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呆住,再想避退已是來不及了。
旁邊的太監總管瞧了我一眼,眼神微變了下,輕聲提醒:「陛下,這是先帝的昭妃。」
「朕知道。」
男人的口吻漠然,不帶任何情緒。
我的心中一酸,卻沒表現出來,福了福身:「參見陛下。」
久久沒有等到回復。
就在我覺得有些吃力時,蕭從衍總算大發慈悲開了口:「起身吧,昭妃娘娘也算是朕的庶母,不必多禮。」
這一句庶母,男人咬字格外重。
像是有鋸齒將我的心凌遲,任心臟血肉模糊,我仍面帶微笑:「多謝陛下,本宮有些累了,就先回宮了。」
蕭從衍沒再開口。
我轉過身去,卻感覺有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如刀如戟,如芒在背。
步伐不由得加快,近乎落荒而逃。
也就沒注意到,男人的眸光瞬間暗沉下來。
8
之後的日子裡,我沒再見過蕭從衍。
聽太醫院說,陛下近來身子不適,在喝藥調理。
想來以後再不會發作了。
我坐在院中,深秋的宮牆格外蕭條,卻不及心中荒蕪。
轉眼又是兩個多月過去,到了隆冬,枝頭綴滿白雪。
晨起時,我胃裡直泛噁心,乾嘔了好一陣,卻沒吐出什麼東西來。
想到近兩月都沒有來月信,我白了臉。
總不會是……有身孕了吧?
我坐在床邊,惴惴不安,卻不敢請太醫來瞧。
先帝都薨了四個月了,我這時候有了三個月身孕,定會被扣上一個私通罪名,亂棍打死。
但蕭從衍又不記得這事。
我的指尖無意識攥緊裙邊,恨不能長出翅膀飛出皇宮去,好過如今叫天天不應的窘境。
正焦灼不安時,宮女萍兒歡喜地跑進來。
「娘娘,陛下聖旨,讓您自歸家去。」
「什麼?」
我一時沒聽清,忙不迭站起身。
見狀,萍兒複述了一遍:「方才前朝有消息傳來,說是陛下當著眾臣的面道,先帝仁慈,妃嬪不必殉葬,亦不必留在宮中或出宮修行,自歸家去!」
自歸家去,自歸家去。
這四個字在唇齒間來回打轉,良久,我垂下眼睫,緩緩松出一口氣。
對於先帝妃嬪而言,這已是極好的出路了。
我也沒有什麼不知足的。
9
「什麼時候走?」我聽見自己問。
萍兒答:「說是明日就可以走,在宮門外各自備了轎攆,送娘娘出宮。」
這麼快?
我微微瞪大了眼,但轉念一想。
大抵是蕭從衍不想在宮裡看見我吧!
罷罷罷。
我不再多想,兀自收拾東西。
進宮的日子雖長,但行李卻不多。
進宮時我沒帶貼身丫頭,怕先帝駕崩後要妃嬪殉葬,平白連累了自幼陪我長大的丫頭。
想到我進宮時她們滿眼淚光的模樣,心情頓時好了不少,如今歸家,又能在一處了。
日升月落,很快就到了翌日傍晚。
我背著行李,混在一同要出宮的妃嬪中排隊往外走。
從前見了面不對付的妃嬪這會兒個個和善得不得了:「真沒想到,我們還有能出宮的日子!」
「是啊,陛下真真是個好君王。」
「……」
眾人嘰嘰喳喳地,有哀愁的也有歡喜的。
我自沉默不語。
待輪到我時,無端地,回了下頭。
碧瓦朱牆,宮殿重重,不見熟悉身影。
此次一別,此生大抵不復相見了。
我收回視線,坐上了轎攆。
10
伴隨著一聲「起轎——」
我坐在轎內,算著約莫要半個多時辰就可以到家了。
一時走神,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驀地,轎攆停了下來。
這是到了?
不對啊。
出宮經過熱鬧街市時,總該有聲響才對。
這一路上,我都沒聽見有什麼動靜!
想到這,我心中一慌,連忙掀開帘子去看——
依舊是朱紅宮牆。
只不過唯一變化的就是不再是偏僻的西華門,而是東華門!
「哎,是不是走錯了?」
我忙叫住抬轎的宮人。
我是要出宮,不是繞一圈啊!
那宮人恭敬地回:「沒錯的,就是這兒。」
還不等我反應過來,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視野里。
蕭從衍一身龍袍邁步而來。
他的神色峻冷,深邃的眸微抬,定格在我明顯訝然的面容上,臉色驀地陰沉下來。
一聲呵斥:「都下去!」
「是。」
旁邊伺候的宮人嘩啦啦一下散了。
不過小半柱香的時間,偌大宮門前就只剩下我們二人。
我莫名覺得尷尬,站立不安,想鑽回轎攆里去。
但顯然,眼前人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正斟酌措辭,一道陰影覆蓋下來。
我錯愕抬眼,恰好撞進男人宛若浸潤了夜色的黑眸,他近乎是自牙關里擠出一句話來:「朕年輕力壯,難道還比不上父皇?你就這麼上趕著要走?」
我:「……」
是你趕的啊。
我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偏偏這時候,胃裡一陣犯噁心,沒忍住「嘔」了一聲。
蕭從衍的臉色剎那間變了。
11
「他,碰你了?」
見我彎下身不斷乾嘔,蕭從衍在原地站了片刻,眸光幾經變化。
聽見這話,我忙擺了擺手。
「是……yue……」
我想找藉口說是吃壞了東西,但胃裡一陣又一陣難受,一句話也說不全。
好容易胃裡舒服一點,我抬起頭,卻見蕭從衍臉色極為駭人,像是要吃人,本能地後退了一小步。
可這後退的一小步卻對男人造成了極大傷害。
蕭從衍的面色倏地難看下來。
忽而想起剛剛的對話。
我的臉色微微變化,下意識道:「沒有,應是吃錯了東西。」
也不知為何要解釋,但這話就那麼順嘴說了。
半真半假。
最是能夠糊弄人。
但蕭從衍的臉色卻沒有變好,目光死死地盯著我:「朕讓御醫給你瞧瞧。」
御醫?
那怎麼能行!
我急了,連忙擺手:「不用勞煩,天色已晚了,家中父親應早早得知消息,等我回去呢。」
說罷,我轉身就想鑽回轎攆里去。
卻被扣住了手腕。
「你當真要走?」
耳邊傳來那麼一句。
我的腳步驟然頓住。
剎那間,日晷的影子停止了移動,影子由慢至快地倒退回去,樹上的花從頹敗到盛開,枝頭的樹葉黃了又綠,再到嫩芽初生。太陽自西邊升起回到半空,向著東邊落下,魚兒自半空蹦躍至湖面,尾巴一曳,了無蹤影。
耳邊的低沉嗓音與兩年前李府門外的那聲顫問重疊。
「你當真要入宮?」
「你當真要走?」
我的指尖無意識掐入掌心,心臟跳動得仿佛要蹦出胸腔,自心底湧出一股子強烈的衝動,想要將他夜遊與我廝混的事脫口而出。
「我——」
話到嘴邊,倏而抬眸,對上男人已恢復漠然的神情,到嘴的話終究是咽了回去。
我如今已是先帝妃嬪,若留在宮中,於他名聲不利。
於是我故作輕描淡寫地應:「當然,父親還在家中等我。」
手腕的力道忽然鬆開了。
我聽見男人冷聲開口:「那你便自己走回去吧。」
說罷,他拂袖而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離去,抿了下唇。
罷了。
走一走,全當鍛鍊了。
但我才走出一段距離,就看見一道轎攆匆匆追來:「哎,李姑娘等等奴才們!」
我訝然回頭,只見是方才抬轎的宮人們,只微微愣神,便瞭然了。
……蕭從衍當真是個很好的人啊。
只可惜,鏡花水月一場。
12
我回了李府。
母親大喜,父親於我有愧,事事依我。
兩個貼身丫鬟見我回來,亦是抱頭痛哭一場,迭聲道:「太好了,姑娘回來了!」
我卻高興不起來,隨著時日久了,腹部凸顯,儼然要藏不住了。
若被父親知曉,父親一準以為這是先帝的遺腹子,將我送回宮去。
冬春和柳枝都是我的心腹,得知事情真相,雖驚訝,但還是給我出主意:「那,姑娘要不,還是不要這個孩子?」
我:「……容我想想吧。」
我思緒混亂,將她們打發走後,兀自坐在窗前發獃。
不知過了多久,前院忽然傳來動靜。
冬春推門進來:「姑娘,陛下來了!」
自打上一回宮門不歡而散後,我已一個月沒見過他了。
聽人說,有朝臣提議他立後納妃,他答應了。
他現在不在宮中,來這裡做什麼?
我不明所以,卻也沒打算往前廳去。
左不過是慰問一下她父親這兩朝老臣。
但緊接著,冬春便又道:「姑娘,老爺讓您去一趟前廳。」
喚我去?
我琢磨了一下,換了身不顯身的襦裙,這才往前院走。
因著聖駕蒞臨,前院燈火通明。
等我到前廳外時,聽見裡面傳出交談聲。
「不知陛下這個時候蒞臨臣的府邸,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父親的聲音有些緊張。
這也正常。
父親身為禮部尚書,得先帝重視,但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若不能得新帝信任,那烏紗帽和性命可就懸在了褲腰帶上,實在很難讓人不惶恐。
「李大人不必多禮,今日上朝時,幾位愛卿提出要朕立後納妃,朕繼位不久,政務繁忙,母后又已入了皇陵,素聞李大人得父皇重視,後位人選一事便勞李大人多費心了。」
皇后一位,於前朝後宮都極為重要。
通常都是從皇帝母家選人。
如今卻將此等要事交於一個臣子,又是私底下相商,這是生怕李家不樹敵啊!
我眼瞧著父親汗流滿面,一時無言。
蕭從衍這是報復李家?
13
雖然早知會有這一出,可真的發生了,心底卻悶得喘不過氣。
可事關李氏全族,我不得不開口。
「臣女參見陛下。」
突兀的一聲,打斷了廳內凝滯的氣氛。
見我過來,父親神情複雜,欲言又止。
他當初不是不知我與蕭從衍之間的情意,卻依舊一意孤行,這才釀成了今日局面。
「起身吧。」
上首,年輕帝王的聲音從容疏離。
我按捺下心頭苦澀,看向父親:「不知臣女可否與陛下私下說幾句話?」