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跟進去,沈總已經不見了。
正是周末,校園裡沒有人,我漫無目的地四處亂看,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方曜?」
轉頭,一個黑皮膚的青年笑呵呵地站在我面前:「真是你啊,我還以為我看錯了。你這幾年去哪兒了?同學聚會也不來,大家問沈明修,他也不說話,後來沈明修也不來了。聽說你沒跟沈明修一塊兒上大學啊,大伙兒都傳你倆鬧掰了。我不太相信,沈明修哪兒捨得跟你掰啊?」
人類熱絡熟悉的語氣讓我無措。
我往後退了一步,咽了口口水說:「我不是方曜。」
「你認錯了。」
匆匆離開,從長廊走過,站在樓梯口。
恍然看到牆角邊,稚嫩囂張的沈總,吊兒郎當地把書包掛在肩膀上,校服也不穿好。
「你就是方曜?就是你記我名字?」
方曜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在紙上寫寫畫畫。
「操,你還當著我的面記!你小子有種!」
風穿廊而過,把畫面吹散了。
我鬼使神差地上樓,準確地找到了三一班,盯著空蕩蕩的教室。
透過窗戶,少年沈總踹了踹方曜的凳子,態度惡劣:「老魏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來監督我?你看得住我嗎?」
畫面一轉,沈總勾住旁邊少年的肩膀:
「方曜,這道題不會,給我講。」
壓低聲音說:
「你是我同桌,只能給我講題,不能給別人講。」
「特別是學委。」
「你看不出來她喜歡你?你又不喜歡人家,別給人家希望。」
他在方曜的耳朵上擰了一下:
「守好男德,少給我勾搭人。」
方曜把書甩在他臉上了,他捂著臉說方曜家暴。
我笑了一聲。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多,每走一步都能看到一些紛繁的畫面。
驕傲張揚的少年,冷淡安靜的少年。
「方曜,你想上哪個大學?」
「方曜,你能不能給我當家教?」
「方曜,我考得上嗎?你要上的大學,我從現在開始努力的話,考得上嗎?」
「方曜,你真好,還給我包傷口。」
「方曜,我再也不打架了,你別不理我。」
「方曜,我喜歡你。」
「你好會親呀,曜曜,以前是不是親過別人?」
「不能親別人!以後只能親我。」
笑著笑著,就有水從我的眼睛裡不斷湧出來,我穿過一個個笑鬧的畫面,身體帶著我走上頂樓。
天台的門半開著。
推門進去,沈總靠在牆上抽煙,抬頭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慌張,把煙往身後背了背,捻滅。
我仿佛穿過時空的長廊站在他面前。
無意識地想,他長大了。
喉嚨很乾,我吞了口口水,快走了兩步,跑了起來。
撞到沈明修懷中,抱住他。
趴在他頸間貪婪地呼吸。
沈明修的味道。
好香。
好想吃掉沈明修。
只想吃沈明修一個人。
張嘴輕輕咬他的脖子。
沈明修五指插進我的髮根,輕笑:「怎麼?又想咬死我?」
輕輕把我揪開一點,看著我的眼睛說:「這樣咬不死我,我教你。」
「你要脫掉我的衣服往下咬。」
摸住我的手摁在他劇烈跳動的胸口:「心臟在這裡。」
繼續往下拉:「命,在這裡。」
「記住了嗎?」
笑得很流氓:「來吧寶貝,咬死我。」
「……」
我想了一會兒,開始扒他的衣服。
這下沈明修愣了,紅著耳朵摁住我的手笑:「逗你玩兒,逗你玩兒,想咬回家再咬,這地方不行……」
笑意淡了些,捏著我的手說:「方曜,別跑了,跟我回家吧。」
「都跑了五年了,不累嗎?」
回家。
聽起來就暖暖的。
喪屍喜歡「回家」。
喪屍願意跟沈明修「回家」,只要沈明修相信它是喪屍,並且保證不再給喪屍打針。
我看著沈明修,委屈地說:「我沒病。」
「嗯,你沒病。」
「我是喪屍。」
「嗯,你是喪屍。」
「不要打針。」
「嗯,不打針。」
「不要打我。」
「不打你。」
「不要給我吃毒藥。」
「嗯,不給你……」
沈明修頓住,皺眉:「我什麼時候給你吃毒藥了?」
我看著他的嘴巴。
「你的嘴巴裡面有毒藥。」
「會把喪屍親得很熱很麻,喪屍不喜歡。」
沈明修愣了一會兒,笑出了聲。
「受不了了,怎麼這麼可愛?」
摁著我的後腦勺,蹭了蹭我的唇:「那你喂我吃毒藥好不好?」
我有點擔心:「那你會被我毒死嗎?」
沈明修一本正經地教我:「不會。你親親我,我再親親你,毒藥就沒有了。」
「所以,每當我親你一下,你就要再親我一下,不然我們兩個人就會被對方毒死。」
「我之前親過你三次,你現在也要還給我三次才行。」
我:「……」
不信。
沈明修好幼稚。
但沈明修一臉期待。
我看了他一會兒。
算了,還是願意哄哄他。
仰起頭,親親沈明修的嘴巴。
一次,兩?ū??次,三次……
沈明修咧著嘴,笑得可高興了。
我目露憐憫。
唉。
沈明修好傻。
10
回到家,迎接我的是王媽,她拉著我的手說長道短。
沈明修不在家的時候,王媽會跟我聊天,教我做飯,種花,畫畫。
王媽還給我吃小藥丸,說能解喪屍身上的毒。
解了毒,以後就不用怕被沈明修親死了,還能變得比沈明修還聰明。
喪屍喜歡小藥丸。
過了幾天,我開始做夢。
一直做一個夢。
夢見雨天。
夢見沈明修通紅的眼睛,扣著我的手腕不肯鬆手。
「我不分手,什麼叫你不喜歡我,我不接受你這個破理由。難道咱倆親來親去是假的嗎?我不信,你騙我!」
夢見他把我摁在牆上,孤注一擲地吻咬我的唇,惶恐地向我索要尚且心動的反應。
而我始終冷漠,無動於衷。
殘忍地對他說:「別發瘋了。」
「沈明修,我根本就沒喜歡過你。」
「監督你學習是因為老魏,跟你在一起完全是一時衝動,貪圖你的錢。我真的不喜歡被男的親,挺噁心的。」
沈明修僵硬著身體,所有的驕傲被我狠狠踩碎。
低下了頭顱:「你真狠啊,方曜。」
他放開手:
「你走吧……走吧。」
「別再讓我看到你。」
驚醒後,卻是被沈明修圈在懷中,結結實實地抱著。
他拍著我的背,輕輕地哄:「不怕不怕,我在。」
我的覺越來越多,一天要睡好幾次。
一天中午醒來,聽到廚房有人聲,竊竊私語地傳進來。
王媽說:「從催眠得出的信息和他本人的情況推測,五年前他跟你分手恐怕不是自願的。」
「我只說結果。五年前,方父無意中發現了方曜和你的關係,很有可能目睹了你們的親昵。方父認為方曜喜歡男人是病,逼迫他跟你分手後,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進行診治。在那裡,方曜遇到了你的大哥宋明遠。宋明遠借用身份之利虐待他,摧毀了他的精神,之後以方曜瘋了為由,慫恿方父把他送進了戒同所,直到你找到他。」
王媽嘆了口氣:「你家小可愛的心理問題不是一般的嚴重。他把自己想成喪屍是在自我保護。方曜那些經歷,我只是聽著,都覺得難受。他遭遇過那樣的滅頂的傷害,竟然還能活著,真的,很堅強。」
沈明修沉默了好久,開口時,嗓子像是被刀子割過。
「我會再查的。」
王媽說:「別放過宋明遠。方曜很害怕他。」
沈明修哽了片刻:「我不明白,他是我大哥,他為什麼要那麼做?方曜跟他無冤無仇……」
王媽冷笑:「人不需要去理解畜生的想法。」
又說:
「他雖然和方曜無冤無仇,但他可是你同父異母的大哥。冒昧問一句,你當初跟方曜談戀愛,你那好大哥是不是清清楚楚?」
他們的對話太長,信息太多,我聽得頭疼,只覺得是與我有關。
沈明修出來的時候,我做賊心虛,怕他知道我偷聽,趕緊閉好眼睛,裝作沒有醒。
沈明修撥開我的碎發,親了親我的額頭,脫了鞋,跟我擠到一張小沙發上,結結實實地相擁。
「方曜,對不起。」
「對不起,沒有留住你。」
「對不起,沒有早點找到你。」
溫涼的淚落到我的臉上,我埋進沈明修的懷裡。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哭,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但是,沒關係。
沈明修。
如果你覺得抱歉,那我就原諒你啦。
11
自從把方曜接回家,沈明修就一直在搜集證據告戒同所。
涉事人員被抓後,?ü?律師拿來了一個 U 盤。
「這是他們治療病人的錄像,裡面有關於方曜的視頻,你要不要看?」
那個 U 盤就放在書桌上。
三天了,沈明修沒有收,也沒有拿。
但第四天,他終於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建設,打開 U 盤之前在二樓書房給王媽打了個電話:「一會兒我要是發瘋要跑出去殺人,你一定要攔住我。」
「方曜就只有我了,我不能出事。」
客廳里,王媽掛了電話,剪掉腐爛的花莖,將花枝遞給我。
一個小時後,樓上傳來砸東西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
我好奇地往樓上????看,問她:「沈明修怎麼了?」
王媽面無表情地說:「別管他,發瘋呢。」
樓上傳來又重又急的腳步聲。
王媽往上看了看,對我說:「曜曜啊,一會兒沈明修下來,你就抱住他,往死里親。」
嗯?
好奇怪的要求。
但是……王媽說的,都是對的!
話音剛落,沈明修紅著眼睛,帶著一身戾氣衝下了樓,王媽上去攔他,被大力推開:「你少管我。」
沈明修疼得要命,恨得要命。
「我去弄死他們,我他媽去弄死他們!」
王媽皺眉,繼續去拉他:「你別衝動!」
「衝動?我沒衝動,我很冷靜。」他甩開王媽,像一頭暴怒的野獸,一門心思往前沖。
「一群畜生,他們該死,都該死!他們那麼折磨方曜,憑什麼還能活著?!」
王媽捂著被撞疼的手臂,喊我:「曜曜,弄他!」
我收到指令,立刻撲上去,撞倒沈明修,把他壓到地上,趴在他身上,看看王媽, 等待下一步指令。
王媽走到門口,笑著對我說:「曜曜, 親他。」
說完, 走出去, 關上了門。
我低頭看著沈明修, 他眼圈赤紅,呼吸粗重,咬著牙, 淚淌個不停。
我俯身親親他的眼睛。
「沈明修,你怎麼了?」
沈明修顫抖著手, 來摸我的臉:「曜曜,你疼不疼?」
我眨了眨眼:「我不疼啊。」
沈明修再也忍不住,哽咽出聲:
「可是我好疼啊。」
「憑什麼啊?憑什麼那麼對你?」
「他們怎麼捨得?怎麼捨得?」
我抱住沈明修, 慢慢地想。
大概有些懂了。
他們當然捨得。
因為, 他們不是沈明修。
沈明修怎麼不明白?其實只有他不捨得。
他覺得方曜是寶貝, 所以總天真的以為, 全世界都該心疼他的方曜才對。
13
宋明遠搞醫藥研究, 卻不是正經的醫師。
曾經給我打的試劑是他私人實驗室研究出來的半成品。
主要用於精神治療。
各種混亂的藥物打進身體,帶來的疼痛讓人難以承受。
王媽跟沈明修說:「我很難恢復成以前那樣。」
她說:「方曜可能會傻一輩子。」
沈明修就笑:「那挺好的。」
沈明修似乎平靜了, 不再喊打喊殺。
只是半年後,宋明遠因違法銷售藥品致人死亡, 躲禍出國,一個月後, 死於槍擊案。
沈明修在麻將館裡找到我的父親,說他生病了,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
這些事,都是王媽告訴我的。
我努力地聽, 努力地理解。
慢慢去想,慢慢去接受。
王媽說:「沈明修不讓我說, 他怕你再想起以前的事, 承受不了。也怕你聽不懂,天天想,平添煩惱。」
「但我知道你能。你在學, 你在努力。」
「總有一天,你會接受這個世界,接受苦難, 接受愛,接受自己。」
「方曜,你是最堅強的小喪屍, 對不對?」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王媽說:「方曜,幸福的喪屍會變成人類。」
「等你變成人類, 我就不再來了。」
我想了想, 送走王媽時,跟她道別。
我告訴她,不必再來。
沈明修迎著風雪回家, 跟我說:「曜曜, 要過年了。」
有焰火在漆黑的夜空炸開。
新年啊。
沈明修抱著我問:「小喪屍,有什麼願望嗎?」
溫暖一寸寸入侵,填補我的裂縫。
沈明修的身軀足夠寬厚, 足夠熾熱。
足夠把冰冷的屍體,帶回人家。
我說:「沈明修,我不是喪屍。」
「那你是什麼?」
「我是方曜。」
「是沈明修的愛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