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我得了絕症。
梁忱為了給我治病,傾家蕩產,求遍神佛。
可惜我還是死了。
重生在一個健康人身上後,我迫不及待去找他。
卻看到他在眾人祝福聲中,與追隨他多年的助理緊緊相擁:
「有你陪著我,我的噩夢終於醒了。」
原來,他已經迎來新生活了啊。
原來,我是他的噩夢啊。
我選擇放手成全。
他卻一步步將我逼至角落。
雙眸通紅,聲音顫抖:
「你回來了……對不對?」
1
在重生局的第五年,堅持下來的同期只剩下我和一隻橘貓。
它已經攢夠積分,馬上能與心心念念的主人重逢了。
「貓要先托個夢,讓笨蛋主人去黃金扇扇樹下等貓。」
它咂吧一下小嘴,咽咽口水,「再帶上五根貓條。」
我想了想,「那叫銀杏樹。」
貓完全沉浸在即將到來的重逢喜悅里,顧不上回我,忙著琢磨用什麼姿勢進入夢境比較可愛。
真好啊。
我祝福它,又心生羨慕。
貓重生的積分,只需要人的一半。
它離開後,我還要在這裡獨自堅持很久。
嘆口氣,繼續幹活,等貓貓回來,好好道個別。
可從夢境回來的貓蔫蔫的。
它說,「時間不對。」
它又說,「銀杏葉還是綠的。」
貓耷拉著腦袋,瞅了一會自己禿禿的爪爪和暗淡的毛,小小聲說,「家裡有真的小金子了。」
它就叫金子。
原來主人又養了一隻貓,純種金漸層,取了和它一樣的名字。
貓貓的腦瓜小小的,埋在兩隻前爪里。
它想不明白。
「那個笨蛋怎麼有新的貓了呢。」
我安慰它,「就算養了新的小貓,主人也一定很想念你,她會接你回家,你們還和以前一樣。」
貓不說話了。
過了好久好久,它晃晃腦袋。
「人,貓不去了。貓把分送給你。」
我大驚,這怎麼行!
貓貓堅持了這麼久,每天那麼努力,爪子都磨禿了,一分都捨不得花,不就是等這一天嗎?
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
「可是,時間不對啦。」
它看向我,「你的人還在等你吧?
「真好啊。
「你的人說,永遠只要你。」
2
我覺得很對不起貓貓。
人類又一次辜負了它的信任。
男友梁忱身邊,也有新的人了。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著他們緊緊相擁,頭暈目眩到幾乎站不住。
上一世臨終,梁忱的精神也被折磨到了極點。
他握著我的手,平靜地俯身落下最後一吻。
「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決絕而坦然。
顯而易見,我的葬禮結束後他會做什麼。
我慌得花光了所有功德,給他託了個夢。
夢裡我劈頭蓋臉給他一頓罵,不許他做傻事,好好等我回去。
他哽咽著連聲答應:「好,我等你。我會一直等你。」
這句話成了我在重生局堅持下來的唯一信念。
現在我終於明白小貓一直念叨的「時間不對」是什麼意思。
今時已非往昔。
我們在重生局憑著執念咬牙猛衝,而他們在人間的時間是流動的。
流動的時間,將他們推向了新的緣分。
我低下頭,攤開自己的手。
梁忱往前走了,那麼我呢?
我該怎麼辦?
難道要衝到他面前,強行阻攔他的路,告訴他我為了重生有多麼辛苦,質問他為什麼不等我,強迫他和新愛人分手,和我再續前緣……嗎?
茫然間,一疊文件遞到我面前。
「下午會議要用,午飯前整理出來。」
我抬起眼,與遞來文件的助理視線相接。
他的臉上還帶著與梁忱相擁後的紅潮,眉梢也滿是官宣的喜色。
發現自己重生在梁氏職員身上時我還挺開心,想著不用太費勁就能找到他。
沒想到找到他的那一刻,也是我心碎的時刻。
這個助理我認識,追隨梁忱多年。
梁忱因為我和家裡決裂那會兒,他還私下找到我,希望我能識趣放手,不要影響梁忱的未來。
現在,他成了梁忱的未來。
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有什麼問題嗎?」
他等得有點不耐煩。
我搖搖頭,接下。
3
但直到會議即將開始,我都沒有碰那疊文件。
我坐在工位上發獃。
想上輩子生病的那段日子,想重生局艱難的堅持,想眼神暗淡的小貓。
相愛卻不能相守,和活著卻不愛了相比,究竟那一方更痛苦?
我不知道。
我只是,很茫然。
也很累。
「辛徇,你什麼意思?不想乾了嗎?!」
一聲怒吼在耳畔炸開。
回過神,正面迎上助理的盛大怒意。
迷霧縈迴的思緒忽然有了出口。
是啊,我可以離開的。
梁忱已經有了新生活,我繼續留在這裡,毫無意義,徒增難過。
抬手想把工牌摘下,可帶子勾住衣領,摘脫不下,扯得我很狼狽。
「不想干你他媽不會早點說?現在這會怎麼開?你知不知道梁總他們都在等?合作談不下來你擔得起後果嗎?」
在眾人嘈嘈議論聲里,一道低沉男聲響起。
「許沛,怎麼了?」
動作僵住。大腦剎那空白。
「我真是服了,誰招的這種人?說了午飯前整理出來,結果到現在都沒處理,一點都沒處理!」
許沛忍不住抱怨。
對著梁忱。
我艱難地,緩慢地抬起頭,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幾乎花光了所有力氣。
梁忱與五年前相比,外貌上並沒有太大變化。
氣場卻變得十足凌厲,帶著不怒自威的壓迫感。
此刻他眼神淡漠疏離,極輕地瞥來一眼。
在看一個陌生人。
心臟尖銳刺痛過後,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澀,蔓延至全身,一路灼燒。
我有點想逃了。
梁忱隨手翻閱了一下文件,很快合上。
「這部分內容調到議程最後,把文件發下去,讓大家停一下手頭工作,優先處理這些,待會送到會議室。」
他不疾不徐吩咐完,語氣平靜,從始至終沒再給我一個眼神。
變成熟了。
是梁忱,更是梁總。
如今我的身份和他之間隔著好幾級,他不數落我,單純因為我夠不上。
不配。
其實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不配的。
他是梁氏唯一繼承人,而我是領救助金的孤兒。
要不是我成績好,被他在的私立學校特招,恐怕兩人永無交集。
我們做了兩年同桌,他的手肘從未越過中間的桌縫。
可高中畢業的那個晚上,我們之間的距離,被他突破了一次又一次。
梁忱說,他早就想做了。
從我坐到他身邊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忍到畢業。
他很能忍,真的很能忍。
到大三我才知道,梁家原本安排他留學,因為不想和我異地,他便沒去。
梁家為了給這個從小循規蹈矩的少爺一點教訓,停了他所有卡。
結果梁忱直接抵押了名下的不動產,硬是自己闖出一片天。
當然,也一聲不吭吃了很多苦,沒日沒夜加班,陪客戶喝到胃出血……
我們本可以無所畏懼地相愛下去。
如果我不生病的話。
現在他回到梁家,重新成了梁總。
偏軌的人生回到原途。
我只不過是他璀璨人生里一段不和諧的小插曲。
一個,噩夢。
4
梁忱和許沛剛走,人事就來了。
「看你人挺老實的,怎麼一捅就是這麼大個簍子?」
原來的辛徇可不老實,每天都在琢磨用什麼姿勢能判定工傷,好訛公司一大筆。
雖然最後沒實施吧——他主動典當了自己下半生,換來世投胎到一個好人家。
我也因此得到載體重生。
大企業的離職程序繁瑣,我拿著流程表,挨個找人簽字,一件件歸還設備。
走到一半,手機響了。
螢幕上跳躍著一串號碼,沒有名字。
身體殘留記憶告訴我,是辛徇那討厭的父親。
「你這周回家記得帶上證件。」
我握著手機,推開吸煙室的門。
「為什麼?」
那頭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問,愣了下後,嗓門瞬間大了。
「老子不是和你說了嗎?十萬塊請神醫來一趟,你哥這病就有救了!」
大腦里有模糊的印象,辛徇父親上網求助,遇到一人自稱神醫,輕描淡寫說區區小病,開兩帖藥就能根治。
他信了。
到處湊錢。
湊不到,就讓辛徇去貸款。
哪來什麼神醫,從來都是趁人之危的騙子,專攻最脆弱的人群。
連梁忱這樣的高學歷高智商,都被騙過很多次。
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期望落空,最後更絕望。
但我知道,那時候他已經沒有辦法了。
神佛都已求遍,有任何能留住我的法子,都要試一試。
「他身體什麼情況,這麼多年你心裡沒點數?兩帖藥能治好,要醫院幹什麼?」
那頭簡直氣瘋。
「給老子閉嘴!你要是有點用,你哥早就好了!」
噢……
現在大概能明白,為什麼身體如此健康的辛徇選擇典當掉自己的後半生。
這具身體被孕育出來只有一個目的——當哥哥的血包。
不知道算幸運還是不幸,兩人器官沒配上。
生都生出來了,又不能塞回去。
只能早早完成義務教育,丟進社會打工,給哥哥四處求醫提供資金。
他越罵越狠。
「要死的人怎麼不是你——」
近乎咆哮,從聽筒竄出,震得鼓膜發麻。
我將手機移開一點距離,須臾愣神。
然後笑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我沒死過。」
本身就沒親人,還死過一次,他的道德綁架和精神施壓於我只是聒噪。
「掛了,什麼時候下葬再聯繫。」
掛斷後,我迅速將這串號碼拖進黑名單。
翻了翻通訊錄,順手將無關緊要的人挨個拉黑。
最後的聯繫人備註是哥哥。
手指懸在拉黑鍵上。
辛徇,繼承你身體的人,是個沒有親情觀念的冷血動物。
你會不會遺憾呢?
停留數秒,我閉了閉眼,按下。
大概,他會覺得慶幸又羨慕吧。
熄屏抬起頭,我才發現吸煙室還有別人。
梁忱指尖燃著煙,正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5
手裡的離職流程表被我攥得皺巴巴。
流程的最後一欄,是總裁辦。
辛徇這樣的小職員,並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可身體不自覺往前走了兩步,將紙筆遞了過去。
輕飄飄的離職表,此刻等同於正式退出梁忱人生的申請表。
簽了字,從此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可梁忱淡淡掃了一眼,沒動。
伸出去的手臂尷尬地僵在半空,半晌,慢慢收回。
氛圍在無言相對中一點點凝固,氧氣逐漸變得稀薄。
呼吸困難。
這樣的沉默難捱到了極點時,我聽到了一聲嗤笑。
短促。輕蔑。不屑一顧。
大腦里啪的一下,有根弦猝然崩斷。
不可名狀的洶湧情緒頃刻之間淹沒了理智。
「是啊,很好笑對不對?我也覺得好笑。明知道這場會議重要,耽擱不起,還悠哉悠哉等到開始前兩個小時才想著分配給人完成,臨時就算了,還只分配給一個員工,多麼感人的風控意識啊!業務能力這麼棒的員工,梁總好眼光呢。」
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越說越激動,用不斷上揚的音量掩飾藏匿在顫抖聲線里的,委屈、不甘和嫉妒。
喉嚨好像著了火,灼燒得眼眶滾燙。
全身血液都在叫囂——
憑什麼。
他媽的許沛憑什麼!!!
梁忱全程沒吭聲。
在我口不擇言說出「你倆絕配,鎖死一輩子」後,臉上的冷峻陡然變得森寒。
他抬手掐滅了煙,一雙淺咖色的眸子緊盯著我。
「說夠了麼。」
平靜的四個字,在心頭砸出轟鳴。
我張著嘴,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高二剛轉入梁忱班,我像頭誤闖狩獵場的獵物。
有人居高臨下品嘗我的侷促無措,將我的狼狽當作消遣。
有人視我為空氣,不屑回應我的任何話。
當然,也有人願意友好搭理我,比如梁忱。
一次被惹毛,我忍不住奮起反抗,無差別掃射所有人。
畢竟我從來不是軟包子,孑然一身,沒有軟肋,大不了一起死。
「傲慢冷血的狗資本家、剝削者、吸血鬼、披羊皮的豺狼、社會蛀蟲……」
他們被我罵得臉色漲紅,青筋暴起。
當然,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群情正激憤,趴在桌上睡覺的梁忱抬起頭,神色倦懶地捏捏眉心,輕嘖一聲。
「說夠了麼。」
所有人都以為他在指責我,紛紛嘲笑我口不擇言失去最後的靠山。
可梁忱無視一片幸災樂禍的嘈嘈,對愣住沒動的我抬抬下巴。
「走吧刺蝟同學,陪你的豺狼上音樂課。」
很多年後,我想起這一茬,追問這個綽號的原因。
彼時已經徹底脫下羊皮的梁忱舔舔我柔軟的小腹,露出牙齒輕輕咬了一口。
「渾身是刺,只有這裡是軟的。」
……
可我的刺,早就在企求梁家人認可和生病求醫那幾年裡,拔光了。
我終究還是倉皇逃出了吸煙室。
什麼都帶不走。
只帶走了他最後留給我的,一身薄荷淡香的煙味。
6
殘留的那點煙味在第三天就消散無蹤。
我在床上翻了個身,盯著空蕩蕩的房間發獃。
辛徇靈魂抽離前,將家裡打掃得很乾凈。
斷舍離層面上的乾淨。
除了床和沙發這樣的大件家具,幾乎什麼都沒留下。
我決定出門,淘點東西,將這裡一點點填滿。
也給自己找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離世五年,這個城市並沒有多大變化。
漫無目的地逛了半圈,看到一家寵物店。
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不自覺推門而入。
歡迎音一響,瞬間有很多雙圓溜溜的眼睛看向我,我愣了一下,忽然清醒過來。
我在想什麼。
小金子那樣的普通橘貓,怎麼可能出現在寵物店裡。
扯了扯嘴角,正要往回撤,身後一道女聲斷了退路:「你好,借過一下。」
我趕緊往裡讓了讓,靚麗身影從身旁經過,氣流帶來熟悉的味道。
普魯斯特效應說,人在聞到曾經聞過的氣味時,會觸發與之相關的記憶。
大腦第一時間閃過很多畫面。
後視鏡下搖曳的小葫蘆掛件,盛滿繁星的全景天窗,微涼的皮革和梁忱炙熱的皮膚……
一切都浮動在被晚風稀釋的車載香氛里。
我盯著她與梁忱有幾分相像的側臉發怔。
梁忱有一個表妹,我只在照片上見過。
在他被梁家切斷經濟來源時,偷偷出手幫了不少。
不是吧……這麼巧……
店員笑意盈盈地迎上去:「金子馬上吹乾了,稍等兩分鐘。」
金子。
我被釘在原地。
店員注意到了門口的我,「先生,想挑一隻寵物嗎?」
女生也順著視線望了過來。
看到正臉可以篤定,她確實是梁忱的表妹。
但這個事實與我已無多大關係,我只想確認:「你是不是在銀杏樹下撿過一隻貓?」
女生唇角的淺笑微微僵住。
她上下一番打量:「我認識你嗎?」
「有沒有?」
「有……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怎麼知道?」
無從說起。
要怎麼告訴她,那隻貓將她們的點滴,翻來覆去和我講了無數遍。
樓梯上傳來一聲貓叫,女生的目光很快從我身上移開,臉上重新綻開笑意。
「寶寶,媽媽接你回家咯。」
她小心翼翼接過貓包,透過亞克力板,一抹明亮的金橙色。
這抹明亮刺痛了眼球。
多乾淨,多漂亮。
可我滿腦子都是那暗淡的毛色,暗淡的眼神。
「聽說真金是亮晶晶的,可我不是,我做不成金子了。」
全身灰撲撲的貓直到最後都沒有抬起頭。
被乍起的情緒裹挾著,我猛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你知不知道,它原本也可以回家的。」
「啊?你在說什麼?」
她一臉莫名其妙,甩了甩胳膊,發現掙脫不開後,表情立刻冷下來,「放開我。」
「為什麼喜新厭舊?「你不是說它是不可替代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金子嗎?
「你知道它為了和你重逢有多努力嗎?毛打結了,爪子禿了,罐罐只要一個積分,它一分都捨不得花。」
胸腔里情緒翻湧,滾燙得像岩漿,四處灼燒,迫切尋求一個出路。
我已經分不清究竟在為誰鳴不平。
「喂,為什麼不說話,回答我啊!
「明明說永遠只要我,你的永遠,連五年都堅持不到嗎?!」
女生被我吼得完全愣住,滿臉錯愕。
店員在打圓場,周圍貓在叫,頂燈蒼白炫目,我的腦子裡嗡嗡作響。
我……我在做什麼?
她張了張嘴,聲音遲疑輕微:「不好意思,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先別激動好嗎?」
那股熟悉的香氛味驀地濃郁起來。
絲絲縷縷,鑽進鼻腔,纏繞在每一根神經上。
我晃了神。
一隻手極速闖進視野。
未能反應過來,手肘被狠狠扼住,強硬地反剪到身後。
重心失衡,幾乎是一瞬間,整個人被壓制在地。
下巴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本就混沌的大腦更是暈眩。
女生的驚呼好像很遠:「哥,嚇我一跳!」
哥……
我費勁地消化這個字眼。
「他對你做了什麼?」
梁忱的聲音響起,我一個激靈,忽地醒了。
原本翻湧的岩漿盡數退去,沸騰血液一點點涼下來。
「沒對我做什麼,你放開他吧,金子都被你嚇到了。」
「你確定?我看到他在糾纏你。」
「嗯,應該認錯人了。」
「……」
雖然看不到,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依然緊緊鎖在我的後背。
仿佛要把人看穿。
良久,壓制我的力道倏然一松,身後衣料摩擦聲響起,梁忱站直了身。
我保持著趴伏的姿勢好一會兒才緩過勁,慢慢撐著地板站起來。
7
梁忱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驀地頓住。
下一秒,眸光沉了下來。
「你先去車上。」
「啊?沒必要哥,他真沒把我怎麼樣。」
「去車上。」他盯著我,冷聲重複。
女生看看我,又看看梁忱。
終究順從地挪動腳步,出了門。
我看到她上了一輛車,黑色的,不是銀灰的那輛。
梁忱換車了啊。
也是,換了新人,開啟了新生活,承載那麼多舊記憶的老車,理當報廢回收。
但他怎麼不把我倆定製的特調香氛一併換了呢。
是當初定了太多,用不完麼。
「還敢看?」
我收回視線,低頭看兩人相對的鞋尖。
心裡明白,此刻抬頭能得到的,一定只有滿溢的厭惡。
「對公司不滿你可以走正當程序,對我不滿儘管沖本人來。
「要是被我發現你對她動歪念頭……
他忽然伸手,用虎口卡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
「我弄死你。」
一字一頓,刻意壓低的聲線並未削弱語氣中的威懾力。
這是重生以來,我們第一次距離如此近。
以前距離縮到這麼短,下一步不是接吻就是擁抱。
可現在。
「聽到沒有?」
手勁加重,壓得喉骨咔咔作響。
他很生氣。
梁忱極少動怒,在一起這麼久,攏共見過兩次。
一次是我在應酬上被人灌酒,神志不清地被帶進套房。
一次是生病後,梁家人趁機偷換了我的藥,導致我病情急劇惡化。
但發過火,動過殺心又如何,時間會沖淡一切。
只能證明他對珍視的人有不顧一切的保護欲。
是個重情義的好人。
「聽到了。」我很勉強地扯起嘴角,艱難出聲,「以後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可以嗎?」
他眉間蹙起,鬆開我的同時將我往後推了一把。
後背撞上貨架,我踉蹌站穩身體,繼續笑。
可笑著笑著,眼淚砸了下來。
「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
讓你做了那麼久的噩夢,還一廂情願地讓你等,嫉妒心發作當面說你新愛人的壞話,對不起。
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回到人間,這麼多年你承受的痛苦和寂寞就可以一筆勾銷,對不起。
胡亂抹掉眼淚,下半張臉肌肉僵硬,咧起的嘴角怎麼都收不回。
此刻的表情一定比哭還難看。
梁忱神色怪異了一瞬。
「……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啊。
塵封多年,連我自己都感覺陌生。
從人世間最短的咒語,變成墓碑上隸書刻寫的兩個字。
冷冰冰的,慢慢褪色。
不再具有任何羈絆束縛作用,也連接不到任何有血有肉的情感。
張嘴時,它數次從喉嚨涌到嘴邊,我咬了下唇,又強行咽回去。
費勁地調整好呼吸,再次對他揚起硬邦邦的笑:
「怎麼,我哭一哭,梁總就心軟了嗎。」
他一怔,臉色徹底沉下來。
「你最好說到做到。」
8
梁忱離開很久,我還杵在原地沒動。
店員瞄瞄我,小心翼翼開口,「先生,您還需要什麼?」
想起剛才的失態,臉頰微微發燙。
於是回家時,左手拎了幅別人丟棄的向日葵掛畫,右手拎了袋貓糧。
掛畫擦乾淨,我捧著它在空蕩蕩的家裡兜了兩圈,最後掛在了床對面的牆上。
素白的牆上多了抹顏色,整個房間跟著明亮起來。
貓糧拆開倒出一碗,放在向日葵前。
剛擺上就覺得有些可笑。
金子下輩子,大概不會做貓了吧。
變成什麼呢?
如果能相遇就好了。
我就著貓糧,又躺了兩天。
直到一串急促門鈴聲響起。
貓眼外是個沒見過的男人,一臉不爽地狂按。
西裝革履,氣質卻是十足的渾不吝。
辛徇應該認識,因為身體本能打了個顫。
遺憾的是,重生在這具身體上越久,他殘留的記憶便越稀薄。
我一時弄不清楚兩人的糾葛。
男人開始不耐地拍門。
「辛徇,我知道你在家。」
這個建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老小區隔音很差,原住民們已搬離,現在的鄰里基本都是晝夜顛倒的基層打工人。
我怕他驚擾別人引起不滿,趕緊開門。
門剛拉開一條縫,便被蠻力推開,男人急躁地擠進來,一把將我摁在牆上。
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來不及反抗。
「膽子肥了啊,敢把我拉黑?」
我被撞得懵圈,本能抵住他的胸膛往外推:「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他愣了愣,勾起嘴角:「喲,生氣了?不就是缺席了你生日嗎,我讓秘書給你寄禮物了啊,沒收到?」
話音落下,他抬眸往房間裡看,然後,笑容緩慢僵住。
他看不到什麼禮物。
只看到一室空蕩。
禁錮住我的手鬆開了,男人往裡走了兩步,不可置信地環顧一圈。
「你……要搬家?」
我整整凌亂的衣領,「不搬。」
「那些東西呢?我送你的那些……」
我抬起頭,迎面對上他的錯愕和茫然,心臟莫名抽痛了下。
不是我的反應,是辛徇的。
「丟了。」我替辛徇回答。
「丟了?!」
男人音量陡然飆高。
他看起來很生氣,抓狂地踱來踱去,打開每一個柜子,拉開每一個抽屜。
「你憑什麼丟?我送你的東西,你憑什麼丟!」
櫃門被他砸的砰砰作響,我捏了捏眉心,有些無力。
「為什麼不能丟?」
聞言男人兩步走到我面前,再次將我一把揪住,怒目圓瞪:「辛徇,你到底在鬧什麼?」
氣管擠壓,呼吸受阻。
我掙脫不開,跟著煩躁起來。
本以為他做斷舍離是不讓這個家被父親哥哥占便宜,但現在看來,和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也脫不了干係。
「沒在鬧。」我艱難擠出聲音,「辛徇沒在鬧。」
他沒有鬧的資本。
他很冷靜。
也很絕望。
男人鬆開我,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竟浮起一絲無措。
「辛徇……你該不會,氣我去相親了吧?
「糊弄老爺子的,根本沒打算真交往……」
他撓了撓臉,極快地瞄我一眼,吞吞吐吐,「就算真交往,你又有什麼好氣的,難道你喜……」
話沒有說下去。
像是害怕得到回答一般,男人很快轉移了話題。
「不管了,先陪我去吃飯。」
他拽著我往外走,「這幾天你不理我,我胃口都差了。」
我被他拽到車前,腦海中不自覺冒出一個名字。
「施野。」
他拉開車門,將我往裡頭塞。
「幹嘛?想拒絕?你可是你欠我的,再生氣也得去。」
原來是他啊。
富二代小開。
通訊錄里的備註是「債主」,我還以為是辛徇父親那邊的人,順手拉黑了。
街景在窗外不斷倒退。
細碎的記憶碎片一點點拼回原貌。
下一個路口,就是辛徇和施野相遇的地方。
業餘跑外賣的辛徇不小心剮蹭了施野的豪車。
很像古早偶像劇的開篇。
等待交警的空檔里,辛徇從側翻的小電驢邊撿起摔成一灘的外賣,平靜地聯繫顧客,然後坐在街邊,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施野走到他面前,輕輕踢了踢他的鞋尖。
「喂肇事者,吃這麼香。」
話音頓了頓,莫名其妙拐了個彎。
「給我吃一口。」
很像古早偶像劇的發展。
後面的記憶模糊了。
高樓大廈霓虹燈都在遠去。
辛徇熄滅了自己的燈。
不是古早偶像劇的結局。
「辛徇已經死了。」我說。
施野沒有聽清,他剛罵完一個不看信號燈的路人,扭過頭看我:「你剛才說話了?」
紅燈轉綠。
那句話卻哽在了喉嚨里,怎麼都無法說出第二遍。
9
施野帶我去的是一家會員制餐廳。
剛一進門我就想起來,梁忱也曾是這裡的常客,當初為了避開梁家人的追尋和干擾,留的還是我的名字。
他嫻熟地點完單,將平板還給服務生。
收到一半的手拐了方向,捏住我的臉頰。
「剛才就想說,幾天沒見,怎麼瘦了?」
我偏過頭,掙開了這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親昵。
坦白講,我並不需要陪他周旋。
我的重生是我和金子共同掙來的,有權選擇如何過。
而辛徇的人生已經結束了,他的過往和我沒有什麼關係。
但發覺身體里的記憶和本能都在逐漸淡化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大概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承載他存在痕跡的人。
這具肉體於我,是新生。
於辛徇,是活著的墓碑。
至少我要知道,碑文該怎麼寫。
「幹嘛?還沒消氣?」他不依不饒,強行扳過我的臉,雙手捧住臉頰逼我看他,「不就失約了一次麼,我發誓以後你的生日我都陪你,行了吧?」
我反問:「怎麼陪我?」
施野怔住。
看這表情,應該沒認真思考過。
「陪……陪你吃飯,陪你許願,陪你拆禮物……哎喲真服了,你個小窮貨肇事者,我不追究你的責任,還拿捏上我了。」
掌心在臉頰上搓了搓,「說實話,最近是不是沒好好吃飯?還是工作太忙?梁家那破工作一個月才幾塊錢,辭了得了。」
菜一道道上,施野鬆開我,往我碗里夾了塊肉。
我拿起筷子,點點肉皮上綴著的金箔。
「辭了然後呢,喝西北風嗎?」
「跟我啊,我能餓著你?」
「跟你?什麼身份?」
施野忽然侷促起來,臉上的吊兒郎當一掃而空。
「跟我的意思是,做我的吃飯搭子,我挺喜歡和你一塊兒吃飯的,正常給你開工資。」
「那以後不喜歡了呢?」
他又給我夾了塊肉,塞了支螃蟹腿。
「……哪來這麼多問題?安靜吃飯。」
我再度張嘴,施野沒給我繼續說的機會。
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機,一臉驚訝的樣子。
「我靠,我家合作商也在這兒,得過去打個招呼,你先吃。」
菜上齊了。
菜涼了。
施野一直沒回來。
我將他從黑名單里放出來,又在電話撥出的瞬間掛斷。
算了。
一時竟有些分不清,這兩個字是我說的,還是辛徇的嘆息。
我又坐了一會,叫來了服務員。
這種情況理應走人,帳單發給施野就好。
但全程只有我一個人在吃,多少有點不厚道。
看完帳單,頭皮麻了。
一整個後悔。
道德感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當錢花。
搜遍每個帳戶餘額,辛徇窮得一清二白。
服務員將我的狼狽盡收眼底,好心地問:「要不……就記在施先生帳上?」
我按滅手機,咬咬下唇。
「不,用另一個會員帳號吧。」
10
之前的號竟真的還保留著。
我下意識問了一句:「這個號,還在使用嗎?」
「有的。」服務員給了肯定回答,「最近一次消費就在十分鐘前。」
啊?
我呆住了。
「您的密碼正確,那我幫您結帳了。」
「等等!」
回過神來想阻止,已經晚了。
本以為他已經註銷了這個號,或者徹底遺忘,我能拿充值餘額解眼下尷尬。
但我沒想到,他還在用。
習慣了懶得換?
還是當初充太多沒花完?
十分鐘前……
意味著我此刻出門,說不定會和他遇上。
明明才承諾過,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的。
「幫,幫我打包吧。」
這個要求在這裡太過罕見,服務員出門很久,才幫我找來打包盒。
正好,我也想拖延一點時間。
拎著餐盒下樓,順手點開手機查回家路線。
電梯里信號微弱,等了半天終於轉出來,門也恰好同時打開。
「你吃完了?」
抬起頭,是施野。
他掃過我拎著的一大袋,「一口都沒給我留?」
確實沒留,連裝飾用的蘿蔔雕花都帶走了。
我攥了攥掌心,「沒花你錢。」
「這是錢不錢的事嗎……等等,你哪來的錢?」
含糊應了聲往外走,他立刻追上來,氣勢洶洶。
「所以把我拉黑,丟我東西,是傍上別人了?」
「傍上?」
我停了腳步,「我和你之前是這種關係嗎?」
他一噎,臉瞬間漲紅。
「胡、胡說什麼,我們哪有那麼齷齪。再說,我得餓成啥樣才會放著美女不要,包養你一個……」
視線悠悠從我身上飄過,聲音輕了不少,「又瘦又乾癟的男人。」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點點頭。
「哦。」
施野見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忙不迭跟上來。
「還有事嗎?拉拉扯扯的很煩。」
「我還沒吃呢,再陪我吃點。」
我把食盒往他懷裡一塞,「送你,吃去吧。又瘦又乾癟的男人要回家了。」
他捧著一大袋子,表情遲疑又無措,「你又生氣了?」
懶得理他,我點亮手機原地轉了轉,確認方向後抬腳就走。
還沒走出兩步,又被施野截住。
「別走了,這麼遠我送你。」
他不由分說抓住我的手,將我往停車場扯。
高大背影滿是急躁,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嘆口氣。
短暫的接觸下來,基本可以看穿施野。
一個恃著家大業大為所欲為的花瓶富二代。
一個口是心非的傲嬌鋸嘴葫蘆。
一個……只會讓辛徇失望的恐同深櫃。
「我欠你多少錢?要不打個借條吧,你把卡號給我,我分期打款,以後我們就別見面了。」
他猛地滯住腳步,「為什麼?」
還沒張嘴,他又大聲道:「我不同意!」
這一聲卯足了勁,甚至有了迴音。
我下意識望望周圍,「你聲音小一……」
眼睛緩慢睜大。
十餘米外,停著梁忱的車。
車燈亮著,有人。
11
我忙扭過頭,快走兩步到施野車邊,「行行行,不同意就算了,快開門。」
「突然急什麼?」
施野跟著坐進車,表情不大好看。
他沒發動車子,眯著眼往梁忱的方向張望。
「你是不是看見誰了?現任?前女友?還是……前男友?」
怎麼這會兒變聰明……
我忍不住催他:「沒有誰,走吧。」
施野慢慢悠悠啟動,發動機轟鳴,卻遲遲不踩油門。
我低頭祈禱梁忱沒看見我。
病重時渾身插管的疼痛,遠比不上被他用厭惡眼神注視時的心痛。
「這不是梁家大少爺的車麼。」
大腦一凜,我條件反射地側過頭,果然看到一抹幽黑從車窗邊緩緩經過。
「你剛才看到的是他?」
施野唇角揚起,眼底卻不見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