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徇已經死了。」
21
這一次,毫無阻礙,說得順暢。
辛徇大概已經開啟新的人生了吧。
如願以償地,降生在一個愛孩子的好人家。
像施野一樣,無憂無慮長大。
施野僵硬地定在原地很久,顫聲搖頭。
「別這樣咒自己,辛徇。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喜歡你,要告白,不懂怎麼拒絕?」
他摸上我的臉,掌心冰涼,指尖發抖,「你可以直說,我不會怪你,也不勉強你。」
「我確實是為了拒絕你,才選擇告知真相。我和辛徇很不一樣。」
我不動聲色後退一步,他的手就這麼滯在半空。
「你早就察覺了,不是嗎?」
墓地寂然無聲,似乎連風都繞開了這片山頭。
「那你……是誰?」
遮蔽月亮的雲層散去,月光傾瀉而下,視野一點點明亮起來。
他看清了我們面前的墓碑。
時吉。
以及立碑人,梁忱。
「雖然我們沒見過,但你的圈子應該提起過我。」
他一看就不信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於是我簡單幾句將重生的事帶過。
他確實一句都沒聽進去。
面色鐵青,死死地盯著墓碑。
「梁忱,又是他。」
他狠狠咬了咬牙,「早就聽說他在搞歪門邪道,神神叨叨你會回來,你們兩個人把辛徇害死了對不對?」
梁忱篤定我會回來?
我有一瞬恍惚。
……應該是頭兩年吧。
那時候剛托完夢,他也還沒放下我。
反正,都過去了。
我抬起眼,看向眼前這個一臉崩潰,青筋暴起的男人。
他朝我咆哮:「鳩占鵲巢,你他媽把我的辛徇還回來!」
聲音傳了很遠,遠處棲鳥撲簌簌振翅高飛。
「害死?
「害死他的,有索取無度的家人,把他當老好人不斷分配工作的上司,看不到希望的人生,還有……
「施野,你難道不清楚,他想送你的是什麼嗎?他唯一寶貴的是……」
我抿了抿唇,很輕地笑了一聲。
還什麼都沒說,施野卻像被抽走全部力氣一般,瞬間頹然。
他相當清楚。
但那時的他看不上,不屑一顧。
來自一個窮酸的,乾癟又瘦弱的,男人的……
「真心吶。」
22
施野踉踉蹌蹌下了山。
我抱膝坐在自己的墓碑前,獨自坐到天明。
太陽升起後,周圍的一切都像活過來般,沒了半分森冷。
刻在碑上的名字顏色鮮亮,沒有褪色。
我伸手摸了摸,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誒,你幹嘛的?」
扭過頭,是墓地保潔員。
他一臉警惕,「想偷東西?」
有點好笑,墓園有什麼好偷的。
撐著膝蓋站起身,卻見他往我碑前放下一個食盒。
「這是什麼?」
「木薯糖水。」
一晚沒睡的大腦轉得很慢,「木薯糖水?」
「是啊。」他不耐煩地打開蓋子,聞了聞,「還好沒餿。」
腦子依然沒轉過彎,「什麼意思?」
他隨手拍了張照,又把東西收起來。
見我還杵著,屈起食指在「梁忱」二字邊叩了叩,「喏,這個大老闆,每天都要換祭品,他沒空的時候,就給錢讓我擺。」
我呆住了。
「每天?」
「是啊,沒見過吧?有錢人要求就是多。」
思緒很亂,很多想法一閃而過,什麼都抓不住。
最後,我直愣愣地指指他手裡的食盒,「我可以吃嗎?」
「哈?兄弟,不至於不至於,這都放了好幾天了,別吃壞了。」
「不是每天換嗎?」
「這不最近他都沒空嘛,我偷下懶,省點錢,反正人都死了,又嘗不出好壞,感動感動活人罷了。」
我沉默了。
他大概也發覺自己的糊弄不太厚道,連忙找補,「現在天氣冷,放幾天也沒事,夏天我可不敢偷懶,那果汁冰絕對得買新鮮的。」
見我還不吭聲,他又問:「看你年紀輕輕的,怎麼做起流浪漢了?要實在餓,下去跟我對付兩口。」
我學著他的樣子,屈起食指,在「時吉」二字邊叩了叩。
「我。本人。」
23
回酒店睡了個昏天黑地。
醒來已經是傍晚,落日餘暉,黃燦燦的,忽然很想喝糖水。
慢吞吞起床,期間數次點進施野的對話框,他沒有回任何消息。
我退還了他的錢,感謝他的幫助。
承諾在一個月內找到工作搬出去。
想再給他發一句,提醒他收錢,打到一半又清空了輸入框。
算了,給他一點時間。
沒去高中門口的糖水鋪,就近找了家坐下。
慢吞吞嚼著,又想起早上的事。
梁忱那麼做是為了什麼?
一個人能做到愛著新人的同時,深情緬懷舊人嗎?
直到一碗糖水喝完,我都沒有得出結論。
在街上盪了一圈,一對小情侶從電影院出來,女生攬著男朋友嗚咽:「丸辣,最後那一下好恐怖,今晚得做噩夢。」
男生嘿嘿笑:「那今晚別睡了。」
倆人嬉笑著走遠,我停下腳步。
大概為了慰藉我的亡魂,讓自己不再做噩夢吧。
……其實說服不了我自己。
但我得找個理由搪塞住找他的衝動。
好想見他。
好想不顧一切地把他搶回來。
做噩夢又怎樣,乾脆兩人做一晚別睡了……
我搖搖頭,將這個瘋狂的念頭甩出腦袋。
抬腳走出兩步,大腦莫名嗡的一聲,腳步慢慢停下。
身側有一塊巨大的落地窗,燈光一暗,和鏡子無異。
它映著我。
也映著街對面,死死盯著我的三人。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剛才糖水鋪里,他們也在。
心頭一緊,我撒腿就跑。
這裡離酒店有段距離,街上稀稀落落,也看不到一輛計程車。
我掏出手機,給施野打了個電話。
響了五秒,被掛斷。
再次撥過去,已關機。
操。
正想撥給小丁,手機突然脫力從手裡甩了出去。
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
直到整個人摔在地上,後背的悶痛才驟然炸開。
痛得耳鳴眼花。
「抓到了。」
身後男人吹了個口哨。
24
辛徇父親借了高利貸。
他找不到我,放貸的人卻有辦法找到我。
這手段真有意思,全天下被拐的孩子都可以試試借貸不還,他們總能找到親生父母。
不過眼下,著實不是想地獄笑話的時候。
我被他們壓制在小巷裡,艱難開口:
「誰借的找誰,和我沒有關係。」
面前的男人冷笑一聲,劃開手機,點開一條視頻。
鼻青臉腫的辛徇父親說話含糊,血沫從缺失的牙齒間迸出:
「我真沒錢。
「你們找我兒子他弟弟,他有錢。」
畫面外有個男人出聲:「他也沒錢怎麼辦?」
「那就賣腎賣血!總能變成錢,隨便你們處置!」
最後那句話迴蕩在小巷裡,我盯著螢幕,乾巴巴笑了一聲。
「你他媽笑什麼?」
一巴掌打偏了腦袋,我頂了頂火辣辣的腮幫子,又笑一聲。
「我兒子他弟弟。哈哈哈,你們不覺得好笑嗎?」
他們不覺得好笑。
我慢慢垮下嘴角。
不能死在這裡。
我的重生,是我的堅持,金子的助力和辛徇的退出共同作用,才艱難如願的。
「多少錢?」
「一百六十個。」
還好,施野轉給我的錢夠覆蓋,他現在不理我,轉帳也沒收,大機率會自動退回,只要等到……
「加上利息,三百二十個,今晚就要。」
……
操。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冷靜下來。
「讓我打個電話。」
「想幹什麼?少耍花樣。」
「……他媽的我借錢啊。」
語氣差了一點,臉上又被扇了一巴掌。
施野的電話依然關機。
我咬了下唇,打給小丁。
電話接通,我頓時看到了希望,可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頭冷冷出聲:「辛徇,老闆受傷了,你能不能別打來了?」
「受傷?」
「都怪你。」小丁替自家老闆抱不平,語氣惡狠狠,「你真是沒良心。」
電話再次掛斷。
我還沒來得及說出訴求,但看情況,說出來小丁也不可能幫我。
「你他媽繼續打啊!」
「……再打也不會接。」
「那就一直打到接!借不到錢,你知道後果是什麼。」
沒人可以打了。
辛徇這邊再無人脈,我自己這邊,過了五年,也不可能想得起以前朋友的聯繫方式。
除了……
除了梁忱。
他的號碼,我倒背如流。
要給他打嗎?
他會接嗎?
上次醫院不告而別,應該更討厭我了吧。
可如果這真的是我重生的結局,至少最後時刻,我想聽到他的聲音。
鈴聲只響到第二秒。
接通了。
那頭沒出聲,我緊張地咽了下口水,突然不知該稱呼他什麼。
糾結再三,一句「梁總」還沒出口,他突然問:「你在哪裡?」
我愣了一下,看向眼前的男人。
他只甩給我兩個字,「先借。」
梁忱直接接上了話,沒有一絲猶豫。
「可以。不要動他。」
我徹底愣住了:「梁忱……」
通話介面只有一串冷冰冰的號碼和時間。
可我卻仿佛透過螢幕,看到了他。
看到了我們。
看到他站在玄關,和睡眼惺忪送他上班的我道別,臉頰上的吻總是不受控地流連到唇上,變成無力抵抗的深吻,最後在我的埋怨里,他笑著親親我耳垂:「等我回來。」
看到他不得不暫時離開病房,去給我拿飯拿藥,或者清洗換下來的衣服,或者諮詢醫生,或者去求神拜佛,眼神眷戀,語氣裡帶著哀求:「等我回來。」
小巷的風呼呼吹過。
梁忱的聲音在電磁處理後,帶著隔世經年的味道。
和過往的無數次重合。
「等我。
「時吉。」
25
我該不會已經被兩巴掌打死了吧?
難道我壓根還沒醒,還在酒店,做美夢呢?
可梁忱氣喘吁吁地趕來,告訴我,我還活著,這不是夢。
他亮出了身份。
也拿出了錢。
「有一個條件。」
那伙人看出梁忱身份不一般,舉手投足間都多了幾分尊重。
「您說。」
「以後他家人的事,不可以再找他。」
他們收錢辦事,自然也會審時度勢。
遇上能撈好處的強硬角色,迅速軟了態度:「沒問題。」
「但該給他家人的教訓,一點都不能少。」
幾人面面相覷一番,再次回應;「當然沒問題。」
直到巷子裡只剩下我和梁忱,我依然呆呆地立著,無法回神。
臉頰上傳來溫熱觸感,梁忱緊皺眉頭,輕輕摸了摸。
「操,你剛才怎麼不說被打了?」
我不敢動。
「梁總……」
梁忱眉頭鎖得更緊。
「你叫我什麼?」
我不敢吭聲了。
「不是挺會罵,挺會說的嗎?怎麼啞巴了?」
他冷呵一聲,「不僅變啞巴,還變混帳了,欺負完我就跑,我找了你一天一夜,施野那傢伙還死活不肯透露你的位置,是不是想急死我?」
腦子亂糟糟的。
他在說什麼?
宕機。
完全處理不了。
我看著他嘴唇翕合,只覺得很好親。
可以親嗎?
梁忱注意到我的視線,止住話頭,抿了抿唇,「先去車上,臉都腫了。」
我沒動。
他微不可察地輕輕嘆口氣,抬起我的下巴,低頭吻了下來。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一邊下意識抬手推他,一邊控制不住地回應。
「不、不行,你有男朋友了……」
梁忱身體頓了頓,後撤一點距離。
他應該來得很匆忙,黑色大衣里露出的是家居服衣領。
皺巴巴的,擠作一團。
「時吉,你的離職申請表,我沒有簽字。
「男朋友的離職申請,也沒有。
「我說過的,我只要你。」
26
梁忱開的以前那輛銀灰色的車。
見我發怔,他伸手拉開車門。
「門都不會開了?」
我的聲音很輕:「我以為你換了。」
「不想被別人坐,平時不開。」
他從車載冰箱裡拿出一瓶水,我順手接過,擰開喝了一口。
梁忱愣了愣,忍不住笑起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不能喝嗎?」
「能。」
他又拿出一瓶,抬手輕輕貼在我被扇腫的那側臉頰。
「嘶——」
「痛?」他立刻撤開,「還有哪裡痛?給我看看。」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大腦很混亂。
現在是什麼情況?
發生了什麼?
他為什麼認出了我?
他和許沛什麼關係……
明明我想念的人就在眼前,我渴望已久的觸碰擁抱接吻都一一實現。
我卻什麼都不敢問。
膽小鬼在幸福到來時,只會惶恐不安,害怕幸福一觸就碎。
梁忱俯身在我頭頂親了親,「沒事,我們先去醫院,慢慢來。」
他替我扣好安全帶,坐進駕駛座。
我側過頭,看到後視鏡下懸掛的小葫蘆。
拇指大小,當時和梁忱逛夜市時挑的。
車廂里一切都沒有變,只有它的顏色變深許多。
五年的時光終究留下了痕跡。
梁忱注意到我直愣愣的視線,但貼心的沒有多問。
在醫院做完檢查,他說要帶我回家。
家。
這下我忍不住問:「不是賣了嗎?」
病重時每天都在燒錢,梁忱公司資金鍊運轉困難,他掏空積蓄,抵押賣掉了我們的房子,一切籌錢方法都試遍,儘管最後都打了水漂。
「買回來了。」
拉開門,我好像回到了五年前。
一切都沒變。
一切都回來了。
可我站在門口,遲遲沒有挪動腳步。
梁忱轉過身,背著光,看不清表情。
我垂下眼,「我有點怕。」
頓了頓,又輕聲說:「這好不真實。」
梁忱沒吭聲,過了很久,他抬手關了燈。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電梯按鈕的燈亮著。
視野里只有虛虛的輪廓。
心跳聲、體溫和清淡冷冽的男士香靠近,我被摟進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
「現在什麼都別想。」
他低頭親我,從額頭,親到下巴。
我的手被他帶著,從臉,摸到胸膛。
「先感受我,我是真實的嗎?」
指尖觸到的溫度,是他主動給我的。
不再是顧忌著隨時有人打擾,梁忱隨時會醒,倉皇偷來的。
我捧住他的臉,將腦袋埋進他的頸窩。
深深吸氣,「梁忱。」
他的身體微微一顫,很快用力回摟。
「嗯。」
「我回來了。」
「嗯,回家了。」
27
家裡的陳設還是之前的樣子。
用品都是雙人份,卻只有一個人的使用痕跡。
我鼓起勇氣:「那許沛……」
梁忱握著鍋鏟扭頭,「什麼?」
勇氣好像鍋里蒸騰的熱氣,咻的一下就被吸走了。
好怕梁忱說實話,比如兩個都想要,比如許沛在外我在內,他白天我晚上……
更怕他為了維持現狀騙我。
因為眼下他說什麼我都會信,哄一句「寶貝我只愛你」,我就會乖乖選擇閉目塞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我……唔,算了……」
他抬手關了吸油煙機。
「不許在床以外的地方吞吞吐吐。」
我愣了一下,臉飛快漲紅。
「你……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休息室,喂我喝解酒湯的時候。」
原來在那裡露了破綻。
怪不得那時他突然開始審問我。
想起意識斷片的三個小時,稍感侷促:
「你審問了我多久?我都說了什麼?」
「沒多久,只問了一個問題。問你叫什麼名字。」
「哦哦……」
無意識的回答只基於真實記憶,他就是那時候徹底確定了吧。
可梁忱的眼神意味深長,看得我心裡直打鼓。
「我回答了什麼?」
他勾起唇角,「你說,少廢話,先跪下把我伺候爽了再說。」
?
我睜大眼:「啊?」
騙人的吧?
可他的表情不像在誆我。
我結巴起來,「然……然後呢?」
「然後。」
他突然開始解扣子,慢條斯理地露出右側肩膀。
白皙緊實的肩頭,一片青紫。
「某人一隻腳踩著我的肩膀,抓著我頭髮發泄了兩個小時。」
我震驚到一句話都說不出。
傻眼。
完全意料之外的發展。
怪不得醒來的時候……感覺有點……
「當然,不怪你。車裡空間太小了,車壞。我生疏了,我也壞。」
面紅耳赤,感覺連頭髮絲都開始發燙。
我下意識嘴硬:「所以你連我是不是時吉都沒確認,就和我這樣那樣……萬一認錯了呢?」
「不會認錯。」
梁忱走近兩步,微微俯身與我平視。
「除了你,還有誰會……
「這樣折磨我。」
28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
「那許沛呢。」
說出口兩人都愣了一下。
水汽氤氳的曖昧氛圍倏然消散,我回過神。
折磨。噩夢。
其實我一直很在意。
比起梁忱和別人官宣,我更在意他說的噩夢。
「愛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嗎?」
梁忱沉默了好久,沒有否認,「時吉,愛一個人本來就很痛苦。」
我低下頭,心緒又紛繁起來。
橫衝直撞的情緒變成一團亂麻,絞得心口很疼。
我想不通。
重生的意義,難道是讓他繼續受折磨,繼續做噩夢,繼續痛苦嗎?
這難道這也是他想要的?
「這些年,我一直患得患失。」
梁忱語氣平靜,我仰起頭,撞進他幽邃的雙眸里。
「我怕你和我在一起受委屈,過得不開心,覺得不值得。
「習慣性把你身邊所有男人當假想敵,惶恐會不會有哪一天,你突然發現我不過如此,轉頭愛上別人。
「我總在想,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工作順不順心,情事在表演還是真的覺得舒服。
「好在我們是相愛的,你的回應是我的鎮痛劑。
「你不厭其煩一遍遍回答我,很開心,很順利,很舒服。
「可是後來,你走了。
「這些不安,再也沒人回應。
「我只能一個人把過去每一處細節拿出來反覆回味。試圖找到一點,你不後悔的證據。
「時吉,我找不到。
「你走之後,我每一天都很煎熬。」
話音落下,廚房陷入一片寂然。
誰都沒再說話。
麵條煮乾了,飄起一股燒焦的味道。
梁忱轉身關火,將鍋里的一團烏黑倒掉。
幾根焦化的麵條粘在鍋底,水龍頭嘩嘩地沖。
我挪動腳步,從身後摟住他。
「梁忱,和你在一起,我一直過得很開心。」
29
梁忱說,許沛的事,等一切塵埃落定後會給我一個解釋。
我相信他,沒有多問。
他的痛苦有了新的形式。
「我怎麼那麼晚才認出你。明明你漏洞百出,我也起了疑心,卻遲遲沒有深究。
「如果早點坦白,我就不會對你那麼冷漠,還動粗。
「也不會讓你……在施野那裡待那麼久。
「他喜歡你對麼?
「晚宴那天,你沒進錯房間的話,是不是就要和他……」
祥林嫂似的,吃飯念叨,睡覺念叨,辦正事也念叨。
其實我可以幫他找理由。
什麼梁氏危機無暇分心啦,他不認識辛徇不知道前後反差啦,我剛重生性格不穩定啦……
但我不。
因為我對此也頗有怨言,委屈不能白受。
進行到一半,我冷不丁哼唧:
「不舒服,沒感覺。」
梁忱立刻停了動作,一臉緊張地扳過我的臉,親了又親,換姿勢賣力到額角沁出薄汗,「這樣呢。」
我壓抑潮水一般的快感,面無表情,「嗯……嗯就……一一般……」
梁忱慌了。
好像進了終面卻眼瞅沒戲的應聘者,慌慌張張地將所有看家本領都掏了出來。
「現在呢?時吉,有感覺了嗎?」
一開始我還能在臂彎里偷笑。
後來就笑不出來了。
「梁忱,有的,可、可以了……先停……」
求饒被曲解成給台階。
梁忱壓根不信。
「不用考慮我的面子,時吉,你的感受最重要。」
好不容易消停一會,就聽到他接了個電話。
「嗯,放門口吧。」
我迷迷糊糊睜眼,「你點了什麼?」
他來不及回答,起身匆匆圍了條浴巾就往外走。
回來時端了杯水,壓在我身上,從藥板上摳出一顆藍色的……
眼睛瞬間就睜大了。
「梁忱你瘋啦!」
梁忱喉結上下滾動,喝得太快,水從嘴角淌落,滴在我的小腹上。
簡直激起驚濤駭浪。
我一個哆嗦,大腦拉響警報。
慌不擇路,手腳並用往外爬。
還沒爬出多少距離,就被他抓住腳腕拖回。
滾燙的身體從身後壓下,扭過頭正想抗議,嘴唇被他的吻封住。
下一秒,我感覺有什麼被舌尖推了過來。
苦澀的……半顆。
「一起瘋。」
30
再睜眼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我盯著天花板很久,房門被推開,神清氣爽的梁忱將乾淨衣服放在床尾。
「醒了?起來吃點飯。」
於是我轉為盯他。
他抿了抿唇,頂著我直勾勾的幽怨視線走過來。
抬手摸了摸我的頭髮。
「最後你說的,是真的吧?不是哄我?」
完全不記得最後說了什麼。
不是求饒就是求饒。
「你說,老公好……天靈蓋……憋不住……要去……」
我閉上眼,緩緩把滾燙的臉藏進被子裡。
「嗯,真的。」
再嘴硬下去,我大概會累到靈魂再次出竅。
重生局再苦再累,至少不用背負這麼沉重的軀體。
呼吸突然滯了一下。
腦海中浮起一個橘黃色的身影。
我掀開被子,「梁忱,我能不能再見見你表妹?」
31
梁忱安排了一場小家宴。
表妹家,我們三個人,加一隻貓。
「原來是它啊。我說我怎麼會莫名其妙夢到一隻橘貓。」
表妹看著面前沸騰的火鍋,些許出神。
身旁胖成煤氣罐的金漸層踩著她的大腿,扒拉她的筷子。
她低下頭笑起來,在清水鍋為貓燙了片牛肉,呼呼吹氣,確定不燙後,才放在掌心遞過去。
看到這個畫面,我有些恍惚。
吃火鍋時主人給貓燙肉——金子曾和我叨叨了無數遍。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我無法相信。
它竟從來不是畫面里的主角。
所講述的一切,也從未屬於過它。
親親抱抱不是它的。
貓條貓罐不是它的。
連金子這個名字,都不是它的。
它好想被愛,好想好想。
於是把自己,幻想成了金子。
昨天告訴梁忱有關金子的事後,他皺了皺眉,「你確定嗎?她從來沒養過橘貓。」
沒養過,但救過。
表妹在銀杏樹下撿到半僵硬的它,送去寵物店救治。
成功治癒後,還積極為它找了領養。
可領養的小姐姐意外懷孕,她的婆婆背著她將貓丟棄。
兜兜轉轉,它又回到銀杏樹下。
摸索著,找到了表妹的院子。
「我逗金子的時候經常看到一隻大橘,但一開門,就跑遠了。」
「我沒想到是它。」
她略帶遺憾的嘆口氣,「如果我留下它就好了。」
我扭頭看了眼窗外,天氣很好。
那時的它,就躲在某個角落,呆呆地偷窺著裡頭的一室溫馨吧。
這麼笨的貓,肯定在託夢後才想起來,這只不過是它為自己織的夢。
沒有人在等它。
也沒有人給過它承諾。
滿心歡喜地鑽進心心念念的主人夢裡,只得到一句疑惑:「你是誰家的貓呀。」
一定難為情極了,所以直到最後,都沒有把臉抬起來。
梁忱在桌下握了握我的手。
我抬起眼,看到他眼底的擔憂。
其實沒有很難過,但心頭鬱結著揮不開抹不去的酸澀。
悵然若失。
回家路上,梁忱接了個電話,神色凝重下來。
我猜是公司的事,揮揮手讓他去忙,自己溜達到了附近公園。
看到了那棵銀杏樹。
小騙子貓,這個季節,壓根沒有葉子。
我坐了一會,幻想了一些命運般的相逢。
可惜,什麼都沒有。
只有風呼呼刮過。
32
快到家的時候,施野給我發了條消息。
【見見?酒店房間還在,隨時可以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回:【可以見面,但地點我定。】
最後我定在家對面的咖啡店,落地窗一眼就能看到小區門口。
他看起來瘦了。
舉手投足間也沉穩了不少。
「我現在應該叫你什麼?」
我抿了一口咖啡。
「都可以,隨你。但過段時間我會去改名。」
他的手一頓,「改成時吉嗎?」
「沒想好改成什麼。徇這個字太惡毒,沒有人生出來活該給另一個人陪葬的。」
施野愣怔片刻,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對不起,之前高高在上地指責你。」
不想扯這些有的沒的,「什麼事?」
他看看我,又低頭攪咖啡。
幾次三番,欲言又止,在我耐心耗盡時,終於磕磕巴巴開口:「辛徇,我想知道,如果我早點和你告白,你會答應嗎?」
「你說的早點,是什麼時候?」
他抿了抿唇。
「那天你打電話來,問我想不想要你……」
重生時這個身體的記憶已經七零八落,他現在說的事,我完全沒有印象。
「那時候我正參加酒局,周圍人都在笑話我,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窮鬼纏上。
「我跟著笑,但其實我不想笑。
「真的,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
「我想要你。
「如果那時候,我誠實一點,你是不是就不會走?」
我向後一靠,皮質沙發很冷。
一桌之隔,施野眼睫濕潤,直直地望著我。
「你想聽到什麼回答?」
「我……」
他哽住。
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
辛徇的主動離開不是某一個人造就的。
是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重擔。
或許施野的嘲笑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許不是。
糾結沒有意義。
他早就已經,不堪重負了。
「今天我生日,能不能最後滿足我一個願望?」
見我沒拒絕,他小心翼翼接著往下說,「用辛徇的口吻,對我說一句……我喜歡你。」
有點意外。
既然是生日願望……
我放下咖啡杯對他笑笑,在他緊張的期待中,輕快地道出一句:
「生日快樂。」
……說出口就不靈了。
施野一怔,緊繃的肩頭頹然垮下。
「……謝謝。」
聲如蚊蚋,輕飄飄地消散在空氣里。
起身道別才發現,落地窗外站著一人。
梁忱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33
解釋得嘴巴都乾了,他還是一聲不吭。
我乾脆也閉上了嘴,不願意搭理就算了。
打開電腦,開始查梁氏最近動態。
施野離開前看到梁忱,低聲提醒我,「他快把梁氏整垮了,你勸他悠著點,一群老狐狸,怎麼可能讓他全身而退。」
瀏覽了幾則,看得頭大。
乾脆合上電腦,開門見山:「你和許沛發展到哪一步了?」
梁忱正蹙眉劃手機, 聞言猛地抬起頭,一臉驚愕。
「倒打一耙?」
「喲你會說話啊,還以為你啞巴了呢。我和施野什麼都沒發生, 你們呢?正大光明在公司擁抱官宣, 耳鬢廝磨, 深情承諾……」
「就抱了那一次, 後來再也沒碰過他,擁抱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騙他入局而已……」
他緊急剎住話頭。
晚了。
我迅速捏住關鍵詞:「什麼局?」
問完想起剛才瀏覽的一則金融快訊,「噢, 你哄他做了子公司法人, 還用他身份拿到擔保,想害死他啊?」
「時吉。死不了人, 進去待幾年而已。」
「為什麼?就因為他私下找我想拆散我倆?」
梁忱捏了捏眉心, 放下手機。
「因為……他偷換了你的藥。」
我的病初期可控,積極治療後卻急劇惡化。
走了很多彎路, 浪費了很多時間, 才發現一直用的靶向藥出了問題。
雖然不是我死亡的直接原因,但也確實加速了死亡進程。
梁家態度模糊,只說了一句活該。
然後暗中處理掉了所有證據, 無從查起, 無從定罪。
「時吉,唯有這一點,你不要勸我……」
「誰要勸你了?」
我攥緊手。
「嗎的, 搞死他。」
梁忱提到嗓子眼的長篇勸說咽了回去,默了默,忍不住笑起來。
我坐到他腿上,摟住他脖子。
「但我也擔心……」
「擔心誰?」
「你。」
「我?」梁忱掐住我的腰, 「先擔心你自己吧,今天和施野說了幾個字?一個字一次。」
?
34
銀杏葉新長出來的時候, 梁氏倒了。
破產, 被收購, 流程走得飛快。
新公司名良辰吉時,施野銳評:【好土。】
我不敢和他打字,只能發表情轟炸泄憤。
許沛涉嫌經濟犯罪入獄, 再出來銀杏葉得黃五次。
有人覺得梁忱真是運氣好爆炸的天才, 直接讓整個 A 市龍頭企業改名換姓。
只有我知道,他為了這場蓄謀已久的剿殺, 潛心計劃了多久。
銀杏葉黃了, 我每天都去樹下轉轉。
可惜依然什麼都沒遇見。
梁忱說,或許已經相遇過了。
砸在我腦袋上的銀杏果, 在我肩頭拉屎的麻雀,沿著我小腿往上爬的螞蟻……
「是你嗎?」
我摸摸路過的大雞毛,它的主人猛拽著它,依然擋不住它甩著尾巴撲向我的熱情。
梁忱拉走我:「金毛對誰都這樣。快遲到了。」
公司最大合作商喜得一個大胖小子, 我們趕著去參加他的百日宴。
我忍不住回頭望望大雞毛, 嘆口氣。
轉回身,回握住梁忱的手。
等待很無望。
但我也堅信,只要等下去, 就一定會相見。
期待已久的相逢結緣,一定是,對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