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周屹。
他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腕上戴著價值不菲的腕錶。
舉手投足間皆是上位者的矜貴。
可我記憶里的他。
永遠是那個穿著洗到發白的校服。
會把熱乎乎的早飯掛在我家門把手上的少年。
八年。
我找了他八年。
我拼了命地往前跑。
把自己活成了他當年期望的最優秀的樣子。
可我沒想過。
我們重逢的這天。
他會站在雲端。
而我。
連走到他面前的勇氣都沒有。
1
在阮穗的婚禮上見到周屹。
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看著他西裝筆挺的身影站在人群里。
一聲聲周總,聽得我一陣恍惚。
八年不見。
記憶里那個灰撲撲的少年。
現在已經變成了別人口中的「周總」。
我卻始終鼓不起勇氣再見他一面。
露台的風有點涼。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我猛地回過頭。
是周屹。
他就站在離我不遠處。
西裝外套搭在臂彎里,白色襯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
手臂上有大片和他現在身份格格不入的紋身。
那是我少年時,最堅固的依靠。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凝固了。
良久。
他低沉的嗓音夾雜著風聲。
傳進我的耳朵里。
他說。
「我回來了,昭禾。」
這幾個字像把鑰匙,瞬間擰開了記憶的鎖。
眼前他西裝革履的模樣漸漸模糊。
與那些年穿著洗到發白 T 恤的少年重疊在一起。
時光倒流。
猛地將我拽回了那個潮濕、悶熱,充滿了酒精和絕望味道的夏天。
2
父親早年間鑽漏洞發了筆橫財。
奈何後來趕上掃黑除惡。
他剛萌芽的事業就這樣被扼殺了。
從雲端跌落泥潭,不過是一夜之間。
家裡值錢的擺件一件件消失。
媽媽的首飾盒也慢慢空了。
父親用那些錢試著做了幾次正經生意。
可他習慣賺快錢,根本吃不了踏踏實實掙錢的苦。
最後都賠得血本無歸。
家裡的歡聲笑語也是從那時候消失的。
取而代之的,是父親越來越久的沉默和越來越濃的煙味。
他不再是那個會把我高高舉過頭頂的男人。
而成了一頭被困在籠中焦躁不安的野獸。
終於。
他找到了新的出路。
賭博。
一開始他只是小玩。
後來他徹夜不歸。
再後來。
他每次回來,身上都帶著廉價的酒精和劣質煙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那味道在我們的家裡扎了根。
他開始摔東西。
先是杯子,然後是椅子。
再然後。
他把手伸向了媽媽。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
他輸光了身上最後一個鋼鏰,喝得酩酊大醉。
在深夜裡砸開了家門。
媽媽只是小聲勸他。
「別喝了,傷身體。」
他猩紅著眼睛,像是沒聽見。
只是反覆地神經質地念叨。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翻本了!」
「我們不賭了,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媽媽紅著眼眶。去扶他。
下一秒。
一個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夜裡炸開。
媽媽被打得偏過頭去,嘴角滲出血絲。
我躲在臥室門後,渾身抖得像篩糠。
那一巴掌,不僅打碎了媽媽臉上最後的希冀。
也打碎了我心裡那個「父親」的形象。
從那天起,家就變成了地獄。
贏錢了。
他會帶回來一堆燒烤和啤酒,整個屋子烏煙瘴氣。
輸錢了。
他和媽媽的爭吵,砸東西的聲音。
就會成為我整個夜晚的背景音。
媽媽身上的傷。
從一開始的遮遮掩掩,到後來的麻木不仁。
她的眼睛像一潭死水,再也泛不起任何波瀾。
我無數次求她。
我們一起走吧,去哪裡都好。
她只是摸著我的頭一遍遍地說。
「昭禾,再等等,會好起來的。」
可我們都知道。
不會了。
那年冬天特別冷。
在大年三十那天。
父親又一次輸光了所有,甚至在外面欠了一大筆債。
他回來的時候,我正陪著媽媽包餃子。
他一腳踹翻了我們面前的案板,白色的麵粉和餃子餡撒了一地。
他揪著媽媽的頭髮,將她拖進房間。
咒罵聲和毆打聲不絕於耳。
我衝上去哭著求他,抱著他的腿。
換來的卻是他毫不留情的一腳。
我被踹得撞在牆上,眼睜睜地看著那扇門在我面前關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裡面的聲音終於停了。
世界一片死寂。
父親不見了蹤影。
我推開了媽媽的房門。
陽光很好,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媽媽穿了她最喜歡的那件連衣裙。
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手腕上蓋著一條白色的毛巾。
只是那條毛巾,已經被染成了刺目的紅色。
她手邊放著一個舊舊的銀鐲子。
那是我媽媽留給我唯一的念想。
那一年。
我十三歲。
沒有了媽媽,也徹底失去了家。
3
媽媽走後。
這個曾經的家裡就只剩下我和父親。
以及還不完的賭債。
他不再砸東西了,因為家裡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砸的了。
而他無處發泄的怨氣和暴力。
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會冷冷地盯著我,像審視一件隨時可以變賣的物品。
然後伸手:「錢呢?」
我沒有錢。
我身上唯一的財產,就是媽媽留下的銀鐲子。
為了護住它。
我挨過耳光,被推搡著撞在牆上。
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
我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忍耐。
學會了像一隻驚弓之鳥一樣,躲避著他每一次的靠近。
我以為日子會就這樣不見天日地過下去。
直到我活著他,其中一個徹底被黑暗吞噬。
可是十四歲那年。
我第一次和周屹有了交集。
在此之前。
周屹只是一個活在街坊鄰里竊竊私語裡的名字。
他是一年前搬到我家對門的。
我知道的其實不多。
他比我大四歲。
是個不服管教,跟著一群小混混到處惹事的混世魔王。
跟收保護費的地痞動刀子,最後把人捅進了醫院。
他是和我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的人。
是老師和家長口中「千萬不要靠近」的那種壞學生。
那天。
我那個酒鬼父親又在外面賭輸了錢。
他把我堵在了樓後的那條窄巷裡。
那裡是監控的死角。
巷子又黑又潮。
混雜著垃圾發酵的酸腐氣和廉價酒精的味道。
「把鐲子給我!」
他雙眼猩紅,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老子養你這麼大,拿你個破鐲子怎麼了?」
「這是我媽的!」
我死死護住手腕,聲音發抖。
「你媽?」
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面目猙獰。
「她早就死了!死了!」
他被我的反抗激怒,揚手就是一巴掌。
我被扇得偏過頭去,耳邊嗡嗡作響。
他把我死死按在布滿青苔的牆上,另一隻手來掰我的手指。
絕望像巷子裡的黑暗一樣,將我密不透風地包裹。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一個懶洋洋帶著點不耐煩的聲音。
「喂,欺負女的,算什麼本事?」
我渾身一僵,連同我父親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那個聲音……
我驚恐地朝巷口看去。
一個少年斜倚著牆,身影被路燈拉得細長。
是周屹。
「你他媽誰啊?滾遠點,少管閒事!」
父親色厲內荏地吼道。
周屹直起身,慢悠悠地朝我們走過來。
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冷硬的側臉。
那張臉上沒什麼表情,卻偏偏透著一股駭人的壓迫感。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我爸面前才站定。
目光卻越過我爸,落在了我紅腫的臉上。
他的眉頭在那瞬間,緊緊皺起。
「我再說一遍,」
他的聲音很低,像砂紙磨過,帶著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狠戾。
「放開她。」
我爸被他眼裡的凶光嚇得一哆嗦。
但酒精壯了膽,依舊嘴硬:「我教訓我女兒,關你屁事!」
周屹笑得漫不經心。
他猛地抬手。
一把攥住了我爸抓著我胳膊的手腕。
當著我的面,毫不猶豫地將那隻手腕往旁邊一折。
只聽見一聲脆響。
伴隨著我爸殺豬般的嚎叫。
周屹鬆開手,像丟垃圾一樣把我父親甩到一邊。
父親連滾帶爬地逃了,連一句狠話都不敢留下。
他轉過身走到我面前。
巷口的路燈光線,終於照亮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極其英俊,也極其冷漠的臉。
鼻樑很高,嘴唇很薄,眼皮是單的?ù?,眼尾卻微微上挑,帶著一股天生的桀驁不馴。
他看到了我被掰得通紅的手指。
還有那個被死死護住的銀鐲子。
他伸出手,用指腹輕輕碰了碰我嘴角的傷口。
「喂。」他開口,聲音依舊是沙啞的,「還活著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
忘了疼,也忘了哭。
4
這一年來。
我聽過無數人對他的評價。
可沒有一種,能和眼前這個少年對上號。
我的沉默讓他有些不耐。
周屹收回手,又恢復了那副冷漠疏離的樣子。
「走了。」
他丟下兩個字,率先轉身往巷子外走。
我攥緊了手裡的銀鐲子,連忙跟了上去。
從後巷到居民樓門口,不過短短几十米。
老舊的聲控燈因為我們錯落的腳步聲,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光影在他身上明明滅滅。
我只能看見他挺得筆直的背影,和他空蕩蕩的校服褲腿。
那是我第一次發現。
原來傳聞里的周屹,也只是個瘦得過分的少年。
他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才停下。
我們兩家的門,正對著。
他看著我,下巴朝我家的方向點了點,示意我進去。
「謝謝你。」
我鼓起全身的勇氣,小聲說。
這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像是沒聽見,又或者是不在意。
只是靠在對面的牆上。
從口袋裡摸出那根一直沒點的煙,叼在嘴裡,卻沒有要點的意思。
我低下頭,用鑰???匙打開了家門。
在我閃身進門的前一秒。
我聽見他低沉沙啞的聲音飄了過來。
「以後別一個人走那條巷子。」
我心頭一顫,回頭看他。
他已經別開臉。
側臉的線條在昏暗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冷硬。
我輕輕「嗯」了一聲,關上了門。
靠在冰涼的門板上。
我的恐懼和委屈後知後覺一起涌了上來。
眼淚無聲地滑落,我卻不敢哭出聲。
生怕驚動了不知道躲在家中哪個角落的父親。
我攤開手心,銀鐲子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壓痕。
隔著一扇門我能清晰地聽見對面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
然後是關門時輕微的動靜。
整個樓道又恢復了死寂。
可我知道。
有些東西從那個晚上開始,不一樣了。
周屹這個名字,在我心裡的含義被徹底改寫了。
在那之後,我們的交集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
我上學出門,會看見他靠在門口打著哈欠。
看見我就站直了身子,不遠不近地跟在我後面。
直到把我送到人多的大馬路上,才轉身拐進另一個方向。
我晚自習回家。
總能在家門口的樓梯拐角看見一星明明滅滅的火光。
等我走近,那火光就熄了。
我們依舊沒什麼話。
可這些沉默的陪伴,將我灰暗壓抑的青春牢牢地托住了。
5
那天周末,我正在家裡寫作業。
門外突然傳來巨響。
「姓周的!開門!再不還錢,老子卸了你的腿!」
污言穢語伴隨著踹門聲,震得整棟樓都在顫抖。
筆從指尖掉落。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我爸大抵是收到風聲跑了,只留我一個人在家。
鄰居們探出頭,又飛快地縮回去,只留下幾道看熱鬧的門縫。
羞恥和恐懼像兩隻手,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蜷縮在門後捂著耳朵,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只能祈禱他們鬧夠了就會離開。
可踹門聲越來越響。
那扇老舊的木門在劇烈地搖晃,門鎖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就在我以為那扇門要被踹開的時候。
一道帶著極度不耐煩的聲音從門外響了起來。
「吵什麼?」
又是周屹。
門外的叫罵和踹門聲戛然而止。
我僵硬地抬起頭,將耳朵貼在門板上。
「小子,滾一邊去,這裡沒你的事!」
一個粗獷的男聲響起。
我聽見周屹輕笑了一聲。
「這裡是五樓,我住這兒。你們吵到我了。」
他的聲音不大。
「要債,滾樓下要去。」
「你他媽算老幾……」
那個男人話還沒說完。就安靜了幾秒。
隨後是那個男人質疑的聲???1音。
「你是……跟阿坤混的那個周屹?」
周屹沒回答。
整個樓道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我能想像出他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冷漠又桀驁,像那天在巷子裡一樣。
「行,給你個面子。」
男人終於鬆了口,語氣卻依舊不善。
「再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要是再不還錢,就不是踹門這麼簡單了!」
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樓道終於恢復了安靜。
我靠著門板,雙腿發軟緩緩地滑坐在地上。
門被輕輕敲響。
「開門。」
我掙扎著站起來,手抖得厲害,擰了好幾次才把門鎖打開。
門開了一條縫,周屹就站在外面。
他看著我煞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眶,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那雙總是帶著冷意的眼睛裡,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怒火。
那怒火,不是衝著我的。
他沒說話,只是抬手,用指關節擦過我的眼角。
那裡有一滴沒忍住掉下來的眼淚。
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對我說。
「別怕。」
他頓了頓,又重複了一遍。
像是承諾,又像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有我在。」
那一刻,窗外的陽光穿過樓道的窗戶,落在他身上。
給他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我十四歲那年昏暗無光的世界裡。
第一次,照進了光。
6
我呆呆地看著周屹。
看著他眼裡的怒火和笨拙的安撫。
心臟在那一刻跳得失了控。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
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
「餓不餓?」他問。
語氣生硬,像是臨時找了個話題。
我搖了搖頭。
又怕他誤會,連忙點了點頭。
他被我這顛三倒四的反應逗得皺了下眉。
隨即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手腕。
將我從那個陰暗的家裡拉了出來。
「跟我走。」
他家的門就在對面。
一打開。
一股飯菜的香氣就撲面而來。
與我家常年瀰漫的霉味和酒氣截然不同。
那是一種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溫暖味道。
「阿屹,回來啦?跟誰在門口嘀嘀咕咕呢?」
一個蒼老卻溫和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周屹拉著我走進去。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乾淨整潔。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奶奶正圍著圍裙從廚房裡探出頭來。
看到我,老奶奶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哎喲,這俊俏的小姑娘是誰呀?」
「鄰居,周昭禾。」
周屹言簡意賅地介紹。
然後把我按在飯桌旁的椅子上,「奶奶,多拿一副碗筷。」
「哦……哦,好!」
周奶奶顯然有些意外。
但還是笑呵呵地應了,轉身進了廚房。
我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這是我第一次進周屹的家。
桌上擺著三菜一湯,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
卻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周奶奶很快拿來了碗筷。
給我盛了滿滿一碗米飯,還夾了一塊最大的紅燒肉放在我碗里。
「小禾是吧?快吃,別客氣,就當自己家一樣。」
她笑眯眯地看著我,「你這孩子,太瘦了,要多吃點。」
「謝謝奶奶。」
我的聲音細若蚊蚋,眼眶卻不受控制地熱了起來。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話了。
「謝什麼,以後想吃飯就過來,奶奶給你做。」
周奶奶說著,又瞪了周屹一眼。
「你也是,怎麼不早點帶妹妹回來吃飯?看把孩子餓的。」
周屹沒理會他奶奶的嘮叨,只是默默地往我碗里夾菜。
很快我碗里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吃。」他命令道。
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我低下頭扒了一大口飯。
溫熱的米飯混著肉汁的香氣滑入喉嚨,堵住了那股即將湧出的酸澀。
我拚命地往嘴裡塞著飯菜。
想用食物的溫度,去填滿我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那是我失去媽媽後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
吃完飯,周奶奶去收拾碗筷。
周屹把我叫到了陽台。
他點了一根煙,深吸了一口。
繚繞的煙霧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那幫人給了三天時間。」他緩緩開口,「這幾天,你就住我這兒。」
我猛地抬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