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稀客呀這是?你咋回來了呀?」
扭頭一看,只見李嫂揣著手嗑著瓜子,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我一陣頭痛,怕什麼來什麼,這李嫂是我最不想撞見的人之一。
年輕時她就處處想要跟我比,牙尖嘴利的,是村裡有名的碎嘴子。
後來我進城了,偶爾回村吃席她都要逮著我陰陽幾句。
要是讓她知道我被兒子掃地出門,不得笑話死我。
我點頭應了聲是。
兒媳不喜我說話,說太呱噪,於是兒子讓我儘量少說話。
慢慢地我就變得不愛說話,想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們卻又開始嫌棄我嘴笨。
李嫂嘖嘖感嘆:
「這麼大的編織袋,咋?被兒子趕出家門了?」
這嘴!
我捏緊了袋子,沒再說話。
她自討沒趣,嗤笑一聲後轉身離開。
我拖著袋子進了屋,就著涼水吃了個饅頭後,開始打掃衛生。
沒多久就聽見一陣拍門的聲音。
我壓下內心疑惑,將門打開。
一群人圍在大門口,有的扛著農具、有的拎著鍋碗,正中間的李嫂更是抱著個大瓮子。
見我開門,她扯著嗓子說:
「看吧,我沒騙你們吧,是她吧。
「她呀,被兒子趕出來了咯。」
圍觀的人開始議論紛紛。
我只覺一股熱血直衝腦門,耳朵嗡嗡作響,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竟帶著人來奚落我,太欺負人了!
我環顧四周,看哪有順手的棍子。
她下巴一抬,胖胖的屁股擠開我,自顧自地進了門。
6
片刻後,我震驚地看著這群人。
拔草的、掃蜘蛛網的、修水管的、糊窗戶的……
忙忙碌碌,見我看過去,都齜著牙沖我笑。
我看看他們,又看看李嬸。
「行了,別張著嘴了,等下蒼蠅飛你嘴裡,快幫我一下啊。」李嫂邊用手肘懟著我邊示意我拿瓮子。
「我自己熬的豬油,可香了。不知道你這城裡人吃不吃得慣。」
反應過來後我哽咽著道謝。
饒是再糊塗,我也知道這群人是她找來的。
她嗑著瓜子,時不時大著嗓子吼一聲,說誰誰別偷懶。
頂著我疑惑的目光,她輕描淡寫地跟我說她現在是婦女主任,這些人全都聽她指揮。
真厲害呀!
我點頭誇讚。
她得意地笑。
我悄悄從她手裡順了幾顆瓜子。
她瞟了我一眼:
「說說吧,為啥突然回來了?」
我嗑著瓜子:
「被兒子趕出來的唄。」
她盯著我,我坦然回望。
做錯事的是兒子,我沒什麼好羞愧的。
片刻後,她倏地一下站了起來:
「我就隨口一說,沒成想他還真敢啊!我還以為你今年要回村過年呢。」她在我眼前繞了幾圈:
「然後你就這麼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說著說著她拽起了我的胳膊:「走,我跟你找他去,這不白眼狼嗎?」
我拍拍她的手:
「找了之後呢?
「再回去給他們當牛做馬、任打任罵嗎?
「算了吧,我也想通了。」
她定定看著我,而後一笑,將手裡的瓜子遞給我:
「吃吧,都給你。」
我眯著眼,一顆顆肆意嗑著。
再也不擔心突然有人跳出來指著我說嗑瓜子上不了台面了。
真香!
7
小村的日子過得平靜而安寧。
算算日子,離開學還有一陣,趁著空閒時間,我把撂荒的小塊地稍微修正了一下,種上菜,又養了十幾隻雞鴨。
「雞鴨一賣,我就能還你錢了。」我對李嫂鄭重地說。
菜籽和雞鴨苗的錢,都是她借給我的。
她翻了個白眼:
「我差你那點?當初我難產,要不是你給我輸血……」
我點頭:
「嗯,那利息就不給你了。」
我倆一起哈哈大笑。
正笑著呢,手機響起。
來自趙輝。
我靜靜看著,內心一片平靜。
離家三個月後,他第一次打來電話。
李嫂見狀往遠處走了幾步,在我按了接聽鍵後,她又悄悄往回挪了幾步,專注地豎起耳朵。
我無奈地笑了笑,開了免提。
趙輝的聲音順著聽筒傳來:
「媽,你跑哪去了,玩累了明天就回來吧。
「岳母跳廣場舞不小心扭到腰了,你回來搭把手。
「還是你好,岳母每天啥事不幹就等著我們伺候,我下班連口熱飯都吃不上。」
他真是一點沒變,開口還是指責。
沒有問我現在在哪。
沒有問我怎麼用五百塊熬過這三個月。
甚至都沒問我有沒有回家的路費。
「趙輝,三個月了,你不問我有沒有遭遇什麼嗎?」我輕聲問他。
他沉默幾秒,而後嘆了口氣:
「別鬧了媽,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這樣,你明天趕緊回來。」
我打斷了他:
「趙輝,我只說兩句話。
「一、我不會回去的。
「二、你不是我兒子,以後別叫我媽了。」
說完我利落地掛了電話。
他鍥而不捨再打過來時,我拉黑了他。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後,心中的那股鬱氣,一下子煙消雲散。
我看著假裝喂雞的李嫂:
「都聽見了吧,可以狠狠笑話我了。」
李嫂昂著頭:
「笑你幹嘛,你就是倒霉,兒子是個白眼狼。
而後擔憂地問:
「你真打算以後就一個人住這了?
「要我說啊,你還不如沒這兒子呢,那樣高低還能領個低保。」
沒等我回答,只聽門外傳來一個嘹亮的聲音:
「請問林婉芬同志在家嗎?」
我心下一喜,終於等到了。
8
來人是村小的老校長。
早在生日之前,我就下定決心接受了老校長的邀請,回村做村小的生活老師。
本想在生日那天當眾宣布,沒想到兒子兒媳壓根沒給我開口的機會。
這些年,為了滿足李娜的餐飲要求——色味俱全、便宜實惠。
我在網上自學了各種營養餐。
趁著短視頻的火熱勁兒,我還將自己做的學習成果發到視頻網站,收穫了不少點贊。
老校長也因此關注了我。
村小的孩子們都是留守兒童,學校條件不好,生活老師工資低沒人願意來。
於是老校長只能身兼多職,既當老師又做飯。
只是他做飯不太行,每到飯點孩子們都如臨大敵,結果是越吃越瘦。
他著急得上網學習,正巧他看到了我的分享。
可做飯這活也是要看天分的,老校長用實力證明他確實沒什麼天分。
熟悉之後,老校長會經常性的給我發一些村小的日常。
看著活潑可愛的孩子們,我心裡暖暖的。
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經常給孩子們寄送些日常用品。
只是好景不長,兒媳發現了我的視頻。
她斥責我不要在網上亂髮,那樣會暴露隱私。
我解釋說我只拍菜,從不拍景和人。
她冷冷地看著我,說出了那句日常。
「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以往我都妥協,但那次我很堅持。
兒媳沒再說什麼,轉頭卻不小心碰壞了我的手機。
後來,兒子給我換了個新的老人機,只能接打電話。
沒有設備,我的視頻也從此停更。
老校長知道後,他邀請我到村小當生活老師。
一開始,我是猶豫的。
兒子一家離不開我,我走了,誰給他們做飯呢?
在豆芽攤子上徘徊時,我想,我這一生忙忙碌碌,從來都考慮他人,為他人妥協,從未做過自己。
我是趙家嬸子、是趙輝媽媽、是梓豪奶奶,但獨獨忘了自己叫林婉芬。
黃土埋半截,我不想再留遺憾了。
於是我答應了老校長的邀約。
李嬸咂舌:
「老校長,你可以啊,你這是又忽悠了個免費勞動力。」
老校長面色漲紅,急忙擺手:
「不白乾的,一個月一千二,管吃。」說著說著他聲音變小了:「可以嗎?」
我點點頭。
他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語無倫次。
「謝謝,謝謝你,村裡就這條件,我知道為難你了,可孩子們總得讀書……」
李嬸揣著手:
「我得回去查查,婦女主任和生活老師哪個官兒大,好不容易壓她一頭,結果……」
9
就這樣,我當起了村小的生活老師。
官兒大的李嬸將她侄女淘汰的智能機送給了我。
我將小院擴大了點,又買了幾十隻雞仔養著。
每天迎著晨起的露水,我起床喂雞、摸雞蛋、打理菜園。
中午的時候開始做飯。
噴香軟糯的雜糧飯、嫩滑鮮香的雞蛋羹、清甜爽口的時令菜……
孩子們吃得乾乾淨淨。
過了晌午,我又端出茶點。
紅豆羹、玉米糖水、醬香煎餅、雙皮奶……
花樣繁多。
每個孩子吃完飯都甜膩膩地跟我道謝。
「林老師,你做的飯真好吃!」
我用手背擦著汗,眯著眼笑得很舒心。
以前做這些時,兒媳很不屑,說都是碳水,一點營養也沒用。
我解釋說這裡邊有蛋有肉,營養搭配均衡的。
她發火說我故意頂撞她。
類似這種場景,最終以兒媳的怒罵、兒子的逃避、我的道歉來結束。
辛苦忙乎到最後卻撈不到一聲好。
但在這裡,我不用絞盡腦汁去想自己到底哪裡又做得不對。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活得開心肆意。
正在我慢慢遺忘那段蒼白的記憶時,一通陌生來電將我拉回現實——是趙輝。
他怒氣沖沖地問我:
「媽,你在哪呢?你是不是跟別人說我是個白眼狼,嫌你沒用把你掃地出門?
「你能不能別在外亂說,這給我宣揚得,領導都批評我了。
「懂點事行不?你知不知道我在這個公司有多難,盡給我添亂。」
直到現在,他都沒覺得自己錯了。
我嘆了口氣:
「趙輝,我已經不是你媽媽了,你聽不懂人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