下,把門關上了。
屋子裡重新熱鬧起來。
高哲遠挪到我身邊:「怎麼樣,你們不好出手趕人,我這個惡人辦得不錯吧。」
「我以後給你當真正的哥成不?」
我看著他:「你那麼喜歡我媽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一開始我也不喜歡你們,覺得你們是鄉下土包子。」
「但你媽天天給我煮夜宵,我上次生病,你們半夜扶著我去醫院,她還去網吧抓我罵我……」
「她比我親媽更像我媽。」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
我跟媽媽搞完衛生,並排躺在主臥的床上。
我說:「媽媽,我也覺得高伯伯不錯,你要是喜歡他,就跟他在一起,不用管我。」
媽媽側過頭看我:「你真這麼想?」
「你還不到四十,完全可以再婚啊。」
銀白色的月光落滿她的臉,風吹動窗外院中的樟樹葉沙沙作響。
她輕聲說:「好,那媽媽也跟你說件事。」
「你要好好學習,但也不用害怕考不上好大學。」
「因為媽媽會賺越來越多的錢,讀書不再是你人生唯一的可能性。」
……
其後不久,媽媽和高廠長就在一起了。
但在廠里,兩人還是一本正經地裝。
我跟你們說。
老房子著火可不得了。
有時候膩歪得。
我跟高哲遠都覺得自己很多餘。
高二那年暑假,爸爸跟阿姨離婚了。
爸爸痛哭流涕地來找媽媽。
「她就是在利用我。」
「周勝一高考完,她馬上把我踹了,說什么兒子大了以後有靠,不需要我這個沒用的男人。」
「她早就上了環,所以我再努力她也下不出蛋,虧我這麼多年還以為是自己有問題。」
「玉芬,兜兜轉轉還是你最好。」
「別人的崽再好也養不熟,還是自己親生的好。」
「我們復婚吧,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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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側著身子靠在門上,看笑話一樣看他哭了半天。
然後說:「你等等,我拿樣東西給你看。」
她進了屋,拿出一個大紅請柬遞給爸爸。
「我下個月二十結婚辦酒,請你來吃喜酒。」
「本來二婚不該大操大辦,但老高說我頭婚的時候啥也沒撈著,二婚一定得補給我。」
「所以婚紗,婚禮,酒席一樣也不能少。」
「貝貝給我當伴娘,繼子給我當伴郎。」
「知道你沒錢,你人來喝杯酒就行,禮金就不用送了。」
爸爸盯著那張大紅請柬,張著嘴,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說。
最後卻只擠出渾濁的淚。
「玉芬,我錯了。」
「我大錯特錯!」
「我不是人啊!」他靠著牆緩緩滑下去,抱著頭,「我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啊!」
「你原諒我吧,你別跟那姓高的結婚,我們才是一家人啊。」
「貝貝,貝貝你替爸爸說兩句話啊。」
媽媽居高臨下,冷冷看他:「遲了,我們已經領了證,不過是辦酒的日子定得晚而已。」
「我以後是有婦之夫,別來找我了。」
說完,她狠狠拍上門。
爸爸的嗚咽聲還在繼續。
媽媽給我上了一課。
她問:「你知道你爸為什麼這麼後悔當初跟我離婚嗎?」
「因為他被趕出家門,沒地方去?」
「這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是因為我現在過得很好。我過得好,他才會想不通才會後悔。」
「如果我還是鄉下那個一事無成,天天喂豬喂雞的金玉芬,他應該只會高高在上地說:玉芬,反正你也嫁不出去,我能要你就不錯了。」
「貝貝,所以我們女人,始終不能放棄努力。」
「如果當初我跟其他女工一樣,天天下完班就去逛街打麻將,你高伯伯也不會看上我吧。」
是啊。
女工那麼多,高伯伯為什麼會相中媽媽。
因為媽媽一直在努力,因為媽媽再難也沒有放棄。
因為努力生活的人,會閃閃發光。
會從平庸里脫穎而出,被人瞧見那燦燦光芒。
爸爸回村後,老太婆的氣焰徹底泄了。
兒子混到四十歲,突然成了老光棍。
她張羅著要給爸爸再娶一個。
一開始想找個有錢又年輕的。
後來想找個年輕好生養沒孩子的。
後來再退一步,帶著孩子也成,只要能生。
最後變成年紀大點也沒關係,只要能伺候他寶貝兒子。
但她惡名在外。
爸爸又吃了多年的軟飯。
誰也不想嫁進來。
老太婆求到媽媽這裡:「玉芬,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跟青山當年感情也很好的,你們還有貝貝。」
「少年夫妻老來伴。」
「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針對你。」
「我不計較你再婚了,只要你以後跟青山好好過日子,給貝貝一個完整的家。」
「我給你跪下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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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道德綁架媽媽。
但媽媽壓根不吃這一套。
「你就是跪下給我祖宗十八代磕頭都沒用。」
「保安,架出去!」
是呢。
那時廠里請了兩個退伍兵當保安,直接讓老太婆原地起飛。
她回去不久後就老年痴呆了。
糊塗的時候就罵:「都幾點了,玉芬那個婆娘怎麼還不回來,晚飯還做不做了?」
清醒的時候就哭:「作孽啊,都是我做的孽……」
後來她摔了一跤眼歪口斜躺在床上。
得端屎端尿。
爸爸可不是個孝順的。
趙大娘說她那屋,隔院子都能聞到臭味。
她生了一身瘡,痛得嗷嗷叫。
熬了一年多,在我大二那年的除夕夜走了。
作為孫女,我也得回去守靈。
爸爸跪在靈前嗷嗷乾號,還死死扣著我肩膀,問:「她是你奶奶,你怎麼不哭?」
我勾了勾嘴角,涼涼看他。
「從小她那樣對我,我哭不出來。」
「以後你死的時候,我肯定也不會哭。」
「你現在心裡很開心擺脫了這個累贅吧, 裝什麼孝子呢?」
如果真的孝順,生前就該好好對她。
死了後哭得再大聲,只是做給別人看而已。
那一刻,爸爸像被板磚劈中。
連連後退幾步,頹然坐倒在地。
他雙手捧臉,肩膀聳動,渾身顫抖。
這一次,他是真哭了。
想到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想到老了也會跟老太婆一樣,他後悔了吧。
可惜。
我也好, 媽媽也罷,是不會再回頭的。
忘了說, 我跟高哲遠參加高考, 我考上了一個末流 985,他考了個不錯的 211。
我們大學隔得很近。
我周末去找他時,他攬住我肩膀:「這是我親妹, 我們是龍鳳胎。怎麼樣,長得像不?」
他室友都說我們像。
我們相視一笑, 沒去說明真相。
像不像的也不要緊。
我拿他當哥, 他拿我當妹。
我們就會是永遠的兄妹。
竹子廠幾經起落。
在幾年的爆發後,遭遇了 2008 年經濟危機, 國外市場冷卻。
苦苦撐了三年。
後來市裡搞環保示範產業園,高伯和媽媽爭取到了機會。
這才度過危機。
那些年媽媽讀了夜校, 拿到了自考本科文憑,考了會計資格證。
報了英語培訓班, 學會了 word、excel。
我還看到她用軟體跟國外的網友聊天。
每次回去,她手上都會出現新的東西。
高伯伯說她什麼都是半桶水,什麼都學不精。
新廠的花壇里, 高伯讓人種了很多大麗花。
這種花開花晚,花期卻很長。
耐旱耐涼,養護簡單,花朵碩大,顏色鮮艷, 花團錦簇。
高伯說:「這花就跟你媽一樣,老來俏,還俏得久!」
媽媽很生氣, 罰他晚上不准吃肉。
他向我跟哥哥訴苦,我們只當他在秀恩愛。
我們都喜歡媽媽。
因為她永遠在探索, 她從不止步。
因為她總是會對我們說:「慫麼子, 失敗了又不會死!」
「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
後來我看了一本書,叫《班傑明·巴頓奇事》。
裡面有句話很適合媽媽。
大致意思是說:只要你想開始做一件事,任何時候都為時不晚。
所以如果想變成更好的自己, 不管是十五歲還是五十歲,只要開始,就永遠都不晚。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