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將容月推下的那方池塘。
陸灼一襲明藍錦袍,臨風而立。
容月站在他身後,扯著他的袖子,踮起腳尖,不知在他耳側說了些什麼。
側目瞥見我時,如花似玉的一張陡然煞白,急急鬆開陸灼,又離開他三步之遠。
陸灼不滿地拽住她,將她摟入懷中。
眼神不善地射向我。
「你怕什麼?有我在,誰敢欺負你?」
容月趴在他懷裡,羞澀地應了一聲。
我看著眼前這幕,依舊覺得刺眼。
「你找我做什麼?」
陸灼反問:「你不知道嗎?」
容月連忙勸道:
「世子爺,江小姐不是有意的,她是無心之過。是我不該出現在江小姐面前,畢竟我出身青樓,比不上江小姐家世顯赫……」
陸灼冷笑一聲:「家世顯赫?江沅,你莫要以為你嫡姐要入宮做皇后,江家便能飛黃騰達!你的生母也不過是個青樓花魁,你不比容月高貴。」
我咬著唇,渾身縮瑟一下。
那些自小相伴的時光里,我無數次將自己的脆弱向陸灼展示。
我曾告訴他,生母因是青樓花魁,不受母親待見,父親懦弱,任由我們被府中人欺負謾罵。
我明明刻板守禮,卻依舊被罵是出身青樓的狐媚子。
陸灼總安慰我說,以後誰若膽敢詬病我的出身,他便打爛誰的嘴,讓他一輩子說不了話。
有一回,尚書府的公子指著我,大笑道:
「美人清冷如仙,聽說你生母是位花魁,也不知道你的床上功夫,與你生母相比,誰更勝一籌?」
陸灼簡直氣瘋了。
他將我護在身後,揮著拳頭朝尚書府公子的臉上揍去,打得他慘叫連連,滿地找牙。
他冷聲警告在場所有人,誰欺負我,就是跟他過不去,誰跟他過不去,他就一定撕了誰!
那以後,我變得更刻板守禮,陸灼卻嫌惡這樣的我。
如今,欺負我的人,就是他陸灼呀。
我忍下淚意,反問:
「我就是故意推的她,你想替她如何出氣?」
他指著池塘,笑得冰冷。
「既然你喜歡推人下水,那便自己去這湖裡游一遭,好讓這冷水,叫你清醒清醒,長長記性。」
7
我後退兩步,兩側的小廝圍了上來,試圖按住我。
我怎麼都沒想到,陸灼為了容月,要把我扔我湖裡。
陸灼擺了擺手,小廝們停下腳步。
他道:
「你若是知道錯,那便向容月賠個不是,我便既往不咎。」
「我沒錯。」
「你當真不認?」
「不認。」
他怒極反笑:「把她給我丟下去。」
容月撲到陸灼懷裡作勢要勸,卻被他狠狠甩開,腦袋重重磕在一旁的欄杆上。
「不許勸,這個罪,她今日賠定了。」
我悽然一笑:
「陸灼,你還記得我最怕什麼嗎?」
他愣了愣:「什麼?」
我卻沒回答,擰身避開要抓我的小廝,縱身跳入湖中。
寧可頭破血流,絕不任人宰割。
我沒錯,更不需要賠罪。
湖水沒過我的頭頂,陸灼的臉變得模糊不清,容月死死抱住他,不許他跳入湖中。
「世子爺,你不識得水性,不能跳啊!」
「讓開!你給我滾開!」
陸灼不識水性,他怕水,可我比他更怕水。
小時候,陸灼力氣大,又勤快,扛米袋的時候,總是又多又快。
同是搬米袋的工人嫉妒,在他扛著米袋下船之際,偷偷伸出腳,把他一腳絆入水中。
那水嘩地沒過陸灼頭頂,肩上扛著的米袋一併落入湖中。
所有人都站在岸上看戲,無一人伸出援手。
我哭著跑去找來一根竹竿,伸到水裡遞給陸灼。
他那麼重,力氣那麼大,都快把我拽入水裡。
可我就是不願放手。
我的雙手被拉扯得又酸又痛,仿佛快要撕裂。
嘴巴都咬出了血,才把陸灼從水裡拖了上來。
而我,卻從艞板的另一端滾落水中。
江水瘋狂湧入口腔與鼻腔,深刻的窒息感讓我在水裡不斷掙扎。
陸灼稚嫩的聲音如同驚雷,在我耳邊響起。
我猛地吐出一口水,才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他跪在我身側,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直往下掉。
看到我醒來,陸灼哭得更凶。
握著我的手貼到臉側,感受著我掌心的溫暖,生怕自己在做夢。
那時他發誓說,再也不要讓我靠近水邊。
到而今,他親口說要將我丟入湖中。
十載相伴,一場荒唐。
8
陸灼想往湖裡跳,卻被容月死死抱住。
他聲嘶力竭地派小廝下去尋我的時候,我已經游到另一側岸邊,上岸了。
這鳧水的功夫,是我忍著害怕,花二兩銀子向府中一位會水的婆子學來的。
原是想著,我和陸灼都怕水,若是有一日二人都落水,不得做一對水鬼夫婦?
學會鳧水後,我救過兩個人。
一位冷冰冰的黑衣少年,和自己。
我慢吞吞走著,將頭髮擰乾。
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撞上眼前的巨樹。
夕陽的光暈灑落在枝葉間,樹底躺著一個生死不知的黑衣青年。
臉色是陰沉的死白,唇瓣沒有半點血色,離心口極近的地方,插著一支箭。
我扭頭跑了,但又轉身折返。
因為他的腕上戴著一串檀木佛珠,上面繫著一個紅艷艷的同心結。
正是我丟掉的那串。
那晚油燈之下,指尖紅繩纏繞,我拿著佛珠,甜蜜地想著,編一個同心結吧。
同心同心,永結同心。
如今,似乎沒有必要了。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從他腕上脫下檀木佛珠,指尖不經意觸碰到他的肌膚,竟與雪一般冰涼。
再抬頭,眼前青年卻醒了。
一雙黑沉沉的眼睛靜靜地盯著我,望進去,就像觸不到底的深淵。
「又是你?」
我驚得拿著佛珠,後退兩步。
從懷裡拿出二兩銀子,丟到他跟前。
冷聲道:「這東西原是我的,如今只是物歸原主。
「這二兩銀子算是贈予你看傷的。」
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回到家中的時候,一腳未踏入院門,姨娘便急急忙忙迎了出來。
「快給我看看,有沒有哪裡傷著?」
她摸著我的臉,又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
含淚罵道:「那位鎮南王府世子爺真是混帳!怎能這般作踐人,逼得你跳水呢?
「若是你不會水,就這麼一命嗚呼,可讓姨娘怎麼活?」
我柔聲安慰著姨娘。
她哭著拭掉眼角的淚水。
「他這般寵溺那個姑娘,若是日後你嫁給他,又哪能安生?」
我平靜道:「姨娘放心,我不嫁他了。」
「什麼?你不嫁?」
她愕然,連淚都忘記擦了。
夜風吹來,我有些冷,緊了緊身上衣裳。
姨娘忙將我領了進屋,為我換了身衣裳。
方才那番話,一時又拋之腦後。
姨娘就是個蠢女人。
年輕時貌美如花,被還是窮書生的父親騙了一顆心,把在花樓里掙的錢都送了他。
可待他做了官,卻娶了高門妻,而她嫁入江家做妾。
一直默默忍受著,唯一一次反抗,大概就是母親氣得想將我活活打死時。
她愛我,而我也愛她。
我也不比她聰明。
油燈下,我望著姨娘越發柔和的面容。
最終沒有告訴她,我不會嫁給陸灼,我會代替嫡姐嫁給宮中那位暴君。
我還能這樣陪著她的溫暖時光,已經不多了。
9
聽聞陸灼在靈山佛寺的湖畔待了整整一宿,好幾回想跳下湖裡尋我,都被容月並一眾小廝攔下。
直到天剛破曉,我早就回到江家的消息傳到他耳中,他才狠狠鬆了一口氣。
他最信賴的小廝福順,捏著嗓子朝我道:
「哎喲,江小姐,您是不曉得,世子爺見到你跳了湖,也鬧著要跳湖去救你。可他又不會水,這不是添亂嗎?可見世子爺對您是一片痴心啊!」
我不為所動,手執書卷,閒閒地翻過一頁。
「不去。」
他長長地「哎喲」一聲,又悄聲道:
「您都不知道,世子爺昨夜尋了您一宿,那淚都偷偷掉了。只是世子爺悄悄用袖子掩著,可奴才眼尖,什麼都瞧見了!您就見上世子爺一回吧!
「這往後呀,您就是世子妃了,又何必與一個花魁計較呢?」
我堅持道:「我不想去見他,你去告訴他。」
便將人打發走。
福順灰溜溜離開。
直至夜幕降臨,紅藥吹滅蠟燭,轉身出門。
窗子一聲輕響,我翻身望去。
一道頎長的身影站在暗處,靜靜地望著我。
明藍錦袍上的金線在月光的照耀下流淌。
他冷聲質問:
「你善水性,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沒事,為什麼不第一時間來見我?
「看到我為你著急,為你難過,你就這麼高興嗎?」
我點亮一旁的油燈,皺眉看向他。
「陸灼,別發瘋。這個時辰,你不該出現在這裡。」
他倚靠在牆壁上,臉頰上有兩團紅暈,眼睛裡是朦朦朧朧的霧氣。
他喝了很多酒,醉得不輕,搖搖晃晃走向我,按著我的肩膀。
「我不想聽你說這個,你回答我!」
和一個醉鬼是沒什麼好說的。
「隨便你怎麼想。」
他湊到我跟前,身上的酒氣混著姑娘的脂粉味猛地撲入我的鼻腔。
我嫌惡地別過頭。
陸灼繼續道:
「我知道你吃容月的醋。但我既然將她贖了出來,她日後便是鎮南王府的人,你要嫁我,便要有容人之量。這次,我就不與你計較。」
我沉聲道:「陸灼,你喜歡她,便去娶她,無須和我談計較與不計較。」
他卻痴痴地笑出聲。
「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氣我沒有赴約。
「可我都聽說,你從靈山佛寺,一步一跪拜,為我求來一串檀木佛珠,要送給我做生辰禮。
「阿沅,我聽到這些,心裡真的很高興,可你非要與我置氣,我們難道就不能像當初一樣和好如初嗎?」
不能,絕無可能。
我看著陸灼,他的眼瞳閃著些許亮光。
他斷斷續續說著往事,說起我們在海棠花樹下的初見,說起那包桂花糕,又說起那次有驚無險的落水。
最後,他半跪在地上,握住我的手說:
「阿沅,我已經和父親說好了,提親的日子就定在秋獵之後的第三日。」
我定定地看著他,嘴角勾起一個極淡極輕的笑。
這日子,還真是個黃道吉日。
陸灼以為我答應了,滿心歡喜。
他既然高興,便讓他做一場嬌妻美妾在懷的美夢吧。
10
楓葉漸紅,秋獵之日將近。
我不願讓姨娘孤身一人待在江家,要母親放她離開。
母親臉色陰沉地盯著我,最終點頭答應。
隨行的八名小廝驅車駕馬,他們是母親派來看住我,防著我逃跑的。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容城,離上京最近的一座城,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阿娘覺得奇怪,母親怎麼可能這般輕易地就放她離開。
我解釋:「嫡姐要入宮為妃,或許母親想為她積福呢。」
我黏在阿娘的懷裡說:「以後,我就能光明正大喊您阿娘了。」
她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又問我是從哪裡得來那麼多銀錢,能在容城購置一處院子。
我說母親給的銀兩,加上自己這些年攢下來的銀子,湊足一百兩銀子,派人去容城買下的一處荒廢已久的小院。
可等到那處院落,阿娘逛完半圈,不可置信地問:
「這就是你買下的,荒廢已久的小院?」
假山奇石羅列,池塘錦鯉暢遊,楓紅似火,處處景致如畫,一副生機盎然之態。
沒個數千兩銀子,是買不了這樣一處院落的。
我茫然地看了看紅藥,紅藥茫然地看向院子主人。
周管家麵皮白凈,眉眼細長,說話尖聲尖氣。
「姑娘見笑了,這院子是我家主人的。我家主人隨性,誰合眼緣,這院子便賣給誰,價錢高低不計。
「姑娘瞧瞧,可還喜歡這處院子?若是不喜歡,我家主人在容城還有別的院子,您盡可挑一處喜歡的。」
他待我客氣周到,言談舉止間,對我頗為恭敬,我心中生疑。
他繼續道:
「若是姑娘覺得不好意思,不如將這串檀木佛珠送與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偏愛這些玩意兒。」
一番話說得動聽,打消我心中的疑慮,我將檀木佛珠脫下贈予他。
阿娘就在容城的這座院落住了下來。
可我依然要回上京。
臨行前,阿娘依依不捨,囑咐我一定要常給她寫信。
我紅了眼圈,悄悄抹去眼角的淚水,自知此去便是陰陽兩隔。
阿娘時常來信,談及是否住得習慣時,總要誇讚一番。
容城民風淳樸,這裡的人都十分熱情好客。
那位周管家時常上門送些新鮮的果蔬,關心她是否住得習慣。
出門逛街時,尋到一家極擅長做糕點的店鋪,老闆娘特別熱情,每回給她裝糕點時,總會偷偷多塞幾塊。
有一回出門,碰到李家少爺縱馬過街,撞翻了一路攤子,眼瞅著那馬蹄要踩在她身上,一位俊美不凡的黑衣公子翩然而來,一刀砍了馬首,踹翻那富家少爺救下她。
李家少爺嚷嚷著要他們滾出容城,阿娘擔心害怕了好久。
可三日後,李家就因貪贓枉法、魚肉百姓被抄家了。
後來,阿娘信中屢次提及那位黑衣公子,字裡行間都是溢美之辭。說他面冷心熱,是個極其孝順的好孩子,此次來容城是為了祭奠生母。
她還要我不要與陸灼糾纏了,說這位黑衣公子是個頂好的孩子,還未曾婚配。
我回復娘說,你連人家叫什麼,哪裡人氏,家住何方都不曉得,當心受騙。
結果娘再次寄來書信時,信箋上連那黑衣公子的生辰八字都寫上了,說替我們倆找人算過姻緣了,是天生一對,比真金還真的天賜良緣。
裴玉徽。
我輕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我知道阿娘是為了我好。
可惜來不及了,今日便是秋獵。
11
我到圍獵場的時候,一眾貴女都用憐憫的目光看向我。
此次秋獵,各家貴女可挑選心儀男子,與之組成一隊,參加圍獵。
而陸灼高騎馬上,懷中抱著位姑娘,正是容月。
她瞧見我,怯懦地往陸灼懷裡縮了縮。
陸灼朝我放聲道:
「阿沅,容月從未參與過此等盛事,你便讓讓她,莫要這般小氣。」
我奇怪地問:「誰說我要與你組隊的?」
遠遠地,便聽見有人朗聲道:
「江姑娘,我可算是等到你了。」
來人一襲輕紫衣衫,頸上的長命鎖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沈臨急急地想拉過我的手,卻又頓在半空,朝陸灼道:
「陸灼,江姑娘早就答應這次秋獵與我組隊,你可別來和我搶。」
一時之間,陸灼的臉色又青又紫。
他咬牙切齒地問:
「你邀她與你組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沈臨沒回答,反而紅了臉,扭扭捏捏地低下頭,偷偷覷了我一眼。
「江姑娘,我沒有別的意思。我的騎射功夫很好的,有我在,定能帶著你奪得魁首。跟我組隊,可比跟著陸灼好多了,你不虧的!」
我笑著點了點頭:「那就多謝沈公子了。」
這次秋獵,我本就不想與陸灼組隊。
多虧沈臨向我拋出橄欖枝。
他們二人是玩得最好的兄弟,沈臨卻不似陸灼那般風流,總是咋咋呼呼的。
我有時候也奇怪,他們怎麼能玩到一塊兒去。
陸灼氣笑了,他怒問沈臨:「你還把我當成兄弟嗎?」
沈臨一臉茫然:「你是我兄弟,可江姑娘也是江姑娘啊。」
有貴女憋不住笑,撲哧笑出聲。
陸灼氣得臉色發白,攬住容月的手用力,把她掐得生疼。
容月呼了一聲痛。
他才鬆開手,冷臉盯著我,冷哼一聲。
「當真是水性楊花!」
駕馬揚長而去。
沈臨已是沉下臉,朝他背影大罵:
「陸灼,你腦子有病啊!看小爺我不一箭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