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迫跟在後面,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反正不會去找我。
剛開門,趙凜川口袋裡的手機驀地響起來。
他一手緊緊握住門把手,一手接聽。
對面是助理的聲音:「趙總,我剛才接到了眼科醫院醫生的電話。」
趙凜川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說什麼?
「醫生說,溫嶼先生原定好昨天去複診的,但沒去。
「他擔心……擔心溫嶼先生因為眼睛看不見,出了意外。」
5
趕到眼科醫院的時候。
梁醫生正在看診。
趙凜川攥著拳頭,站在診室門口等。
滿身的低壓氛圍,將排隊的人嚇得退避三舍。
一進診室。
趙凜川就詰問道:「溫嶼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幫他撒謊騙人?!」
我站在他身後,默默對梁醫生說了聲抱歉。
他是位很好的眼科醫生。
看完診,還特意留下了我的電話。
說會提醒我複診,並建議我在遇到困難時給他打電話。
梁醫生抬眸看了眼趙凜川,冷聲道:「您不是今早接我電話的那位先生,請讓他進來。」
「他只是助理!」
趙凜川幾乎吼出來,然後又壓著聲音道:「我不明白溫嶼為什麼不留我的電話。但我才是他哥哥,請你把他的事都告訴我。」
哥哥?
不。
早已經不是了,你自己說的。
出獄後,趙凜川不再接聽我撥給他的電話。
有事也總是讓助理轉達。
所以,我怎麼會留他的電話呢?
最後由於我的緊急聯繫人電話是助理的,趙凜川只得站在門外偷聽。
「昨天是複診的日子,但溫嶼先生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他視力減退得太快,最近連白天都看不清。上次來的時候,他的腿都摔傷了。」
聽到這裡,趙凜川眸光一抖。
右手猛地握住門打手,好像下一秒就要衝進去。
然後他聽見梁醫生後面的話:「以溫嶼先生現在的情況,實在不適合單獨出門活動。」
「所以他現在在哪裡?你們到底有沒有好好照顧他?」
答不上來。
趙凜川渾身僵住,面容愈發陰沉。
我求饒時說過的,說我的腿蜷不起來,很痛。
趙凜川置若罔聞,繼續兇狠地喘息。
讓我變得更痛。
磕磕碰碰的傷痕混在趙凜川製造的痕跡里。
顯得微不足道。
以前看見我破皮都會皺眉的人。
現在說我「裝」,說我「作」。
「今後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了。溫嶼,你不配。」
一年前出獄,被捉回來的時候。
他這樣說。
可是我沒有騙過你。
一次也沒有……
我飄在趙凜川身側,默默地想。
診室的門打開。
趙凜川站在門外,語氣尊重許多:「梁醫生,溫嶼的眼睛,到底生了什麼病?」
「具體原因溫嶼不願透露,」梁醫生繼續道,「但根據之前的就診記錄,大概是四年前受傷導致的視髓神經炎。」
趙凜川怔了怔,自言自語道:「四年前?」
「呵,」他仿佛鬆了口氣,篤定道,「一定是在牢里跟別人打架。」
「他還知道丟人,從來沒說過受傷的事。」
「不是這樣的,」我小聲反駁,「沒有跟別人打架。」
趙凜川聽不見我的話。
聽見了,也不會相信吧?
從醫院出來時。
天空變得很灰。
烏雲仿佛下一秒就要壓下來。
趙凜川繃著臉坐上車。
無情地質問助理:「為什麼還沒找到人?他沒身份證也出不了國,在江市範圍內找一個大活人有這麼難嗎?!」
助理一邊道歉,一邊打電話詢問調查進度。
趙凜川閉眼仰靠在車座頸枕上。
指關節曲起,壓了壓眉心。
那裡的皺紋還沒展開。
他就拿出手機,點開到搜索頁面。
我看見他輸入:【視髓神經炎】。
頁面刷新。
我看見許多詞條。
【視力急劇下降】。
【眼眶痛、眼球轉動痛】。
【會導致失明】。
趙凜川的指尖越滑越快。
略過大段文字,又返回看。
他忽然摁熄螢幕。
急切地對助理說:「掉頭去城南監獄,快!」
我瑟縮了一下。
哪怕一年過去,聽見城南監獄我還是會恐懼。
我望著窗外想。
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已經死掉了。
如果死掉就好了。
我就可以永遠消失,永遠不用回到那裡。
6
我被迫跟隨趙凜川走進一片灰色。
天是灰色的,南城監獄的牆也是灰色的。
趙凜川被帶進一個矮頂的房間,對獄警說:「警官,我需要了解三年來,溫嶼在獄中的所有情況。」
「你是溫嶼的什麼人?」
趙凜川脫口而出:「哥哥。」
獄警笑了笑,說:「你就是溫嶼常常提起的哥哥啊!」
「不過他服刑期間,你好像一次都沒來看過他吧?」
趙凜川腳步頓住,垂睫道:「我只是想讓他認真反省。」
獄警沒再說什麼,從檔案櫃里拿出厚厚一沓文件。
「溫嶼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所以卷宗比其他人的厚。
「您慢慢看吧。」
門合上,房間變得安靜。
我熟悉這種安靜。
壓抑。
像沒有盡頭的暗夜航線。
趙凜川掀開第一頁。
看了很久。
【該收押人員入獄時,頭部枕後有一 10 公分長的傷口,是收押前受傷所致,並持續伴有頭暈、嘔吐等症狀。
【後送醫診斷為顱內出血,住院進行保守治療。】
頁面附有出院證明。
上面寫:【患者拒絕手術,並告知其血塊有可能引起的多種併發症,包括但不限於壓迫並影響語言、軀體活動、視力等中樞神經。】
是的。
我不夠幸運,沒躲過併發症。
梁醫生說。
我的視髓神經炎是血塊壓積導致的。
但如果受傷時就做手術。
也有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損傷,甚至死亡。
我不怕死。
但怕自己進了監獄,還要給趙凜川找麻煩。
趙凜川翻頁。
看見我出院後,監獄心理醫生的診療記錄。
醫生問:【你的頭,當時是怎麼受傷的?】
我沉默,拒絕回答。
醫生又問:【你為什麼不選擇手術?不怕對未來造成隱患嗎?】
我答:【手術,會花很多錢。】
我犯了錯。
不配獲得任何東西。
【那你出獄後,有想去做的事嗎?】
我木然地搖搖頭。
又忽然點頭:【有的。】
【我想去看一眼我哥,一眼就好。】
他一定不想再看見我。
所以我只需要躲到陰暗的地方,偷偷地看他一眼。
我希望看到他健康。
看到他過幸福的生活。
趙凜川理應開啟全新的生活。
而不是來這種地方,調查無足輕重的事。
趙凜川終於合上文件。
卻沒走。
他找到獄警,說:「我能見一下溫嶼的父親——溫盛明嗎?」
不!
我蹲下身,把頭埋進雙臂之間。
不要去見他。
我不要再見到他! ?
靈魂一半固執地站在原地,另一半被趙凜川牽引、撕扯。
太痛了。
我不得不拖著殘破的魂體。
跟他來到溫盛明的面前。
「四年前,溫嶼的頭是怎麼受傷的?」
隔著玻璃。
溫盛明垂頭坐在鐵質犯人椅里。
聽見趙凜川的話。
他抬起晦暗的眼睛。
驀地笑出來。
「哈哈哈,我兒子傻,你比他更傻!哈哈哈——」
「砰」的一聲響。
趙凜川雙手狠狠拍在桌上。
他被激怒了,咬牙道:「回答!」
「因為你!」
溫盛明大吼一聲。
繼續道:「房子倒下來的時候,是我的傻兒子撲到你身上,替你擋住了牆板!」
7
「你說什麼?」
趙凜川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凈了,只剩下難以置信。
他自言自語道:「不可能的,他明明跟你是一夥的。」
「他為了錢,不惜協助你綁架我,怎麼可能在乎我的死活——」
「他在乎得要命!」
溫盛明大聲打斷他,說:
「那小子根本不在乎錢,他只在乎你!
「你以為他是去那裡幫我的?
「那傻子是去救你的!」
是啊。
我真的好傻。
傻到以為給溫盛明很多錢,就能讓他離我們都遠遠的。
溫盛明賭博,家暴。
我媽受不了,帶著不滿三歲的我逃出來。
她被趙凜川的媽媽收留,保姆一當就是十五年。
她們從主僕,慢慢變成形影不離的姐妹。
我從男人口中的「野種」「掃把星」變成趙家的小少爺。
但這一切,在溫盛明出現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威脅我,得到了很多錢。
但他還是覺得不夠,和別人一起綁架了趙凜川。
我和趙凜川的媽媽報了警,帶著錢去救他。
舊廠房裡,趙凜川昏迷著。
他在溫盛明拿錢逃跑的瞬間爬起來,要去追。
我抱住他,說:「別,太危險了!」
壞人就讓警察去抓。
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來不及說出口。
廠房的破舊牆板突然倒下來。
是溫盛明發現警察靠近,開車撞塌了板房。
我撲身擋在趙凜川身前。
卻沒能保護他媽媽。
鐵質橫樑正正砸在她頭上。
趙凜川父親早逝,媽媽是他唯一的親人。
一場無妄之災,讓他連唯一的親人都失去了。
我變成了罪人,鋃鐺入獄。
溫盛明說得對。
我的確是掃把星。
趙凜川說得也對。
我犯的罪。
三年刑期根本贖不清。
溫盛明靠在椅背上,說:
「那小子害怕我找到他們娘倆,更害怕我發現你們的關係。
「我一說找你,他二話不說就給錢,特好騙。
「可惜痴心錯付啊,???他這麼稀罕你,還被你一口咬死是我的共犯。」
趙凜川渾身一震,雙手死死攥成拳。
溫盛明起身趴向前,壓著聲音說:
「呦,你現在才知道啊?
「那小子還沒被你折磨死吧?
「您收著點勁兒折騰。他要是死了,這世上就再沒人對你這麼死心塌地了——」
「閉嘴!」趙凜川暴喝一聲,一拳搗在玻璃上,「你給我閉嘴!」
溫盛明得逞地大笑,被獄警帶走。
天空傳來一聲悶雷。
緊接著,細密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
濕了。
我擦了擦眼睛,看清趙凜川的臉。
都濕了。
趙凜川喘息著,垂手撐在桌面上。
他好像失去了一些顏色。
也變成了灰色的。
「溫嶼,」趙凜川啞聲說,「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回來吧,就算瞎了我也要,不會把你扔掉的……」
手機忽然「嗡嗡」響起。
趙凜川慌忙接起來:「找到了是不是?!」
電話對面的聲音混在雨里。
顯得嘈雜、低沉:「找到了,但是……」
「趙總,非常抱歉。溫嶼先生他……已經去世了。」
8
「什麼?」
趙凜川狠狠皺起眉頭。
發出的卻像氣音。
他忽然很憤怒。
對電話那頭大吼:「你胡說!」
「繼續找,你們去給我繼續找!」
對面沉吟數秒,還是說:「我們在澄山的山腳下找到了溫嶼先生,趕到的時候,溫嶼先生已經沒有呼吸了。」
趙凜川的手開始劇烈顫抖。
電話掉在地上。
他的眼睛變得很空,喃喃自語道:「不會的,不會的。」
「怎麼可能呢……」
我站在他身後。
看他的脊背漸漸變彎、顫動。
最後跪倒在地上。
電話那頭焦急地詢問:「趙總?趙總您沒事吧?」
「他現在在哪裡?」
趙凜川說:「立刻送他去醫院,現在就去!」
對面稱好,然後掛了電話。
趙凜川拿起電話。
出門駕車。
與此同時,他給市內數位醫學專家撥去電話。
請求他們一起趕去中心醫院。
沒用的,趙凜川。
我已經死了。
我坐在後排,看見後視鏡里,趙凜川猩紅的眼???。
不是應該開心嗎?
為什麼會難過?
是因為還沒有報復盡興吧。
他這樣說過的,我記得。
那天我被折騰得狠了,最後暈在浴室里。
趙凜川習以為常,直到滿意才把我抱回床上。
他照常晨練、上班。
下班回家後,才看見已經氣息奄奄的我。
「叫醫生來,快!」
殘存的一縷意識被他大聲吼回來。
趙凜川緊緊握住我的肩頭,叫我的名字。
手掌壓在滲血的牙印上。
太疼了。
我輕輕蹙眉。
眼角淌下的溫熱被粗糲的指腹抹去、揉搓。
「溫嶼,」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的報復還沒盡興,你怎麼敢死?!」
好活,好死,我都沒資格。
因為趙凜川恨我。
恨我阻止他去追溫盛明。
恨我是殺母仇人的兒子。
我不怪他。
因為當時的情形,的確太像裡應外合。
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能拿來贖罪的東西了。
趙凜川。
你還想要什麼?
一路疾馳到醫院門口。
助理面容躊躇,迎上來:「趙總。」
「專家們都到了嗎?」
趙凜川快步往急診室走,問道。
「趙總,」助理叫住他,右手攤開指引,「溫嶼先生,他在這邊。」
「已經搶救過來,送病房了?」趙凜川看起來很冷靜。
垂在身側的雙手卻在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