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面露猶豫,但見蕭從衍沒有拒絕,便帶著人走了。
沒過一會兒,廳內又只剩下我們。
這畫面何等似曾相識啊。
我靜靜地看著面前的人,對上他漠然的眼神,釐清思緒,輕聲開口:「陛下,父親已年邁,當不起這樣的重任。」
「朕看李大人是國之肱骨,對朝廷一片丹心,如何當不得?」蕭從衍神色淡淡,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為難。
我聽得頭皮發麻,沒了法子,只得低聲相求:「從前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你就……就看在咱們從前的情分上,放過李家,你如今坐上至尊之位,自可迎娶三千后妃……」
這話一出,男人的唇角輕扯出譏諷的弧度,卻沒開口。
我的心中打鼓,分不清他的意思。
好半晌,才聽見他冷冷開腔:「朕與李大人還有要事相商,李姑娘回去吧。」
這便是不欲與我多言的意思了。
我的嘴唇動了動,怕多說多錯,遂不再多留。
待我踏出房門,蕭從衍才將攥得發白的手鬆開,杯子早已碎裂,掌心滲出血來,他嗤笑了聲,眼底卻黯淡無光。
14
我回到房間後不久,天空驀地轟隆一聲響,春雨就那麼落了下來,驚醒了藏眠的蟲。
到了晚間,我用過飯,賞了會兒雨,這才掩了窗子,回屋歇下了。
雨打窗欞,滴答作響。
就在我生出困意的時候,門外一聲響。
我霎時間驚醒,急急撩開帘子一看。
沒人。
我收回視線,暗笑自己出現了幻覺。
蕭從衍應當早早回宮了才對,怎麼可能還會夜遊到我這裡。
也不對,他的夜遊該治好了。
思及此,我苦笑了聲,正要繼續再睡,窗子嘎吱一聲響。
風吹的吧?
我懶得起身再看,只閉著眼。
直到聽見腳步聲,這才睜開眼。
只見蕭從衍渾身濕透,正朝著我走來,目光定定地看著我,眼底暗沉,像是半睡半醒,與前幾次如出一轍。
我:「……」
這誰家夜遊還能翻窗的?
陛下您未免也太厲害了!
但這一路上走來,若被家丁婢女瞧見,那還了得?
我連忙坐起身:「陛下,您——」
話音未落,就被人抱了個滿懷。
我心中一凜,如今我懷有身孕,可不能任由他胡來,當下有些急了,推拒著他。
可男人力氣大到可怕,我掙扎了一會兒,以失敗告終。
就在我以為他就要行事時,肩窩忽然被人抵住。
男人低下頭,額頭抵著我的肩,呢喃道:「你又不要我了……」
我一下怔住。
15
心頭酸酸脹脹的,像是泡在酸水裡。
我環著他濕透的身軀,正想說些什麼,他的手又不規矩起來,當即羞惱起來。
但怕他受寒,我硬著頭皮主動將他的衣衫扒拉下來,掛到一邊,而後拿了帕子,替他擦乾頭髮。待做完,我累得直喘氣。
一回頭,卻見不久前還威嚴冷峻的男人乖乖地看著我,漆黑的眸底倒映著我的身影。
心間似被一股甜意注入,酸澀情緒被沖淡了不少。
可……等到天亮,便又會回到那冰冷狀態,如海市蜃樓,海上泡沫,一觸即破。
「老實睡覺,不然我就喊人了啊。」
我警告了一句,見他仍直勾勾地看著我。
視線下移,落在他某個位置,臉頰唰一下滾燙。
不是。
都淋成這樣了,怎、怎還能……
但礙於他現在狀態不穩,我紅著臉,大著膽子將他的雙手捆綁在床頭,確保他無法動彈。
所幸這一回蕭從衍沒像之前一樣上來就直奔主題,而是老老實實地被我綁住,那雙漆黑眼眸似蒙了一層霧似的盯著我,像是想要看我能做出什麼。
等綁完,我鬆開手,退開一些,低眸看著被我當螃蟹五花大綁起來的人,心臟砰砰亂跳。
真是要命。
我竟然綁了當朝皇帝!
不過非常時刻行非常事。
嗯,就是這樣!
我呼出一口氣,這才放下帘子,使壞地掐了它一把,如願聽得一聲悶哼。
叫他故意來報復!
如今落我手裡了吧?
我輕哼了聲,躺在他旁邊。這一晚上一波三折,早已疲倦不堪,沒過多久我就陷入了沉沉夢境,渾然不顧身旁的人渾身冒著慾火,幾欲燎原。
16
這一覺我睡得很沉。
殊不知,旁邊的人在天亮時分,緩緩睜開了眼睛。
有絲絲縷縷的光亮從窗欞縫隙溜進來,照亮了這一方靜室。
蕭從衍睜開眼的時候,下意識想用手遮眼,卻動彈不得:「?」
誰敢綁他?
蕭從衍低頭一掃,只見一條紅繩將未著寸縷的他五花大綁,登時升騰起滔天怒火。被綁縛在床頭的手極快地解開了繩索,將紅繩扔去一邊。
他坐起身,正要將躺在身邊的人踹下去,但偏頭一看,卻驟然呆住了。
瀟寧……
女子靜靜地躺在一側,容色靜美,腹部微微凸起。
他一時心神大亂,呆坐在原地做不出反應。
他原先不知自己有夜遊症,但每每睡著,醒來不在寢殿,而是身處御花園。身邊的小福子跟在他身邊多年,欲言又止了好幾次。他察覺出不對,命人召來可靠的太醫,將情況言簡意賅地說了。聽太醫診斷,他是有夜遊症,許是壓力太大所致。
於是他讓太醫為他配藥,每日服用,這樣的狀況便沒有再發生。
今日來李府,本沒有打算久待,突逢大雨,這才留宿。
本以為夜遊症已痊癒,如今……
他本能的要下榻,但鬼使神差的,一動不動。
17
我聽到動靜的時候就醒了,卻沒睜開眼,繼續裝睡,可心底卻一片荒涼。
他總不至於要將我一腳踹下去吧?
想到這,我的身軀微微緊繃起來,擔心起腹中孩子。
好在過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動靜。
我悄悄鬆了口氣,打定主意等他走後再醒,就如之前度過的每一夜一樣,全當此事沒有發生。
至於……捆綁,想必他也沒興趣問吧。
但他定然看見了我的肚子。
這該如何解釋呢?
我一時心亂如麻,轉念一想,我擔心受怕多日,他倒是好,還沉浸在過去背叛,找茬上門,突然又開始憤憤不平起來。
當初的事是我想的嗎?
是父親以命相逼!
我總不能瞧著父親去死!
這般一想,積壓在心底多年的怨怒憤懣如潮水般湧出,我倏地睜開眼睛。
猝不及防間,與上方的人四目相對!
18
對上他茫然幽深的視線,我的底氣忽然散了不少,原先想好的質問他緣何夜闖深閨、叫他臉色大變的念頭盡數不知所蹤。
只訕訕道:「你夜遊症犯了,跑我這裡來了。」
「……」
他沒作聲,就那麼盯著我。
我承受不住那灼灼視線,索性破罐子破摔,成心擠兌他:「也不是第一回了!在梧桐殿時,你便來過半月……」
聲音越來越輕,氣氛一度凝固。
就在我以為他會譏諷時,他只將視線下移,啞聲開口:「所以這孩子?」
我別過臉,故作平靜道:「自然是你的,不過你若是不想要的話……」
後面的話還沒來得及開口,唇就被人堵住了。
裹挾著濃重情緒的吻來得猛烈,幾乎要將我溺斃。
等分開時,胸膛內都因為缺氧有些隱隱難受。
我的眼角有些濕潤,被他環抱在懷裡,喘著氣,將真相訴之:「我父親是個忠貞之士,當年先帝病重要人沖喜,太后詔令一下,父親以命相逼,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血親和愛人。
我沒得選。
話音落下,久久沒有回應。
但摟著我的手卻發緊,半晌,唇畔又被輕輕吻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帶著疼惜。
他雖沒開口說什麼,但我卻明白他是理解的。
兩顆心,久違地又蠢蠢欲動起來。
19
肌膚相貼。
氣氛突然變得旖旎起來。
「那個,你要不要穿上衣裳,晾了一晚上也不知干透了沒有……」我作勢想要下榻去瞧,卻被他拉住了。
我回過頭:「嗯?」
他的眸色幽深,目光落在我腹部:「算算日子,也該有四個多月了吧。」
我哪裡不明白他在想什麼,當即道:「你想都不許想!」
蕭從衍也不急,就那麼瞧著我,面露委屈:「……你昨夜綁了我一晚上,我現在身上到處難受……」
我心虛地別開眼。
這要不是怕他亂來,我何至於此啊!!
「那,那我找大夫給你看看?」我顧左右而言他。
只要他不嫌丟人的話!
這般想著,我暗暗偷笑,但下一刻,手就被抓住了,按在了那滾燙地界。
我被燙了下,下意識想縮回手,卻抽不出來。
「勞煩李大夫幫幫朕。」
暗啞聲線落在我耳畔,酥麻感頓時席捲全身,我的耳尖紅透,瞪著他:「你,你也不怕被人發現……」
「朕昨日不是說了,讓李大人擇後,他如此忠君,想必將愛女再送一次入宮也沒什麼。」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我又是羞惱又是憤懣。
但到最後……卻是無話可說。
我爹他,還真的有可能。
20
待蕭從衍神清氣爽地穿著半乾衣物沿著來時路離開時。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將繩子藏好,才理好,冬春就敲門進來:「姑娘醒了?老爺夫人在前院等您一併用早飯呢。」
我的動作頓了下,問:「那陛下呢?」
冬春老實回答:「陛下已回宮去了。」
聽罷,我的眼眸微轉了下,卻沒多說什麼,兀自去了花廳。
父親和母親都已經等候在那。
見我過來,母親的神情古怪,像是歡喜又像是難過。
父親端坐著,神情複雜:「來了,坐吧。」
我依言坐下, 卻沒動筷。
半晌,只聽父親清了清嗓子, 屏退了下人後,方看向我,沉吟道:「如今的陛下與你有過情分,雖你嫁過人, 但如今既已歸家, 便當做是二嫁, 也不吃虧。」
母親忍不住抱怨:「若非你一意孤行, 咱們女兒何須二嫁!」
聞言, 父親當即斥責:「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先帝對我恩重如山, 便是為先帝死了也無足掛齒,更遑論小小婚事。」
母親翻了個白眼:「那你怎麼不自己嫁?何故要糟踐女兒!」
兩人登時又吵起來。
這樣的事自我出嫁後每每發生, 冬春告知我時只嘆:「夫人也是心疼姑娘。」
我平靜地聽著:「我嫁。」
只一句話,兩人的爭吵頓時停了。
母親眼中含淚地看著我,我彎了彎唇, 安慰道:「女兒與陛下有情, 自願入宮。」
父親鬆了口氣,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幾歲,看著我,張了張嘴,卻只是道:「嫁妝一事,父親會與你母親替你備好的。」
我隨口應了。
21
入宮那日,是個好天氣, 晴光瀲灩。
我著一身鳳袍立於承天殿前接受冊封,身後,百官候立。
伴隨著冗雜的流程過後, 只聽得一聲:「禮成!」
百官叩賀:「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垂下眸,手心沉甸甸的, 托盤上是金燦燦的皇后冊寶。
但這卻不是最要緊的。
我抬眼, 逆著光看向站在上首的蕭從衍, 男人五官俊美, 眉眼如畫, 那深邃的目光看向我時, 似浸潤了柔光。
他緩緩走下來, 扶著我起身,一步步往台階上走。
我的眼眶忽而有些熱。
其實我從沒有想過坐上這個位置。
哪怕他只是王爺, 封地偏遠。
與他偏安一隅地過日子, 衣食不缺,閒談風月,也是極好的。
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他的眉眼彎了彎,驀地,鄭重開口:「阿寧,朕願以江山為聘, 聘汝為婦, 與卿共賞山河,此生不負!」
我怔了片刻, 回以一笑。
錯過兩年,其間多少恨海情天,如今終得圓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