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知道錯了,但男人嘛,都要面子的,你別看他表面催你遷戶口,實際上就是給你台階,讓你回來。
「吶,你氣消了,就回來唄。」
所有人都覺得,我沒把戶口遷走,是在給自己留退路。
但沒有人想過,我能往哪兒遷。
不,或許是知道我壓根沒地兒遷,於是便覺得,我遲早得回去。
就連親兒子,都沒為我考慮過戶口的問題——我查過政策,其實我可以走父母投靠,將戶口掛到亮子那的。
可他卻提都沒提。
這個問題,卻被劉老師關注到了。
莫名地,我的眼淚「啪」地砸進榴槤里,鹹鹹酸酸的。
我淚中帶笑:
「您不怕我捲款逃了呀?」
劉老師也笑:
「你不會的,我信你。
「況且,你不知道阿姨界有句話叫,好的阿姨是不流通的。
「我這是提早規劃,把你先定下,免得被人搶走。」
最後,我跟劉老師預支了半年的工資。
在縣城買了個五十平的房子,不大,但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屬於我。
我沈玉華,終於要有自己的家了。
我也是個能做戶主的人了。
15
遷戶口時,我在派出所附近遇到了亮子。
他煩躁地撓著頭,一把將我扯到一邊:
「媽!你回來了咋不告訴我一聲,要不是三叔公看見,我還不知道呢。」
我剛想跟他說我買房了,準備去遷戶口,結果周大山從角落蹦了出來。
他滿臉油光、鬍子拉碴,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腳上的拖鞋磨破了幫,露出的黑黃黑黃的腳指甲。
我忽然憶起從前,每天我都要早起給他燒兩壺水。
一壺用來洗臉刮鬍子,另一壺用來泡茶。
每天睡前我都得幫他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挑好、掛在床頭。
是以他雖然嘴欠,但村裡大娘們提起他,總會說「老周是個講究的體面人。」
而現在,他從街角乍一衝出來,跟個流浪漢一樣。
離了我,他過得可真差。
即便如此埋汰了,在我面前,他還是高高在上:
「我說啥來著,除了我,誰還要你,這不是乖乖滾回來了嗎。
「行了行了,跟我回家吧。」
他自說自話地給我派活:
「你偷跑的這些日子,家裡可攢了不少活,那屋頂一下雨就漏,回去後你記得先修它。
「之前家裡的雞鴨豬這些我全賣了,待會回去時你到農貿市場買點雞苗鴨苗,豬仔可以晚點買。
「養點雞,過年剛好能吃。
「還有家裡的地,雜草都一米高了,埋汰得跟撂荒地一樣,你得抓緊點去鬆土拔草……」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見我笑了,周大山嫌棄地撇嘴:
「咧著嘴跟個賣的一樣。你看你一臉褶子,都能夾死蚊子了,快閉嘴吧。
「行了,民政局也在旁邊,我就去跟你把證領了。
「過了半輩子了,我也不想你沒名沒分地跟著我。」
亮子也開著玩笑:
「得咧,我也是見證爸媽領結婚證的人了。」
說罷他上前拉著我的手,就要往民政局的方向走。
我甩開了他。
他先是疑惑皺眉,而後恍然大悟般拍著額頭:
「瞧我這腦子!爸,媽這手,得你來牽呢。」
周大山翻了個白眼,大踏步往前走:
「差不多得了,誰知道她那手剛剛摸過啥,別整這些沒用的了,快點跟上,小心我反悔不要你。」
我跨步往前。
亮子急了:
「媽,錯了,這邊。」
我回頭看著他:
「沒錯,我原本就是要遷戶口的。」我頓了頓,繼續道,「我有房,能落戶。」
他倆瞪大了眼。
16
周大山破口大罵:
「我就知道你是個搞破鞋的,這才多久啊,就勾搭上別人了……」
我打斷了他:
「周大山,咱倆現在不是夫妻關係,你這樣說我,算誹謗,我能告你,讓人把你抓進去。」
他愣了,止住了話頭。
意識到被我鎮住後,他惱羞成怒再次開口:
「少特麼哄我,就你個吃豬食的,不跟人搞破鞋哪來的房子。」
我揚了揚手機:
「我錄音了,你繼續罵,到時候不僅你進去,還要賠我精神損失費。」
周大山閉上了嘴。
亮子扯我:
「媽,這到底咋回事?你哪來的房子?你可不能落到我那兒啊,小慧不會同意的……」
我甩開他:
「放心吧,我不挨著你。等我辦完事再說,聽你們嘰里咕嚕這麼久,人家都要下班了。」
「媽!」
「亮子,你別跟你爸一樣。」
亮子破防:
「媽,你瞎說啥呢。」
我轉身走進派出所。
17
辦完手續出來時,周大山已經走了。
亮子蹲在街邊等我,固執地要一個解釋。
我嘆了口氣:
「我給人當保姆,包吃包住,每月能攢下不少錢。」
他明顯放鬆了許多:
「這就好,我、我還以為……」
「還以為我給你找了個後爸?」
他訥訥地解釋。
「買房哪是那麼容易的事,你一個農村婦女,突然說買就買,也不能怪人多想。
「那個,媽,你那僱主,是男是女?」
街角的風吹過。
我忽然想起他上大學那年,也是這樣的夏日。
那時他說:
「媽,你等我,等我出息了,我一定帶你離開這個家,過上好日子。」
我等啊等,等啊等。
最終,等到他長成了他爹的模樣。
「亮子,你和你爸,真的越來越像了。」
「媽!我怎麼可能跟我爸一樣呢,他……」
「嗯,他脆弱精明又記仇,只會對親近的人重拳出擊。」
「媽!你不能這麼說我!我啥時候對你重拳出擊了,我有我的難處……」
「什麼難處?不就是周大山威脅你,說我不回去他就不把房子和地留給你?」
他卡住了。
「你、你咋知道的?」
18
二表姑說的。
周大山這陣子跟隔壁村的趙寡婦眉來眼去。
他跟人喝酒時放話說,只要趙寡婦伺候好他,以後他的房子和地,都留給她。
這話傳到亮子那,他便急了。
「媽,你既然知道了,那為啥不回去呀?那房子都是你養豬賣雞蓋起來的,怎麼能便宜了別人?」
「離婚時,你爸沒讓我帶走一針一線,這樣的人,就算我腦子進水回去了,他也不會把房子給我的。」
「但他會留給我呀,我是他兒子!媽,你得為我想想啊,這裡面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你聽我說,咱家山那邊那塊地,幾年之後會有條高速打那過,你知道征地分紅嗎?很多錢的……」
我打斷了他:
「所以,你想讓我跟你爸復婚。」
亮子點了點頭。
「哪怕在我病得要死的時候,他讓我吃燒焦的夾生飯,我也要跟這樣的人復婚?」
亮子低下了頭:
「以後你再生病,我讓小慧去伺候你。
「媽,征地的分紅真的很多的,大不了,你就把我爸當成僱主行不……」
僱主才不會像周大山那麼挑剔。
僱主會按時給錢,從不拖欠,還會借我錢讓我買房,哦不對,是預支。
而周大山,只會將我辛苦掙的錢搜刮乾淨,還罵我掙得少。
他哪能跟僱主比呢。
我搖頭拒絕。
「媽,你為啥那麼自私呢?」
我和亮子不歡而散。
我有點傷心,但看著嶄新的戶口本,那點子傷心也就煙消雲散了。
人都是慕強的。
生在那樣畸形的原生家庭里,潛移默化中,孩子自然會覺得父親的做派,是強者風範。
誰也不希望自己像母親一樣,任勞任怨最後還討不到好。
於是,自然而然地,他長成了他父親的樣子。
這不怪他。
可也不能怪我。
自私就自私點吧。
我今年五十二了。
餘生,我誰都不為,就為自己。
但我沒想到,亮子竟然找到劉老師家裡。
19
二表姑前腳剛跟我報備,說她告訴了亮子我的住址。
「他說他錯了,想要見見你,但是你又不接他電話。你呀,跟周大山置氣就算了,跟兒子計較個啥。等你老了,干不動了,還是得指望他的……」
亮子上門時,我正忙得腳底踩出火花。
那天是劉老師的生日,她女兒一家三口上門為她慶生。
我第一次備生日餐,既緊張又激動。
是以我對他說:
「媽今天有點兒忙,你有啥話快說。」
母子沒有隔夜仇。
我哪能真的記恨他。
樓梯間裡,亮子捂著臉坐在台階上,聲音嘶啞:
「爸去我那了,他說小慧上班是假,想出去勾搭人是真,讓她識趣點趕緊辭職回家做飯。
「你聽聽,這是人話嗎?他才來三天,就把小慧氣回娘家了。
「小慧說,爸和她之間,我只能選一個,我能怎麼辦……」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周大山的奇葩事。
才三天,但他攪和的事,卻是連說七天都不帶重複的。
周大山就是這樣的人。
渾身上下全是嘴,往那一坐就能把人說得心梗。
我給亮子遞了張紙巾:
「所以,你今天找我,是想讓我怎麼做?」
他抬眼:
「媽,你回家好嗎?只要你回去了,爸肯定就跟著回了。」
他跟周大山單獨相處三天,就已經受不了了。
而我忍了三十年,好不容易逃離,他卻勸我回去。
他哽咽著:
「媽,我給你付錢,每個月兩千,你看行嗎?
「就當是為了我,好不好?」
我幽幽開口:
「僱主每個月給我七千呢,包吃包住,月休四天,逢年過節還有額外的紅包。
「關鍵是,僱主每天都誇我,說我幹活利索、說我勤快、說我有,嗯,怎麼說來著,對了,說我有蓬勃的生命力。」
見過陽光,誰還會甘願縮回下水溝呢。
他卡住了。
我給他支招:
「那兩千塊,你可以給隔壁村的趙寡婦,有了這錢,她指定樂意照顧你爸。」
亮子一口否決:
「那不行,萬一他倆好上了呢?要是她再哄著爸領個證,那征地分紅還有我啥事?」
我攤手:
「那我幫不了你了,你走吧。
「我跟你爸已經離婚了,戶口我都遷了出去,這輩子,我不會再見他。」
「媽,你真要這麼絕情嗎?」
我扭頭就走。
他既要又要,還一點兒也不想付出,光想著犧牲我。
「媽, 那你就別怪我了。」
沒等我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他已快步跑到劉老師家門口,他使勁地拍著門。
他說。
「我媽想回家, 你憑什麼扣著她?」
我心下一沉。
原來,攪黃我的工作, 才是他今天的真正目的。
20
他砰砰地拍著門,甚至上腳踹了幾下。
我急得上前拽開他,他一揮手, 將我甩開。
猝不及防下, 我摔倒在地。
他看了我一眼, 扭頭繼續拍門大叫。
「我媽想回家,你憑什麼……啊?老、老闆?」
真巧。
原來劉老師的女婿, 正好是亮子的老闆。
算命的說得沒錯,我的福氣啊,都在後頭。
劉老師女婿說。
「周亮, 沒看出來, 你本事挺大,都欺負到我丈母娘頭上了?」
劉老師說:
「小伙子, 下次你再這樣,我就報警, 說你尋釁滋事。」
最後, 亮子灰溜溜地走了。
我嘆了口氣。
希望他能聽進我的建議。
否則,周大山那自私鬼, 才不管自己兒子的家會不會被攪散呢, 他只想要人伺候。
21
五年後,我回村吃席。
有個落魄的老頭扯住我:
「哎……」
竟是周大山。
他還沒到六十, 看起來卻跟八十差不多。
身形佝僂,渾身散發著不可言喻的異味。
我驚得連連後退。
聽說他最終還是跟趙寡婦領了證, 亮子跟他大吵一架後,便不再管他了。
周大山還想像對我一樣對趙寡婦。
不到一個月,他就被趙寡婦的兒子趕到豬圈住。
他找亮子, 亮子讓他先離婚。
可惜, 趙寡婦不同意離。
瀟洒了大半生後, 周大山終於體會到想離婚但又離不了是種什麼感受了。
現在村裡人提起周大山,都是用「住豬圈的那人」來替代。
沒想到, 他還能出門吃席。
嘖。
我遲疑間,周大山不管不顧地上前, 將一張銀行卡塞給我:
「對、對不起, 我錯了, 這些年,還是你對我最好。這、這些, 都留給你。」
我嚇得連忙將卡扔到地上:
「你離我遠點。」
他說。
「卡里有二十萬,我都給你, 你回來吧。」
他哭得很可憐,鼻涕眼淚一起流。
「玉華,你回來吧,我天天給你做飯, 我現在很會做飯了,絕不會夾生……」
他竟然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我嚇得連夜跑路。
第二天,我又回村了。
還是吃席。
周大山的席。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