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怕被梁忱看見和我在一起,心虛?」
「沒有。」我果斷否認,「單純打工人畏懼老闆罷了。」
「老闆?別是金主吧。辛徇,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真的讓我很陌生。」
一個猝不及防的疾速起步,後背緊緊貼上座椅。
心頭冒起一個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施野開始瘋狂加速追梁忱的車。
我慌了,「你幹嘛!超速了!」
施野置若罔聞。
眼看離梁忱的車越來越近,我咬咬牙,軟下態度,「施野,不是送我回家嗎?開錯方向啦,我們掉頭好不好?回家陪你吃飯。」
態度一軟,他表情變得更難看,緊緊握著方向盤,指節發白。
「現在知道求饒了?今天第一次給我好臉色,竟然是為了別的男人。」
這話說得咬牙切齒,我不敢再吭聲,只能揪緊胸前的安全帶。
紅綠燈前,兩輛車並排停下。
施野降下窗,一手撐著方向盤,一手隨意搭在車門上。
「喲,真巧啊,梁總也等紅燈?」
別搭理他,別搭理他,別搭理他……
可惜神明沒聽見我的心聲。
許沛的聲音恭恭敬敬:「小施總,好巧。」
「嘖,誰和你說話了,讓開,你家梁總呢?」
那側被他嗆得默了兩秒,依舊維持著禮貌:「梁總喝多了,有事可以和我講,但這裡也不是談事的場所,方便的話,還是約個時間……」
「聽到沒。」施野轉過頭陰陽怪氣,「喝多了~心疼麼。」
「……別亂說,求你。」
我緊貼椅背往角落縮,試圖把自己藏起來。
可許沛還是眼尖地發現了我。
在施野那兒受的氣頓時找到了出口。
「辛徇?」他的聲音尖銳不少,「還真是你。我說你怎麼突然消極辦公,被辭退也不慌,原來是……」
他拉長了音。
「攀上高枝了啊——真了不得。」
我深吸一口氣,抬頭正要反駁,結果一眼對上了梁忱的視線。
頃刻失語。
他靠著頭枕,眉宇蘊著濃濃倦乏,瞳色偏淺的眸子淡漠到了極致。
手指不自覺蜷縮了下,我率先移開目光,低垂下頭。
施野把窗升起,神情緊繃:「你被辭退了?」
「嗯。」
「什麼時候?」
「有幾天了。」
「怎麼不告訴我?」
「……沒必要。」
得到回答的施野抿緊了唇。
我悶聲提醒他:「你澄清一下,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畢竟他最忌諱這個,生怕別人知道他和男人關係密切。
紅燈開始倒數,施野卻遲遲沒吭聲。
食指一下下點著方向盤,不知在想什麼。
「施野?你聽到了嗎?」
他緊盯著跳動的數字,在轉綠的瞬間,忽然再度降下窗,探出頭語氣玩味。
「梁忱,你守寡這麼多年,眼光直線下降啊,什麼人都能帶在身邊,也真是不挑。」
撂下這一句,在我和許沛的驚愕里,他踩下油門,利落地調了個頭。
12
一直到家樓下,施野都沒再說話。
我鬆開安全帶,幾番猶豫,還是開了口。
「其實他們……是情侶,在公司官宣過。」
想到那日場景,心還在隱隱抽痛。
「我知道。」他一臉無所謂地聳肩,「當天就把他老爸氣進醫院了,現在還沒出院呢。」
我愣怔一瞬,「這樣啊。」
原來梁家依然沒接受梁忱喜歡男人。
原來他乖乖回到梁家,卻沒有乖乖接受家裡對終身大事的安排。
倒也符合梁忱一貫的性子。
以前他也是這樣,為了我在一起,和整個家族對抗。
哦……確切地說,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喜歡的人。
那時喜歡我,現在喜歡許沛。
「你說那種話,不太合適,要不還是去道個歉吧,別影響到你家生意。」
「沒事,圈子裡對他那個小男友貼臉開大的還少麼,沒見他維護過一次……不說這個了。」
施野側過身,認認真真地看著我,一臉嚴肅。
「辛徇,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回答我。」
頭一回看到他緊張成這樣,我點點頭,「你問。」
「你消極上班,把我拉黑,丟光家具,剛才甚至捨得花那麼多錢結帳,是不是……」
他小心翼翼斟酌了下措辭。
「是不是,有點想不開啊?」
不算寬敞的空間裡,氣氛慢慢凝重起來。
我偏過頭,沒吭聲。
太遲了。
沒得到回應,施野呼吸頓時凌亂。
他傾身靠過來,慌兮兮地扒拉我的手。
「不許做傻事,聽到沒?
「有什麼問題還有我呢,投胎成人多不容易啊,好好享受人生,小風小浪不至於。」
說著,他強行握住我的手腕,舉起手機解鎖,對著我的收款碼一筆筆轉錢。
每一筆都頂格限額。
「之前不給你轉不是不想給,只是怕這段關係變質……」
被握著的皮膚清晰感覺到了他節節攀升的體溫。
「那現在變質了嗎?」我問。
按 0 的手指停下了。
兩秒後,他鬆開我,往後退坐回駕駛座。
「這點夠花了吧?不夠和我說。」
我看著餘額,苦笑一聲。
夠辛徇他爸請二十個神醫,夠辛徇普普通通地過完一輩子。
真的太遲了。
13
我依然每天躺著。
重生局沒日沒夜的那五年,幾乎耗盡了我的精神力和動力。
目睹梁忱緊緊擁抱許沛後,最後支撐我的信念也轟然倒塌。
我需要時間養回來,但不知道需要多久。
某些晚霞很漂亮的日子,我會出門淘點小零小碎裝點家裡。
幾乎每次,都會遇到施野。
遊手好閒的浪蕩公子哥,每天上班打卡似的,確認我關燈睡覺才會離開。
和他保證了無數遍不會尋短見,他依然我行我素。
一次出門,無意間走到了高中門口。
校門口的糖水鋪子依然開著,連裝修都沒有變。
以前放學,梁忱總要和我在這裡消磨掉兩張卷子才肯回家。
春秋吃甘草果切,夏天果汁冰,冬天木薯糖水。
可惜,老闆說最後一份木薯糖水賣完了。
我在以前常坐的位置坐了會,打包了份地瓜糖水,又買了份滷味。
敲響了施野的車窗。
「上去吃點?」
家裡沒有餐桌,施野學我的樣子盤腿坐在地上,吃得很香。
他的少爺脾氣真是很彈性的存在,時有時無。
「以後少往我這裡跑,公司不需要盯著嗎?」
施野不以為意,「開公司還要我親自上班?那我花那麼多錢雇的人是幹什麼吃的?」
……
真是驚世駭俗的發言。
「反正,我每天陪你吃吃喝喝也比某些人努力努力白努力強。」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止了話頭。
像在等我追問。
我懶得搭理,塞進一口地瓜。
施野沒忍住,主動接上話茬,「梁忱把他爸氣進醫院之後,一連犯了好多低級決策錯誤,梁家都亂成一鍋粥了。」
我慢慢嚼完,咽下,又舀起一塊。
施野也自顧自開始啃滷味。
良久。
「……然後呢?」
施野一臉「我就知道你在意」的樣子,朝我一揚眉,「解不解氣?」
「關我什麼事。」
「你們打工人不是最愛看前司倒閉的戲碼嗎?」他遲疑起來,嘀嘀咕咕,「靠,難道小丁騙我。」
小丁是他的助理。
施野偶爾缺席,小丁替他盯梢,見到我就和 npc 劇情被觸發一般,自動絮絮叨叨一些人生如此美好的雞湯。
我捏緊勺子,戳戳地瓜。
「有這麼嚴重?」
「沉疴宿疾,我估摸著懸。雷從他回歸梁家那會兒就埋下了,現在想挽回都難。」
內心並不相信梁忱會犯這種重大過錯,但施野也不至於誆我。
他丟開啃完的骨頭,擦了擦手。
「好吃,回請你一頓吧。
「後天有個晚宴,陪我參加?」
「晚宴?」我驚愕地睜大眼,「我是男的。」
「所以呢?」
「所以我當不了你的女伴。」
「對啊,你是我的男伴。」
……
很難把現在的施野和前段時間一口一個「又瘦又乾癟」的深櫃聯繫在一起。
好像有什麼正在往不該發展的方向發展。
想拒絕,又犯難。
我該怎麼處置他和辛徇的關係?
「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他眯起眼,視線上下梭巡一通,「尺碼你發給我,還是我幫你量?」
14
翻來覆去一晚上沒睡著。
天將亮未亮時,睡意終於襲來,手機忽然震動了下。
【換工作了?別以為老子找不到你。】
手機螢幕光線刺眼,我瞬間清醒。
陌生號碼,複製到微信查無此人。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對面是誰。
居然找到公司去了。
看來辛徇留了心眼沒告訴他們住址,但找過來是遲早的事。
早就知道拉黑不過一時圖個清凈,這種吸血鬼家人,不把人壓榨到敲骨吸髓地步,絕不消停。
等到天亮,我給施野打了個電話。
「唔?搬家?」
他來的很快,頭髮睡得亂糟糟的,都沒來得及打理。
這套房子還有兩個月到期,我不打算轉租,留在這裡做個幌子就好。
我需要別人身份辦理的新住處和新號碼。
施野沒多問,安排小丁著手去辦。
舊的手機卡被我掰成兩半丟進垃圾桶,新號碼第一個聯繫人是施野。
他一臉美滋滋地在名字前加上 AAA,見我盯著,又斂起表情,輕咳一聲將手機還給我。
「好了,把你家人加上吧。」
我接過手機,直接熄屏收進口袋,「你以為我在躲誰?」
「啊?你在躲家人?為什麼?」
他看起來既困惑又震驚,「又鬧矛盾了?」
「又?」我皺起眉,「辛……我和你說過家裡的事嗎?」
「提過兩句你忘了?我明白你覺得不好意思,不想多說。但家境好不好又不是你能決定的,至少父母健在,還有哥哥,已經比很多小孩都幸運,要知足。」
幸運。知足。
他什麼都不知道。
辛徇沒有向他求助過嗎?
還是說,求助過,卻被無視了。
我深吸一口氣,「他們才是辛徇不幸的源頭。」
「別鬧脾氣,他們聯繫不上你會擔心的。」
「確實會擔心,擔心找不到冤大頭,替死鬼。」
施野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說,這超出了他一直以來的認知,欲言又止,神情也嚴肅起來。
他想和我講道理。
一個從沒吃過人間疾苦的人,講出的道理輕飄飄的,永遠落不到地上。
「怎麼可能會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
他義正辭嚴。
「我記得你哥哥在生病,這種關頭怎麼可以棄之不顧?如果遇到困難,我會幫你,你不是一個人。」
他循循善誘。
可我始終沒有搭腔,不為所動。
施野大概覺得我簡直不可理喻,驀地生起氣來。
「辛徇,你變得越來越不像你了!」
「怎麼不像,哪裡變了?」
「你以前很樂觀,很溫柔,總是對我笑,從來不會這樣和我說話。」
我點點頭,「那現在呢。」
「情緒不穩定,總是生氣。」
他像是找到了宣洩口,越說越快,「冷漠,陰陽怪氣,沒良心……」
我全程平靜地聽著,沒有反駁一句,只在他聲音減弱到聽不清時打斷他:
「施野,你喜歡辛徇吧?」
他像是被人掐住脖子,連那點微弱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依然不願意承認。
不願意承認對一個男人動心?
還是不願意承認對一個階級之外的男人動心?
施野疾聲數落缺點時,這具身體沒有一絲反應。
辛徇已經徹底不在了。
我沒有追問,朝他笑笑。
「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
「晚宴之後,我會告訴你原因。」
15
大概小丁不在,我被當作施野的助理,宴會上沒什麼異樣目光,倒也自在。
不喜歡喝酒,基本都是施野在喝,幾輪招呼下來,明顯感覺他的腳步虛浮不少。
「你沒事吧?」
他含糊應了一聲,「車裡有解酒湯。」
車裡不僅有解酒湯。
一開車門我就聞到了濃郁花香,心念微動,繞到車尾打開後備箱,果不其然看到滿滿當當的鮮花。
有所預料,但還是驚訝了下。
他竟然想把我的坦白局,變成告白局,還打算用這種爛俗的方式。
真麻煩。
在這種情境下告訴他真相,也夠殘忍的。
我閉了閉眼,將後備箱關上。
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從保溫箱裡拎出解酒湯上樓。
推開休息室的門,濃濃酒氣襲面而來。
我不自覺皺了眉:「我才走多久,喝那麼多?」
室內一片昏暗。
剛摸到開關,一旁沙發上低沉出聲:「別開燈。」
動作倏然定住。
走錯房間了,裡面不是施野。
是……
我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心臟幾乎快跳出胸腔。
借著門上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我看清了躺在沙發上的男人。
閉著眼,眉頭緊鎖,臉上疲倦和不適交織。
梁忱創業時喝傷過胃,被我凶過後一直很注意,不會喝多。
現在這麼濃的酒氣是喝了多少……因為梁氏遇到的危機嗎?
竟把他逼到這個地步。
我克制不住抬手,想和以前一樣撫平他眉間的山壑。
此刻他不清醒,此處沒有別人。
不會有人知道,讓我趁人之危一次,就這一次……
還沒碰到,梁忱忽然動了動。
手僵在半空,遇到巨大阻力,再也不能向前一厘。
差點,就犯錯了。
再喜歡,再放不下,他都已經是別人的男朋友。
我到底在做什麼……
咬咬牙,強迫自己轉過身。
剛走出一步,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悶哼,像在喉間滾了滾,卻壓抑著沒有出口。
我杵在原地很久,突然反應過來,他在念一個人的名字。
「s……吉……
「時吉。」
大腦轟的一下,渾身血液剎那凝固。
身體和靈魂同步顫抖。
他在……叫我。
16
梁忱依然沒有清醒。
我蹲在沙發邊,屏息等了很久。
他沒再出聲,呼吸漸沉綿長,似乎睡著了。
我摸摸胸口,悸動慢慢平息,生出點苦澀餘味。
想什麼呢,是幻聽啊。
目光細細描摹他的眉眼,高挺鼻樑……
領帶似乎太緊,看起來卡得難受。
我再度伸手,這次動作很快,怕自己後悔,趕在道德感反應過來前,替他鬆了領帶,解開了最頂上的紐扣。
食指不可避免地觸到皮膚,醉酒後體溫高了不少,熱意沿著神經爬上臉,臉也跟著熱起來。
收回手,內心掙扎兩秒,將指尖輕輕點在自己唇上。
緩慢摩挲。
一室安靜。
手機鈴聲響得猝不及防。
我飛快調成震動,將亮度劃到最低。
動作再快,還是驚擾到了梁忱。
他皺了皺眉,含混不清地呵斥一聲:「出去。」
寵物店裡的他氣場全開,此刻明顯虛弱不少。
我見過他最脆弱的樣子。
衣衫凌亂,下巴胡茬青灰。
跪在病床邊,哽咽著求我別走,別留下他一個人。
腦中兩道聲音開始打架。
抱在懷裡的解酒湯還溫熱著,施野等著喝。
別留下他一個人。
休息室是公共的,待會兒可能有人會進來。
別留下他一個人。
梁忱有交往的男朋友,他很討厭現在的我。
……別留下他一個人。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迅速做好決定,給小丁發了則消息,將手機揣進兜里。
「梁先生。」我壓低聲線,溫聲道,「您點的解酒湯到了,我扶您起來。」
梁忱濃密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
眼神迷離朦朧,顯然還沒從醉酒的混沌中醒過來。
「我沒點。」
「嗯。」我擰開湯罐蓋子,輕聲道,「許先生點的。」
壓抑酸澀的說辭,不知為何反而激起了梁忱的反抗,他一揮手:
「讓他滾!」
熱湯撒了出來,我不知道他和許沛發生了什麼,忙連聲改口:「抱歉,說錯了,是我點的。」
他安靜下來,漂亮失神的眼睛望過來,「你是誰?」
我趁機扶起他,坐到他身後,環擁住他的後背。
「喝完告訴你。」
忘拿勺子,我一手墊在他的下巴,一手拿著湯罐,仰頭自己先喝了兩口。
溫度正好,不甜也不苦。
遞到梁忱唇邊,他乖乖地喝了。
我放下心,習慣性地拿手背輕輕揩去他嘴角淌下來的湯液。
很和諧。
和以前許多個夜晚一樣,他喝多,我照顧,然後醒來罵他一頓。
解酒湯永遠喝不完就好了。
這裡永遠沒人打擾就好了。
神經被久違的近距離接觸麻痹著,因此在手腕被大力扼住時,完全沒能反應過來。
猝不及防,天旋地轉。
砸落在厚重地毯上的湯罐咕嚕嚕滾出去,停在某個角落。
房間徹底沉寂下來,只有兩道交疊的急促呼吸聲。
他一向對陌生人很緊惕,我早該預料到的。
雙手被壓在頭頂,後背沙發皮革上還有梁忱躺過的體溫,很熱。
壓在身上的更熱。
我確信自己的臉隱在陰影里,他看不真切。
但還是緊張得全身緊繃。
「誰派你來的?」
我愣了愣,他的第一反應是有人要害他嗎?
沒得到回答,梁忱逼近一點距離,「給我喝的什麼?」
「解、解酒湯。」
「真以為我醉了?」他冷呵一聲,「上次沒得逞,還想故技重施?」
剛才的順從,是假的。
他沒喝。
他被人下過藥。
這些年他經歷了什麼……
手機冷不丁震動,嗡鳴聲不大,在這個幽靜空間存在感卻極強。
「你的僱主?」他一手繼續壓著我的手腕,另一隻手摸向我的褲兜,「就這麼迫不及待確認成果麼?」
這個新號碼,聯繫人除了施野,就只有後來加的小丁。
不管是誰,都不該被卷進來。
我奮力掙扎,「沒有人雇我,我只是一個……一個服務員。」
掙扎的力氣微不足道,他蠻力伸進口袋,骨感指節屈起,抵在腹股溝,激起一陣酥麻。
簡直麻到了骨頭縫裡。
好奇怪,怎麼越來越熱了。
不是梁忱的體溫,是我的。
他將手機遞到我面前,冷聲命令:「解鎖。」
我趕緊閉眼。
梁忱試了兩次,大概反應過來,鬆開鉗制,轉而掐住我的下巴。
「把眼睛睜開。」
我咬牙沒動,炙熱氣流拂過臉頰,他笑了:
「跟我耗,行。有本事這輩子都別睜眼。」
在這樣的緊迫情勢里,我很不合時宜的,想起上輩子最後那段時間。
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決定給梁忱做死亡脫敏。
悄悄拔掉心率監測,閉眼屏住呼吸,全身繃緊。
在他顫抖著探我鼻息,崩潰大叫醫生時,又猛地睜眼對他笑起來:「哈哈,騙你的。」
裝死了好幾次,每次他都上當。
一次演得太過,等到醫生來了才睜眼,梁忱將頭抵在我的肩上,眼淚掉進空蕩蕩的病號服里。
「別這樣,時吉。
「我每次都會當真……
「但你能發誓,每次都在騙我嗎?」
我不能發誓。
我們都知道,即將到來的最後一次,梁忱等不到這句話。
梁忱永遠無法脫敏。
我睜開眼,迎上他的目光。
聲音很輕。
「我沒有這個本事,梁總。」
17
大概酒精鈍化了他的反應。
他怔了很久,等到解鎖的手機再次暗下去,才回過神。
螢幕重新點亮,刺眼白光映在他臉上,輪廓分明的臉尤為冷峻。
手機格式化過,能看的東西寥寥無幾。
他很快將手機丟還給我,我拿起,看清了施野的消息。
【我靠,你怎麼不接電話,帶著解酒湯去哪兒了??
【你沒喝吧?你沒喝吧?!!快回我消息!!
【小丁這混小子,說實在看不下去,要給我加把勁,在裡面加東西了啊啊啊啊啊……】
……
頭有點暈。
一堆字在眼前飄來飄去,怎麼都無法聚焦。
原來真的下藥了。
我喝了多少來著?
腦子轉得很費勁。
兩口,對,只有兩口。
應該問題不大……
「所以這是給施野的?」
「對,我走錯房間了。」
梁忱居高臨下睨著我,「房間走錯了,名字也叫錯了?」
名字……
剛才梁先生、梁總都叫了,沒法否認。
「……沒叫錯。」我咬了咬下唇,壓抑住身體里一波波的熱意,「您醉得更厲害,身邊也沒人,想順手幫一下。」
「順手。」他重複。
「……對不起。」
「又對不起,這次為了什麼?」
理智逐漸被熱意沖得崩盤。
難以啟齒的地方出現了難以啟齒的反應。
我呆滯了幾秒,臊得眼眶發熱,「梁總,您能不能……先放開我。」
「放開你,然後呢,去找施野?」
腦海瞬間浮現滿滿一後備箱的花,還有副駕駛座上的奢侈品禮盒。
我搖搖頭,「不去他那兒。」
一個理性被慾望蠶食,一個剛明確自己心意。
湊在一塊兒,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不可挽回的事。
「那去哪兒?」
梁忱周身那股尖銳鋒利的攻擊性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壓迫感。
幽暗光線里,他凝視著我,像豺狼窺伺自己的獵物。
「去醫院,或者回家。」
口腔里開始分泌口水,我咽了又咽,明白不能再這麼待下去。
身體在失控了。
「梁總,我對您真的沒有惡意,求求放過我,我改天登門道歉好不好?當、當然,如果您不想再見到我,我明天就買機票離開……」
梁忱突然打斷我:「你叫什麼名字。」
第二次被問這個問題,我徹底沒了插科打諢的勁兒,老老實實回答:「辛徇。」
「哪個 xun?」
呼吸粗重起來,我努力克制,才堪堪穩住聲線,「雙人旁……十天的那個旬……」
「噢。」
梁忱沉吟片刻,冷不丁問:「你家裡人對你不好?很少有人給兒子取這個名字。」
混沌大腦猛地一個激靈。
分別太久,竟忘了他是多麼敏銳的人,謊言在他眼裡無處遁形。
「回答我,答到我滿意就送你去醫院。」
「是……不太好。」
我小口小口喘息,斷斷續續地概述了一下辛徇的家庭環境。
不敢細講,殘留的記憶不完整,怕經不起推敲。
梁忱認真聽著,話鋒一轉:「你進梁氏多久了?」
「我……」
大腦一片空白,完了,我不知道。
他完全不給我思考的時間,不依不饒地繼續審問:「你的上級領導是誰?當初是誰面試你的?上一份工作在哪裡?為什麼來梁氏?」
熱意變成冷汗,洇濕了後背衣料,黏膩地緊粘在皮膚上。
身體這個狀況,我無法分心確保對話滴水不漏,只能牽強地轉移話題。
「梁總,上次的會議出問題了嗎?對不起,那時候我……我家裡出了點狀況,心煩意亂,所以有些消極……」
「哦?那通電話是家裡打來的?」梁忱輕笑一聲,「我看你拉黑人挺積極的。」
他這一笑,身體里炸開一鍋沸水,反應迅猛到天靈蓋發麻。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咬破下唇也沒能將呻吟咽回。
我想哭了。
就兩口……
小丁下了致死量嗎?
「我……我真的沒有被收買,也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您的事,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我發誓。」
梁忱垂眸,「你發誓。」
我嗚咽出聲,「我發誓。」
他又直直地凝視我很久,薄唇輕啟:「你有沒有對不起我,我說了算。」
說完,他撥出去一個電話。
再然後,我的意識斷片了。
18
醒來在醫院,單人病房。
吊瓶里的水還剩一半,算了算時間,大概暈了一個小時。
身體總有微妙的異樣感,像覆了層潮濕的苔蘚。
那裡有點……敏感。
以前和梁忱折騰得狠了,癱著不想動,沒及時洗澡也會有這種感覺……
但眼下衣衫平整,皮帶也安然扣著,腰不酸腿不疼,大概……後遺症?
沒經驗,上輩子我也沒中過這種猛藥。
又默默躺了一會,想起還沒回施野,趕緊掏出手機。
點亮螢幕,比滿屏的未接電話先撞進眼球的,是時間。
竟然已經十一點了!
意味著我至少暈了三個小時。
心裡湧起不安,對這三小時,我毫無印象,完全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揪著頭髮苦苦回想,只得到一片空白。
算了,至少還活著。
正想給施野回個電話,門把手忽然被人按下。
我一怔,條件反射揣起手機閉上眼。
外面的人沒能進來,許沛急匆匆的聲音打斷了開門的動作。
「多出來的那筆消費,查到了,是施野。具體什麼情況,可能還得問一下他本人,也許是服務員搞錯了。」
消費……
我遲鈍地想起來,之前拿原來的帳號結了一次帳。
梁忱應酬很多,本以為他不會注意到這一筆,沒想到不僅注意到了,還特地去查了。
「知道了。」
梁忱回應淡淡的。
「都說了我不會擅自亂刷。」許沛很委屈,「你還和我發那麼大火。」
門外默了幾秒,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像衣物摩擦。
「別這樣……在外面。」
「好啦,我很好哄的。」許沛的語氣又輕快起來,「梁董下午說想見見我,我不敢,拖著沒去,你陪我好不好?」
外頭又安靜了好一會,梁忱鬆口答應。
「現在去吧。」
兩人腳步聲遠去很久。
我蒙著被子,眼前一陣發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憋著氣,忘記要呼吸。
比起直面兩人擁抱,這樣讓人無限遐想的曖昧,似乎更扎心。
接吻了嗎?
至少也擁抱了吧。
現在還一起去見家長。
馬上能得到家人的肯定和祝福。
我一輩子都沒得到的東西,許沛輕輕鬆鬆就得到了。
自詡親情觀念淡泊,不屑梁忱以外任何人的認可,嘴硬而已。
好嫉妒。
好嫉妒啊。
吊瓶的水沒有掛完。
我拔了針,連針孔都顧不上按,逃似的離開了醫院。
19
施野給我安排的住處在他家旗下的酒店。
好壞參半。
好在安全,辛家人絕對找不到我。
壞在他不打招呼就能直接刷卡進來。
施野進門時,我剛洗完澡。
只裹了一條浴巾,正在吹頭髮。
我緊急披上浴袍,「能不能先敲門?」
他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喉結滾動了下。
「我開的房,為什麼要敲。」
系腰帶的動作滯住。
我抬起頭,皺眉不悅,「住進你的房,難道就變成你的所屬物品,不需要尊嚴了嗎?」
施野愣了愣,隨心所欲慣了的人,難得吃癟,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擠出一句:「行行行,下次進來前敲門。」
……
算了,心累。
我也沒有必要糾正他,敲門不光是提醒,更是徵求許可。
「這麼晚什麼事?」
「你還問我什麼事?」
他看起來相當不爽,「不是要告訴我改變的原因嗎?結果消失了一整個晚上,電話不接消息不回,耍我玩?」
「沒有故意不回。」我停頓幾秒,決定保留部分事實,「我去醫院了。」
「醫院?」
施野睜大眼,視線掃視一通,最後落在我青腫的手背上。
「你哪裡不舒服,現在呢,怎麼不住院,要不要再仔細檢查一下?」
他的關心很真切,但一串問題問得我頭疼。
我捏捏眉心,「問你的小丁去,到底下了幾包藥,我試了兩口直接不省人事,幸好沒給你喝。」
施野的臉頓時紅了。
「哦……你真喝了……那、那……」他結巴了半天,不知道想起什麼,突然變了臉色,聲音緊繃,「你不省人事,怎麼去的醫院?」
我扯過被子蓋上,「嗯……有人送我去。」
「誰?」
「已經半夜了,我很累很困,明天和你說行嗎?」
「誰?」他寸步不讓。
……
施野玩世不恭,肆意不羈,但心思很單純,大部分時間很好糊弄。
糊弄不過去的小部分時間,就會狠狠鑽牛角尖。
「我前任……老闆。」
施野音量瞬間高了,「梁忱?你今晚和梁忱待在一塊兒?」
「他喝多了,恰好遇到。」
「他喝多了,你又喝了藥,然後你們待了一整晚,做了幾次?」
……
不可理喻。
「別鬧,什麼都沒發生。」我不想和他多掰扯,冷下臉趕人:「我真的很累。」
「是啊,做一晚能不累嗎?」
他咬牙切齒,上前兩步一把掀開被子,欺身壓下來。
出乎預料的發展,震驚到反抗慢一拍,本就松垮的浴巾被扯下,浴袍前襟和下擺盡數敞開,只有腰間系帶勉強維持著,一條名存實亡的防線。
「施野你發什麼瘋!我都說了沒有!」
「不可能,小丁說如果不……」他咬牙止了聲,大力壓住我的腿,「你給我檢查一下。」
在懸殊體格差距面前,抵抗宛如螳臂當車。
腿被他以一種極為羞恥的姿勢掰著,我好像砧板上的肉,遭受他翻來覆去的質檢。
又羞又憤,我破口大罵:「放開我!你他媽當我是寵物還是玩具,知不知道尊重兩個字怎麼寫?」
施野置若罔聞。
目光定在身下,陡然變得凌厲。
發了狠地,用指腹大力搓按我的大腿根。
我痛得抬腳蹬他,反被一把抓住腳腕。
抬起眼,罵聲噎在喉嚨里。
施野雙眸泛紅,死死盯著我。
「還騙我沒有?這是什麼?」
一串紅痕。
顏色很淺,很新。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不就是你剛剛搓出來的嗎?」
「……不是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抓著大腿的手一點點泄了勁。
他看著我,又好像沒有在看我。
「辛徇。」
兩個字,他念過許多遍,用不同的語氣,不同的情緒。
輕佻,憤怒,不解……
可這次,我竟從他的聲線里,讀到了濃濃的驚惶,搖搖欲墜,脆弱不堪一擊。
他在害怕。
「你怎麼可以騙我。」
施野再度壓下來,身體沉重,喃喃著。
「你說過,永遠不會騙我的。」
這間套房是古典宮廷歐式風,奢華到有些誇張。
我盯著頂燈繁瑣的綴飾,慢慢冷靜下來。
「我還說過什麼?」
「你果然都忘了。」
他的腦袋抵在我胸口,聲音沉悶。
「你說,會陪我吃三百六十五頓飯。
「你還說,收了我這麼多禮物難為情,等我生日,要回我一件你唯一寶貴的東西。
「辛徇,我的生日馬上就到了,你要食言了嗎?」
我閉上眼。
頂燈的光依然殘留在眼皮上,一片虛無里的模糊輪廓,轉了轉眼睛,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捱不到天亮了。
「施野,送我去個地方。」
20
後半夜闖墓地對兩人都是人生頭一遭。
施野一開始還生悶氣沉默不語,在我帶他越爬越高後,終於忍不住伸手來拽。
「辛徇,你到底在找什麼?要不我們先回車裡,等天亮再說?」
「找一座墓。」
「誰的?」
我回得直白:「我的。」
「什……什麼?!」
施野驚呼到一半,怕驚擾到什麼似的,緊急壓低聲音。
「辛徇你別嚇我,我從小怕這種。」
我停下腳步,「如果是你喜歡的人,你也怕嗎?」
墓地綠植蔥茂,路燈光線森冷,映照著施野臉上的困惑,有些蒼白。
「我不知道……」
他應該真的不知道。
無憂無慮長大的少爺,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也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
「施野,辛徇應該很羨慕你。」
施野愣了一下,慢慢皺起眉。
「羨慕什麼?你為什麼要用這種奇怪的說話方式?」
我自顧自說下去。
「他出生不是因為愛,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也從來沒被人愛過。
「家人把他當哥哥的備用器官,發現用不上,就逼他成為賺錢機器。
「磕磕絆絆長大,沒有一天是為了自己活。
「後來他遇到了你。」
施野幾次想插嘴,卻始終沒能出聲,最後閉上了嘴,沉默地看著我。
「你知道撞到你那天,他為什麼這麼淡定嗎?因為他深知自己賠不起,就算那時候你讓他償命,他也會說謝謝你。
「可你沒有,你還請他吃飯。
「請他吃了很多頓飯。
「送了他很多禮物。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好事?
「他受寵若驚,惴惴不安,不知道該怎麼還,把你備註成債主,把你設置成特別聯繫人,每天等你的消息。
「……施野,你是他苦了這麼多年,唯一嘗過的甜。」
施野神情凝重。
他不至於單純到,以為這是告白。
他在不安,嘴唇抿得青白。
可我很自在,語氣平緩,表情自然。
「痛苦到極致的人是發不出聲音的。
「我能如此坦然地和你講這些事,因為我不是辛徇。」
施野瞳孔驟然緊縮,張著嘴,擠出沙啞破碎的音節:
「辛徇,別鬧……」
我就這麼看著他,淡聲將已經說過一遍的事實再度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