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反應我見過。
在趙凜川看見他媽媽倒在血泊中的時候。
助理搖搖頭,艱澀地說:「專家看了又走了,因為溫嶼先生……身上已經出現屍斑。」
太安靜了。
連趙凜川呼吸的聲音都微不可聞。
他站在一頂白熾燈下發獃。
面容被照得慘白。
大概幾分鐘後。
他緩慢地邁開步伐。
往走廊盡頭的那間房走。
空氣的溫度降低了。
趙凜川的雙腳仿佛逐漸被冰凍。
步伐越來越緩慢。
房門打開。
我看見白色被單下面,自己淺淺的輪廓。
趙凜川跟進來。
他掀開白布,很輕地碰了碰我的臉。
用一種久遠到我幾乎忘記的溫柔語氣說:
「溫嶼,醒一醒。
「眼睛看不見,也不用閉起來的。
「我會請世界上最好的醫生,治好你。」
白布下的人雙眼緊閉。
仿佛真的在安睡。
於是趙凜川雙手撐在窄板兩側。
俯下身,看著已經冷掉的,我的眼睛。
說:
「對不起,小嶼。
「我已經都知道了,你那天是去救我的,對不對?
「你那天受傷了,所以現在眼睛才看不見的。
「都怪我,不該不相信你說的話,不該——」
趙凜川沒能繼續說下去。
他頰邊的肌肉抽動,喉結滾動。
似乎在承受劇烈的痛楚。
窗外傳來雷聲,雨下得更大了。
「打雷了。」趙凜川輕聲說,「小嶼最怕聽見雷聲了,半夜聽見會驚醒,抱著枕頭鑽進我的被子裡。」
「現在,」他哽咽,聲音變得很小,「怎麼變得這麼安靜?」
9
夜深了,趙凜川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屍體旁邊。
像一尊灰暗頹敗的舊雕塑。
直到一名警察敲門進來,說:「趙先生,我們在溫嶼先生的指甲縫隙里提取到了另一個人的 DNA,所以初步判斷他並不是失足墜落。」
「對此,您身邊是否有可疑人員?」
趙凜川怔住。
視線緩緩移向我灰白的???指尖。
我跟著看過去。
記憶瞬間被拉回到墜崖那天。
趙凜川走後。
山頂吹起很大的風。
我拿出手機。
摸索著點開手電。
下一瞬。
手機被人搶走。
天色太暗,我茫然地睜著眼睛,卻只能看見一個黑色的虛影。
我以為是搶劫:「我可以把手機給你,但請你把我帶下山。」
「我不會報警。」
對面的人嬌笑一聲,將手機扔下山,問:「真瞎啦?」
我身體一僵,聽出是誰。
「方佳小姐,趙凜川已經下山了,你現在打電話給他,還來得及。」
她走近了一些,說:「可是,我是來找你的啊。」
說完,她發狠道:
「溫嶼,要怪就怪你自己太礙事。
「趙凜川居然說即便跟我結婚後,他也還是會跟你住在一起,還警告我別多管閒事。
「憑什麼啊?!」
大風把她的音調吹得詭異:「一個瞎子,不小心摔下山崖,很正常吧?」
巨大的推力突如其來。
我向後仰,雙手反射性向前抓。
墜落的瞬間。
我扯下了她手腕上的手鍊。
絕望和失重感刻骨銘心。
我閉上眼,又睜開。
看自己虛空的掌心。
那天我們在登山口遇到的方佳。
應該是去取回手鍊的吧。
我望向趙凜川。
想:你會說沒有,對嗎?
趙方兩家商業交好數十年。
是利益共同體。
也是聯姻對象。
趙凜川那麼理智。
怎麼可能因為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供出方佳呢?
趙凜川沉吟片刻,開口道:「有。」
我猛地瞪大眼,聽見他說:「方佳。方氏集團總裁的獨生女。」
他跟警察詳細說明了那天在登山口遇到方佳的情形,又提供了那天送方佳回家的那輛車。
警察簡單記錄並取證,說:「趙先生,我們會針對你提供的線索進行調查,後續還需要您作為證人出庭。」
趙凜川點頭,問:「她會被判死刑嗎?」
警察道:「如果???兇手是她,法官會量刑。」
趙凜川關上門,回到屍體旁。
他認真看著躺著的人。
乞求一般道:
「抓住傷害你的人,你就會醒來了,對不對?
「求你,溫嶼,醒來吧……
「醒來懲罰我。
「醒來把我欺負你的事,全在我身上做一遍,好不好?」
我垂眸苦澀地笑。
如果我活著,一定不會懲罰你,而是求一個再也不相見。
10
一整夜過去。
趙凜川都沒等到我醒來。
停屍間的門開了。
助理看見趙凜川的瞬間,整張臉充滿震驚。
一夜之間。
趙凜川滿頭的黑髮,全白了。
他轉頭,嗓音啞得幾乎聽不清:「什麼事?」
助理身後的警察走進來,說:「趙先生,請你跟我們去警局協助調查。」
「已經抓住方佳了嗎?」趙凜川問。
「嫌疑人說她是被指使的,並指出你才是殺害溫嶼先生的主謀。」
警察在他面前展開一張逮捕令,繼續道:「現在,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他的雙腕被戴上手銬。
然後轉身看向我。
「原來,是這種感覺啊……」
他輕聲說,流淚又流下來:「小嶼被冤枉的時候,一定比我現在更難過吧。」
不是難過。
我冷眼看著他,更正道:「是痛苦。」
當時。
趙凜川的媽媽慘死。
我媽媽趕到醫院,看見她的屍體,瞬間就瘋了。
她對著屍體下跪。
對著面無表情的趙凜川下跪。
不停說都是她的錯。
是她連累他們一家。
我被逮捕那天。
她跳河死了。
押送警車駛過大橋。
我坐在裡面,看見她的屍體被打撈上岸。
死的是我就好了,我當時想。
真正的痛苦不會隨時間消失。
而是日漸被種植進身體更深的地方。
痛苦被趙凜川的報復滋養。
越變越大。
吞噬掉我的希望、嚮往和對他的感情。
所以我現在毫無感覺。
趙凜川。
我好像,已經不愛你了。
他聽不見。
被警察帶走。
我仍然沒辦法遠離他。
只能看著他被審訊。
警察說:
「我們比對了方佳和溫嶼指甲縫隙里組織的 D?ū??NA,是吻合的。
「但我們在搜集方佳毛髮的時候,在你的車裡發現了溫嶼先生的血跡。
「你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嗎?」
趙凜川神情冷然,雙唇緊閉。
他不是消極抵抗。
是供認不諱。
他要懲罰自己。
懲罰自己經受當初我所經受的一切。
可惜。
這樣做除了能感動他自己,什麼作用也沒有。
從審訊室出來,走過長廊。
方佳從另一端走過來,滿臉獰笑。
擦肩而過時。
她忽然停下,壓著聲音,神經質地說:「趙凜川!我下山找到溫嶼的時候,他還活著,緊緊攥著手鍊不肯鬆手。」
「可我只說了一句話, 他馬上就不反抗了!」
方佳表情興奮:「你知道我說了什麼嗎?」
趙凜川雙眼猩紅, 咬著牙, 發出劇烈的喘息聲。
警察把方佳押走。
兩人距離拉開。
「我說!」方佳在走廊盡頭大喊, 「是趙凜川讓我來殺你的!他說你早該死了!」
「哈哈哈哈……」
笑聲漸漸遠去。
趙凜川卻漸漸站不住。
跪倒在地。
「是我,」他顫抖著說,「是我害了你。」
「溫嶼, 對不起,對不起……其實我愛你, 從四年前就愛你, 一直愛你……」
沒關係的,趙凜川。
也不要說愛這個字了。
挺可笑的。
我站在一旁,垂眼看到他滿頭的白髮。
死亡,好像也並沒十分讓我悲傷。
總好過。
被你蹉跎一輩子。
11
警察並沒那麼好欺騙。
他們最終查明了真相。
只是趙凜川妨礙司法公正, 還是被判處了一年的緩刑。
他沒能進監獄。
就把自己關在家裡, 哪也不去。
老管家回老家了,帶走了棉花糖。
趙凜川無所顧忌似的。
把家裡的地面全部鋪上地毯,家具都換成圓角的。
然後總在夜裡找我。
說:「小嶼, 你出來吧。」
「家裡鋪好了地毯,軟綿綿的,即便你摔倒也不會疼。」
後來他找不到我。
就用板子把窗戶和門全封死了。
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然後。
他把地毯撤了, 用黑布厚厚地纏上自己的眼睛。
「小嶼, 我也跟你一樣了, 什麼也看不見了。」
看不見, 猶如被斬斷雙腳。
趙凜川跟我那時候一樣。
總是摔跤, 身上都是傷。
有一次,他摔下樓梯。
也摔傷了腿,疼得整夜睡不著覺。
趙凜川像是病了、瘋了。
整個人形同枯槁, 比我還像一隻鬼。
他和方佳都判了刑, 聯姻告吹。
公司陷入輿論漩渦,股價驟降。
董事會打不通他的電話。
也找不到他。
最終將他革職。
一個以事業為先的工作狂,現在一無所有了。
不用這樣的。
我看著瘋魔一般的趙凜川。
說:「別再做這樣沒有意義的事了。」
「還是儘快處理我的後事, 讓我早點離開你比較好。」
那之後, 趙凜川好像真的聽見了我的話。
在殯儀館第三次打電話來,問他屍體火化時間的時候。
他終於出門了。
陽光對他來說太刺眼了。
但他沒戴墨鏡。
一雙眼睛被刺傷。
充血、紅腫。
趙凜川看似冷靜地,有條不紊地處理好我的後事。
然後捧著我的骨灰盒。
獨自登上澄山。
趙凜川的眼睛好像真的看不見了。
他一路摸索, 爬得很慢。
天氣晴朗。
趙凜川爬到山頂的時候。
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趙凜川在山崖邊挖了一個小坑。
把骨灰盒放進去, 埋起來。
然後,他安靜地坐在懸崖邊、我的骨灰旁。
「小嶼, 你喜歡這裡, 對嗎?」
趙凜川溫柔地說:「你看,剛好是日落。」
我也坐下來。
側頭看他。
墜崖那天。
好像也是這樣的光景。
橘色落日懸在山尖。
趙凜川的臉,映在鋪天的晚霞里。
那天他看也不看我一眼。
只是冷聲問:「好看嗎?」
我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側臉。
傻傻地說:「好看。」
他問的是景色。
而我說的, 是他。
但是今天。
我只想好好看看眼前的風景。
真美啊!
我笑著想:這個世界真的很美。
如果下輩子還能投胎做人。
我一定要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而不是緊緊跟在某一個人的身邊。
骨灰入土。
我的魂魄也漸漸變輕了。
終於。
是時候離開了。
夕陽下沉。
被地平線漸漸淹沒。
昏暗的山頂上。
又起風了。
我被風緩緩吹上天空。
看見趙凜川踉蹌著站起來, 離懸崖越來越近。
「小嶼,你等等我,好不好?」
說完。
他張開雙臂。
像一片薄薄的、凋零的樹葉那樣。
墜向崖底。
而我朝著與他完全相反的方向。
越飛越高。
直到飛進一片晃眼的光明里。
「小嶼, 小嶼!」
雙腳落到實處。
我循著呼喚聲往前走。
果不其然。
我看見了媽媽。
她身邊還有一個人,是趙凜川的媽媽。
她們手挽手。
就像生前一樣親密、美好。
我跑過去。
擁抱她們。
「一起走吧!」媽媽說。
我笑著點頭。
跟她們一起往前走。
快要進入一扇金色大門時候。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
然後長舒了口氣。
沒有人跟來。
以後。
我和趙凜川應該永遠也不會遇見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