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得起不來床,嗓子很疼。
丈夫在廚房忙活一陣後,給我端來一碗夾生飯。
我沒吃。
他怒氣衝天:
「愛吃不吃,擺啥譜呢?
「餓急了連豬食都嗦的人,現在倒是矯情起來了!」
……
後來,他哭著求我:
「你回來吧,我天天給你做飯,不夾生……」
1
我病了,病得很重。
渾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勁。
親戚們知道後,紛紛來探病。
有人幫我擦汗,有人給我喂水。
甚至我還聽見有人在小聲商量著該怎麼辦事。
恍惚間,我覺得自己真快不行了。
眼皮重得抬不起來。
直到耳邊傳來周大山瓮聲瓮氣的聲音:
「哎,米在哪?」
瞧瞧,這就是我嫁的男人。
三十年了。
連家裡的米在哪,都不知道。
真要給我辦事,這事,他辦得明白嗎?
怒火在胸腔翻滾。
我忽然渾身充滿了力氣。
許是沒聽見我的回應,周大山不耐煩又問了一次:
「哎,說話呀,米在哪?」
三十年了,他對我的稱呼一直都是「哎」。
「哎,還不快去耙地。」
「哎,去給爸擦身子。」
「哎,燒點水去。」
……
我甚至懷疑,他記不記得我叫什麼名字。
我張了張嘴,嗓子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旁邊的二表姑見狀便接過話頭:
「老周啊,米不都收在米缸里嗎?那缸不就在左邊那屋子裡嗎?」
周大山瞪圓了眼:
「那屋子裡有兩個缸呢,問一下咋啦?
「她嘴又沒病,能吃能喝的,就不能說話?
「這病又不是我害的,你們一個個地,都衝著我臊眉耷眼地幹啥?」
他絮叨個不停,一個個地控訴著來訪的親戚。
二表姑頂不住了,服了個軟:
「行啦,我嘴快,我錯了,你快去把飯做了。」
周大山這才汲著拖鞋,罵罵咧咧踢踢踏踏地走了。
二表姑嘆了口氣,安慰我:
「哎,你這命啊!咋攤上個這麼個碎嘴的男人。
「沒事,再熬熬,等你兒媳婦懷上,亮子把你接進城,就好了。
「你的福氣啊,都在後頭呢。」
我閉上了眼。
無聲地嘆了口氣。
人都土埋半截了,這福氣還沒來,它咋就那麼靠後呢。
2
叮呤咣啷搞了半天后,周大山終於做好了飯。
米飯。
水放少了。
米粒硬邦邦的,有點夾生。
我咽了口水,嗓子越發疼了。
探病的親戚們看不下去了:
「不是老周,你生病時你媳婦給你做夾生飯啊?」
「她嗓子都啞成那樣了,你不煮個粥?」
「讓煮飯還真就煮了個飯,連個菜都沒有,這怎麼送啊。」
……
周大山罕見地紅了臉,他小聲解釋:
「哎,我這也是心急,一不小心沒控制住火,下次,下次我一定能燒好。」
指責聲瞬間沒了。
多稀奇啊。
一個年過半百的農村男人,不會燒飯。
更稀奇的是,他只是稍微放軟了姿態,便得到了眾人的原諒。
現在,這碗散發著燒焦味道的夾生飯被遞到我手邊。
「哎,吃吧。」
我沒動。
「哎,接著呀。」
我還是沒動。
他惱了。
「砰」地一聲,他將碗重重地放在床邊的小凳子上。
「愛吃不吃,擺啥譜呢?
「餓急了連豬食都嗦的人,現在倒是矯情起來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我倏地直起身,將那碗夾生飯「啪」地一下扣在他腦殼上。
「啊啊啊!」
3
他氣得蹦起來,揮著巴掌朝我沖了過來。
親戚們趕緊攔住了他,七嘴八舌地開始勸和。
「老周,老周,冷靜啊,她病糊塗了。」
「想想亮子,他最孝順了,你打了他媽,他能饒過你?」
「對啊,想想亮子……」
周大山呼呼地喘著粗氣,被眾人推搡著往外走。
沒走兩步,他用力甩開眾人,又折了回來,指著我大罵:
「你就是個吃豬食的埋汰貨,我說錯了嗎?
「大傢伙誰不知道這事?啊?你以為你打了我,就當沒這事?」
他啐了一口:
「吃豬食的!tui!有得吃就不錯了,還抖上了!」
他很喜歡當著眾人的面,用三言兩語將我踩進泥里。
仿佛這便證明我高攀了他,我配不上他,我活該跪著伺候他。
在一聲聲「吃豬食的」的譏諷中,我恍惚又回到三十年前。
4
那會兒,我在坐月子,娘家託人給我送了二十個雞蛋。
周大山很嫌棄。
他站在我床頭,嘴一張便叭叭地開始挑刺,說別個閨女生娃,娘家都是送雞送羊,沒見過只送幾個蛋的,不嫌磕磣。
他罵我沒本事,連只雞都討不來吃。
我虛弱得沒法還嘴,便閉上眼任他說。
結果他越說越氣,竟拽著公公跑去我娘家討說法。
他站在我娘家門口放話。
「至少得給三隻雞,否則我就不讓你女兒吃飯,餓死她。」
我爸不以為意:
「她嫁給你,就是你周家的人,餓壞了你可就沒媳婦了。」
兩家人打成一團。
周大山輸了,被我哥摁著踢了好幾腳。
回來後,他便真不給我飯吃。
我掙扎著起來自己做,卻發現家裡能吃的東西全都鎖在柜子里,而鑰匙則拴在公公褲腰上。
我餓得頭暈眼花。
哭著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給我點吃的,我得喂奶。
他踹開我,關上門睡得呼聲震天。
眼見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小,我咬著牙鑽進了鄰居阿婆的豬圈。
當我擠開豬仔,從槽里歸攏出一捧豬食時,看到了阿婆震驚的臉。
我膝蓋一軟,便要跪下。
她扶起我,直呼造孽,連忙燒火給我熱了飯。
那之後,只要周大山氣不順,便用「吃豬食的豬玀」來譏諷我。
他以為我會羞憤。
但回應他的,是我的巴掌。
他愣怔了。
他從未想過會被媳婦打。
那年頭流行丈夫打媳婦,有事打,沒事也打,高興打,不高興也打。
我打小就怕嫁人,那意味著得天天挨打。
是以相親時我一眼就相中了周長山,因他沒我高,沒我壯,看著就像打不過我的樣子。
事實證明,他確實打不過我。
反而被我打得四處逃竄。
我竊喜,以為這輩子穩了。
沒想到,周長山他不要臉,他叫來了公公。
父子倆一起上。
剛開始我很怵,沒成想他倆都很廢。
兩個廢柴綁一起,還是打不過我。
後來,公公不打了,他想了個狠招。
他掐著亮子的後頸盯著我,咬牙切齒地說:
「你敢動我兒子,我就動你兒子。」
亮子那會兒才一歲多,路都還走得搖搖晃晃,便被親爺爺捏著當人質。
他疼得嗷嗷大哭。
我收了手。
下一秒,周大山的拳頭便如雨般落在了我身上。
好在老天有眼,沒兩年,公公在河邊溜達的時候突然落水。
一頓飯的功夫,人就沒了。
我在公公墳頭,笑罵著狠揍了周大山一頓。
他哭得跟死了爹一樣。
那之後,他沒敢再對我動手,也沒再奚落我是個「吃豬食的」。
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了,看我病了。
他嘴巴又癢了。
我隨手抄起遙控器,毫不猶豫地朝他砸了過去。
「啪!」
他閉上了嘴,捂著胳膊嘶哈嘶哈地跳腳。
當著眾人的面,他連著兩次被打。
被女人打。
他怒了,一氣之下脫口而出:
「我要跟你離婚!」
此話一出,滿室寂靜。
我忽然覺得一陣輕鬆。
5
這是他第三次跟我提離婚。
嚴格意義上來說,是第一次。
因為前兩次,他用的詞,是「滾。」
第一次,是在亮子五歲的時候,因為我吃了半個雞腿,周大山就罵我饞,讓我滾。
雞是我養的,也是我殺的,吃個腿怎麼啦?
我氣不過,扭頭就走。
結果我前腳剛回到娘家,後腳他就帶著亮子滿村要飯。
話里話外地說我跟野男人跑了。
我媽去耙地都被人指指點點,說她沒教好孩子。
她臊得說不出話。
沒兩天,娘家人便齊上陣,勸我回去。
我媽說。
「弟弟妹妹還沒談對象,你這麼整,家裡的名聲都給敗光了,聽媽的,回去吧,反正他也打不過你。」
於是,我回去了。
周大山還擺譜,讓我在屋外站了一下午。
他則逮著每個路過的人,大著嗓子宣揚。
「她牛著呢,我說她兩句她就回娘家,結果還不是跟狗一樣滾回來了?
「喏,正求著讓我給開門呢,你說這門我開還是不開?」
那之後,他威風得很,動不動就罵我奸懶饞滑。
我嘴笨,說不過他,只能動手。
待到我動手時,他又跑開。
每次我都被氣得心臟一陣陣刺痛。
第二次,是亮子上高中的時候,開學前一晚,我發現學費不見了。
待我找到周大山時,他正紅著眼跟人炸金花。
兩千塊。
我省吃儉用大半年才存下的錢。
不到一個小時,就被他霍霍得只剩五十了。
當著一桌人的面,我摁著他,跟我一起跪下磕頭,求著人家「借」錢。
回家後他讓我滾。
我沒滾。
我得種地賣菜,養豬養雞,我要供亮子上學。
我數著日子,想著等亮子大學畢業,我一定離周大山遠遠的。
再後來,亮子終於畢業了。
我想走,周大山惡狠狠地說:
「走唄,到時候親家上門,我就說你跟人跑了,亮子是不是我兒子還兩說呢,就不知道親家怎麼看哦。」
這是他能幹出的事。
於是,我又沒走成。
年紀漸大,本以為這輩子稀里糊塗就這麼過了,沒想到,他還能當著眾多親戚的面提離婚。
周大山得意地睨我:
「哎,跪下跟我道歉!
「否則,我就跟你離婚!」
6
眾人開始打圓場。
有人勸他:
「老周,冷靜啊,多大年紀了,還學小年輕搞離婚?」
「是啊是啊,別上頭,家裡沒個女人哪行?誰給你做飯?那十畝地誰來種?」
「我媳婦生病的時候,我還得給她一根根挑魚刺呢,就這還罵我挑不幹凈。你這才哪到哪啊,聽哥的,等她好了你再好好調教……」
勸的人越多,周大山越來勁兒。
他昂著下巴,在人群中哼哼著:
「我還治不了她?敢打我,反了天了!
「娘的!離,必須離!」
他毫不妥協,於是眾人反過來勸我:
「亮子媽,不是嬸子說你,你這脾氣也該改改,哪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打自己男人呢?」
「男人嘛,都這樣,不太會照顧人的,他能給你做飯就不錯啦,這飯雖然夾生,但兌著水也將就能吃的。」
「對嘛對嘛,就跟他服個軟,你想想亮子,你倆鬧離婚,他媳婦該怎麼看他?親家又怎麼看你們?」
我沒說話,自顧自地喝著水。
最後,輩分最高的三叔公站出來主持大局:
「夫妻嘛,打打鬧鬧很正常,這麼大歲數了,也別整天說啥離不離的,丟不丟人?
「要我說,你倆都各退一步。
「亮子媽,你就給大山道個歉。
「大山你也別太較真,你媳婦還病著呢,就擱床上跟你說聲對不起,你看行不?」
眾人紛紛附和,誇讚三叔公公道。
周大山梗著脖子:
「不行!今天她必須給我跪著道歉!
「否則我就跟她離!誰說情都一樣!」
他看著二表姑:
「姑,你也別想著給亮子打電話,我是他老子,老子管自己媳婦,還能聽兒子的?」
語氣擲地有聲。
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最受人矚目的時刻。
二表姑訕訕地放下手機,她跟周大山打著商量:
「要不,就在床上跪一下吧,她這病得也下不了地啊。」
周大山冷哼一聲,算是默許了。
二表姑激動地就要攙我起來。
「亮子媽,來,起來,小心點。」
我微微避開了她。
在周大山得意的眼神中,我說。
「那離吧。」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