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乾笑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我手忙腳亂地給她倒了杯水。
然後像個犯了錯的學生。
在她對面的小沙發上正襟危坐。
空氣安靜得可怕。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溫小姐,」
沈母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端起水杯,卻沒有喝,「你平時就是在這裡工作的嗎?」
「是……是的。」
「畫畫很辛苦吧?」
她語氣溫和。
「我聽沈確說,你為了趕稿,有時候會忙到很晚。」
我心裡咯噔一下。
沈確這傢伙,怎麼什麼都跟他媽說!
這不等於把我熬夜爆肝、生活不規律的缺點全暴露了嗎?
「還……還好,習慣了。是我自己喜歡。」
我小聲辯解。
沈母點了點頭,放下水杯。
那雙和沈確有七分相似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
「其實,女孩子不必那麼辛苦。」
來了。
它來了!
我腦海里警鈴大作。
支票的變體形式,「全職主婦邀請函」來了!
「我們沈家雖然算不上什麼頂級豪門,但也還算殷實。」
沈母的語氣依舊溫和。
「沈確是獨子,以後整個家業都是他的。作為他的另一半,你不需要為了生計去奔波勞累。」
她頓了頓,似乎是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看你把將軍和自己的小狗都照顧得很好,性子也溫和。」
「以後你和沈確結婚了,安心在家裡相夫教子,閒暇時畫畫當個興趣愛好,不是更好嗎?」
相夫教子。
興趣愛好。
這八個字像八座大山,瞬間壓在了我的心上。
我承認,那一瞬間,我有點委屈。
我的夢想,我為之奮鬥的事業。
在我眼裡閃閃發光的一切。
在她口中,就輕飄飄地變成了可以被捨棄的「辛苦」和無足輕重的「興趣愛好」。
我深吸一口氣,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我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
「阿姨,我很喜歡我的工作。」
我的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它對我來說,不僅僅是一份收入,更是我的夢想和價值所在。我沒有想過要放棄它。」
沈母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直接地拒絕。
她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但依舊維持著得體的儀態。
「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
她站起身,似乎不打算再繼續這個話題。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我連忙起身送她。
走到門口,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意味深長。
「你再考慮考慮吧。」
「沈確這孩子,雖然看著有主見,但其實……很聽我的話。」
門被輕輕關上。
我卻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她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在暗示我。
如果我不答應,她就會讓沈確和我分手嗎?
我扭頭看向院子裡,那兩隻還在無憂無慮打鬧的狗。
心裡第一次,對我和沈確的未來。
產生了巨大的動搖和不安。
10
沈母離開後。
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癱坐在沙發上,很久都沒有動。
客廳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牆上掛鐘滴答作響的聲音。
院子裡,將軍和棉花糖追逐打鬧的歡快聲。
此刻聽在我耳朵里,也變得有些刺耳。
那隻哈士奇,是連接我和沈確的起點。
而現在,它也成了連接我和他那個遙不可及的世界的證據。
沈母的話,像一根根細密的針,扎在我的心上。
尤其是最後那一句「沈確這孩子,雖然看著有主見,但其實……很聽我的話。」
這句話像一道魔咒,在我腦海里盤旋不去。
我開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
如果我堅持不放棄我的事業,沈確會不會真的聽他母親的話,選擇和我分開?
我發現真正的障礙。
是那道看不見摸不著,卻真實存在的名為「門當戶對」的牆。
要告訴沈確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掐滅了。
怎麼說?
哭哭啼啼地向他告狀。
說你媽媽來找我了。
她想讓我放棄夢想當全職太太。
還威脅我說你會聽她的話不要我了?
這未免也太難看了。
我不想讓他為難。
更不想讓他覺得,我是一個只會帶來麻煩的女朋友。
我深吸一口氣,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工作檯前。
看著那些熟悉的畫筆和顏料。
看著畫板上還未完成的稿子。
心裡那點因為愛情而變得柔軟的角落,又重新堅硬了起來。
這是我的底氣,我不能丟。
晚上沈確給我打電話的時候。
我正在埋頭趕稿,試圖用工作麻痹自己。
「在忙嗎?」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
透過聽筒傳來,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放在平時。
我一定會跟他撒嬌,抱怨甲方的要求有多離譜。
但今天我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怎麼了?」
沈確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
「沒有啊。」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一點。
「就是有個稿子比較急,有點累了。」
「別太辛苦了,」
他叮囑道。
「我明天下午過去看你,給你帶你愛吃的那家草莓蛋糕。」
「不用了,」
我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明天可能要忙一整天。」
我不想見他。
我怕我一看到他,那些委屈和不安就會繃不住。
會讓我精心偽裝的平靜瞬間崩塌。
沈確又在那頭沉默了。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久到我以為他是不是生氣了。
「好。」
他最後只說了一個字,聲音聽不出情緒。
「那你自己記得按時吃飯。」
掛掉電話,我看著漆黑的手機螢幕,心裡空落落的。
第二天。
我強迫自己投入工作,但效率出奇地低。
腦子裡總是會閃過沈母那張保養得宜的臉。
和沈確那句聽不出情緒的「好」。
門鈴還是響了。
我心裡一顫,透過貓眼看出去。
果然是沈確。
他手裡沒有提蛋糕。
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口,表情是我看不懂的複雜。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打開了門。
「你怎麼還是來了?我不是說……」
「我來看看你。」
他打斷我的話,邁步走了進來。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先去逗弄院子裡的狗。
而是直接走到我面前,低頭看著我。
他的目光很有穿透力,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偽裝。
「溫西筠。」
他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叫我。
「到底怎麼了?」
「我說了,我沒事,就是工作累……」
「看著我的眼睛。」
他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與他對視。
「再告訴我一遍,你沒事。」
我看著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我慌亂的臉。
那些強撐的若無其事。
在他這樣專注又擔憂地注視下。
節節敗退。
我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圈卻不爭氣地紅了。
他看到我泛紅的眼眶。
目光沉了下去,周身的氣壓瞬間低了下來。
他鬆開我的下巴,轉而將我輕輕地擁進懷裡。
「是不是誰欺負你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冷意。
「告訴我,是誰?」
11
沈確的懷抱溫暖而堅實。
帶著能讓人卸下所有防備的力量。
我埋在他的胸口。
那些被我強行壓下去的委屈,像是找到了宣洩口。
瞬間決堤。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我……」
我哽咽著,聲音斷斷續續。
「你媽媽……她昨天來找我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
沈確抱著我的手臂猛地一僵。
他沒有說話。
只是用手一下一下地輕撫著我的後背。
像是在安撫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他的沉默給了我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她說,她覺得我畫畫太辛苦了,女孩子不必這樣。」
「她說,希望我以後和你結婚了,可以安心在家裡……相夫教子。」
「她說,我的夢想,我的工作,都只是無足輕重的興趣愛好。」
每說一句,我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下。
那些看似溫和卻帶著刺的話語。
從別人口中說出和從我嘴裡複述出來,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前者是輕視,後者是自揭傷疤。
我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眸。
終於問出了那句讓我輾轉反側、坐立不安的話。
「沈確,她最後說,你雖然看著有主見,但其實很聽她的話。」
我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他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
「所以,如果我做不到她期望的那樣,如果我不想放棄我的工作……你是不是真的會聽她的話?」
我的聲音在顫抖,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
這是我最後的底牌,也是我全部的恐慌。
我害怕。
害怕我們之間看似堅固的感情,在現實的鴻溝面前。
會像他母親口中說的那樣,不堪一擊。
沈確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抬起手。
用指腹輕輕地拭去我臉上的淚水。
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
然後,他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里,充滿了自責和心疼。
「對不起。」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是我沒有處理好,才讓你受了這種委屈。」
他的目光里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動搖,只有讓我心安的堅定。
「溫西筠,你聽好。」
「在沒有遇到我之前,你就做得很棒。」
「所以你不用因為我的出現捨棄任何你熱愛的事物。」
「你先是你自己,才是我的女朋友。」
「你永遠可以自信地做自己。」
「你的事業,你的夢想,從來都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興趣愛好。」
「那是你的一部分,是你之所以閃閃發光的原因。」
「我永遠都不會要求你放棄它。」
他的話像一股暖流,瞬間涌遍我的四肢百骸。
驅散了盤踞在我心頭的所有寒意。
「至於我母親……」
他眉頭微蹙,眼神冷了幾分。
「我尊重她,但不代表她可以干涉我的人生,決定我的愛人是誰,規定我的妻子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那句話,她是說給你聽的,也是說給我聽的。」
「但她搞錯了一件事。」
沈確捧起我的臉。
額頭抵著我的額頭,鼻尖幾乎要碰到一起。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沉而鄭重。
「我只聽我女朋友的話。」
我忍不住破涕為笑。
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嘴角卻已經不受控制地揚了起來。
所有的不安、恐懼、委屈。
都因為他這些話煙消雲散。
原來,我一直在害怕的狂風暴雨。
在他這裡,根本就不存在。
我不是一個人在面對那堵高牆。
他一直都站在我身邊。
「笨蛋。」
他用指腹摩挲著我的臉頰,語氣里滿是寵溺。
「以後再有這種事,就告訴我,不要胡思亂想。」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把臉埋進他的懷裡,用力地嗅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
「聽見了。」
這一刻,我無比確定。
將軍這個僚機,當得實在是太合格了。
它不僅給我帶來了一個男朋友。
還給我帶來了一個會堅定地選擇我。
將我規划進他的未來並願意為我遮擋一切風雨的男朋友。
12
和沈確結婚的第三年。
我的插畫集終於出版,還辦了一場小有名氣的個人畫展。
棉花糖和將軍每天最愛乾的事。
就是一左一右地趴在我的腳邊,陪著我一起在畫室里曬太陽。
而我和沈母的關係依舊不咸不淡。
這幾年來。
我們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相敬如賓。
我們不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
逢年過節,我會備好禮物,跟著沈確回去吃一頓飯。
飯桌上,她會禮貌地給我夾菜,我會客氣地道謝。
我們聊天氣,聊時事,絕口不提任何會引發不快的話題。
她再也沒有提過讓我放棄工作回家當全職太太。
我也再沒有感受過幾年前那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感。
我們之間,隔著沈確,隔著心照不宣的界限。
維持著一種微妙而脆弱的和平。
我知道,她沒有接受我。
她只是接受了「沈確選擇了我」這個事實。
周六是沈母的生日。
沈確提前一周就在跟我商量。
「媽今年不想大辦,就在家裡吃頓飯。」
他一邊幫我整理畫筆,一邊狀似不經意地提起。
「到時候家裡親戚都會來。」
我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好,我把那天的工作排開。」
他從身後抱住我, 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
看著我畫板上剛成型的作品。
「禮物我來準備就好,你人到就行了。」
他輕聲說, 「別有壓力。」
我笑了笑, 轉頭親了親他的側臉。
「知道了,沈先生。」
他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把我護在他的羽翼之下。
試圖為我隔絕掉一切可能會讓我感到不適的因素。
但我知道。
有些事我躲不掉。
生日那天, 我還是自己準備了一份禮物。
一條我親手繪製了蘭花圖案的真絲絲巾。
不貴重,但足夠用心。
沈家別墅里很熱鬧。
我挽著沈確的手臂走進去。
客廳里坐著的親戚們齊刷刷地朝我們看來。
那些目光里, 有好奇, 有打量。
也有我早已習慣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爸, 媽, 我們回來了。」
沈確牽著我走到沈母面前。
「媽,生日快樂。」
我將手裡的禮盒遞過去。
臉上是練習了無數次得體又疏遠的微笑。
沈阿姨接過禮物,點了點頭。
「西筠有心了。」
她當著眾人的面打開。
目光落在絲巾的圖案上時,似乎愣了一下。
「畫得真好。」
她身旁一個打扮富貴的親戚誇張地讚嘆道。
「西筠現在可真了不起,都成大畫家了。」
「不像我們家那個, 結了婚就什麼都不幹了,天天就知道逛街喝下午茶。」
這話看似是誇我,實則是在暗暗點出我的不安分。
我只是笑了笑, 沒有接話。
沈阿姨將絲巾收好,淡淡地說。
「年輕人有自己的事業是好事。就是太忙了,你看西筠, 比上次見又瘦了。」
她抬眼看向我,目光平靜。
「你們結婚也三年了, 事業再重要, 也該考慮孩子的事了吧?」
「女人年紀大了,身體恢復得慢。」
「沈確是獨子,你總不能讓他一直等下去。」
客廳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催生。
這是一個我預料之中,卻依然感到窒息的話題。
是她在這場看似和平的對峙里,扔出的又一件新武器。
我放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正想著該如何不失體面地回應。
沈確卻先一步開了口。
他握住我冰涼的手,將我拉到他身後。
完全擋住了那些審視的目光。
他看著自己的母親。
語氣平靜,卻帶著堅定。
「媽, 這件事,我和西筠有自己的規劃。」
「我還沒做好當父親的準備。」
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沈確頓了頓,環視了一圈看熱鬧的親戚。
聲音不大, 卻足以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生不生孩子,什麼時候生, 跟你們沒關係吧。」
那一刻。
我站在他身後, 看著他寬闊的背影。
幾年前的那個傍晚。
他也是這樣將我護在懷裡, 告訴我:「我只聽我女朋友的話。」
這幾年他一直在用行動踐行著他的諾言。
他尊重我的夢想,支持我的事業。
為我扛下來自他家庭的所有壓力。
他從來沒有要求我去和解。
更沒有要求我為了任何人去改變。
他只是堅定地站在我身邊。
陪著我一起, 面對這並不完美卻真實無比的生活。
晚宴結束後,回家的路上。
車裡很安靜。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
「對不起。」
他忽然開口,「又讓你不開心了。」
「沒有不開心。」
我轉頭看著他完美的側臉。
「沈確,謝謝你。」
謝謝你, 讓我可以永遠做那個自信、獨立、閃閃發光的自己。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麼說。
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他騰出一隻手, 揉了揉我的頭髮,語氣里滿是寵溺。
「傻瓜。」
車子駛入我們熟悉的小區,停在樓下。
我看著我們家那扇亮著溫暖燈光的窗戶。
心裡一片安寧。
將軍從柵欄的破洞裡鑽出來。
給我帶來了全世界最好的沈確。
這麼多年過去。
我和他母親之間那道無形的牆依然存在。
或許它永遠都不會消失。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不需要翻過那堵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